佐藤长先生（1913—2008）是日本早期最著名的西藏历史学家之一，他研究西藏历史的著作上涉史前藏族部落史，下及清代与西藏交涉史，覆盖整个西藏通史。他对吐蕃王朝史、西藏古代历史地理和对西藏中世纪历史的研究，博大精深，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他的三部代表作，即《古代西藏史研究》（同朋舍，1958—59）、《西藏历史地理研究》（岩波书店，1978）、《中世西藏史研究》（同朋舍，1986），代表了他那个时代可以取得的最高成就。他之所以能独步于当时之西藏史林，主要在于他能同时大量运用藏文和汉文史料，并对它们进行精细的比较研究。与佐藤长先生同时代的西方西藏史大家，其绝大部分只能利用藏文文献一种史料，故难以取得与其相等的成绩。或可与其媲美的大概唯有法国藏学家石泰安（Rolf Alfred Stein，1911—1999）和意大利藏学家Luciano Petech（1914—2010）两位先生。而日本的藏学研究虽然历史悠久、成绩斐然，但其重头是藏传佛教研究，真正研究西藏历史的学者并不多，可与佐藤长先生齐名的或仅有年少佐藤先生十余岁的东京大学教授山口瑞凤先生（1926—）。佐藤先生的学术研究在京都大学文学部无人继承，东洋史教授中再无人专门从事西藏历史研究。

       笔者自1980年代中期学习西藏历史开始便从佐藤长先生的著作中得益良多，特别是他对西藏中世纪历史的研究常常是笔者于这个领域企求进一步拓展的起点，故对佐藤长先生的学术成绩相对比较熟悉，也十分钦佩。2002年秋，笔者受日本学术振兴会资助进入京都大学文学部，作为外国人共同研究员与御牧克己先生合作研究藏文佛教古籍《禅定目炬》，很快结识了该部东洋史学教授夫马进先生。一日与夫马先生闲聊时，笔者表达了对佐藤先生的仰慕之情，夫马先生当即表示可以安排我去佐藤先生府上拜访。原来当时年近九十的佐藤先生不仅依然健在，而且还每天定时去他另租的藏书室工作，令我惊讶不已。很快于秋高气爽的一个佳日，我和夫马先生一起来到了位于京都寓所附近的一所不大的黑色木屋内，拜访了佐藤先生。佐藤先生无子嗣，其妻子已先其而去多年，故一人孤居于这座二层的老屋内。对我们的拜访，佐藤先生显然做了精心的准备。我们进屋时，他已经为我们泡好了热茶，切好了蛋糕，还穿着光鲜的和服，显得清秀、儒雅。先生知道我不会说日语，故热情地以汉语和我说话，咬文嚼字，北方口音相当纯正。遗憾的是，当我用吴语味很浓的普通话与他对话时，先生显然不太能听得懂，不得不有劳大教授夫马先生翻译。我和先生对话的内容主要有两项，一是询问有关先生的学术经历，特别是对先生当年在北京留学的经历；二是讨教有关中世西藏历史的研究，特别是明代西藏史研究。对于前一主题，先生手脚并用地爬上二楼，拿回他从京都佛教大学退官时印的一份小册子给我，其中便有这篇他的学术自述——《谢恩——西藏史研究回顾》和论著目录，可以说完整地回答了我当时想问的所有问题。对于后一主题，佐藤先生向我介绍了石滨裕美子和乙阪智子等人的研究成果，特别是对石滨女史的研究赞赏有加。事实上，自他于佛教大学退官后，佐藤先生的学术研究不再以西藏历史为重点，而改修以秦汉史为主的中国古代历史，但他对西藏历史研究的现状还是相当熟悉，议论学人、品评文章皆直截了当，一点也不含糊。

       自这次访问后，笔者还在京都住了三年，其间还曾有多次机会可以再次见到佐藤先生，但却皆阴错阳差，因故而错过了。特别是，在笔者和夫马先生访问先生后不久的一日，先生便专程来京都大学夫马先生研究室回访，并带来了他最新的作品《中国古代史论考》（朋友书店，2000）要回赠我，因为我曾以德文版的《一世达赖喇嘛传》赠先生存念。可惜当日我并不在与夫马先生研究室比邻的御牧先生研究室内工作，错过了与佐藤先生见面的机会。2005年一整年，我在日本地球环境科学研究所工作，从住所骑车往地球研上班途中，每天都要经过佐藤先生的居所，从春到冬，每次穿过寓所见到门牌上写着“佐藤长”三字的这座老屋，我总会行注目礼，带着崇敬的心情默默祝愿先生长寿、快乐。

2002年，本文作者与佐藤先生合影。

       访问佐藤先生之后，我马上就饶有兴趣地阅读了佐藤先生的这篇学术自述，尽管阅读日文的水准实在不高，但由于先生的文字古雅，文中所述又多是我相对熟悉的内容，故读来并不觉得十分吃力。相反，先生以不卑不亢、不掩恶、不扬善的平实和客观的态度所描述的他的人生和学术经历，令人读来觉得耳目一新。例如，文中以“乃女史丰富的想像力的产物”一语带过了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与日本著名女作家濑户内晴美（寂听，1922—）之间莫须有的“绯闻”故事，显然佐藤先生这位据说曾经“深得女性喜爱的西藏学者”与濑户内寂听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作家、天台宗大僧正、京都嵯峨野寂庵住持之间长达大半世的情谊早已超越了男女绯闻的范畴。多年后，笔者在报纸上读到，当佐藤先生于2008年年初寿终正寝时，正是濑户内寂听主持了孤老无后的佐藤先生的葬礼，而佐藤先生生前也将他的这座故居“让渡”给了他一生的灵魂眷侣寂听上人，为他们之间的俗世尘缘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毫无疑问，佐藤先生的这篇学术自述不仅是我们了解他本人之学术经历和学术成就的最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而且也是我们了解同时期日本藏学以及西域研究其他分支学科之历史的重要学术资料。不仅佐藤先生的学术成绩迄今依然没有完全过时，而且他的学术体验对于今天从事西藏历史研究的年轻学人依然有很重要的启发意义。有鉴于此，笔者当即发心要将佐藤先生的这篇学术自述翻译成汉文，既作为自己当时学习日文的一篇作业，又冀能由此而让更多的国内学人更全面地了解佐藤先生的学术成就。翻译过程中凡遇到不易准确理解的字句，均请教任职于日本京都女子大学的刘小俊博士，于此谨向刘博士致谢。这篇学述译成至今已经十余年过去了，其间我一直还想把佐藤先生有关西藏历史研究的所有著作目录一并译出发表，并参照日本同行对佐藤先生的学术评介，另行著文全面介绍佐藤先生的学术贡献。可是，这个愿望迟迟得不到实现，于今不得不最终放弃这个计划，故就此将这篇旧译发表出来，冀与读者、同好们共享。

       作者简介

       沈卫荣，1962年4月20日生于江苏无锡；南京大学历史系学士、硕士；德国波恩大学中亚语言文化系博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汉藏佛学研究中心主任，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兼职教授。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宗教高等研究院副院长。主要学术兼职：北京大学中古史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藏学出版社英文总编、西北民族大学、新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

来源：文汇学人微信公号
编辑：喜热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