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嘻 往昔古老的年代
初始之年代
在蓝天之下
在大地之上
建立起庄严的宫殿
高,不会把天刺穿
低,不会把地压塌
——引自《松石宝串——西藏通史》
每当黎明,太阳从拉萨东面石头山岗升起,把光芒投向海拔3700米的拉萨城的时候,最先亮起来的是布达拉宫。它也许还是世界上第一个被光明照亮的宫殿,因为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宫殿了。这个伟大的宫殿在大地上的位置非同凡响,一开始它就被建造在那必有一座宫殿的地址,日后,它果然为整个世界所景仰。
随着这宫殿又一次从黑夜里升起,无数的朝拜者穿过苍茫大地正在继续走向它,这个朝拜布达拉宫的运动已经持续了数世纪之久。1846年6月抵达拉萨的法国辣匝禄会传教士胡克说“两旁幽静的林荫大道从拉萨通往布达拉宫,大道上可见成群结队的外国朝圣者。他们数着长长的念珠,喇嘛们身穿红色袈裟,骑着装饰华丽的马,布达拉宫给人一种奇异的静寂,静寂中的宗教默祷,赢得了所有人的心”。(《西藏探险》约翰·麦克格雷)。如今,朝拜的浪头波及整个世界,它并不像麦加朝圣那样狂热,但经久不息。日以继夜,无数朝拜者越洋跨海,穿过天空和大地,利用各种交通工具前来,世界上没有一个宫殿被如此地膜拜过,朝拜者的队伍从中国内地,从西方列国、从印度的恒河、从尼泊尔、从澜沧江、从缅甸、从青海省的牧场、从蒙古草原……前往的方式包括乘坐最现代的飞机、汽车、火车,也包括最原始的步行、骑马、赶着牛车……更有不计其数的最虔诚的佛教徒,继续着那古老的、最艰苦的、只有圣徒才可以忍受的磨难方式,朝它走去的时候,每一步都以磕头的方式前进。来自四川昌都的少年巴桑今年15岁,他一步一磕头走到拉萨用了五个月的时间,当翻越高山的时候,他的身体抚摩了路线上的几乎每一块石头,遇到溪流,他也要搭便桥从流水上磕头爬过去,一路上他唯一的食物就是炒熟的青稞粉。他的身体像一把尺子,丈量了高山、河流、积雪、沼泽地、柏油马路、草地、暴风雨和雷电、烈日和黑夜,一寸土地都不马虎忽略,没有说四处看看无人,就搭个汽车或骑马把路程贪污掉几公里。宗教就是生活方式。为此,他有专用的磕头工具,皮裙、手套,木制的手板。抵达布达拉下面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轻盈得像一只豹,磕一次头可以滑跃出去五米之遥。喇嘛普布列吉来自云南德钦,他走了一年零七个月,他的头部因为反复磕碰已经形成一个蚕豆大的灰白色茧子,永远不会消失了,这是一个无上光荣的印记,当他重返故乡的时候,人们将对他肃然起敬。布达拉宫对于藏传佛教的信徒是一个圣殿,对于别的人们它也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人们相信它具有巨大的显灵力量。一位寓居加拿大的广东人怀揣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乘座波音飞机越过万吨白云前来,忍受着高海拔对心肺功能的折磨甚至生命危险,为的是登上布达拉宫,把他的宝石递给帕巴拉康——圣观音殿的喇嘛,为它开光。从此这颗领受了灵气的宝石将伴随他一生,随时带给他避邪消灾的信心。西方旅游者背着行囊,越洋过海而来,也许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方的嬉皮士们兴起的对喜马拉雅山麓的 僧侣世界的返魅运动依然余波未尽。许多中国内地人士一生的梦想就是登上布达拉宫,成就一个英雄壮举,“我去过布达拉宫”,成为汉语中的一句自鸣得意的短语,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像布达拉宫这样,当你从那里回来的时候,你自我感觉在精神境界和人生经验上高出了周围的人群。
布达拉宫乃伟人所创。公元617年,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松赞干布诞生了,这个诞生于墨竹工卡县加麻囊的强巴弥居林宫殿的灵童降生时“全身肌肤洁白,相貌端庄,身体发育超过同龄孩子”。成年后,是“学识渊博、智慧超群,英勇善战之人,父王极为高兴,臣僚快乐,赞美之声不断,英名传遍大地”。伟大的史诗《格萨尔王》据说就是以他为原型。13岁继承王位,那时,吐蕃“父系庶民心怀怨恨,母系庶民公开叛变,外戚象雄、牦牛苏毗,聂尼达波、工布、娘布、等均公开反叛,父王囊日伦(松)赞被进毒遇弑而薨”。 松赞干布“幼年亲政……叛离之庶民复归辖治之下”。他定制了吐蕃社会的管理体制和法律条文,“吐蕃基础三十六制”,迎娶唐朝的文成公主,派大臣吞弥桑布扎去印度留学,创造了现在还在使用的藏文。