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
(徐琴著,中山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
在甘南文坛上,扎西才让以其深挚热爱之情展现了他对诗意的探索和对脚下土地的探求。他在诗歌、散文和小说创作方面皆有收获,是甘南作家群中葆有鲜活创作生命力的一位作家。
甘南大地大部分是草原牧场,但也有一些农业区。扎西才让的故乡在甘南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这里离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合作(这在许多甘南作家被称作羚城的地方)有一百多公里。这个村庄的生计,以农业为主。又因周围有高山草甸,也就兼顾了牧业。而这个叫杨庄的小村庄,这个生养他长大的村庄,就成为他肉体和精神的原乡,也构建了他的文学版图。他说:“在距离杨庄一百公里外的羚城生活的我,因为对家乡难以割舍的情愫,隔上三四年,总要回去一趟。这种落叶要归根的想法,是骨子里的,也是血液里的,它动不动就出来,扰得人坐卧不宁。只要像还愿一样去一回,那种飘泊在外的心,才能安静下来。”他一次次还乡,一次次让心灵放逐在那片故土,在散文《杨庄》中他充满感情地写道:
“双江河的两岸,生长着杨树、柳树、灌木和各种野花。河右侧是东山,梯田从河边一层一层叠加了上去,梯田和梯田之间,则生长着低矮的灌木和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杂草。河左侧是一带或稠密或稀疏的杨树林,沿着河岸,像绿色队伍一样上去了,竟然看不到尾。能使双江河安静下来的,就是这杨树了。这杨树是白杨,高高大大的,枝叶异常繁茂。树多的地方,自然形成了白杨林,不仅是飞禽走兽的乐园,更是孩子们的仙境。
白杨林遮蔽掩映着的,是杨庄,我的家乡!
杨庄身后的山,叫西山,雄伟而陡峭。西山脚下,是灌木林。往上,是森林。再往上,树木越来越稀少。山顶,是裸露的白色岩石,远远看去,像积着一层薄雪。人和牛羊很少去那里,听大人们说,能去那里的,都是些奇异的物种。
杨庄北面的山,也高,也大。山的左右两侧,是两条沟,都逶迤地远去了。南面,是一座西南横向的高山,山下的路,就是我每次回家的必经之路。”1
杨庄的人事物景,长进了他的心中,也驻入到他的文字之中。而在杨庄成长的童年记忆,也成为他创作挥之不去的苍凉底色。别人的童年也许是天真烂漫,也许是温情脉脉,但敏感的扎西才让的童年底色却是贫穷和难掩的孤独和伤感。“太感伤了啊,我的青春时光像干草一样,被一车一车运走。”(《八月》)“寂寞”和“苦难”如影随形伴随着他的童年记忆。生活的贫瘠、家族的伤痕(如他的诗作中曾经出现的祖父之死),父母的不和,青年时期母亲的早逝,让敏感的诗人感受到过多的伤楚。在《我的杨庄》中他这样写道:
“东山上的梯田,从高处层层叠叠地堆下来,一直堆到双江河畔。我仔细地辨认着自家的土地,看到母亲和姐姐们在地里干活。一个中午的时间过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去了,她们始终不直起腰,也不吃饭喝水,似乎被种在了地里。
……
突然听到大门被碰撞的声音,下来一看,却是牛羊回来了。我把牛赶进牛圈,扣上门;把羊赶进羊圈,也扣上门。这时候,母亲和姐姐们终于进了门,她们放下农具,拍掉身上的尘土,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歇着。正是傍晚时分,她们的面孔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任何表情。我把洋芋盛在盘子里,又拿了些馍馍,搁在她们身边。她们安静地坐着,不吃饭,也不说话。我也陪着她们,不吃饭,也不说话。
我很担心,担心她们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会被田地里的那些农活给慢慢累死。”2
