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空空地放在了凹村
这些年,凹村有很多人和其他的事物把该做的事情做到一半就走了。
前年准备修房子的大扎西,天天坐在太阳坝坝里晒太阳,有一天看见虫虫搬家,起身就说自己想修一座房子。大家把大扎西的话当耳边风,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扛着大刀上山去砍修房子所要的木头了。大家笑话一个老光棍都快七十了,修一座房子来干嘛。大扎西不听别人的碎话,花两个月时间砍够了一座房子要用的木头,又花了一年卖牛的钱让人帮他把那些木头从山上运下山。木料运到门口,大扎西到处去请木匠、石匠、砌匠来给自己修房子。人都说大扎西疯了,大扎西肯定地说自己一点儿没疯,自己就是想在余下来的日子修一座新房子。人说,六七十年你都把一座老房子住过来了,黄土盖嘴巴了你倒“妖精”得住不下去了。大扎西说“妖精”不“妖精”自己清楚,就算是自己几十年前没“妖精”过一次,黄土盖嘴巴了自己“妖精”一次也不打紧。别人说服不了大扎西,别人知道大扎西在黄土都快盖住嘴巴时修一座房子,是起了心的想修了。大扎西在一个黄昏请人推翻了自己家的老房子,房子倒下去的那一刻,人看见大扎西躲在离房子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悄悄地哭。一座自己住惯了的老房子没有了,大扎西到哪儿都住不习惯。他在老房子的旁边搭了一座草棚,天天陪着一座被推倒了的房子睡。新房子修到一层时,木匠去喊大扎西问窗户安在什么位子。木匠朝草棚里喊一声大扎西不答应,喊两声大扎西也不答应,木匠钻进大扎西的草棚,看见大扎西躺得直挺挺的,却再喊不答应他了。修房的人把那扇窗户随便安在了一堵新墙上,那是作为一个砌匠能为大扎西这辈子安的最后一扇窗户。村人说既然大扎西那么想要一座新房子,就把他埋在这座没有修完的房子中,剩下一半没修完的房等大扎西自己下一世去修。谁都不知道大扎西下一世会不会去修一座房子,谁都看见大扎西这一世把所有的钱都用光了才走到下一世的,大扎西即使到了下一世也是一个穷光蛋,哪来钱去修一座剩下的房子来住。人埋下大扎西,就再没去过大扎西家那座修到一半的房子,任由大扎西家的四面残墙空在那里,任由一扇窗户空在那里,任由大扎西白天夜里地守着一座没有盖顶的房子睡。
我在路上看见过一棵树。树不是一棵大树,这种树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叶子很大,树皮成橘红色,树的根部不知道哪年被一个人用刀砍过几道口子。那几道口子在那几年对于一棵树来说应该是很关键的几刀,那是完全可以要了一棵树小命的几刀。我不知道砍这棵树的人当初想砍一棵那么小的树干嘛,那棵树在那些年,我想是长得细细嫩嫩的,枝桠也不会太多,像那样一棵树拿回去当房梁小了,做一根凳子够不了,搭一个牛圈过不了两年又断了。那么当年给一棵小树砍几刀的人他最初是想干什么呢?那几刀在很多年之后,都能看出来那不是闹着玩的几刀,他决不是因为好玩才去砍的几刀,如果真是闹着好玩儿,他完全没有必要用那么大的力气去砍一棵树。关键是那个砍树的人为什么又在砍完几刀之后,就再没砍下去了,他留着一棵砍了几刀的树在日子里长,长在多年后被我这样一个人看见。让一个人看见,这是不是正是那个人想达到的目的,他想让一个在此遇见这棵树的人看不惯一棵被砍过几刀的树长在那么长的日子里,很多年后接着帮他把剩下的那几刀补上,把他很多年前没有做完的事帮他做完。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自己没有做完的事还是得由自己来做,有些事情谁都不会帮谁。我离开了那棵很多年前被人砍过几刀的树,树会感谢我这样一个人,树会自己把很多年前挨过的几刀慢慢长好,长成一棵看不出挨过几刀的树,让那个曾经砍过几刀它的人后悔把一些没做完的事变成他这辈子里永远没有做完的事。
