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龙:在甘南,“写作”意味着什么?——李志勇诗歌中的“甘南”

桑多镇微信公众号 安少龙 2021-09-02发布

        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正在迅速地改变着甘南作家眼中和心中的“甘南景观”,交通的便捷、移动通讯和互联网的发展、物质与媒体资讯的富足,使我们身边的“甘南”,变得越来越明亮宽阔,越来越热闹繁华,越来越舒适优美,越来越与“全球化”接轨。曾经在甘南作家诗人眼中的那个旷远、博大、深邃、神秘、陌生的“甘南”似乎不复存在了,“甘南”变得越来越熟悉、越来越平常。最主要的是它作为审美对象的崇高感、神圣感消隐了,那种诗性的氛围也不存在了,“甘南”作为文学创作资源的“独特性”正在逐渐流失。这一切都导致甘南诗人笔下的“甘南”越来越平面化、同质化。

        但是这并不是一个纯粹由客观所决定的事实,为什么在许多“外来”的作家诗人眼中,“甘南”的特殊魅力依然存在着?为什么他们一到甘南就神思泉涌,写出了许多关于甘南的神灵附体般独特的诗篇,而不少本土诗人却依然在熟悉的意象、套路里打转?这仅仅是因为“身在庐山”式的感觉钝化吗?问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相较而言,李志勇的诗歌则保留着他自己的一个甘南图景。他不为时代的变化所困惑,不被“现代性”所裹挟,始终保持着对自然、对生活的元初体验。他笔下的“甘南”是在时代变化的潮水过后沉淀下来的,它只与自然的时间有关,只与宇宙有关,而与时代变化的那些消费性的衍生物无关。在变动不居的世相中,一定有一个自在自为的、本真的“甘南”静穆地存在着,托举起我们整个的“存在感”。李志勇的诗部分地触及到了这一存在。


        《夏天》

        到处,都是衬衫或者蚕豆花瓣一样薄薄的东西

        在田野中闪动。寂静,庄稼像是

        全让给了风来劳作,田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哥哥干完山里的活,回来拿着顺便折下的一把

        红红的野草莓,递给了椅子上

        病中的母亲,母亲病脸上也有了一些红色 

        天上飘来一些发黄的云朵。一家人继续低头吃饭

        这种云朵,很快就会带来暴雨

        打完我们的庄稼,但却不一定会让我们流泪


        这首诗是关于夏天的一种白描。诗人放弃了关于夏天的一切熟悉的语词和普遍情境,放弃了对于夏天的季节修辞和情感反应模式,而用了一种最朴拙的直感:“到处,都是衬衫或者蚕豆/瓣一样薄薄的东西/在田野中闪动。寂静,庄稼像是/全让给了风来劳作,田里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样,一个有着感官可以触及的质感的夏天便出现了。这是一个未被语词遮蔽的真正夏天。当然,夏天并不能改变什么,日常生活照常继续,劳苦、疾病、自然自然灾害等这些东西依然是生活中本质而不可或缺的内容。只有一束“红红的野草莓”,和母亲病脸上因此而生的一抹红润,才属于这个夏天带给日常生活的一些具有审美意味的东西。诗人可能想说的是,夏天不是别的什么,它就是田野、耕作与生老病死,它就是“甘南”。


        《冬夜街头》

        天很冷,手只能放在衣服口袋里感受外面的雪夜

        如同一个人坐在剧院座位上看着戏中的情景

        雪,正慢慢地从夜空中落下

        一个女孩在旁边店里低头玩着手机

        看上去和水底的一个潜水员一样孤寂、专一

        而头顶,她所在的水域,正在静静地封冻

        我如果叫喊,如果把我的手取出来

        它就会伸进正在观看的戏剧中

        杀死那个妖魔,娶走那个公主

        所以我也没有伸手,就那么站着

        雪还没停,一片一片落着。我站在那里

        它白白地落了下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冬夜街头》整首诗写冬夜街头的寒冷,诗人只能把手放在口袋里。但是就是这么个动作,却产生了一场戏剧性。这首诗写的是小镇冬夜街头的寂静,这种寂静背后的小镇生活的死寂。而借助对于一只手的想象,所完成的一个人内心的一场戏剧性风雪,可以看做是对这种寂静的一种抵抗。诗歌写了一个诗人在小镇的一种生活状态。而内心所有的杯水波澜的戏剧性,都可以看作是对生活的庸常性的反抗。而此时的“甘南”不过就是一个岁月里的小镇,是一个人的冬夜街头。