这就是扎西才让童年的记忆,他的记忆不是温馨美好,不是童年时期的顽皮嬉闹,而是没入骨髓的落寂和忧郁:“我从房顶上下来,煮了一锅洋芋。锅里已经冒出了熟悉的香味,但母亲和姐姐们还没回来。我给猪喂了食,把鸡赶到房梁上,解掉了围在锅边的毛绳,母亲和姐姐们还是没回来。”3在诗人的记忆里,农村生活不是田园牧歌,童年记忆不是明朗欢笑,也不是幸福温馨,他感受到的是无奈和艰辛,是独属于那个敏感少年内心的孤独和怅茫。“幸福感,松懈的,懒散的,牧歌小调式的”的想象在扎西才让的记忆中是不存在的,他说:“这些比喻都是我高中毕业后才学会的。当时,我只觉得她们是艰辛的,也是无奈的。”家庭往往会是心灵的港湾,是我们躲避外在残酷的壁垒,然而温馨的家庭生活记忆也是不存在的:“我十二岁那年,父母第一次狠狠地吵了一架。后来,母亲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的脚步是那么轻,轻得让我感觉不到生命的重量。而倔强的父亲,收拾好了他的行李,这个矮个子的读书人,一声不吭地离开家乡,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 4于是,他感受的是母亲的无奈和哀怨,这哀怨种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以致在多年以后,他会常常“在一个叫羚城的异地,也像母亲当年那样,静静地坐在某个树桩上,坐着自己的忧伤,坐成一截少言寡语的流泪的树桩。”5
他悠远宁静的内心对个体的体认是悲哀的,对乡村人事的体认也是悲哀的,他看到了繁华和平淡生活底层背后的苍凉。他的作品里有着无尽的感伤,像这样的段落让人痛彻心扉:
吃饭时她总是把筷子捏得很远,大人们说,这样拿筷子的女孩总会被嫁到遥远的地方去。十七岁那年,她的父亲真的把她嫁往一个说话无法听懂的异地。因为羞怯,她没把这事告诉那个男孩。因为怨恨,她愿意把男孩蒙在鼓里。
她没听大人的不可骑狗的话,骑了她家的四眼黑狗,所以她出嫁的那天,下起了大雪,遮蔽了乡村通往外界的道路。但她还是跟着两个陌生的男人离开了。因为痛苦,她想嚎啕大哭。因为坚强,她又把泪水咽进肚里。
她没听大人的告诫,常用手指指点爬上山巅的月亮,长大后在和丈夫的厮打过程中,被折断了右手的食指。
她教育她的儿子:千万不要用手指点月亮,否则你的手指会长成我的这个样子。她的儿子跟她一样,也不听大人的话,在山里折摘蒲公英,手心手背都沾满了白色的汁液。几月后,他的左手背上长满了瘊子。那些瘊子越长越大,被乡村医生给割掉了。因为伤口发炎,只好在县医院里截掉了左手。从此,他成了没有左手的孩子。
几年后,她没听别人的劝告,去看望一个来自故乡的男人,结果被公婆辱骂,被丈夫殴打。她在那遥远的地方声名狼藉,觉得活着真没啥意思,就吃了药,结果真被鬼魂勾去了灵魂,从此住进坟墓里。她的丈夫伤心了半年,又伤心地娶了个小时候骑过狗的女孩。”6
他将这样的彻骨之痛写得那样的轻,然而在轻中又有着难言的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他没有去叙写女性沉重的生命之痛,而是去写她们因为筷子捏的太远,因为骑了黄狗,因为用手指了月亮……所以就有了厄运,仿佛是命定,仿佛是宿命:
“这或许就是大多数杨庄女人的命运。她们刚嫁过去,或刚娶进来,都新鲜如桃,浑身散发着香气。生过孩子后,就旧了,旧得厉害,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在田野里,在路口,在节日里,都显得疲惫,仿佛被油污浸透的抹布。但她们还在给家人挡风遮雨,不会像大桥那样突然垮塌,也不会像空气那样突然消失。她们一边喂养着儿女,一边忍受着男人们的呵斥和背叛。后来,又旧旧地站在村口,目送儿女离开家门,走向更远的地方。”7
流露在扎西才让笔下的是奔泻不止的寂寞和伤感,流年的惆怅,如张爱玲笔下的“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文学不仅要描写人生飞扬华丽的一面,但更多的应该是抵达灵魂深处,去挖掘灵魂之苦,去抚慰那沉到谷底的人生。他的抒情方式是忧郁的,但并不滥情,为了平衡内心的伤感,从而使之变得隐忍节制,他在抒情中又往往运用一些意象,通过这些意象来表现他对日常生活的发现,对大地的赞叹和皈依,或者是知识分子理性的思考,或者是生命之花的点缀,有欢乐,也有悲哀,有庄严的面容,也有迷茫的探求。他的内心充沛而又博大,他的写作既有矛盾和冲突,又有宽忍的情怀和救赎的精神,既对沉湎的过去有无限的回忆,又有对“远方”和“别处”无尽的想象。