一些花开到一半就不开了。那些花,你看见过它在村东头开过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你太了解它,你知道它明明在今年花开的季节可以再开大一些开茂盛一些,你在今年的某个早晨也看见过它马上就要开大开茂盛的那个样子,可就在一夜过后,它就不开了。那一夜外面没有雨,风很小,不会影响一季花的开放。你站在树下看那些不准备再开下去的花,花白白地站在枝头,一副活够了的样子。你不知道夜对那些花做了什么,你也不了解一朵花在黑漆漆的夜经历了什么。但一朵花就是不开了,它事先准备开放的花蕾慢慢在你面前凋谢,一瓣一瓣的花瓣落得满地都是。满树的花不向人解释什么,满树的花一辈子也没向人解释过什么。花把可以继续做下去的事情做到一半就不做了。花没什么遗憾,花把有些遗憾留给觉得它遗憾的人。
一阵风把一条路吹歪一大节就走了。那条路长在风口上,那条路其实可以不长在风口上,路可以绕过多嘎家没人住的土房子,从他们家长满荒草的猪圈里过。大家都知道多嘎家不会有人出来反对一条路绕过他们家的房子从他们家的猪圈穿过,多嘎家的人一个个都死净了,谁还出来反对?但人修路的时候还是主动绕开多嘎家房子修了一条路,人挺怕多嘎家死净了的人。人把一条路修在风口上,人修路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给人修路,而是在给风修路。人最先把路修得直直的,怕把风绊倒,一阵风绊倒在路口,很多风都会在路口转身就走了,风和人一样怕一绊再绊。人怕风哭,风哭的时候,人也想哭。人想尽量在风口上把一条路修好。人修路,风在一旁看。人把一条路好不容易修好了,人没走几回,风来来回回在路上走了好多遍。人能感觉到,他们把一条笔笔直直的路修好的那几天风来凹村的次数多了起来。风来凹村的次数越多,很多凹村的果子粮食成熟得就很快。几场风刮过,该十几天之后成熟的麦子提前十几天成熟了,该一个月之后才吃的水果提前十几天挂红了。还有些娃,你十几天之前看见他还不会走一条路,十几天之后你再见到他时,风左右扶着他走到你面前。人是喜欢风的。人经常想着想着就想修一条路给风走,人不在乎自己走不走这条路,人也不在乎畜生走不走这条路。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给自己找一条路出来走,畜生无论什么时候也可以开辟一条路出来走。其实风也可以,人却疼风,人不想让风多费一些力气为自己开辟一条路来走。只是人很久很久才发现,自己给风修的一条直直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走着走着就走歪了。那条他们绕过的多嘎家的路被风重新吹进了多嘎家的院子,风把一条路大摇大摆地从多嘎家废弃的堂屋中间穿过,从多嘎家长满荒草的猪圈中间穿过,风在帮多嘎家死干净了的人走一条他们要走的路。风走过多嘎家的堂屋和猪圈,突然就不想走了。它们把路吹歪在这里,剩下的就什么也不管了,仿佛风在这个时候突然明白,有些路还是要人自己亲自走下去的。
一群蚂蚁走着走着就不往前面走了。前面什么也没有,前面蚂蚁要走的路比它们已经走过来的路好上十倍二十倍,前面什么也没发生,前面蚂蚁没有任何危险,前面甚至还有蚂蚁最喜欢吃的不知道哪家娃落在地上的青稞饼。我看见一群蚂蚁由头蚁带着,就在一分钟前还在浩浩荡荡地走着,有几只老蚂蚁可能是腿脚的原因,向前面走不动,几只年轻力壮的蚂蚁还连推带拉地带着这几只老蚂蚁向前走。那时候,这群蚂蚁还是一支一心想向前走的蚂蚁队伍。它们最初的计划也一定是穿越前面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群一直在往前面走的蚂蚁突然就不走了。整个蚂蚁的队伍僵在一条路上,像人落在地上的一条黑绳子,死死地贴着地。过了一会儿,头蚁转过头往回走,所有的蚂蚁跟着头蚁屁股往回走。一条黑色的绳子活过来,慢慢扭着身子往回走。蚂蚁本来想走的前面空空地放在了那里。那块落在地上的青稞饼不知道又会被谁发现进了谁的肚子,谁都不知道。一群蚂蚁离开本身要走的前面,开启了另一个继续要走的前面走,它们不知道现在它们正在走的前面其实是它们刚才的后面。或许也知道,到处都是一群蚂蚁的前方,到处也不是一群蚂蚁的前方。