“从东方汉地和木雅,引进公历书算,从南方白色的印度,翻译佛陀正法经典;从西方栗特尼泊尔,开享用财物的宝藏;从北方霍尔与回纥,获得法律事业的楷模,统治四方的勇武之王,边地财富悉聚治下”《智者喜宴》公元七世纪初,松赞干布定都拉萨。拉萨是个被高原群山环抱的小型平原,拉萨河像牛奶一样在平原的南方流过,水草肥美。平原中间有个湖叫做卧塘湖,旁边有三座连在一起的小山。在松赞干布的祖先拉托托日年赞的时代(年赞,王的意思)佛教开始传入吐蕃。传说拉托托日年赞第一次看见拉萨,看见天堂般的平原,那平原上有三座山,东有红山,中有药王山,西有帕马日山,河谷地带,绿草茵茵,牛羊肥美,藏王在逆光中看见拉萨河白银般的闪着光芒,如牛奶,所以取名为卧塘,就是流着牛奶的草原的意思。红山好像吉祥侧卧的大象,药王山好像狮子吼着跃向天空,帕马日山如老虎入洞,就在红山上建立一个白塔,是拉萨最早的人为建筑。松赞干布即位后回忆起“昔日我祖拉托托日年赞,乃圣普贤之化身,曾住在拉萨红山顶上”,于是决定“践履先王遗迹,往彼吉祥安适之处,而作利益一切众生之事,……于是,王又从此(他的故乡墨竹工卡的强巴弥居林宫)前进,至红山顶修筑宫室居焉”。另一个说法是他“为公主筑一城以夸后世”,这个公主是尼泊尔的赤尊公主。《卫藏通志》的记载则说“松赞干布好善信佛,……逐修布达拉城垣”。据说,最初的布达拉宫有“九百九十九间房子,连宫顶上的藏王寝宫共一千个房间。宫殿顶上树立着长矛旗帜”,飞檐、走廊、装饰着各种珠宝,丝绸、风铃,风来时万铃齐奏。为文成公主在南面筑了一座九层高的宫殿,与布达拉宫用银子和黄铜打造的桥连接着,桥上还安着风铃,挂着帷幔,公主过桥去见藏王的时候,桥就歌吟飘舞起来。布宫有四个城门,南面的城墙下,挖了深壕,上面铺着木板,木板上再铺上火砖,造出奇妙的效果,一匹马在上面跑过,听起来就像群马在奔驰。人们赞美这座宫殿,“极尽精美之能事”,“妙丽庄严,世绝其伦”,“胜似天堂之城寨”。因为建立在“玛波日”山,玛波日山就是红山,所以叫做红宫。布达拉宫是后来虔诚的佛教徒把它比喻为“普陀山”,才又叫布达拉,“布达拉”是藏语“普陀”的音译。一座伟大的宫殿当然需要时间来生长,伟大的建筑是有命运的,决非简单的土木工程。在八世纪后期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的时候,雷电袭击了布达拉宫。之后,在赤松德赞时期,布达拉宫又一次遭到雷击,当时佛教在西藏的地位并不牢固,人们把布达拉宫遭到雷击与佛教在西藏的传播联系起来,“红山遭到雷击,人病畜瘟,年荒受灾,因此,全体属民心生反感”认为“此因赞普(藏王)信奉佛法所至”。但赞普决不动摇,从印度请来莲花生大师,大师绘制了精美的坛城图,做了一个圆光塔,指出雷击红山的乃是念青唐古拉山神,制造灾荒瘟疫的乃是永宁十二地母神,大师做了圆光法事,降服了它们。见(《西藏通史》 上卷 147页)九世纪中叶西藏爆发平民起义,布达拉宫在战乱中被大部分毁灭。只剩下松赞干布修行的法王洞和帕巴拉康——圣观音殿,继续供奉着阿雅洛格夏热(圣观音自在)。
布达拉在黑夜中等待它的救主,伟大的建筑总是在杰出人物的时代复活。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是西藏历史上的另一位英王。他由于杰出的业绩而被称为“阿巴钦波”即“大第五”——伟大的五世。公元1643年,林迈夏仲·贡觉群培大师对五世达赖说,曾见宁玛派预言,……在红山与加布日山(药王山)之间将会有一绵亘之宏广宫殿。” 贡觉群培的意思是应该在红山建造一个政教合一的行政中心,作为西藏的最高象征,以长久地治理稳定西藏。在达赖五世看来,林迈夏·仲贡觉群培大师“从宗教方面与文殊菩萨无别,从世俗方面论,其智慧又可与大梵天相媲美”,其言正合达赖喇嘛之意。于是,在1645年,(藏历第十一饶迥之木鸡年)四月初一,布达拉官白宫部份开工奠基,“在此以前的日子里,狂风不时大作,从当天起,晴空碧霄,连一丝微风都不曾吹起,虹光四射,白云萦绕,美不胜收,贵贱人等都亲眼目睹花雨飘落,出现了奇异的瑞兆。……开始挖出的都是油质土,后来出现的都是白土。”《五世达赖喇嘛自传》三年后,白宫建成,就是达赖喇嘛的西藏地方政权甘丹颇章的首府和达赖喇嘛的生活起居之处。 建筑布达拉的总指挥是第悉·桑结嘉措,当时甘丹颇章政权的格局是达赖喇嘛主管宗教事物,第悉主管政务。第悉·桑结嘉措是第五任第悉。1682年,达赖五世圆寂,为了安放达赖五世的灵塔,第悉又主持修建了红宫及其主体建筑“世界——庄严”金塔。红宫于(1690年)(藏历第十一饶迥铁马年)二月二十二日奠基。当时西藏最杰出的匠人参加了红宫的修建。历史记载,这些民间工艺领袖包括石匠大头领甲门塔杰、木匠大头领奈萨瓦·江央旺布、木雕大头领白朗·贡布、铜匠大头领罗巴·莱甘巴、金匠大大头领旺秋、金属雕花大头领欧珠、铸造大头领交热·顿株、画匠大头领门汤画派的洛扎巴·丹珍诺布和钦仁画派的桑阿卡巴·曾培、泥塑大头领群培、铁匠大头领仓巴、泥匠大头领甲日赞丹、缝纫大头领拉萨热孜夏·索南、颜料制作大头领江夹顿珠……等。