童年时期的苦难经历,使扎西才让对甘南大地,对故土的情感是复杂的,正如艾青的诗歌“我为什么眼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一样,扎西才让的文字有种感人肺腑的力量。在《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中写道:“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有人从远方揣着怀念回来/有人在道路截住九月,卸下骨灰和泪水/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我的亲人散布田野/听到简单的生活落籽的声音”8。青稞熟了,应是一片丰茂的景象,然而诗人笔下,却是卸下骨灰和泪水,却是散布在田野的亲人的无尽的劳作,与生活落籽的声音,却是“听到秋天的咳嗽被霜覆盖秋天的孩子/从葬过祖父的水里/捞出被苦难浸泡的种子”9。正如梵高笔下绚丽、炽烈而奔放的向日葵竟然有着难掩的喷薄而出的忧郁一样,那甘南丰收的青稞裸露着沉重的悲哀,潜藏着诗人的痛彻心扉。乡村在他的笔下,是心灵的驻栖地,也是他永恒的诗情与记忆。与旅游者眼中浪漫的想象不同,甘南藏地不是风光如画,不是一片纯洁,而是贫瘠,在其《献辞》中这样写道:“是什么隐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深/是什么封住我的嘴唇拒绝哽咽?/你: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我爱你这如饥似渴的甘南/我爱你高悬的乳房:日和月/神秘而温热的子宫里栖息的甘南/我爱你金翅的太阳,蓝眼的月亮/我爱你高处的血性河流/信仰你远方的白银雪山。”10这片土地是贫瘠的,但它养育了诗人,所以,诗人对它充满了深情:“牧我于风,牧我于民俗,牧我于格萨尔王的云烟/白银时代,牧我者如莲花尊者,她孤零零地徘徊在诸神之巅/那么牧我于湖泊,牧我于高山,牧我于青草雪山的渊源。”11
因此,他在怀想故乡时又说下这样的话语:“越是追怀往事,越能发现一个令人懊丧的现象:村庄或者说是故乡,只要离开的时间一长,会被人一点一滴地忘记。村庄里的人,村庄里的事,村庄里的神祇和传说,也会死在背井离乡的日子里。我暗暗渴望能够用文字记住更多与村庄有关的人与事。毕竟,我出生在杨庄,根在杨庄,和我相连的脐带,虽被时光给割断了,那脐带的彼和此,还在杨庄。”12他一遍遍地亲近故乡,虽然故乡已经越来越陌生,找不到昔日的故人,后人们也选择了不同于祖辈的生活道路,更多地涌入城市打工。但对于一个满怀深情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地方如故乡让自己魂牵梦绕,因此,扎西才让写道:“比如在杨庄,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渴望能长久地生活在这个庄子里,做个称职的杨庄人,农事清闲的季节,在树荫下,在桦木桌上停上一壶青稞酒,慢慢地斟上三杯,安静地啜饮,安静地观察村落的变迁,风俗的演绎和民情的变化。”杨庄对扎西才让来说如呼兰河之于萧红,是那永远魂牵梦绕的地方,是那永远心中的痛与温暖。
在真实的双江河、杨庄之外,扎西才让又建构起一个大夏河和一个桑多镇。借助于这个大夏河和桑多镇,扎西才让展开了他的想象,植入了他对故乡人事的感知,他写下这样的诗句:“大夏河畔,每出生一个人,/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桑多镇的历史,就被生者改写那么一点点。/大夏河畔,每死去一个人,/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桑多镇的历史,就被死者改写那么一点点。/大夏河畔,每出走一个人,/河水就会长久的叹息,风就会花四个季节,/把千种不安,吹在桑多镇人的心里。/而小镇的历史,/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改变得面目全非。/出走的人,你已不能,/再次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13他不吝于一次次以杨庄、桑多镇、大夏河来昭示自己的生命根据地,并建构起自己的乡村图景。
扎西才让的作品充满张力,这种张力来源于他作品中强烈的情感,来源于他对故土复杂深沉的情感。而正是因为这种难以言明的暧昧和多义性给他的作品带来了持久的魅力,因此,他作品的精神指向是丰富多样的。在扎西才让的散文诗集《七扇门》之《边缘人》这一辑中,他说:“我们的身体里也恒久地流淌着藏汉两股血液。这种多民族血液在个体身上的悄然汇聚,使得我们既骄傲,又无奈,无法逃脱命运的主宰,成为游离在准民族之外的名副其实的边缘人。”并且他认为,正是这种心灵流浪者的身份,使他成为一名诗人。正是“边缘人”、“流浪者”身份的感知,使得扎西才让的创作在个体的心灵展现外,有了民族身份探求的因子。在其散文诗《起源》中,他以诗歌的方式演绎着藏族历史的起源:“神变的猕猴授戒律,它远离了普陀山上的菩提。