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
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 人物专访 2024-05-16
金巴回顾与电影的首次触电,到最初与万玛才旦导演结缘相识,受邀参演《塔洛》与其后的作品,渐渐在这种亦师亦友的配合中,探索出了自己作为演员的“方法”。在聊到彼此的合作状态时,金巴坦言万玛才旦导演总是能给他空间,并且尊重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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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9日,电影《雪豹》举办以“在校园中行走的万玛才旦”为主题的中国美术学院路演专场,主创人员久美成列、金巴、熊梓淇、才丁扎西、德格才让来到映后现场,与中国美院的师生和校外观众一同交流电影创作幕后故事,追忆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作家、导演、编剧万玛才旦在校园与片场的点滴往事。

在万玛才旦老师离开我们一周年之际,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公众号将会连载《雪豹》的映后实录与主创专访,及《故事只讲了一半——万玛才旦与电影史》万玛才旦导演追思会暨作品研讨会等相关文章,以此追忆万玛才旦老师,敬请关注。

本期带来电影《雪豹》领衔主演之一——演员金巴的长文专访。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jpg万玛才旦《雪豹》中国美术学院专场

提到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角色银幕形象,可能很多观众最先想到的就是演员金巴在《撞死了一只羊》中的墨镜造型,对于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国美放映的观众来说,金巴曾主演的《一个和四个》《回西藏》都来做过专场展映。

在本期专访中,金巴回顾与电影的首次触电,到最初与万玛才旦导演结缘相识,受邀参演《塔洛》与其后的作品,渐渐在这种亦师亦友的配合中,探索出了自己作为演员的“方法”。在聊到彼此的合作状态时,金巴坦言万玛才旦导演总是能给他空间,并且尊重他的选择。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2.jpg金巴与万玛才旦合照

在电影《雪豹》中,金巴打破了自己往常沉默寡言的银幕形象,转变为一个“彪悍暴躁”的牧民。更加值得留意的是,这是他在《撞死了一只羊》之后第二次饰演与自己同名的角色“金巴”,也呼应了他在采访中说道的,这些人物可能是他自己性格中的一部分,他只是找到并呈现了这部分。

“我觉得冥冥当中,我和他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在谈及与万玛才旦导演有关的许多回忆时,金巴总是可以立刻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他的笑容,他的习惯动作,还有因为害羞而局促不安的神情,仿佛那个因为在内心深处理解他,尊重他,信任他的那个挚友、知己犹在眼前。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3.jpg

金巴,中国内地男演员。在电影《雪豹》中领衔饰演“牧民金巴” 。2016年,凭借《皮绳上的魂》提名53届金马奖最佳新演员。2022年主演电影《一个和四个》获得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演员。2023年,主演电影《回西藏》提名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

专访正文

Q:你最早是因为什么原因走向了演员之路?

金巴:最早根本没有想过会走上演艺这条道路。我觉得人在小时候都会有一种比较天真的心态,比如想上台去跳舞,想被人看到、被注意到。对于孩子来说,能够站到舞台上,就可以去展现一下自己的才艺,大家就可以看到你,那种感觉特别好。

但我小学的时候没上过台,因为我那会儿觉得自己身上没有才艺。我们身边的同学不仅唱歌唱得好,跳舞也特别棒。而我和另一个同学一跳舞,一唱歌全班同学就都会笑,所以当时我不太自信。

上到初中以后就从家里出来了,差不多十六岁就离开了家去青海读书,离家特别远。那时候我觉得必须要出去,在家什么都干不了,出去了能学到一些东西,最起码你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景象,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找不到工作,那段时间就感觉特别迷茫,好像我这个人没有一点用处,整个人处于一种特别沮丧、失落的状态。

到了2010年或2011年的过年期间,我的一个同学在中央民族大学读书,他的专业并不是电影方面的,但是他跟我说有一个短片叫《希热的微笑》,邀请我一起去饰演一下,我一开始说我不会演戏,但因为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所以最后还是去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电影是什么东西,但是跟着他们玩,跟着他们起哄,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拍完之后我感觉自己在镜头面前不是那么紧张。加上小时候有一种盲目的自信吧,觉得自己长得还可以(笑),所以总体感觉挺好。