一个瓜长着长着就不长了。你是用去年最大最老的瓜籽做的种子。你想在下一年收一个比去年更大更老的瓜来让自己吃。你播种那些又大又饱满的种子时,对它们充满了希望。你把阳光最好的地留给几粒种子长,你把土弄得比哪一年都肥,你把周边的草拔得干干净净的,你每隔几天就去给那块地放一次水,你把一只看家的狗栓在那块地的旁边,你怕人和一些其他的动物趁你不注意溜进那块地。你看着几粒种子慢慢地发芽长枝长叶长粗壮,你为它们搭了一个结实的木架,你看见花慢慢开又慢慢凋谢,没过多久一个小瓜悄悄隐藏在一片绿叶下面,你就那么等着,你在等一个秋天的到来。你的瓜已经有十几斤重了,你怕你搭的瓜架承受不起一个大瓜的成长,你又添了几根支撑瓜架的木条。你为瓜找来一个你十几岁时背过的背篓,你想再等两天,你要让一个瓜在背篓里长得更安全,你甚至还又去准备了一个比这个背篓更大的花篮子背篓,你想只要那个瓜长满了现在的背篓,它还想不歇一口气地长,你就为它换个更大的背篓,然后再换再换,直到一个瓜再不肯长了。可令你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天,你把一个又长大了一些的瓜放进你十几岁背过的背篓里时,那个瓜就再不长了。你天天去看,天天去看,瓜越看越小,越看越不像你去年种过的那种大瓜。一个瓜在你眼里不长不说,一天天地变小,你对一个秋天彻底失望,你牵回那条看瓜的狗,你再不关心一个瓜的长与不长了。
风斗里的粮食吹了一半没人再帮吹下去了。我走过去看了看,风斗里剩下的一半粮食是一批好粮食,个头大大的,只是时间久了,粮食被飘进来的雨打湿,有些发霉,个别的粮食又在风斗里开始发芽,准备长出新的粮食。这家人住在山顶,很少和我们接触,我们都不了解这家人,只知道这家屋里住着六口人,老大是个傻子,老二是个疯子,老三是个哑巴,老四倒没有其他坏毛病,就是满嘴装着说不完的话,剩下的就是他们的父母了。我们都好奇这对夫妻怎么会生出几个这么奇奇怪怪娃,但没人敢去问他们。我们和这家人保持着远远的距离,生怕被他们传染什么病似的。我们不知道这家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从这半风斗没扇完的粮食可以看出来,这家人走的时候走得匆忙,他们没有时间把剩下的半风斗粮食扇完带走,他们任由半风斗的粮食在一个空荡荡的家里呆着,我想作为粮食的主人他们也很心疼,只是他们没办法或者说是没一点时间做完他们想做的事。也许他们走了很远,都在想那半风斗没扇完的粮食,那半风斗粮食虽然没被他们带走,却久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半风斗的粮食放在他们住过的一座老屋里。我也不会带走那半风斗的粮食,我想任由那剩下的粮食在一个没有主人照顾的房子里自由地生长和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些年,很多人和其他的事物把自己做到一半的事情扔在了凹村,像是在等人和其他的事物帮着他继续做下去,又像是根本不需要人和其他的事物帮着他们做下去。
这些年,人和其他的事物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每个人和其他的事物都有自己没做完、做不完的事等着自己,无心关心那些别人没做下去的事。
这些年,很多事情就空空地放在了凹村,最后没有了结果。
一种不老的老
那几年,凹村丢过几头老牛。
凹村水草丰富,养牛养羊都能让牛羊长得肥壮。牛羊肥壮和人肥壮不一样。牛羊肥壮,会掩盖很多东西,比如老。
一头活过十多年快二十年的牛算老了吧,但当一头活过十多年二十年的老牛走到你身边,肥肥壮壮的,趾高气扬的,看见你就像看见亲人一样大口喘气,大声“哞哞”地冲你叫出声时,你会觉得它是一头快老得不行的老牛吗?你会想它身体里的老骨头真的熬过那么多岁月吗?