        《牛犊》

        那些吃草的牛羊吸引了许多外省的人来到这里

        在草原上,大部分人,都见到了自己想象出的东西

        一只牛犊回头张望,转动着它黑亮的大眼睛

        好像也看见了那些不存在的东西 

        不可能让人不去想象,或是让人不依靠想象

        不管是我们还是游客,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只这头牛犊,仿佛站在这世界外面

        透过某扇窗户望着我们 

        如果真的有神,他也要一定呆在这世界外面

        他不能和我们一起吃喝拉撒一起生活

        那只牛犊蹦跳着转身,回到了它母亲身边。在这里

        这些草,永远都能变成牛奶,永远

        游客中某个人离开草原已经很久,仍然有一天

        在树下,被微风拂动的柳枝劈开了脸颊


        《牛犊》是一首深刻的反讽:讽刺了那些带着自己的想象远道而来,又带着想象离开的“游客”。他们对草原一无所知,对眼前的事物无所用心。他们和草原互为奇观、互为镜像。旅游业的繁盛,制造了一种自然符号的奇观效应,成为当代文化的一种“想象”性景观。诗歌揭示了“游客”作为他者,对于草原的误读。而这种揭示是有意义的,因为置身其中的我们,也常常被他者的“想象”所绑架,所引导,在我们的笔下,有时也有一个被他者或自己的想象所遮蔽的草原。事实上,游客梦中的草原,不过就是牛羊安静地吃草的地方,而它就是那一刻最真实的甘南。


        《街道》

        就在这里,也出现了大街,要我穿过

        不管到哪座城市,都会出现这条街道

        我慢慢走着。我保证

        看见你后不和你说话

        甚至不向你微笑,而只走自己的路

        空气清冽,街道两旁树木正在发芽

        甚至有一次在一座荒山上

        也出现了这条大街

        我默默看着你在那里走动

        这是唯一为我出现的街道

        在荒野上,或在外省的一座城市里

        我保证不会流泪

        和你擦肩而过后

        我还会一个人继续走着,一直走到最后

        你也在那里继续走着而不能停下

        这是唯一一条

        有你和我的街道

        当我穿过后,我仍然停留在原地

        当我穿过后,就又

        期待着它再一次出现


        这首诗写一种类似怀念的深刻感情。一种欲罢不能的思念,诗人却用极力淡漠的语气来写,试图抹去自我内心挣扎的痕迹。而“我”沉浸在这种绝望的享受中。这里,诗人极力排除熟悉的地域性元素(如风景、地名)对抒情的纯净性的干扰,以至于不惜将“一条街道”搬来搬去,甚至藏匿起来。


        《坐公交车》

        在这一时刻,和这一些人,坐这一辆车

        是命定的。没有任何办法。这是种

        安排,不会有人听你的不满或者申辩

        车辆行驶,拐过菜市场,走上固定的线路

        前方,万物仍在流动变化

        我们都想挣脱这世界、这轮回,都想再搏一回

        像人世派来的一车沉默的士兵

        在车上摇晃着,看到了沿途梦幻般的风景


        这首诗与其说是对生活经验的抽象思考,不如说是当下情境转换为沉思之后,在诗人的内心生成的另一幅超验的图景。诗人瞬间将场景的意义从现象切换到了本质。在这里,实际的生活情境只起到了一种唤醒的作用。  在这两首诗里“甘南”是活着、痛着、爱着,生命抵达或出发的地方。