640.jpg华赞《希热的微笑》 (2011) 截帧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出去,可因为种种原因我就没能出去。2014年过年之后我去北京,刚好那一年内地的张杨导演他正准备拍一部戏,在整个藏区找演员。

有一天一个老乡给我发微信,让我给他一张我的照片,我就随便发了一张,也没指望有结果。他突然说要面试见导演,当时我都不知道演员面试是什么,流程我一概不懂,更别说怎么试戏、怎么沟通。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5.jpg张杨《皮绳上的魂》 (2016) 剧照

当时我没专业学过表演,而且想法特别单纯,就觉得学表演必须要去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学完了肯定就会了(笑)。所以当时非常想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那会儿考试刚好是7月1号。考完之后就去了成都见张杨导演,而且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那么知名的一位大导演。

所以这部张杨导演,扎西达娃老师编剧的《皮绳上的魂》是我真正意义上接触电影、接触表演的第一部长片,这个过程很奇妙。张扬导演之前是中戏导演系的,也学过表演。到了片场,他首先向我示范一下,教我这样演、那样演。就这样了解电影,慢慢学表演,再到后来的2015年参演万玛才旦导演的《塔洛》。

Q:你是如何与万玛才旦老师结缘的?

金巴 :真正认识万玛才旦导演之前,我知道他写过小说,也读过他的作品,后来我知道他在拍电影,应该是2013年正在拍摄《五彩神箭》。当时我特别希望他会联系我,叫我去参演,也让我能去学习一下,但另一方面是我不太自信。我觉得那时他可能没看过我的短片,后来我听说他看了。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6.jpg万玛才旦《五彩神箭》 (2016) 剧照

正好我的一个朋友他有万玛才旦导演的微信,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之后,他立刻推微信联系方式过来,因为我本身是比较腼腆的一个人,我想着万玛才旦导演根本没见过我,也不认识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加微信,跟他说什么?所以我就婉拒了,说先不用的。结果过了一两个月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行,我要找机会去表演,我必须要加上他的微信,认识他。

结果我一加,他一下就同意了,还跟我说“你好吗”,我猜想他有可能看过我的短片,我特别特别开心。后来他就说可以见个面,我们碰到的时候,他正在做《五彩神箭》的后期。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7.jpg万玛才旦在《五彩神箭》拍摄现场

见面的时候我们俩说话,他声音特别低,我平时说话声音已经挺低了,他居然比我声音还低,导致我听不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就回了个“啊?”万玛才旦导演又说了一遍,我还是听不懂,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尴尬。

后来我们慢慢熟悉了,我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害羞,或者是会感到不自在。虽然我也特别容易害羞,但是有时候我想作为他的朋友、知己,我必须要保护他。

他每次逗我,我也很开心。或者是反过来我在一些场合害羞了,他看到也会这样捂着嘴偷偷笑(金巴模仿万玛才旦老师捂着嘴微笑)。

万玛才旦就是这样一位很腼腆、很内敛的老师。虽然他说话少,但是他是内心特别丰富温柔但又敏感脆弱的一个人。我觉得冥冥当中,我和他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Q:万玛才旦老师他很喜欢微笑,话很少。

金巴:对,他说得很少,慢慢熟悉了之后,我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他做任何事情都是不慌不忙的,最后的判断还特别正确。碰到再大的事,他也不会特别急躁。

就这么认识了以后,到2015年他有一天跟我联系,说有部戏里面一个角色我能不能过去,我当时就说可以。

记得那时候我是长头发,他跟我说头发要烫掉了,我说那必须得卷起来。他很懂我,因为藏区的男性喜欢留长发,尤其是写东西的人或者诗人,所以他也不希望我一下子全部剪短,商量了一下还是希望保持着长发,但是视觉上比较短的状态,让造型师给我弄。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8.jpg万玛才旦《塔洛》 (2015) 剧照

Q:与万玛才旦老师多次的合作过程中,一般他会怎样和你沟通关于角色的塑造?

