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懿: 献给万玛才旦的诗,《变幻》杂记·缘起

 眼花不误读书  刘志懿 2024-01-16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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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青·德卓:变 幻

——献给万玛才旦

 

君将微光与人之忧愁融调

将珠露滴圆盈溢与生死之法融调

将赤褐色与机械之噪聒融调

将江河呻嘶与弦子颤音融调

 

君将心所碎珠呈现银幕

将雪裾花岸化为男女造型

将雨褛与气球意象交错

酝造一片象征轮回的天空

 

君拴缚时间驱牧羊群

君让非暴力浮翔于酥油灯之浪波

君让发廊女成为午夜偷窃者

令塔洛比孤寂愈加孤寂

 

君于城市云烟挤压出日光的酥油

君为沽酒女的面颊蕴酿媚惑的绯红

将那司机换代为杀手 

随之这杀手手中握着的便成为了无常剑

君将己之诸梦迁入声色空间

 

好似内容丰富多采的影带被截断

君变幻的事业姑且终了

剧终之后的 那空白的荧幕令观众泪流满面

诗人也一时语塞

(刘志懿 译)

 

献给万玛才旦!

借用加布青先生诗歌的副标题开启这篇杂记。

这是一首设计精巧的诗,隐藏了两条线索:1. 诗篇简短凝练,却不经意间讲述了万玛导演“变幻的事业”。始于电影胶片(《草原》毕业作业)、到银幕起航(《静静的嘛呢石》长片)、当航行在事业的高峰时,又戛然而止于剧目被人生旅途打断的那一刻(《雪豹》、《陌生人》、《藏地白皮书》)。2.万玛导演曾经“带着电影带回家乡去放,露天草原,插上银幕,流动放映车,35mm胶片。”

对于我这样只闻万玛导演其名不知其所以然的局外人来说,这首诗却是个大工程。于是,便利用这个假期集中观看了万玛导演拍摄的电影、短片和纪录片,以及一些接受采访的视频。

作为普通的读者,几年前出于好奇阅读了汉语版的《歌声苍白》。那时匆匆读过只觉得文笔流畅,但一直困惑和使我好奇的是里面藏人的名字……

因为《སྤྲུལ་སྒྱུར།》这首诗已经有了两版非常精彩的译文(庚敦诺文,译于2023年5月8日,岗路巴译于,2023年9月1日),所以我在试着学习迻译这首诗歌的时候一直也在参照借用,特此说明。

关于题目,其实反复调整了很多次,从沿用“幻化”到“幻变”、“变化”,几经调整最后选择比较呆板直白的译法“变幻”。最终选择“变幻”的目的不是出于要有别于前两译、要标新立异,而是出于以下几个原因:

1.题目借鉴了于道泉先生的“平板”风格,从字面迻译;

2.万玛才旦先生自己写小说同时也拍电影;加布青先生的整首诗用文字带入画面介绍了万玛先生的几部电影和精彩桥段,如:诗歌的第一节介绍了“藏地新浪潮”的开山作《静静的嘛呢石》(ལྷིང་འཇགས་ཀྱི་མ་ཎི་རྡོ་འབུམ།),和已杀青未上映的《陌生人》(སིང་སྤང་བཀྲ།);第二节《气球》(དབུགས་ལྒང།);第三节《塔洛》(ཐར་ལོ།);第四节《撞死了一只羊》(ལག་དམར།)。

文末两句使人深思:

“སྙན་ངག་པའི་སྨྲ་བའང་རེ་ཞིག་འགག”(诗人也一时语塞)“诗人”的哽咽不得不让我联想到那禁于困境的《诗人之死》(སྙན་ངག་པ་དུར་ཁྲོད་རྗེས་སུ་དྲན་པ།),其中有这样一句:

“太阳也回到了自己的巢窟,这是多么诗意而温暖啊!我们酷爱诗歌,然而这个世界需要的却不是诗歌。我们有什么办法!面对空虚的每一天我们只能熬日子!”

