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回旋的洪流

《文汇报》2020年10月22日 南帆 2020-10-23发布

        阿来的长篇小说《云中记》自问世以来,持续升温,不断引发圈内外的关注。在当代长篇小说题材中,悬念与奇幻,谍战与科幻成为多数人的期待,而《云中记》翩然而至,以浩大的抒情,吟咏出一曲悠长、浑朴而醇厚的挽歌,标示着阿来长篇小说创作的新高度,也是当代长篇小说中抒情类作品的新高度。本版约请评论家南帆专文评述。

——编者


        按照阿来的说法,《云中记》的写作如同一个埋伏多时的奇兵骤然降临,不由分说地挤走了书桌的另一个探险家的故事。《云中记》强烈的抒情气质仿佛证实了这种按捺不住的迫切,阿来身上浮现出一个行吟诗人的形象。这并非隐喻:阿来的第一个文学身份即是诗人。

        相对于接近30万字的篇幅,《云中记》讲述了一个单纯的故事:突如其来的汶川大地震不仅夺走云中村的近百条生命,而且迫使整个村庄迁移。地震改变了地质结构,半山腰的云中村成为悬挂在陡峭江岸上的一个滑坡地带,迟早要落入滔滔江流。然而,如同听到某种不可抗逆的召唤,那个叫作阿巴的祭师固执地返回云中村,独自居住于废墟之间,祭拜山神,安抚亡灵,耐心地等待天崩地裂的那一刻与云中村一起消失。没有巨大的悬念,没有奇迹,椎心泣血的悲哀正在淡隐,激烈的戏剧性波澜一晃而过,但是,故事的内在压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抒情成分的持续积聚造就了内在压力,单纯的故事愈来愈饱满。《云中记》的第一句是情节的闸门缓缓开启: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汗水淋漓的马匹与祭师的孤独之旅。然而,回忆的骤然涌现迅速淹没了后续的情节:白花的忍冬灌木丛、濒死的老柏树和牲口的浓烈味道,震颤的大地和遥不可及的雪峰。于是,从容地讲述膨胀起来,抒情的特殊音调开始侵入,另一种节奏悠然显现。《云中记》之中的抒情节奏萦绕不去,如泣如诉。没有这种节奏的带动,几乎无法深入这一部小说。

        《云中记》是不是把这个单纯的故事拆开,讲述了好几遍?人们很快察觉,许多片断反复出现在文本之中,两遍、三遍甚至四遍;一些情节仿佛包含神秘的呼应:阿巴父亲在一次爆破事故之中跌落江中,尸骨无存,阿巴的最终归宿也是葬身江底,无影无踪;云中村的水电站预演了一次小型的滑坡,偌大的云中村终于在另一次滑坡之中一泻而空,不复存在;云中村大限到来之前,阿巴甚至也预演了一次自己的葬礼——担任乡长的外甥扮演送葬的祭师。反复和呼应并非情节的补叙,而是复沓。这是诗的修辞术,是古老的“声依永,律和声”和“赋、比、兴”。相似的韵脚、相似的节奏与相似的意象重复吟唱,如歌的行板,忧伤、悲苦和思念在不断的回荡之中愈来愈强烈,终于成为回旋的洪流。通常的悬念借助未知制造谜团,让人欲罢不能;复沓与重复吟唱是已知:已知死者不能复生,已知云中村的废墟空无一人,已知这个滑坡终将落入江流,阿巴终将一去不返,然而,人们身陷复沓的旋律而无法自拔。《云中记》是一曲悠长的挽歌,浑朴而醇厚。

        对于当代的长篇小说而言,抒情气质渐行渐远。悬念与奇幻是多数人的期待。身陷庸常而琐碎的日常生活,武侠的除暴安良,总裁的霸道恋情或者眼花缭乱的宫斗争宠不啻于令人快慰的传奇。一些作家擅长捕捉富于质感的日常细节或者微妙的内心波纹,继而在针尖一般的地盘展开丝丝入扣的勾心斗角。城市是一个有限的容器,那些穿梭于街道与大楼之间的人们不得不精打细算地规划他们的生存策略,抒情通常被深谋远虑的盘算视为过时的多余之物;如果锱铢必较无法满足宏大而开阔的志趣,那么,“烧脑”的谍战或者科幻可以消耗富余的心智。还有许多人忙忙碌碌,没有心情与厚厚的一册文字周旋,这时,抖音或者快手有助于及时补充视觉食粮。总之,一个世俗气氛如此强大的文化季节,《云中记》翩然而至,并且带来了久违的抒情气质。