        《街道》

        我梦见在街上被几个人追逐着

        风吹过来,带着一点点雪花

        我看着你的嘴动着,却什么也听不到

        而耐心地等待着,听到很远处一扇窗户在砰砰作响

        州旅游局楼顶,“甘南旅游”几个字很远也很清晰 

        很多旅行者向甘南行进着

        留下老人、孩子,甚至抛弃了房子、工作

        冬天,甘南闪耀,发出荒凉的光芒

        我把街道蒙在脸上,流泪,梦着春天的森林


        这首短诗中出现了几个“甘南”:生活的甘南、想象的甘南、超验的甘南。第一层是写甘南的一个日常生活场景,或许是以梦境的形式出现的生活记忆片段。“我看着你的嘴动着,却什么也听不到”这句诗用细节突出这种生活的真实性,说明这就是大多数甘南人的日常生活,它平凡、庸常,无论有意义或者无意义,都与诗意无关。第二层中出现了一个被符号化的虚幻的甘南,诗人暗示这种符号化与某种行政行为有关:“州旅游局楼顶/‘甘南旅游’几个字很远也很清晰”。因此就有了当代“旅游”文化如此的景观,略带嘲讽意味:“很多旅行者向甘南行进着/留下老人、孩子,甚至抛弃了房子、工作”。“很多旅行者”们其实是被某种旅游指南引导着,在向一个想象中的“甘南”行进中。这一层在关于甘南的“日常”与“诗意”转换之间实现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反讽。最后一层是写一个超验的甘南:“冬天,甘南闪耀,发出荒凉的光芒/我把街道蒙在脸上,流泪,梦着春天的森林 ”,这一奇崛的诗句抵达了一个人对甘南生活的最深切的生命体验,抵达了个体生命在甘南存在的本质真实,因而也使得“甘南”脱离了日常生活的遮蔽,在诗歌中发出美学的光芒。而事实上,李志勇的大多数生命体验和诗歌写作,都是在这个“甘南”的意义上发生的。


        《周日》

        醒来,桌子、椅子,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只那要写的东西,变得更暗淡了

        它蹲在那个角落,独自吃着什么

        天气阴沉,云朵和天空吱吱地摩擦着往前挪动

        雪,可能仍然纯洁

        如同动物们从未进行过写作的大脑

        街道像管道通向了远处,为远处输送人群、空气

        冬天过去,一些雪仍被保存在周围高高的山顶

        寒冷、明亮,随时都在准备着使用


        《周日》是一个“写作者”的一个普通早晨:倦怠、困顿、力不从心。还有些许的愤怒和仇恨。写作者与他的被写之物在对峙,尽管那被写之物的面目和属性仍然不够确定,也许是一个幻象。它像一个可恶的生物:“它蹲在那个角落,独自吃着什么”。写作者与被写之物的对峙,也是猎人与猎物的对峙。不仅要“捕捉”到它,还要俘获它。而此时,写作者在静静地观察着它,怀着欲罢不能的爱,以及些许仇恨。 关键是,写作者“看见”了自己“那要写的东西”。尽管“醒来”后的大脑刚从休眠中被重启,看到“桌子、椅子,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但是事物的表象与本质的界限,在一个诗人眼里依然清澈见底。这是一个写作者长期习得的技巧?还是出于一个诗人的本能?诗人的一生,是否是与这些幻象为伍的一生?“雪,可能仍然纯洁/如同动物们从未进行过写作的大脑”。这是在“写作者”与“非写作者”之间的角色切换思考。除了常有的悲悯之外,“写作者”对“非写作者”常常怀有某种莫名的羡妒之心。同时,也对自己的大脑偶发的“一贫如洗”状态满怀恐惧。 “街道像管道通向了远处,为远处输送人群、空气”是在强调“写作者”个体的独特存在感。是否能够“看见”自己“那要写的东西”,这种能力把诗人从普通人群中选拔出来, 放在另一个时空里。尽管诗人未必自我承认写作者的生活高于日常生活,诗人高人一等,但是在这里还是流露出了诗人超越庸常的自觉性。 更为重要的是,这是在甘南的写作,只有在诗的最后两句,才显露出这个“写作者”的处境:这是一个常年面对着山峰与积雪的写作者,是一个身在甘南的写作者的某个普通的早晨。