“ཉི་མའང་རང་གི་ཚང་མལ་དུ་ལོག་ཟིན། དེ་ནི་ཅི་འདྲའི་སྙན་ངག་གི་བྲོ་བ་ལྡན་པའི་དྲོད་ཁོལ་གྱི་ཚོར་བ་ཞིག་རེད་ཨང་། ང་ཚོ་སྙན་ངག་ལ་དགའ་ཞེན་ཆེ་མོད། འོན་ཏེ་འཇིག་རྟེན་འདིར་མཁོ་བ་ནི་སྙན་ངག་མིན། དེ་བས་ང་ཚོར་ཐབས་ལམ་ཅི་ཡོད། ང་ཚོས་དོན་མེད་ཀྱི་ཉིན་མོ་རེ་རེ་ཕར་སྐྱེལ་བ་ ལས་བྱ་ཐབས་ཅི་ཡང་མེད།”

(藏文版:〈诗人之死〉(སྙན་ངག་པ་དུར་ཁྲོད་རྗེས་སུ་དྲན་པ།),《诱惑》(བསླུ་བྲིད།),西宁:青海民族出版社,2009年8月,页 334。

“太阳回家了。这是一个多么诗意的画面啊!生活需要诗意,但是现实又不需要诗意。因此,我们只能平淡地打发每一天的时光。”

中文版:①〈诗人之死〉,《流浪歌手的梦》,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页 136。

②〈诗人之死〉,《故事只讲了一半》,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年3月(2023年5月 重印),页 177。)

“ནང་དོན་ཕུན་སུམ་ཚོགས་པའི་བརྙན་ཐག་ཅིག་དུམ་བུར་ཆད་པ་བཞིན”(好似内容丰富多采的(电)影带/胶片被截断)又让人不禁联想到《故事只讲了一半》这本书。གཏམ་རྒྱུད་ཀྱི་ཕྱེད་ཀ་ལས་བཤད་མེད།一个人的成功是由多方面的因素组成,万玛导演的一生丰富多彩,就像一盘冲印完的电影带,或是一盘旋转的电影胶片,然而就像佛家讲的“生活,就是活在不停的变动与流转当中,变幻才是永恒。”万玛才旦先生用自己的生命和事业在诠释着这种“变幻”。

这里插述下“电影带/电影胶片”的意象:2004年,万玛先生的毕业作业《草原》(རྩྭ་ཐང་།)就是胶片拍设,北洗厂(北京电影洗印录像技术厂)冲印。2005年,用35毫米胶片拍摄的《静静的嘛呢石》(ལྟིང་འཇགས་ཀྱི་མ་ཎི་རྡོ་འབུམ།)长片处女作,该片被称作是“藏地新浪潮”的开山之作。在接受崔卫平访谈中和万玛先生有这样一段对话,节录如下:

“崔:电影拍完之后有没有给他们看过?

万玛:有。电影是在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的古哇寺和一个村庄、一个嘛呢堆处拍的。今年夏天带着片子去了那个寺庙,正好赶上一个物资交流会,放了一场,来了两三千人,人特别多。

崔:露天放吗?怎么放的?

万玛:对,露天放,在草地上。流动放映车,35mm胶片。银幕就插在草地的空地上,两边都坐满了人,呵呵!银幕的正面反面都坐满了人。人们用新奇的目光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个场面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感人。”

(香港《今天》文学杂志)

《老狗》(ཁྱི་རྒན།)、《寻找智美更登》(འཚོལ།)《五彩神箭》(གཡང་མདའ།)……

观影中意外发现附中大我一届的杜杰是《静静的嘛呢石》的摄影师,那时只知道他在北影时就是个传奇。附中时,我们以上几届考北影的人只有可数的几个,但他们在本专业都很优秀,如导演路学长、王小帅、乌尔善,摄影师杜杰(《疯狂的石头》等)。这也使我对影片多了一份亲近感。

一个人的成功我们无法复制,但我们可以坐在大银屏或是小荧幕前看他讲的故事。找不到原文了,一篇关于《气球》在法国上映时的报道,大概是说《气球》受到观众积极的反响,但法国人确实看不懂这样的影片。的确,同在一片天下的汉地人也看不懂呀,比如我本人。但这就是电影作为视听艺术的一种魅力,你不一定要去懂那些所谓的大道理,或是堆砌高深的理论术语来掩盖什么;而是应该去感受,现实生活比万玛导演的片子节奏更慢,我们每一天不都是在等待、在感受么?