        云中村并非遭受遗忘的世外桃源,科学、技术、机械、时尚文化始终在按部就班地覆盖这个角落。云中村隐藏了两套此起彼伏的代码体系:现代性代码与传统代码。水电站来了,电来了,拖拉机来了,摩托车来了,形形色色的科学术语来了,手机以及信号发射塔也来了。云中村同时纳入规定的行政体制管辖,乡长仁钦是云中村的子弟,完善的教育机构是他脱颖而出的重要条件。如同许多偏远的村落,现代性代码愈来愈密集的同时,传统代码逐渐瓦解、凋零、遭受遗弃,种种古老的风俗、传说或者来自深山老林的动物消失了。传说之中的矮脚人和攀到花楸树上吃浆果的熊消失了,森林之中的鹿消失了,鬼魂消失了,庙宇、喇嘛和祭师消失了,甚至每个人身上云中村独有的气味也消失了。文明意象一天比一天繁复,自然、传统以及众多神祇逐渐退隐,这是一个村庄的正常演变——如果不是地震意外地打断了这种演变。

        猝不及防——云中村几乎无法接受这种意外。山神抛弃他们了吗?山神不想再要抱在怀里的这一块土地了吗?然而,正如《云中记》的题词所言:“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大地震动,人民蒙难,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无处可去。”地震是天地之间自然秩序的组成部分,一个不得不承受的事实。伤心地流了一阵泪水之后,云中村接受了那些地质学家的结论,搬迁到平原上遥远的另一个村庄。阿巴宽容地解释说,大地上压了那么多东西,也得有机会伸一伸腿。崩塌的山并未消失,而是成为另一种样子。尽管如此,巨大的变故同时唤醒了阿巴:他重新意识到一个辽阔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仅包括社会,而且包括传说中的山神和鬼魂。阿巴的家族祖祖辈辈担任云中村的祭师,祭拜山神与安抚鬼魂是祭师无可推卸的使命。阿巴倔强地与担任乡长的外甥反复争辩:乡长管的是活着的乡亲,祭师负责的是死人的世界。他将自己划归于传统、自然与神祇统辖的阵营。祭师与科学技术格格不入。担任爆破手的时候,阿巴的父亲死于炸药;担任掌管云中村的电工时,阿巴和水电站一起摔到江里。祭师从属另一种文化。阿巴的漫长失忆犹如穿过漫长的精神隧道,摆脱失忆是回归家族,领取世代承传的祭师身份。

        阿巴牵上两匹马回到云中村的废墟,主持生者与死者的对话。他的心目中,再也没有比这种对话更为庄严的主题了。祭拜山神,抚慰每一家的逝者遗留在村庄里的魂魄,独自一人,然而一丝不苟。阿巴的抒情不是流行的“小清新”,不是滚滚红尘之中的思念或者失恋,而是生者对于逝者的不尽缅怀。这种缅怀由于固定的仪式而绵延长存。这是浩大的抒情。这种视野之中,世俗的恩怨以及种种机巧盘算无足轻重。除了固执地维持祭师的权力,阿巴开始宽宥地对待周围的一切。吝啬,贪财,小虚荣,自以为是的官僚习气,好勇斗狠的暴力,这些缺陷无非人类躯体的小小疤痕。穿越生与死的界限,返璞归真,还有什么俗念不可抛弃?如果云中村注定要消失,阿巴愿意随之而去。他没有牺牲的神圣之感,而是理所当然地重返大地。

        《云中记》存在的真正悬念是阿巴的内心疑惑:究竟有没有鬼魂?无论如何,阿巴并未在云中村的废墟与任何鬼魂相遇。奇迹并未出现,没有魔幻之域的证明。祭拜是向另一个世界发出呼唤,但是,阿巴没有听到回音。自始至终,此岸的一切清晰如常。这甚至让他感到隐隐的失望。阿来存在相似的失望吗?阿来曾经表示,现代主义与后现代的解构、反讽、荒诞已经放逐了神性。《云中记》力图恢复崇高与伟大,但是,阿来并未寄望于宗教观念,而是塑造了云中村一个一意孤行的祭师。这个人物让人觉得,相信神祇之后的所作所为比神祇是否真正存在更重要。


原刊于《文汇报》2020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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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帆,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文学的冲突》《文学的维度》《隐蔽的成规》《敞开与囚禁》《双重视域》《问题的挑战》《文学理论新读本》《理论的紧张》《后革命的转移》《五种形象》等学术专著、论文集多种,出版散文集六部。 先后三次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获得"鲁迅文学奖"、福建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全国青年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论文奖等各种奖项五十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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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7阅读 31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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