当善与向善的邪恶灵肉相合,神土里就长出了五谷,树叶就遮蔽了胴体。”藏民族猕猴和罗刹女结合繁衍人类的故事深入人心,历史更新换代,尘归尘,土归土,“我也听说更多的演绎格萨尔的说书艺人,早就化为飞鸟逝于天际。”当久远的文明逐渐在现代的物欲面前不可避免地消逝,潜蕴的民族文明之光犹如那雪域的阳光,永不消逝,那是生命和力量的源泉:“只有雪域的阳光普照万物,在高处和远处,使诞生着的继续诞生,已消亡的再次孕育出奇迹。”藏汉民族混血以及边缘人的身份认同,使他能够以客观理性的态度对待乡土社会的人事,他的创作既有着藏民族文化深沉的根系,同时又有着开阔多元的视野,这使得他的创作在个体的悲怆和沉思之外,展现出丰饶深沉的文化魅力。
优秀的文学,从来都是对人生存困境的深刻体恤和抚慰,作为一个与灵魂对话的人,作家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他必须正视生存的苦难,关注普通人在现实世界的处境,同时注重对彼岸世界的精神探求。扎西才让的文字有着穿透心灵的力量,既使人感受到生命的巨痛,也让人感触到蓬勃的生命激情。他的创作是植根于甘南大地一个灵魂感知和拥抱另外一个灵魂的吟唱,是一次次回望故乡的深情沉郁之歌。
注释:
1.扎西才让:《杨庄:双江河畔的藏村》,载《山东文学》2015年第11期。
2.扎西才让:《杨庄:双江河畔的藏村》,载《山东文学》2015年第11期。
3.扎西才让:《杨庄:双江河畔的藏村》,载《山东文学》2015年第11期。
4.扎西才让:《我的杨庄》,载《散文》2015年第7期。
5.扎西才让,《我的杨庄》,载《散文》2015年第7期。
6.扎西才让:《杨庄:双江河畔的藏村》,载《山东文学》2015年第11期。
7.扎西才让:《杨庄:双江河畔的藏村》,载《山东文学》2015年第11期。
8.扎西才让:《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载《飞天》2000年第2期。
9.扎西才让:《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载《飞天》2000年第2期。
10.扎西才让:《献辞》,载《飞天》2000年第2期。
11.扎西才让:《牧》,载《飞天》2000年第2期。
12.扎西才让:《我的杨庄》,载《散文》2015年第7期。
13.扎西才让:《改变》,载《中国诗歌》2016年第1期。
节选自《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第十章第四节
徐琴,女,陕西汉中人。中山大学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致力于现当代文学研究和藏族文学研究,在《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小说评论》《民族文学研究》《青海社会科学》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其中多篇论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全文转载。出版学术专著《文化身份的建构与书写——当代藏族女性文学研究》《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等。主持 “当代藏族文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建构研究”“文化地理视域下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当代藏族女性文学研究”等三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藏族,70后,甘肃临潭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甘南州领军人才第一层次荣誉称号获得者。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著有诗集《七扇门》(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7年)等,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9年)。现居甘肃省甘南州合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