还有康熙大帝从北京派来的汉族工匠一百一十四人,尼泊尔工匠一百九十一人,每年召集5770名差役,可以想象这个工程在当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场面,大师云集,能工巧匠如千军万马。1694年藏历水鸡年4月20日,红宫竣工,共修建了三年零两个月。后来又经过历代的小规模扩建、维修,布达拉宫形成了今日的格局。它已经不是某个独一无二的设计师或工匠的作品,作者已经匿名,它是神的建筑。红山海拔3763.5米布达拉宫主楼高115.7米。红宫顶上有七个金顶,作为宗教建筑,比作为行政中心白宫略高。红宫从外面看上去十三层,里面其实有九层。除了红白二宫,其他建筑还有:扎仓、扎厦、僧官学校、藏军司令部、印经院、监狱、骡马圈、供水院等、建筑的秩序格局暗示着宗教和政治等在西藏的不同地位。在藏传佛教信徒心目中,布达拉宫就是普佗山,因为他们相信达赖就是观音转世,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圣殿。布达拉宫复活,“世界——庄严”金塔,屹立于世界之最高原。
这伟大的宫殿看起来不像是建筑物,而是一座红白相间的山峰。它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依顺着山的形势生长,与世界上大多数宫殿的傲慢设计不同,就是今天,历尽沧桑,布达拉已经成为西藏世界最复杂的象征,其立足点也没有脱离大地。这宫殿一开始就起源于把大地作为神灵的寓所加以敬畏的思想,是依附于它,而不是居高临下的解放它。传说历史上有人曾经见过布达拉宫的图纸,但今天没有下落。我宁愿相信这个伟城的诞生依据的是内心的指引和经验,它已经存在于建造者的心中。也可以说布达拉宫的图纸就是红山,它是依顺着大地和信仰而生,它不是趾高气扬地改造、重新设计大地,大地是它开始的图纸,而信仰指引它抵达。“依山而建”,说起来好像很平常,其实里面隐藏着深刻的建筑思想。20世纪以来世界最时髦的后现代建筑理论认为,建筑是一种可交流的语言,建筑应当尊重现有环境,历史和传统,并强调建筑的精神性、形而上的隐喻和象征力量。布达拉宫正是依顺环境,顺其自然,尊重历史,而又具有巨大的独创力量和象征体系的伟大建筑。在修建红宫的时候,对松赞干布时代留下的法王洞不是迁移或者拆除,而是保持着敬畏,环绕着它来修建布达拉的红宫,作为最古老的遗址,法王洞就是布达拉的根,建筑者不是斩除历史之根,而是在这根上继续生长起来。它位于建筑物与自然之间,它依顺自然也升华于自然。即使你完全不知道西藏的历史和宗教,当你看到布达拉宫的时候,你的精神也会立即与它发生最神秘的交流,它完全征服你,吸引你,把你引导向建筑以外的象征世界。这个象征系统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对于西藏人,它是一个崇高的宗教象征。对其它人,其象征力量则与形而上的领域有关,崇高、伟大、庄严以及朴素,是这建筑明确无疑暗示着的,大地所隐藏着的内在语言,被敞开在天空下,它与希腊、埃及、巴西和吴哥等地的伟大神殿处于同样的精神领域。而这个建筑并非什么后现代的产物,它总结的是西藏人一千年以来的建筑思想。在西藏,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我经过那高原,大地上几乎看不出建筑,其实一座座村庄和城市就在其间,隐身在大地之怀上,就像那些一步一磕头的转经者,每一步都即表达对佛的虔诚,也表达对大地的敬畏。
日日,人们环绕着布达拉顺时针行走,上千个黄铜制作的转经筒安装在宫殿的外墙上,里面放着大悲咒等经文,这些经筒都是信徒们自己出资做的,边走边转动这些经筒属于藏传佛教信徒修行的一部分。十年前,我首次跟着香客们环绕布达拉行走的时候,那些经筒高高低低排列在白墙上,镶着黑边的藏式窗子,如布达拉宫长在脚上的眼睛,不动,望着每个人流过。周围是民居、树林、湖泊……转经的队伍浩浩荡荡,灰尘滚滚,经筒转成一条金光灿烂的哗啦响着的河流,这是一个永不结束的节日。现在,一个商业圈包围了布达拉宫周边,各式各样的百货和旅游品摊子、饭馆、车辆、三轮车……环绕着布达拉宫,在宫墙下留出一条小路,让经筒得以继续旋转。转经的队伍依然浩浩荡荡,络绎不绝,一个跟着一个,每个人都用手拨一下经筒,在商业区和布达拉宫之间构成一道最后的底线。黑暗或五光十色的人们,身上带来大地之色,梅里雪山的白,德格印经者身上的墨迹,塔尔寺僧袍的暗红、缅甸和尚黄色的袈裟、甘孜草原的绿、印度的灰尘、芒康高原上的牦牛之黑……意念不同,但都迷信转动经筒会给自己带来某种好。转经者,低头缓慢走着的有,边走边磕头的有,边跳边转的有,坐在地上化缘的有。有人为转经专门配置了手套,要把上千个经筒都推动一下,一般的手是吃不消的。