        《中年的一天》

        雪得先要形成,在空中

        还得有人把有雪的

        那片天空带过来

        这一切,都已经有一种

        符号能表述出来

        溪水结冰,像一条白色围巾

        搭在山峦身上

        我低头读书

        感到身后

        还有个人在注视着我

        希望将我仍能裹进襁袍

        抱进她的怀里

        但我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空空的房间,只我一人

        这种缺席

        实际就是一种在场

        而我的幻觉

        也就是一种现实

        雪完全中立

        像在另一个世界

        洁白、无声

        在窗外静静飘落


        《中年的一天》还是写一个“阅读者”的一个人生瞬间。下雪的时刻,低头读书、寒冷,孤寂。在一种“低头读书”的状态中,诗人把室外正在下着的一场雪变成了一种文字叙述行为:“雪得先要形成,在空中/还得有人把有雪的/那片天空带过来/这一切,都已经有一种/符号能表述出来”。这是一个长期困扰着写作者的关于词与物、存在与叙述、现实与虚构的关系问题,哪个才是本质的真实?何者为永恒?在概念层面上讨论这个问题,势必又会陷入具象与抽象之辩的泥淖而不能自拔。只有加入主体的情境体验,才会有一个真实的答案。显然诗人成功了,他让一场实际发生的雪进入他的“阅读情境”,“被符号化,成为书”这个对象和“阅读”这个行为的自然场景。接下来,另一个情境出现了:“我低头读书/感到身后/还有个人在注视着我/希望将我仍能裹进襁袍/抱进她的怀里/但我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空空的房间,只我一人”。这个情境的符号所指内核应该是“孤独”、“温暖”与“爱”。我们当然无从知道这是否与正在被阅读的“书”的内容有关,也不知道这与标题中的“中年”有什么关联。但是我们知道,“读书”不是一件孤立的、无意义的行为,在阅读中我们不会知道发生什么,我们会进入怎样的情境之中。因为读书是一种创造行为,是另一种“创世纪”。他的诗几乎很少有意识地突出地名标识,比如从来不说“甘南”,但是我们可以在他的意象和情境中能够辨识出一些特定的地理标记,比如一场接一场的雪,积雪终年不化的山峰、那种只有零下二十几度才会有的寒冷、行人稀少、并不宽阔的街道等等。让我们想到这是一种生活空间狭小的地域写作。


        《墨水瓶》

        墨水瓶,非常像一个无头者的塑像

        但我希望在我的纸上,他仍能继续进行搏斗

        墨水瓶里,储存的东西

        足够一个人在荒野上坚持下去

        在冬天,墨水仍然不能喝

        但也在不断减少。树木伫立在雪中

        但它们也都想离开这里,去吸收另外的水分

        当雪溶化,渗下地面的水又冷又黑

        随着春的到来,墨水深处的冰层也开始化了

        田野上,一些地正在播种,一些地已种完了

        我也回到了屋里

        一边写,一边等待着瓶中的墨水慢慢上升


        在李志勇的诗中,“无头者”是一种隐喻,指的是一种濒临绝境和死亡,仍不放弃搏斗的形象或精神。在《墨水瓶》中,李志勇把写作看成是一件类似绝望的工作,一种类似荒野求生的艰难搏斗。他让墨水瓶充当那个无头的斗士。全诗表达的是写作者的某种状况:在空旷、荒凉的原野上独行,或者深入黑暗、深邃的地下,被掏空、被耗尽。再恢复,再劫后余生。如此周而复始,仿佛一种宿命。诗人让一个“非常像一个无头者的塑像”的墨水瓶独自承担了这一切,而那个真正的写作者,那个无头勇士“我”最后到场,虚弱而且满怀希望。在另一首诗《羊头》中,诗人再次表达了这个思想,他引用作家萧红临终的遗言——“不甘、不甘”,说明“人人都想找到一个羊头,安在自己肩上,以便能够继续下去。”这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但是他又借用作家王小波的一句话,表达了一种类似存在主义的看法,即这不过是人的基本处境而已,一种宿命,而在这一处境中人的种种努力也许是徒劳的。但诗人的这种淡漠、超然的口气更加凸显了写作面向虚无而行的巨大的悲壮意义。


        《清晨》

        云静静悬浮,对抗着地球的吸附。

        一头牛,接受了被人放牧的命运。

        几个小孩快步走在上学路上,他们的头和空气摩擦着呼呼生火。

        我只是被一个小小的怪物咬了,它此刻就停在窗棂上,整理着它的翅膀。

        “读下去”,我在心里几乎是含着泪叫喊着,“读下去,这一切就都会有变化的。”


        《清晨》这首短诗是有趣的,也是多义的。从字面上看,短短的五行诗看似抓取了清晨出现在视野中的几个随意的事物:一朵云、一头牛、几个上学的小孩、一个叮人的蚊虫。每种事物在那一刻正处在它们各自的状态之中,有的是静态的,有的是动态的。但总的来说,时空自有秩序,每种事物各安其位,诗的画面是安静的。但是最后一句,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激烈:“ ‘读下去’,我在心里几乎是含着泪叫喊着,‘读下去,这一切就都会有变化的。’”这突兀的一句几乎把前四句营造的安静状态全部打乱。