金巴:万玛才旦老师的剧本来源于他自己的小说,而且他本身就是作家,我认为小说、剧本和文学是不可分割的。人物内心的这些变化他都写得特别细腻,读完他的小说和剧本你就会一下子知道这人物的来龙去脉,也就大概地明白怎么去表演这个人物。

加上我平时也写东西,虽然写得不好,但我对文字很敏感,所以我看完剧本以后,关于角色的塑造我不用跟他多聊,我通过文字就能知道这个人物在故事中的用处是什么,在剧本里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他的状态是什么样,他的心态是怎么样的。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9.jpg万玛才旦小说集《故事只讲了一半》

对于怎么表演我自己也会有一个取向,我会提前去思考我要怎么表现这个人物,到了现场我怎么表演。可能有些导演喜欢说一大堆,还需要写一些人物小传什么的,但我认为真正理解这个人物之后,这些东西很多时候都是形式主义。感谢万玛才旦导演的信任,他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这些,而是给我空间,所以我们的合作的方式特别简单,我按照我的理解去表演就行。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0.jpg万玛才旦《撞死了一只羊》 (2018) 拍摄现场

因为拍摄都是在藏区,我们从小成长在这里,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所以我们的状态都是特别放松的,而且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有感触,表演时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角色,也能在一些人物的表现方面呈现那些最细腻的地方。

屏幕截图 2024-05-16 112709.jpg万玛才旦小说集《松木的清香》与

编译的《如意故事集:代代相传的藏地民间故事》

Q:在现场,你们在一些细节上会不会有不同的想法?

金巴:那些细节的部分我有自己的方案,万玛才旦导演也有他的方案,我们可能会擦出一些火花。比如上一个镜头我手放在上面,但是下一个镜头里,可能我会觉得这么继续放着会不太合适,需要调整一下。

这些细微的动作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也不会太留意的。但这正是导演和演员真正需要沟通的问题,在戏内可能就是人物某一刻的状态,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这些地方都可以触碰出火花,所以我们在拍摄的时候还是很享受的。

我会试着去跟万玛才旦导演讨论一些不一样的方案,他会跟我去讲一些比较关键的东西,我觉得他太懂我了,他能让我有这样的感觉,令我觉得我们在内心深处特别的亲近。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2.jpg金巴和万玛才旦在《气球》拍摄现场

Q:这一次《雪豹》中的角色和你之前相对沉稳的电影角色相比不太一样,你刚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是怎样去认识并塑造《雪豹》里的金巴的?

金巴:万玛才旦导演在之前的《气球》和《撞死了一只羊》之时,都会问我有什么想法。而且不光是我,身边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少他都会去问。

我觉得,这就是他的境界。一般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不会接纳下面这些人的意见,他会觉得他的想法特别了不起,但是万玛才旦导演不是这样,他会接纳身边人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想法,我觉得他这个习惯特别好。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3.jpg万玛才旦和金巴和《撞死了一只羊》拍摄现场

我拿到《雪豹》剧本的时候,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这是我们聊的几乎是最多的一次。包括我在表演时加入的一些藏语谚语的设计,我觉得在牧区、农区大家就是这样说话的。

谚语本来就是积累出来的人生经验,是一个结论,生活在当地的农民和牧民们在生活中都会适当地说谚语。这些谚语我觉得适当地运用一下挺好的,当然你也不能连着一直用。不光是我,《雪豹》里其他的演员,我们也这样设计,适当地去加一些谚语。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4.jpg电影《气球》拍摄现场

Q:他很尊重你设计的想法。

金巴:万玛才旦导演除了倾听我的想法,连我在电影里的发型也是跟他沟通以后弄出来的。

一开始我说我想弄一个跟之前不一样的发型。以前牧区跟县城比较远,不方便理发,而头发长了不舒服,用剪刀咔嚓剪地一下就好了,所以发型都是这种用大剪刀自己剪出来的,万玛才旦导演觉得从视觉上来说效果挺好,于是我就跟他说要挑一个人试一下。

当时我们正好要碰到了DIT,我们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头发看,然后万玛才旦导演就喊他过来,他一过来我就给他头发剪了,剪完以后看起来又搞笑又特别不正经的,万玛笑着说这个确实挺好。接下来就是我自己先剪,然后他们再帮我剪,我和DIT互相弄发型,也有一个对照。

这些设计就是这样一点点饱满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些细节,就会失去了真实性,会欠缺气质上的东西。每个人对影片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但这需要导演来糅合在一起。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5.jpg万玛才旦导演在《雪豹》拍摄现场

Q:比如像甩鼻涕的这些比较细节的动作和想法也是吗?