有些长得像老绵羊的妈妈提着油筒,边走边为转经筒的轴加点油。绕着布达拉转一圈大约20分钟,一路上你可以看见来自世界各地,长相完全不同的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康巴人,长辫子盘在头上,扎着红色的带子,个个英俊生猛,表情中有一种朴素的傲慢。一个来自四川芒康的犹如黑炭的大娘步行来到拉萨已经五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龄,这个世界上只有神知道她的存在,每天要环绕着布宫转三圈,已经在布达拉转了五年,靠化缘活着,老家的活佛不好,所以到拉萨来了。她说布达拉宫是她的命根子,她的意思是布宫不只是她的精神寄托,也养活了她。无数的人在这里化缘,但布施者更多,只要你伸出手,就会有人往你的手中递钱。化缘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甚至作为富起来的一条捷径。拉萨的化缘者只是维持最起码的生存,如果化缘得到的更多,他们会接济生活条件更差的人或者贡献给佛事。没有比拉萨更尊重化缘者的地方了,也没有比拉萨更容易化缘的地方了,这个宫殿养活了无数的化缘者,无数吝啬鬼来到这宫殿下,会着魔似地慷慨起来。转经者目的不同,某些人为今生而转,企图好运当场兑现。但大多数信徒的化缘只是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他们只是能够每天环绕在布达拉周围,内心就充满喜悦。好日子是什么,就是一生都可以侍奉在神的旁边。转经就是他们的圣职。那些坐在地上衣服褴缕但表情安详的人们,谁知道他或她是不是一个转世的活佛呢。那些经筒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犹如每个都装置着喉咙,有的谙哑,有的尖锐,有的闷扎……这个长叹刚刚消失,那个的喃喃重新响起,声音轻重不一,长短错落。许多香客不只是右手转动经筒,左手还举着一个小的转经筒,口中还要念着六字真言。有的人转一把不转一把,最虔诚的个个经筒都要碰到,有时候转的次数比较密集。经筒旋转速度快得只看见一道金光,手根本无法碰。无数声音围绕着布达拉宫,经筒旋转时发出的咕噜咯吱声、人们念叨六字真言的声音、脚步移动的声音、由于高原缺氧而导致的沉重呼吸声……顺着时针的方向混合成一种美妙的音乐,周围小贩们的叫卖声和录音机里播送的现代音乐也受到影响,合起拍来,听着都像是在念六字真言。布达拉就像一个巨大的乐器,世界和人生环绕着它转着,轮回着,此人成了彼人,现世成了来世,永恒的流水,把日新月异转得个灰飞烟灭,转着,转着,这宫殿仿佛也在旋转中升腾在天空中了。
布达拉宫是世界上最缓慢的宫殿,我的意思不只是说它用了近1500年的时间才生长起来。每个人走向这座宫殿的速度也是非常缓慢的,你必须跟着当地人,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动,它完全不适合于一天等一二十年的那类速度。这是一次庄严的登山活动,庄严永远是缓慢的,白色的山墙和道路,顺着山势向上,在远处看,还以为布达拉宫那些之字形的线条是某种装饰,其实就是顺着山逐渐向上的道路。世界渐渐沉下,当你抵达布宫入口的时候,大地已经敞开,白云像窗帘几乎垂到头顶了,但宫殿的主体才刚刚开始,等待你的是无数继续旋转上升的楼梯,而此时你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进入布达拉宫的方式完全不像你在电影里见过的那类宫殿,穿过德阳厦前的小广场,来到红宫的入口,入口是两部木梯,一部上一部下,现在一边是入一边是出,而过去,右边那个楼梯是专供达赖使用的。那木梯没有雕饰过,原木,被无数人如流水的手摩挲之后,花纹毕现,犹如玉石。后来我发现,所有楼梯的扶手都已经被摸成了玉。门票是100元一人,藏族人只收两元。理由很简单,你们是来参观博物馆,我们是来朝拜。内部仿佛巨大的洞穴,阴暗,方向不同的通道,走廊、梯子,空间疏密分布,依据感觉而不是逻辑,各式各样的历史、意念、必然性、偶然性、秘密、掌故创造摆设了各式各样的房间;有的房间安全、亲和、温暖,被格鲁派的黄色布匹包裹得慈祥温柔;有的房间深邃、威严,威猛的护法金刚怒目圆睁;有的房间幽深、静谧,仿佛亡故者依然活在房间某处,微笑着看着世间,令人后心发凉。许多高大的佛像安置在狭窄的空间中,你绝对只可以仰视,正面晦暗不清,而后面窗子上的布幔被风扬起时,忽然间阳光就把耀眼的翅膀伸进来。洞穴与殿堂合为一体,大殿与小殿彼此依存,辩不清方向,一个巨大的迷宫,犹如中国盒子,房间套着房间,就是在里面生活了一生的喇嘛,也无法穷究它的奥秘。黑暗深处藏匿着各式各样的光,像一个个批着羊毛氆氇、行踪不定,飘忽而来飘忽而逝的僧侣,在此时领你进入幽地,在彼时将你导向明处,在这个过道将你抛入黑暗之渊,在那个窗口让你登上光明之岸。