焗 碗
骨瓷雕花的双龙碗来自细腻的汉地
纹理清晰的杂木碗是出门人怀揣的踏实
七盏铜碗宛若七朵盛开的金莲
盛满清水,便是每日最庄严的供奉
而有裂痕缺口的碗,不能端给
长者,孩童,修行人,和尊贵的宾客
贫寒的日子总是很容易破损
焗碗者挑着简陋的担子,走街串巷
能把那些跑冒滴漏的锅碗瓢盆
修补成滴水不漏的样子
他们来自岷州,或者更加遥远的内地
小巧玲珑的毛刷仔细清除裂口的积尘
柔软绵长的绳子精巧缚出碗碟的完整
神奇的金刚钻,若弓弦,似陀螺
三缕细线牵动高速旋转的东方智慧
破壁成孔,几枚铜钉锲入合拢的瓷片
可以让残破的日子,重归盈满
癸卯年的春天,乍暖还寒
斟满晨曦里的第一碗奶茶时
警世的箴言,浮现眼前——
“心实不实诚要看碗里的酥油,
马体不体面要看昂起的头颅。”
箍 桶
青冈太沉,松木太轻,白杨过于酥软
果树疙疙瘩瘩的木纹一般都会用到桌面上
巨大的紫桦,才适合成为
犁头,菜墩,木榔头,和箍桶的板材
尺是曲的,刨是圆的,直的锯和斧
可以斫出略有斜度的木条
围拢起来,就是一个圆满的样子
桶底需要慢慢锲入,细细的锯末
用心啄入缝隙中,就是
弥合创口的最后一抹胶质
清泉不在石上,在沟壑深处
养育踏实的日子。勤俭持家的女子
可以遇到春日的旋风,冬天的暴雪
黎明的一轮寒月,入夜时温暖的灯火
母亲说,有个很勤快的新媳妇儿
还曾经碰到,踅过路口的一只孤狼
短板决定木桶的容量
是教育的案例和生动的比拟
永远不会成为生活的日常
——污浊残损的木桶
没人会去盛满清洁的泉水
挑水的人,得有自己的节奏
那汪清泉才能一滴不漏地
进入清贫勤俭的家门
空桶只能提着入室。而遇到满桶
娶亲者和出门人,都得奉上吉庆的礼数
这是需要恪守的古老规矩
如果木桶彻底散架,就只能是
等待烧掉的废柴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父亲解下
担钩上那条陈旧的柔软皮绳
给我制成的狗棒,刚好围拢腰际
那截四楞的生铁冷冰冰地提醒
自此而始,必须独自面对
所有的旅程
秤 量
有杆大秤的那年,我刚满十岁
四野的田地再次回到耕作的手中
牛羊和骡马,开始慢慢长膘
人均二十八斤的牧民粮,足以
让青藏高原看到几辈子的丰裕
青稞,小麦,油籽,豌豆和洋芋
这些沉甸甸的口粮,都需要
两个结实的汉子,用一根杠子抬起
巨大的吊钩下面,偶尔也会挂上
牲畜们丰满的嚎叫——
更多的时候,粗壮的秤杆立在门后
安静地衡量着人世的稳安
北斗七星主生,南斗六星主死
加上福禄寿,就是古法的一斤
十六进制那么早就在大地上诞生了
定盘星闪烁在迷离的长空里
缺斤少两折损的福祉早就被人忘记
含糊其辞者总爱说着半斤八两
花团锦簇的时节,没人再去考究
寸积铢累,毫厘不爽——
这世间的疾苦,注定无药可医
擀 毡
擀毡人背着巨大的锅盖和长弓
轻声碎语,踅过村寨
林林总总的精巧不会轻易示人
他们来自东路,岷县,河州
和更加遥远的南方一带
黑牦牛的毛,白绵羊的毛,和不知来路的毛
在巨大的幔帐上,逐一抖散,摊开,晒晾
满院的灰尘、草屑和膻味儿散尽的时候
擀毡人,和白雪一般蓬松的毛
一起卷入昏暗的炕角——
铺匀,压实,喷水……密密匝匝的制作
诡异,神秘,一如遮遮掩掩的午后
多年以后,我能想起来的
惟有那个夏日,无比乖顺的牛羊
卧于脚下,顺着一把惬意的剪刀
一卷一卷慢慢卸下,厚厚的冬毛
豆状的寄生虫,锲入皮下
多像时代的痛和痒
入秋时节,被擀毡者带走的班玛措
那个高挑,贤惠,不善言辞的女孩儿
用悄没声息的私奔,一把撕裂
族人古老的脸面
久远的时光里,我们的村庄
朴素,慵懒,简陋,狭隘,一成不变
拥有手艺的人,是灵巧之辈
不事稼穑,备受喜爱
筑 墙
半圆的杵头用来筑墙
四方的杵头,专门打墼子
碾瓷实屋顶的红胶土,需要用到
连枷,棒槌,手拉的小碌碡
和一把刚从南山割来的毛竹
在更遥远的拉萨河畔
打阿嘎的人们,唱着优美的歌谣
1992年的夏天,十八岁的少年
已能稳稳当当地拎起方正的杵头
一方墼模子,两堆黑沃土
再加上半背篓细细绵绵的炕灰
就能在厚墩墩的青石板上
打出来一架又一架整齐的土墼子
被季风慢慢吹干,可以
砌墙,修屋,查缺,补漏
多年以后,我们的居所
一砖到顶,冠冕堂皇——
“硬处打墙,软处取土。”
浪荡半生,始终没有悟透
泥土里渗透的那些智慧
开 刃
祖辈们漫长而艰辛的日子
多是在窘迫和刻板中度过
儿孙们得系好所有的扣子
循规蹈矩,恪礼谨行
即便在开阔的田野上,也要在乎
吹过耳畔的每一缕风
是否整洁而端庄
丙申年夏天,父亲走完了他的一生
接过那把三道环的短柄腰刀
也就接过了,每个男人
揣在怀里的面子,尊严和体温
锋芒已逝,古旧拙朴,静卧鞘中
多像他们敏感、谦卑、执拗的一生
出门在外的三十多年里
喜欢过拉孜藏刀,英吉沙小刀
远洋对岸锋锐而精致的瑞士军刀
多像我们爱过恨过的轻狂半生
回望时,只能写下几个寡淡的句子——
逐渐洞悉授人以柄是什么意思了
雪域青藏,打小就教会我们
刀尖,要始终朝向自己
癸卯年隆冬,一场地震摇晃着大河家
摇晃着记忆中锻造腰刀的保安三庄
那么多的人离开了这个凄冷的夜
那么多滚烫的眼泪和悲悯的心
交织在一起。那么多的过往
赌在胸口,皮绳勾连,锈迹斑斑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评论、小说散见《民族文学》《诗刊》《光明日报》《读者》《文艺报》《四川文学》《飞天》等刊物,作品入选数十个总结性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