        导致这一情绪起伏的是一个动作“读”,一种状态“读下去”,还有一个祈愿:“这一切都会有变化”。那么,“阅读”能改变眼前的这一切吗?从这一句出发,我们回头重新考察前面的事物,就有了新的发现:事物之间的那种表面的安静秩序类似催眠状态,是可疑的、单调的、冗长乏味而令人无法忍受的;而且那种秩序仅仅是表面的,内在的却有另一种紧张关系,充满冲突与对峙:云对抗着地球的吸附,牛接受被人放牧的命运,上学的小孩疾速奔跑,人无辜地被蚊虫咬了一口。这一切的安详之中暗藏某种不可理喻之处,无论是自然还是人,其中都在运行着一组控制与抵制,奴役与对抗的权力游戏。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这一切。这正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却让诗人无法忍受的东西。

        那么,“读下去”,这一切真的会有变化吗?诗人企望的“变化”又是什么?我们只能推想出对于庸常的超越,对于所洞察到的事物之间潜在的权力关系的反抗。而这种超越与反抗,仅仅靠“阅读”就能实现吗?这里,把“阅读”当做了一种手段、一种力量,而且似乎是唯一的方式。那么“写作”何尝不是如此?通过阅读与写作,在诗人内心深处,能够为事物重建一种新的秩序吗?


        《秋天》

        围墙上粉笔画出的小孩,比我们更急地在等待

        下雨。白杨树在大风里落光了。孩子们渐渐

        睡觉都要睡在钟表的旁边,远离大人

        诗歌如同人脸,独特没有什么价值。主要的只是

        脸上散发的热量,和那种荒凉的气息

        雨水几乎最终,都能落到每个人的脸上

        秋天被构建得更大更凉,正从很远处移来

        雪被推迟了。树林开始模糊起来

        但荒野上一些石头,四、五万年了,仍有一些光芒。


        《秋天》这首诗写了一些秋天的事物,秋天的空旷与荒凉、即将到来的雪,荒野上的石头、掉光了树叶的杨树、画在围墙上的小孩,等等。既是具象,也是心象,是一个人对于西部高原的秋天的心灵感受。在这样的精神氛围中,写作似乎成为一种迫在眉睫的自我温暖、自我拯救的东西。诗中最有意义的是“诗歌如同人脸,独特没有什么价值。主要的只是/脸上散发的热量,和那种荒凉的气息”这句诗,是诗人的一种诗学观点。它与“但荒野上一些石头,四、五万年了,仍有一些光芒”这句建立了某种联系。这样,所有的景物都不是无意义的了。


        《夏天》

        老虎因为极其凶猛,所以它的骨头可以入药,泡酒,用来治疗风湿类疾病。

        因为老虎,我们都不会去离村子太远的地方玩耍。

        白天非常漫长,狗吐出长长的舌头,让天气变热了许多。

        山泉,像是一座小小的坟墓,呆在偏僻幽静的无人之处,默然无声。

        泉水独自流远,它从地下已经来到了地面,但好像还在继续寻找着某种出口。

        村长说秋天到了,树叶于是立刻就开始转黄了,天气开始变冷了。

        风开始穿透衣服吹进来了。狗减少了吠叫。

        平安是玻璃,在人们中间飞行着,寻找着安放它的房子。


        《夏天》写了貌似互不相干的几件事物。其实,诗人在这些事物之间寻找一种可以平衡一切、安放所有事物的一种叫做“寂静”的东西。这种寻找,是一种语词的“抵达”。其实,李志勇的写作,一直是一种寻找与抵达的努力,寻找语词的路径,抵达他自己的夏天或另一个季节。


        《诗人》

        如果别人对我们写的诗歌说三道四、评头论足,将我们写的诗歌说成这样、那样,在我们活着时还可以进行回应、辩解,但是在我们死后,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所以在活着的时候进行回应、辩解也就没什么必要了,保持沉默最好。