3.魔幻现实主义

万玛先生说:“魔幻现实主义对于藏区文化、藏区作家深有影响……”

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通常会采用后经典叙事学的许多叙事手法。例如运用反复、闪回、时空交错、梦魇、自由间接引语、视角转换、话语模式等非线性的模式展开,将事件情节打乱分割,其叙事角度亦变幻莫测,时空交错混杂。

4.对采访未做严格数据采集,感性触发比较高的词频如:“象征”、“荒诞”、“交错”、“镜像”,这些词汇体现了“变”与“幻”。

5.诗歌前半部分诠释了电影手法,“变幻”涵盖了这些术语如“切出切入”、“化入化出”、“闪回”等等。

6.在查སྤྲུལ་སྒྱུར།对应翻译时,看到英文翻译emanations(散发、散逸)一词,这让我眼前闪过大学时代有一个阶段特别喜欢的画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909-1992)的一幅作品《绘画 1946》(Painting 1946),并将其与《撞死了一只羊》里被宰杀悬挂的“肉”并列的画面。如果塔洛镜像了《圣经》〈士师记〉中的参孙,头发、美色、神力/过人的记忆力、悲壮的结局,以及对死亡价值的认知,那么没有身份的“羊”悬挂起的“肉”又指代什么,也许只是影片中的一幅静帧。

像我这样长期生活在北京的人,对万玛才旦先生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知道他是名人有“藏地新浪潮”领军者之称,甚至我也能背出他的电影作品名称,和书籍出版物的名字;陌生的是,除了对他的文字作品少有涉猎之外,电影一部也没看过。还有就是语言障碍和生活环境都缺少身临其境的代入感。就我个人而言,69年和77年出生本身就有代沟、加之时间、空间、语境使这种距离感加剧。即使他使用我熟悉的文字书写,但所讲述的故事对我而言却依然是陌生的故事……

(在万玛才旦的电影团队里,重要职位都由以藏语为母语的人担任,据说这样的安排里体现了万玛才旦强烈的自觉意识。王小鲁《电影意志》)

迻译这首诗不知为何总让我想起附中和大学时代。本科时因为我的导师和贾樟柯、栗宪庭等都是好朋友,那时他们偶尔也被请来做小范围的讲座交流,而我在与栗宪庭先生交流冷场时会充当问话机,却故意错过与贾樟柯的交流,时至今日也完全没看过他的作品。有时想想那时的感觉,不太愿意看贾樟柯的作品,但我会去看牛皮纸袋的纪录片(北京那会儿先是有打卡带,后来又有了一些地下的影视作品,非主流的实验作品、写实的纪录片,都用牛皮纸做封套)。或是去酒仙桥、大红门;或是钻进位于城中村、城乡结合部路边发现的小路,走进那里面却是一个有水有电居住了很多人的小世界……

翻译《〈金钱〉与情歌》时我再一次阅读了万玛先生翻译的加布青先生的作品《歌声苍白》,那种文字的驾驭感和语言的转换确实是让我受益非浅。

看了两版很棒的译文,觉得自己没有再译的必要。然而有一天,我在开车时突发奇想,想有一天给一位重要的人看这首诗,估量了下自己的语言能力觉得未必能讲得清楚,随即便有了逐字阅读迻译的想法。对我来说这也是个切入点,于是开始观看、阅读《陌生人》、《草原》、《塔洛》、《气球》、《撞死了一只羊》……虽然依然懵懂,但这也是文字之缘。

2023年10月7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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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懿,北京馨逸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华梵系列产品)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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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3阅读 45 编辑:岗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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