光明在布达拉宫不是绝对的“亮化”,而是无数复杂缓慢的过渡状态,不确定的,旋转着,交替着。文物局的尼玛次仁先生说,目前布达拉不完全统计的房间有2500多个,而新的处所,地垄、仓库等还在不断地发现。若明若暗,忽然间光辉灿烂,世界灿烂如莲花升起,忽然阴郁森严,瞬间晦暗无明,没有什么可以一览无遗。形影模糊的柱子、墙壁,细看发现上面刻着精美生动的花纹、佛像。五万多平方米的壁画,全是无名作者的杰作。红色、黑色或者黄色……的布幔,红色、黄色、黑色……的墙壁,森林般的柱子,妙像庄严的佛,数以万计,在冥冥中微笑着,低垂眼帘,或高踞于莲花宝座之上,或排列于橱柜中,里三排外三排,坐着、卧着,出现在一切方向。或绘制于墙壁、皮子、布匹、这些杰作在精神最虔诚的高峰时代被绘制出来,最完美的想象和技艺,已经出神入化,之后要再达到几乎是不可能了。这不是一个珍宝陈列之所,不是一个参观对象,不是博物馆,一切都像过去时代那样放在原处,它们如此置放、存在着的目的不是供人参观,而是来自伟大的虔诚,是供人与神进行精神交流,是为了讨得诸神的欢喜。它们诞生于遥远的时代,最遥远的法王洞是1300年前的作品。但它们不是古董,它们继续活在当下,影响着世界的精神领域。布达拉整个就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珍宝。无数依然在呼吸的文物,而且它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可以抚摩并通过抚摩和言语来与人们交流的宫殿。昔日,香客们进入布达拉,不只是战战兢兢的顶礼膜拜,他们抚摩它,碰它,用手,用身体,用头部,不断地涂抹添加着酥油……并对它说话,大殿里充满着各自口音各种方言的低语,这是一个活着的宫殿,生长着无数的神经,可以感应到世间的一切。无数的珠宝、黄金、银子、门框、门上的铜饰、门坎、各种各样器皿的边沿、扶手、佛座的基部……只要是人可以触及之处,无不被抚摩出花纹、光泽,这种抚摩犹如巨大的地质运动,如河流,在黑暗中把巨石磨砺成美玉黄金。就是那一根根圆木的楼梯扶手,也已经在流水般的摩挲中脱离了普遍的森林,升华为木中之玉。那些被踩塌下陷的门槛已经成为作品,那些数不清的质量最好的黄金、银子、珍珠、柱子、丝绸、绿松石、翡翠、蒲团、氆氇、经幡、云母石、蓝宝石、琉璃、猫眼石、水晶石、钻石、珊瑚、琥珀、青金石、红宝石……在日以继夜的香火、酥油和颂经之声的熏陶中,已经得道成仙。置身其内,转来转去,你迷失了世界的方向,在密集的虚空中,陷入意识的迷狂,忽然看见一个巨大的窗子,守护佛殿的喇嘛正在窗子下闭目捻动着一串佛珠,窗子下面是白色的拉萨平原,人和汽车小得像沙子。你看见了方向,但离开窗子,你又再次迷失。就是今日,博物馆的概念影响了布达拉宫,许多地方不能抚摩了,但人们依然在可能的地方继续抚摩它,很难想象有人会向卢浮宫最伟大的绘画敬献酥油。但在布达拉宫,人与宫殿之间并没有界限,守护文物的喇嘛在价值连城的佛像前面喂猫、吃饭、磕头。而本地的香客可以进到一般参观者不能进去的佛龛前,近距离地膜拜,并抚摩。尼玛次仁先生告诉我,目前有150多人管理这个宫殿,其中八十位喇嘛负责香火、佛堂的日常管理,50名工作人员负责维修保养事宜。其它人员是行政人员、研究人员、保安等。
“外面看是险峻山崖,里面看是黄金珠宝”。(摘自《西藏通史》)当我问到布达拉宫有多少文物的时候,尼玛次仁先生迟疑了一下,他说这是保密的。他只告诉我,布达拉宫的珍宝一是来自历史上西藏的积累;二是信徒们的捐赠;三是历代中央政府的赐赠。 布达拉宫并不是我们所谓的文物,一切都是旧的,古老的、一切都已经价值连城,但并没有过去,成为历史,成为考古研究的标本,一切依然活着,在现场与世界精神发生着交流。
1747年总理卫藏事物的多罗郡王颇罗鼎去世,他的儿子珠尔墨特那木扎勒继任,管理西藏地方政权,他所做的大事之一是完成了他父亲颇罗鼎时代开始进行的曼唐风格的佛陀百业如意宝树卷轴画和八十幅宗喀巴生平卷轴画,献给了达赖六世。公元1642年,达赖五世为了建立与清朝的联系,任命赛欣曲结为使者,前往沈阳,第二年才抵达。使命完成后,清太宗命赛欣曲结带回给达赖五世等的书信和赐予的礼品,计有:金碗一、银盆二、银茶筒三、玛瑙杯一、水晶杯二、玉杯六、玉壶一、镀金甲二、玲珑撒袋二、雕鞍二、金镶玉带一、镀金银带一、玲珑刀二、锦缎四。公元1795年,乾隆皇帝登基60年的时候,赏赐八世达赖“哈达一条,无量寿佛像一尊,珍珠念珠一串,如意玉柄一把,丝袋三条、白银三万两”。此类的赏赐不计其数。在则杰拉康——无量寿佛殿内有16尊来自清朝的罗汉檀香木雕刻的罗汉像,是我见过的最精美的罗汉木雕,我前后进去观看了三次。在土旺拉康——释迦能忍殿内的东侧的经书架上,存放着《甘珠尔》,就是释迦牟尼全集,共115部,被古代许多杰出的高僧大德翻译成藏文,在17世纪的中叶誊录在蓝锭纸上,用金子熬成的汁液书写而成。