金巴:对,这些都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也不会特别夸张地表演。有时候万玛才旦导演也会主动跟我说可不可以在中间加入一些设计,之后我就会使劲儿想办法,让它自然的发生,而不是看起来像一个刻意的设计。

而且人本身就像一本书一样是多面的,翻开它有善良的、温柔的一面,也会有愤怒的、脆弱的、无助的一面,或者是不光彩的一面。就像一条平时温顺的狗你不让它坐、不让它吃,它也会有情绪。动物都一样,只是人是一种高级的动物,人也会痛苦,肯定有脆弱的一面。

刚好电影里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愤怒的、脾气暴躁的这么一个角色,那我本身就是有这一面的,我刚好可以拿给你用,但这并不是我在挑战。我不太喜欢“挑战”这个词,很多时候你是“挑战”不了的,我选择自然地发现自身有的那一面,或者找出身上有的那些东西给角色。

关于像甩鼻涕这样的细节我觉得合适的地方完全可以用。生活里不能缺少幽默的成分,虽然戏里我是粗犷的一个人,但我身上也有一些“可爱”的一面,我必须得展现这一面,这个部分我希望通过比较幽默的方式展现。

有些人觉得艺术应该是在高高在上的,不应该跟我们的生活平行。但我认为艺术就是一个特别需要本真的东西。艺术就是生活,来源于生活,特别的纯粹。所以不要太夸张,包括表演,太夸张了就没意思,这样也是不负责的表现,其他演员也不好搭戏。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6.jpg万玛才旦《雪豹》 (2023) 剧照

Q:参演《雪豹》的过程中,拍摄难度最大的是结尾的争吵的那段戏吗?

金巴:应该是,我之前演的那些电影角色都是比较慢吞吞的状态,但是这一次不太一样,需要呈现人物特别愤怒的状态,而且这段戏也是影片里比较高潮的部分。所以相比之前的表演,这回我提前练习了一段时间。因为基本是顺场拍摄,所以对我来说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我感觉我肯定可以拿捏这段戏。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7.jpg万玛才旦《雪豹》 (2023) 剧照

几天下来,我找到了一个方向,再按照这个方向去完善,把需要的情绪和细节都准备好。最后表演的时候我一直是处于兴奋的状态,让自己跟着那种愤怒的状态走,然后去控制它的力度,说话的语速、语气有自然而然的变化,演完这一段我心底真的是感觉非常舒畅。电影出来以后我看这一段的时候觉得还是蛮好玩的,也是比较准确和真实的。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8.jpg万玛才旦《雪豹》 (2023) 剧照

Q:你现在面对剧本,理解人物时和演绎人物时的方式同刚开始拍戏是否有区别?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金巴:没有太大的区别,从刚开始演《皮绳上的魂》到现在我没有太多变化。我阅读完剧本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给到导演一些不同状态的东西,但最终的选择权还是在导演这边。如果我真的有权力去选择的话,我也有自己的一个判断和方案,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一个呈现效果。

演员最主要的是认真表演,认真对待角色,尽最大的能力去塑造他,把他呈现出来。每一部电影都有它自己的命,我左右不了,后期制作演员也顶多是补一些配音,并不参与剪辑这些环节。我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有好点子提前沟通,加到表演里。在我拍的一刹那,我好好地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19.jpg金巴在拍摄现场

Q:有没有出现过你的表演状态和导演想要的状态不一样的情况,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做出怎样的调整?

金巴:确实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像刚才讲的,有时候我给万玛才旦导演好几个方案,可能其中有一个方案是我觉得最好但导演不这么认为,也有时候导演觉得最好的方案我觉得不太够。拍摄现场肯定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唯一不希望出现的就是拍一条就过,我觉得这是特别不完美的一种举措。

在电影的后期剪辑的时候,导演可能也会发生动摇,比如当时他觉得不太对的方案,在剪辑时经过思考和判断以后使用了,可能这个方案就是我提的。但是在现场一定是我和导演商量协调,由导演来决断,而不是说必须用谁的方案。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20.jpg金巴、王家卫、万玛才旦

Q:请问戏里的“金巴”对现实生活中的金巴老师有哪些影响?或者说你怎么看待戏里戏外的“金巴”?