        要提前就要适应死后的生活。

        在各个方面都要这样,提前适应死后的生活。 

        比如在街上,当你衣服上的一枚纽扣掉了时,你也就不要再动了,也不要到处去找了。在你死后,你连手指也动不了一下,更不要说伸手去摸一下你的衣服。

        但许多人在这时候都动个不停,都要这样做、那样做个不停。

        所以在死后,就根本无法适应那种死后的生活,蹲在那里放声地痛哭着。

        可惜,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得到了。


        《诗人》这首诗是关于诗人与他的读者或者批评家的关系的一种思考。表明了诗人自己对于批评的一种态度,是否拒绝解读和点评?是无奈?还是只是一种调侃?但是话锋一转,又说到“死亡”,既然“死亡”不可避免,死后的世界无法预知无从掌控,那么索性就保持沉默吧。因为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要提前适应死后的生活”。那么,“提前适应死后的生活”与写作,与批评之间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关键词是“保持沉默”。从“死亡”的角度来看诗歌批评,诗人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诗人反其道而行之,“向死而生”。这样就是另一种世界观和人生观,也是写作观。从这个角度来透视写作与生活的关系,一切都会发生很大的或者根本的变化。本质的变化。这是儒、释、道之间的不同,也是一个诗人看世界人生的角度的不同。从死亡作为终点的角度看过去,一切的争论都是一种过眼烟云般的喧哗,只有诗歌本真的意义才会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但是在诗人这里,死亡并非终点。而是一种平息或安静状态,一种把一切秩序都摆正、恰到好处的状态才是终点。这里,消解了“回应”与“辩解”的意义,突出了诗的纯粹性与不可言说性,体现了李志勇对于诗的本质的看法。同时也体现出了李志勇的写作态度,即专注于自我的内心,对世界只是观察,只是独自言说。而不“回应”与“辩解”。因此,他的诗中有现实关怀,有社会问题,但是他都持一种包容、超越与悲悯的态度。对万事万物的秩序的忍让。那么,对于读者的各种解读与批评,更是持一种平静的包容了。诗中所写道的“我们”对于别人的评论的激烈反应“所以在死后,就根本无法适应那种死后的生活,蹲在那里放声地痛哭着。”我们当然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黑色幽默。

        在以上这些诗篇中,诗人李志勇告诉我们的,是生命的平常性。那些令人新奇的事物和体验,都不过是一种色彩和光芒,是照亮我们灰色的生命之物。他试图教会我们的是面对世界时的澄澈、平静、与泰然。这不是逃避生活,而是迎着不可知的生活走去,或者让它穿过我们。震惊、反抗都无济于事。对存在主义式的生存图景有过卡夫卡式的体验之后,又是基督、佛陀式的大悲悯。在奇特的想象背后,透露出深刻的怀疑、清醒的悲观、虚无之后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李志勇的这些诗篇提醒我们思考,在甘南这样一个地方,阅读与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他自己在诗中已经做了回答。   

        那么,是否只有在甘南,他的这种玄想才有存在的可能和意义?不管诗人本人是否同意,我们在他诗中读到的是:他的写作态度、体验方式、都与甘南的文化氛围有深刻的联系,他的所有写作,仿佛都是“甘南”挤压的产物。“甘南”环境的孤绝,生存背景的严酷、冷峻,宗教文化背景造成的神性氛围,也都与他的作品中悲天悯人态度的生发点有关。他的诗作,是敏感的生命对甘南的自然、人文氛围的一种反应,他代表了对“甘南”的“内在性”的一种体验方式。他的诗作也都是对一个“天然甘南”的保持与挽留。

        但是,李志勇诗歌的最终目标,并不是落在甘南上,不是落在地域性上,而是落在人的生命体验上。他取消了“自我”的价值判断视角,取消了“自我”的抒情中心位置,而是把“自我”放在他者视野中,放在平等的万物视角之中,从对面或四面八方来写自我,从而取消了地域性的自恋与自限。可以说,“甘南”给诗人的生命体验提供了特殊的经验和意义,这是属于甘南的,也是高于甘南的。他的写作证明了边缘与中心界限的无效,证明地域性同时也可以是世界性。


节选自评论集《现实主义文学的地域文本实践——新世纪甘南作家多元创作论》(民族出版社2020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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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少龙,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教授。有文学评论若干篇在省内外文学期刊、学报上发表,曾获第二届甘肃文艺评论奖,第六届黄河文学奖。主编有《甘南乡土文学导读》(华中师大出版社2013年出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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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志勇,1969 年出生,现居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著有诗集《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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