八世达赖江白嘉措的灵塔表面镶嵌着上千颗金刚钻、红宝石、绿松石、明珠等天然宝石,它们都是宝石中的宝石,这些宝石在遥远的年代从大地深处取出来,途径高山大河,穿越土匪强盗和无数贪婪者的森林,每一颗都有它如何脱离黑暗辗转来到布达拉宫的传奇故事,只是已经无人知晓了。 宗喀巴·罗桑扎巴创立了藏传格鲁教派,他是14世纪西藏类似德国宗教改革领袖马丁·路德那样的宗教领袖,他一生漫游西藏青海大地,四处传教。“上师从太阳升上山巅之时起到蔡寺卫林佛殿的金顶尖照到阳光之间的这么一段时间,就能把箭杆那么长的每页九行的四页经文准确地牢记心中”,二十岁那年的秋天,他在朋友和同学的劝说下,答应返回故乡一次,走到墨竹拉垅地方的时候,忽然下了永不回家的决心,把依恋母亲等看成是世间轮回的铁链,应当断绝,没有回故乡。53岁的时候,他创立了拉萨祈愿大法会,是他的四大功业之一。在他的时代,僧侣们戒律松弛,生活放荡,他以噶当派的教义为立说之本,结合自己的独立思考,进行改革,倡导不分密显都要恪守戒律,建立了格鲁派的体系。格鲁派成为藏传佛教影响最大的一派,宗喀巴·罗桑扎巴的银鎏金质像放在朗仁拉康——菩提道次第殿,左右排列着68位大智大慧的上师。曲杰竹普——法王洞是布达拉宫的根,一切都是从这里成长起来的,1300年前塑就的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尼泊尔赤尊公主等的泥塑座像是布达拉宫无数神像中最写实的一组,使这些千年前的传奇人物看起来非常可信,平易近人。
达赖五世的灵塔“世界—庄严金塔”用119282两黄金打造而成。该塔的塔门下有台阶,第四级台阶上安放着一颗明珠,这个珠子生成于印度一头大象的脑髓。13世纪的时候,它被印度一僧人献给萨迦王朝的八思巴,后来又被萨迦王朝的高僧贡献给五世达赖。五世达赖圆寂于1682年,他在病重之前留下遗嘱,对他圆寂之事要暂时保密,事无巨细,难于决断时,要在吉祥天母的像前占卜。摄政王第悉·桑结嘉措等在吉祥天母的像前占卜,把四种主张写于纸头,揉进糌巴团,请吉祥天母示意,结果藏有保密到迎请完转世灵童的糌巴团掉了下来。这一保密竟然达12年之久。摄政王等只好对外声言达赖喇嘛一直在严格闭关修行。遇到达赖必须予以接见的时候,便令长相与达赖相似的布达拉宫的郎杰扎仓的僧头瞿热出面。假扮达赖的瞿热整年不得出来见人,忍不住的时候大叫,“我没有做什么该关监狱的事情,我要出去”,第悉·桑结嘉措只能好言相劝。直到1696年才宣布达赖圆寂的消息。红宫在三年前就已经建好,人们并不知道建造它是为了安放达赖五世的灵塔。“世界—庄严金塔”一俟造成,即成为灵地,1705年1月,六世达赖、吉雪第巴、拉木降神人、色拉、哲蚌寺的堪布、政府要员、班禅大师的代表、蒙古施诸位主等曾经在“世界—庄严金塔”前聚会,决议重大的人事变动,主持修建红宫和“世界—庄严金塔”摄政王第悉·桑结嘉措在这次聚议中被免去了第悉的职位。灵塔内的灵物至今原封未动。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稀世珍宝。可以窥见一斑的是,达赖五世在自传中说,固始汗丹珍法王曾经把八思巴大师用过的玛瑙法铃赠送给他,这个宝物蒙古人叫做“百介”(高兴得仰面倒下的意思),价值与藏地十三万户相仿,曾经在乃东首领之手,后来又落入仁蚌巴之手,最后被固始汗丹珍法王得到,又献给了达赖五世,可以肯定这个宝物依然放在达赖五世“世界—庄严金塔”的金塔里。
布达拉的镇宫之宝是供奉在帕巴拉康——圣观音殿内的阿雅洛格夏热(圣观音自在)像。据说这个观音塑像是在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公元七世纪时,松赞干布修建布达拉宫,“心自思维,我于此有雪边地,利益众生,应当修建一本尊佛像”,才立念,刹那间,眉宇间一光闪出,已经化身为一比丘(和尚),名阿噶纳嘛底西纳,在大地上漫游,一日,印度和尼泊尔之间的一片大森林中发现了一棵放射着光芒的旃檀树,比丘就知道本尊“将由此出”。比丘用斧子砍开树,树芯忽然说话,“缓徐割之”。割开后从里面取出四尊天然佛像。其一圣嘉玛里供奉于尼婆罗(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其二圣乌岗供奉于天竺与尼婆罗交界处,其三圣喔迪供奉于济冲(今西藏的吉隆县)。其四阿雅洛格夏热(圣观音自在)说,“我将往西藏有雪域邦内,为藏王松藏干布本尊”,于是迎请到拉萨,供奉于布达拉宫的帕巴拉康。布达拉宫大部分建筑在战乱中被摧毁之后的漫长世纪里,阿雅洛格夏热也遭遇多次磨难。战乱期间,阿雅洛格夏热被转移到拉萨的帕邦喀寺安放多年,又被蔡巴·门郎多杰迎回布达拉宫。公元17世纪初,阿雅洛格夏热又流落青海,当布达拉宫重建奠基之时,它被蒙古王妃贝姆达赖贡吉重金赎回,献给五世达赖。正好在举行净地仪轨之际送到,“正是不谋而合,天赐机缘,吉祥圆满”(《五世达赖喇嘛的自传》)。