金巴:你觉得什么有不一样的吗(笑)?戏里戏外的我都是有性格上细腻的东西的,它不是简单的互相影响的状态,而是因为戏里的故事是可能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所以它是没有办法分隔开去谈的。

在文字的世界我们可以特别活跃,想写什么写什么,天马行空的挥洒,也可能写得特别挣扎,特别呐喊。同样,表演也给我一个广阔的空间,我在生活中本身是一个特别敏感、放不开,也是不太自信的一个人,不会哭哭啼啼,不会特别大声地说话,但是在表演的时候我可以特别舒服和自如地进入另一个人的状态,完全展现一个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物。表演带给了我很多东西,那些我平时做不到的事情,我说不出的话,哭不出来的眼泪,一到表演时我就能做出来。

比如《雪豹》的剧本里没有要求我哭,但是我心里感受到那份难受。从角色的心里出发,“我”的羊都没了,那怎么弄?“我”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了,现在“我”的损失太大了,“我”也有自己的不容易,“我”必须得有一个应当的赔偿,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我”提的要求大家都不理解“我”,“我”感到愤怒和痛苦——那我拍完以后是不希望他们看到我哭的,我无法忍住,只能快速走开,一个人跑到草原上放声大哭。可能这一段有纪录片拍到了,被他们看到了,我会很害羞,但表演带给我的东西就是这样,那种情境下产生的情绪让我非常难受,我必须要释放出来。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21.jpg万玛才旦《雪豹》 (2023) 剧照

我饰演过的每个角色可能都是我的一部分,只是故事不一样,他们在不同情境下的选择不一样而已。人的复杂多变注定了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困境,就像现实里的大家都有各自的酸甜苦辣。

如果每个人都是富有的,那谁来当穷人?谁来感受一个穷人的命运?在偏僻的、不富裕的那些地区长大的人,他们的所见范围比较小,可能更为单纯,因为他处在那样一个阶段。而走出来,见过更大的世界以后,欲望也会变大,他不得不为此奔波。那我们觉得特别富裕的那些人,他们是什么样,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态,生活里他们是什么样的状态?

我觉得人生特别短暂,如果欲望不满足而一直劳累奔波真的会让你的处境变得很艰难。我希望我可以追求一个相对简单的方式去生活,在活着的时候,去多尝试,多接触,让生命更加丰富。表演因此也对我来说变得特别有趣,每次拍电影都是不一样的角色。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22.jpg万玛才旦《气球》 (2019) 剧照

我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演戏就是过另一个人的一小段人生”。在这部电影里表演特别脆弱的一个人,在另一部电影中又呈现一个非常强大的人,这本身就是特别好玩的一件事。所以表演除了给我带来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也因为每个角色都需面对不同的困难和选择而让我变得更加充实。

Q:你有打算在演绎生涯中做一些新的尝试吗?比如参演非藏地故事的角色?

金巴:可以,只要适应了,这是一个无限制的选择。就像文学无国界,你不可能说自己只知道中国的这些小说,但是不会去阅读马尔克斯的作品。而电影和表演也都是属于全人类的,即使是不同民族、不同国界的人,都可以享受电影和表演。不管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法国的电影,讲述的都是人为核心的故事,关心的也是人性中错综复杂的东西。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23.jpg陈国星 / 拉华加《回西藏》 (2022) 剧照

我崇拜的那些世界各地的优秀演员,他们能有机会去做各种商业的、艺术的、戏剧的各种方向的作品,他们也是展现复杂的人性。所以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故事本身,是人物本身,我希望演绎的至少是“有趣”的故事。

Q:你自己也会做诗歌的创作,平时都喜欢读哪些诗人的诗?你平时会推荐其他人去读诗吗?

