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在整体氛围和政策助推下得到前所未有的繁荣发展,那萨是近几年在藏族汉语诗歌写作中收获颇丰的女诗人,这个收获不仅仅指她在诗歌写作中取得的成绩,也指她在诗歌写作道路上的快速成长。在不到10年的写作生涯中,她用个人的精神成长较为迅速地完成了一个写作者对诗歌语言、修辞、经验的体认,用放松而具有责任感的姿态描写藏地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也正因那萨诗歌中基于藏地的独特面向和气息,她的诗歌被更多人界限于“少数民族”、“女性”去阅读和感受,哪怕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诗歌单单匹配或承纳了藏族的质地。所以,我更倾向于将她的诗歌放在个体的生命经验和体悟中去看待。
诗歌能够加强我们的感受,那萨的诗歌持续地穿透着面对生活的细碎感受,这是她对个人及日常性的关注。她说:“更多的时候/爱的人都活在梦里,生儿育女/挖井背水,推墙再造屋……不老,不离,活到我的尽头/夜的尽头/樱花开了(《樱花》)”即将盛开的花苞似乎激活了诗人对生命的再次思考,透露着对生命现实的尊敬和愉悦,这种愉悦本身可能是沉重的,但是在诗人的表述中它显得平静而充满爱意,稀释了人间俗事的琐碎与沉重。就此而言,那萨在诗歌中试图抵达一种善意的生活,她在诗行的推进中呓语般的轻浅也并非想得到一个关于现实的描写或陈述,而是通过由轻及重由表及里的向内收缩,将呓语变成一种沉静的清醒。
那萨的诗歌常常具有感性的内核,这个内核会带动她在写作中进行一些形而上的思考。“某种庞大的物体在熟睡的枕边翻滚/悄无声息,却有迹可寻/室外寂静如假象,一个梦游者/穿过自己,体内/有某种执念被用力擦拭的痕迹”(《痕迹》)生命的存在本质被诗人同时概括和澄清为“痕迹”,“痕迹”是事物的存在表征也是作为存在之物的本质,对这种生命本质的领悟需要不被他物干扰的沉静。这首诗中诗人将这种沉静归于梦境和宗教式的澄明状态,用“痕迹”定义并形容存在的处境,从而将混乱变得有序,而痕迹本身作为物和人的隐喻兼具生命的超越性。同样,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痕迹”清晰地传达了诗人对生命的清醒认识。当然,那萨在诗歌中也纳入了一种深邃的藏传佛教文化传统,她对生命的体认具有宗教意味的超越维度,她并不描写恍然大悟和透彻,而是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表现自己的顿悟或者瞬间的体悟。就心灵层面而言,那萨特别擅长用细腻的感受表现沉思的虚无,或者说,这是她从日常生活中捕捉而后获得的平凡而诗意的经验。
虽然是女性写作者,但是在那萨的诗歌中很少出现情绪的宣泄,也没有说教和修辞制造的谜团,而是将写作主题集中于在场的领悟。《反射》一诗中有这样的描写:“餐桌边闪现的光影,是言说显现细微的裂缝/让花草茂盛,步履缓慢……世间找不出同样的脉搏/世间有一条隐秘的河/会在两个人心里,同时/泛起不可语的涟漪”,这种镜像式的自语写作是体验式的也是处境性的,词语表面的丰富和密集应该是诗人对现实世界的观察方式,她并不强行赋予事物以意义,而是通过呈现事物和事件自身邀请意义的到来,而她的表达方式确实是内敛而节制的。可以说,那萨从一开始写作便持有了一种结构现实的成熟,因此,作为写作主体的广阔的内在世界是她保证写作的现实契约。
同样,现实的不确定性时常带给那萨以摇摆的忧思,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赶不上老时光,就返回到那座老屋/放下生人的拘谨,一碗清淡食物/几声猫叫,在杂物间晃来晃去”(《流失》)关于不确定的意识在诗歌的展开中逐渐清晰,但是在细节的部位,诗人将追问变成一个看上去像外来者的声音,“星辰几近惊艳,这是一个/意向于美好的旧梦/我了解的并不多——”这样的表达将之前的复杂、丰盈和不确定结束在自我的否定之中。诗人也试图通过这种否定,与世界建立一种谦逊的认知关系,或者说,诗歌写作对诗人自己而言,同时结合了向外的认知与向内的反省。因此,写作中关于现实的不确定在自我意识的清晰化中渗透着诗人对自我的再认知。
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写作上,那萨都保持着相对的安静和孤独,这对于写作本身而言是难能可贵的,所以她的诗歌中有很多记忆和自我体验。《在庙里,打盹儿》中她这样写到:“有人念出咒语,在耳边/擦拭梦中的灰/我在河里捞一个影子”,用感受构成的诗歌镜像将日常生活完整地凝聚在一个文本中,诗人并没有将笔触停留在事物的形态和世俗的纠缠中,而是把诗的世界投射在自己内在的心灵形式上,诗歌也因此获得了一种细微而精妙的反讽。或许正是由于闲散的安静和孤独的状态成为了那萨的日常,所以她喜欢用“梦”来结构一首首诗文,《灰白色梦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她说:“时间是不对称的鞋子,最终/使我们成为彼此的逃犯,在这世间/能够指认的,也只是/灰白色的梦境”。这首诗综合了对事物和词语的双重想象,梦幻具有现实的气氛,诗人赋予梦境以色彩,“白色麦穗”、“土黄灶台”等意象也具有日常的温度,让梦从自身和处境出发朝向切近日常的语义。其实,梦境意味着对空洞的体悟,诗人在参悟性的诗句中揭开了梦醒之后的现实,它所描述的世界也开始显得真实,而梦境可能导致的孤独也在对事物的凝视中向他人开放。
几年前,那萨的诗集《一株草的加持》出版,这株被加持的草顺着风拉开了她写作生涯的重要帷幕,现在她的诗歌以领悟存在体察生活为任务,她的文字诞生在安静之隅或朝圣之路,并且获得了自我的完满,这是她期待的惯常和正在经历着的日常。
【那萨创作谈:一个人的命题】
有时我也会想,我为什么非要写诗?就像一个孩子蹲在山路的逼仄处,思考为什么非要爬一座山,或者去看海,看草原更容易。
但山的伟岸高于一切,那它就是你行走的不二目的。
有时它是无用的存在,就像一张床,无法给你提供睡眠,就像一条河,无法清洗你的所有烦恼。它不提供马匹,只提供奔跑的渴望,它不提供翅膀,只提供无限的远方。它是一杯茶的清香,是一座山的海拔,是一个人的命题。它是承载生命肉体的形式,渡人彼岸船只的轮廓。
它引你看清那个闪烁不定的另一个自己,怎样在与自己玩捉迷藏,怎样在貌合神离时立马出走,一边混进昏暗,一边寻找光明,又怎样在貌神合一时突然失语。
它是独孤夜灯下一根白发的色调,喧嚣闹市里一个臆想的念头,它是穷人沟壑里的一个破罐口,它是屠夫铡刀下的一声叹息。
困顿时,它是撩拨困顿的一阵微风,冰冷时,它是指向阳光的一道彩虹。
它没有实体,它是所有无用的总合。
无用——物我两忘。
那萨,女,藏族,又名那萨·索样,青海玉树人。先后获第三届蔡文姬文学奖散文奖、《贡嘎山》杂志2015年度优秀诗歌奖、第三届唐蕃古道文学奖、2015年度玉树民族文化保护文化新人奖、第八届红高粱诗歌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等。出版有诗集《一株草的加持》。
祁发慧,女,又名邦吉梅朵,文学博士,就职于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主要从事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