“藏历四月初一上午,举行净地仪轨,僧众列队迎接……拉萨四乡男女老少盛装,僧俗人等各持伞盖、法幢、旗幡、花束、神肴、熏香、各种乐器等供品,以我(达赖五世)和固始汗为首,带大队蒙藏骑兵随后护送将这尊殊胜无比的自在观音像重新送回布达拉宫”。(《五世达赖喇嘛自传》)1720年,阿雅洛格夏热再次遭难,准噶尔军占据西藏,烧杀掠掳,康熙大敌派军讨伐,准噶尔军闻风而逃,逃窜之际,他们窃掠了帕巴拉康的阿雅洛格夏热,这是阿雅洛格夏热再次离开布达拉。在逃往阿里的途中,窃贼被阿里的藏官康济鼎·索朗杰波设计骗进营帐,营帐倒塌,窃贼被抓获,阿雅洛格夏热重新找回。为此,大功臣康济鼎被康熙皇帝封给“贝子”的名号,委以噶伦(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员)之职。此后,阿雅洛格夏热终于结束了尤利西斯式的流浪,回到了布达拉宫。阿雅洛格夏热被视为法力无边,历史上经常在这里举行金瓶掣签。九世、十世、十一世达赖的转世灵童都是在这里举行金瓶掣签的。在布达拉宫的无数珍宝中,就像卢浮宫的蒙娜丽莎那样,阿雅洛格夏总是被前来朝拜的人群簇拥着,到了常年水泄不通的地步。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布达拉宫的一个另类,从五世达赖开始建造灵塔起,以后圆寂的历代达赖在布达拉宫都有自己的灵塔,惟独六世达赖没有。他本应该转世为一个诗人,却转世为达赖。“在布达拉宫殿里,我是活佛仓央嘉措。在拉萨的街头巷尾,我是浪荡子宕桑切波”。他是这一类诗歌的作者:“我去高僧大德的面前/求他指引光明之路/但心就是收不住啊/一转身又回情人那里去了”。他的情歌隐含着道心,几百年来一直在藏区流传,还有许多伪托之作,人们相信,那些杰出的爱情诗篇,其作者一定是仓央嘉措,他是在佛殿之外得道的活佛。在一首诗里,他说他经曾经从布达拉宫的后门溜出去与姑娘约会,回来的时候忘记掩盖留在白雪上的脚印,被发现了。意大利传教士伊波利托·德斯得利于1716年到达拉萨,据说他是第一个看见了冈底斯山,横越喜马拉雅地区的西方人。他在回忆中说起仓央嘉措,仓央嘉措给他完全另类的印象:“酗酒、赌博、举止粗俗”“少女或者已婚妇女都难于逃脱他肆无忌惮的淫荡”。传教士伊波利托·德斯得利是个道貌岸然的卫道士,但他不得不承认,仓央嘉措“深受西藏人民的爱戴”。仓央嘉措的一生只留下一些传说,那是关于一位多情的诗人的传说,而不是关于一位达赖的传说。布达拉宫没有他的灵塔,只有他的一具银子打造的少年身像和一个寝宫。那寝宫叫做“不灭具乐殿”,幽深阴郁,床榻旁边有许多佛像,经幡。一个大窗子向着拉萨,日光流年,大地闪着洁白活泼的光芒,但房间是昏明的,看守房间的喇嘛在默默地为银香炉中的酥油扒开一条小河,扶正灯芯。仓央嘉措后来被怀疑不是真正的灵童,逐出布达拉宫,不知所终,只有他的诗歌继续在大地上活着,那就是他的永恒不灭的灵塔。
布达拉宫乃是大地之物所造。从冈布隆、底夺、堆巴、拉隆、底热等地采来石头以及各种金、银、铁等矿石,从帕岗绷取粉刷红宫的红土,从查叶巴取平地的阿嘎土,从尺布取片石,从宗堡东面的农田取填压地基的土,从岗雍采集花岗石,从工布及交热的森林采集木材……然后,手工打造这宫殿。打造宫殿的基本手艺到现在也没有失传,维修布达拉宫人们依然采用最古老的方式,因此,我看见了1645年宫殿建造之际的某些场景,人们正在维修布达拉宫金顶的某个部分,用阿嘎土铺平屋顶,阿嘎土是一种风化石,西藏建筑的地坪、屋顶大多是用阿嘎土造成的,这种石头一夯就酥化,加入水不断的夯就逐渐变得比水泥还坚硬。大约100多姑娘和小伙子站布达拉宫屋顶的一脚上,排成两组,每人拿着一个有长木把子的夯子,唱着夯歌,一边夯地一边前进,前进时地面震荡,旋即夯平,反复进行。一组夯地的时候,另一组休息。夯地时高吭夯歌,夯歌使大家动作协调,也减轻疲劳。依据劳动内容的变化,夯歌也不同,有轻轻自打夯歌、中间力大夯歌、边打歌、前进后退歌,起浆歌等,形式有对歌、清唱、庆歌、数歌等。如果不知道是在夯地,你肯定以为这是一个集体的歌舞。布达拉宫可以说是在歌谣中建造起来的,在西藏,歌谣依然像人类童年时代那样,是劳动的一部分,人们在劳动的时候总是有歌谣相伴。夯地的民工中有几个姑娘来自山南,当我们走下布达拉宫的时候,她们忽然飘出宫殿,从后面包围了我们,这些仓央嘉措的同乡,大胆热情,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们已经两人一个地用结实的手臂把我们搂住了。大笑,然后成为朋友,姑娘们在布达拉的顶上修补屋顶,工作一天可以挣30元,但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春天的时候由村里的小伙子开着手扶拖拉机把她们从山南送到拉萨打工,冬天再把她们接回去。姑娘们在布宫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集体住在一起,已经来到拉萨打工两年,从来不生病。后来我们一起进入藏式的小餐馆吃饭,在漆黑的馆子里听她们唱各种各样的歌,然后告别,姑娘们在宫墙下转经的人流中消失了。就像一阵好风,一个白日的梦。我相信她们的祖先中也有人在布达拉宫干过活。