金巴:我这个人特别奇怪,我自己会写诗,但我不太会去读诗歌,但我会读小说。我也不太喜欢学理论,我个人感觉它们会限制我的想法,包括我创作的想法。我不想被理论禁锢,更不要被理论束缚。即便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但是我希望自己是能处在一个想怎么写怎么写的状态里,好比我不会在你们唱一首歌的时候去起哄,我可以一个人唱我自己的歌。

说到“喜欢”,我觉得人的这种“喜欢”是在不断变化的。比如去年你觉得某个导演的电影作品不错,但是今年再看的时候可能就不如先前那么好了。甚至你今天在这个时间点上有一个不错的想法,到了第二天就又变了。今年我觉得有一位表演艺术家挺好,但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我已经忘了他喜欢上另外一位艺术家,这并不是说原来的那位艺术家不优秀,可能只是我换了一个角度了。我觉得至少我是一个容易变化的人,或者说在生活中“不太听话”的一个人。

有些人喜欢暴力的、血腥的电影,有人喜欢意气风发的、特别阳刚的电影,因为经历、阅历不同,喜欢的东西必然不一样。有一段时间流行街头黑帮题材的电影,比如《古惑仔》里呈现的一些东西会影响一些不懂事的孩子或者年轻人,他们觉得这些东西特别酷、特别牛,如果因为喜欢就不分青红皂白去模仿,最终带来的是眼泪和痛苦,还有一些特别不友好的东西。

那如果说“不喜欢”,我不太喜欢别人说“你必须要看某一部电影”,我会想凭什么必须要看?人各有所爱,每个人的生命去向都不一样,你觉得好看的东西别人不一定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可能不会因为别人的推荐就一定要去看一部电影,所以我也不太会推荐别人一定要去看一些电影或者文学作品。大家有时间能静下心,享受观看和阅读的过程就好。

比如余秀华的文字和诗歌,还有她的微信公众号,还有一些我偶然发现的创作,包括没有入围电影节展的作品,不是大众认为的荣誉加身的作品,我可能会有我自己的一套看法。现在的我记性经常不太好,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愿意我的记性不好,因为我不用想得太明白,我也不用活得太透彻。我对这种生活状态比较满意。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24.jpg关于诗人余秀华的纪录片——

范俭《摇摇晃晃的人间》 (2016) 剧照

Q:你自己会特别关注哪些演员,还有他们的演技?

金巴:我特别喜欢丹麦的麦叔(麦斯·米科尔森)和德普(约翰尼·德普),德普的话是因为他的表演很大胆。而麦叔则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平时生活中的他和银幕上的形象差距很大,似乎他可以去扮演任何的角色。感觉他的眼神可以传达很多情绪,他的眼神就是戏。尤其是他不太开心、闷闷不乐的状态,很真实,像《酒精计划》《狩猎》我都觉得很精彩。

金巴:是挚友,是知己,是内心脆弱但丰富温柔的万玛才旦导演25.jpg托马斯·温特伯格《酒精计划》 Druk (2020)剧照

Q:你可以分享一下你平时的放牧生活吗?

金巴:牧民们是这样的,一旦就跟你说一件事儿,就特别容易认真。我不会天天去放牧,但我是在牧区长大、跟放牧有密切的关系的一个人。我也是上过学的、出去过的,但是我身上仍保留这样一个放牧的状态。

我的两个哥哥都是放牧的,我也会干一些牧区的活。在家的话,他们一旦需要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其实让我最难受的就是做我不擅长的事情,如果你让我种地,我不知道怎么种。但如果是让我放牧,那我非常自在,这是我熟悉的领域。包括表演、写作,你不擅长就可以拒绝,能做就去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众可能觉得放牧挺好。因为在城市里特别拥挤,人们地状态也会特别浮躁。比起这样的生活我也更喜欢放牧。必须要说的是,虽然放牧看着特别放松,但是你真的去做放牧的工作也未必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悠闲。放牧也有它的痛苦和焦虑,而且无论怎么样的生活都会有难处。

人生就像一个圆一样,从这边出发了,经历了一大圈还是回归到原点。现在的我表演,放牧,偶尔写一些诗,保持自己一个比较舒适的状态,更多只是为了自己开心。

 (采访 / 文字整理 |旦增次旺 编辑 / 排版 |浩然 校对 |小安审核 |徐小明


来源:欧啦之谈
编辑:喜热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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