布达拉宫的外观看起来就像巨大的堡垒,它属于西藏传统的宫堡式建筑。在松赞干布以前的时代,诸王彼此割据混战,因此堡垒式的可以防御的建筑盛行。在西藏,垒石为室的技术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布达拉宫是这种垒石宫堡式建筑风格的杰作,事实上布达拉宫四周就有四个可以御敌的大碉堡。宫墙的基础部分宽12米,越往上越来越窄,收分式,到最高处已经不到一米,像宝剑之锋,锥角非常锋利,据说,一头羊顺着这个墙角滑下去,就被划成两半。宫墙全部用花岗石砌筑,据说墙体里灌了生铁汁。布达拉宫外部固若金汤,内部是一个活体建筑,无数木料和石头,一座森林和一座大山撑起了它。没有一根钉子,全部是榫铆结构,所有木结构都可以拆换而不影响主体结构。例如拆换二层的梁,不会影响到三层。24小时在不停地运动磨合,以柔克刚,在大自然的变化中,不断地调整着与各个季节的关系。尼玛次仁先生说,在秋天大风起兮的时候,如果抱着宫中的柱子,可以感觉到布达拉宫在轻轻飘摇,犹如大树。如此高大的建筑,粉刷相当困难,人们把配置好的颜料从高处往下流淌下来,低处则是泼洒。藏历的9月22日是降佛节,这一日到来之前必须把布达拉宫粉刷一次,因为这一天佛祖要率领众神降临人间,要把人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诸神来了不想再回去。这一天,人们很早就要起床,睡懒觉的人在神看来就是尸体。说,哦,这里有一个尸体,哪里有一个尸体。
布达拉宫体现了佛教思想中的曼荼罗形式。曼荼罗是梵语Mandala的音译,有“坛”、“坛场”、“坛城”、“轮圆具足”、“聚集”等含义,曼荼罗起源自古代印度,它是某种想象中的宇宙模型。这个模型的具体形式就是坛城,在密法、密乘的事相运用中,筑起一方或圆的土坛,将观修之诸天诸尊,如法安置其中,此为曼荼罗之基本相体。千年以来,许多研究宗教的学者,都企图解读曼荼罗的奥秘。因此,形成了许多说法。瑞士的研究者,心理学家卡批;尔·古斯塔夫·荣格认为曼荼罗是一种象征,是走向中心的心理过程的自我复现现象,是朝向新的人格中心产生的过程。该概念可以由圆状、方状或四位状的东西象征性的复现出来。通过对四这个数和其倍数的对称拜访,象征性的复现。布达拉宫正是一个界于圆与方之间的建筑,模仿着佛教密宗的须弥山坛城,众殿堂、灵塔旋转上升。西大殿是布达拉宫的核心,中央的八根柱子代表须弥山四面较低的木梁。分别涂以绿松石、红珊瑚、黄金、白珍珠四色象征着四大部洲、东西南北的宇宙格局。乾隆皇帝为此殿题写了“涌莲初地”的巨匾,“最初涌出莲花的地方”,如此次第环绕,形成一个巨大的道场。布达拉宫无不暗示着 “转”“轮回”的思想,轮回在佛教就是车轮回旋不停,众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循环不已。“转”、“轮回”在布达拉宫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在过程中体验的到行为。人在其内部获得的是一种进入复杂丰富的宇宙,呈现于过程中的,“转”“轮回”的心理体验。最感性的建筑,却高踞于最形而上的精神之域。也许你并不能因此转识成智,但你可以体验到转,而这种转不只是宗教的,也是历史的、艺术的。对于信徒,布达拉宫是一个可以转识成智的道场,对普通人,在这种迷宫般的转中会得到熏陶。布达拉宫是一个没有终结之点的建筑,当你穿越黑暗与光明交替的迷宫,来到金顶,那里是一个巨大的平台,金顶并没有高耸入云,而是敦实地安放在平台上,在布达拉宫的最高处,你感觉仿佛重新回到了大地之上。
无数的宫殿死去了,成为废墟,或者成为博物馆,丧失了生命力。而布达拉宫继续活着,作为某种精神生活的载体,屹立于世界最高原,活在过去与未来之中,一千年对于它来说微不足道,这伟大者其实已经超越了时间,它是没有时间的。
于坚, 1954年8月生于云南昆明,1983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曾在云南省文联工作,现供职于云南师范大学。中国当代著名诗人、当代汉语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第三代诗歌”运动代表性人物,为当代诗歌“口语写作”的倡导者和卓越的实践者之一。于坚在诗歌、散文写作领域均取得卓著成绩。曾获 “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