我想不会。
一头老牛的结实和肥壮会隐藏很多东西。
你会不会说界定一头老牛的老很简单,看它的脚就知道了。一头走过很多岁月的老牛它的脚底一定会有岁月留给它的痕迹。我只能说,那是你的错误。
凹村的老牛每到春天,都会到一个叫流水沟的地方去。最先它们不是自己去的,是凹村的放牛人为了偷懒,不想每天上山收牛回圈,故意将自己的牛赶进流水沟里。流水沟又深且到一定时候就没有出路了,牛赶进流水沟就再用不着操心一头牛会自寻一条出路走到其他地方去。流水沟里无路可走。
我没进过流水沟。每次到流水沟,我把自己家的牛赶进去几步就背着手离开了。我放心我家的几头牛会自己顺着沟走进去,那是牛走顺了的一条路,不用我操太多的心。
多吉进去过一次。那时多吉家的几头牛都怀着牛崽,他担心它们。他说,如果那几头怀着牛崽的牛进去吃不饱肚子,他就把它们从流水沟赶出来,放在自家去年秋收过后的麦地里。麦地里垒着的麦秆够那几头怀着牛崽的母牛吃上一段日子。多吉在流水沟里呆了一天一夜,出来后他对我们讲,流水沟里的草是永远吃不完的草,他亲眼看见自家的一头牛昨天才把脚边的那处青草吃得干干净净的,第二天他再路过那个地方时,那里的草又跟牛从来没啃过一样,绿绿地长在那里。
后来,凹村只要春天不用的牛都往流水沟里赶。流水沟进去的牛,经过一段时间出来,皮毛全换成新的,脚底的老茧全退在了流水沟的清水里。牛又成了一头新牛。有的牛放进去时是一头,出来的时候就是几头了,像多吉的牛。还有的牛主人放牛进去时没发现牛肚子是鼓的,有时即使发现了牛肚子的鼓,也认为那是一头吃撑了肚子的牛。出来的时候,鼓肚子的牛还是鼓着,身边却多了一头主人不认识的小牛。牛主人上下打量这头牛,他们不敢确定这头牛是自己家的,于是他们想了一种办法,他们把母牛赶进牛圈里,看那头小牛走不走,看那头母牛叫不叫,如果小牛不走,母牛又“哞哞”地叫的话,那头小牛就是自己家的牛了。
这样焕然一新的牛,你能分清楚哪头牛比哪头牛更老些吗?
我看也是很难。
外人分不清楚一头牛的老我想也说得过去,毕竟外人就是外人。但有时,一头牛活的日子太久了,养牛的主人也会忘记那头牛的老。
人可以在十多年二十年的日子里发生很多改变。
十多年二十年有的人家已经死过好几个人了。死人这种事情不是依着年龄来的。有的人家是去头去尾的死,有的人家是从中间开始死,还有的人家是东一个西一个的死。一个村子的死一年一年全死老的,一年一年全死小的,一年一年在人等该从哪里开始死时,那一年村子一个个活活得好好的,连一点死的迹象都没有。死故意在人的前面做得很随意的样子。让你莫名惊慌,却又做不了什么事情。
谁都无法想像死。
有的人昨天还在牛逼哄哄的大声说话大声骂人,夜里就死了。有的人早上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到夜快黑净了还没回来,一去找那人握着一把锄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静静的死了。有的人白天在大家面前打过的赌,还没等到下午赌实现,就死了。还有的人笑着笑着就死了,还有的人哭着哭着就死了,还有的人刚把脚伸出母亲的产道,还没有来得及在这世上踏一回就死了。很多死像一个突发事件,不给人准备,不给人回旋的余地。死总是在一个人不知道的地方候着人。
一个村子人死得多了,谁还会记住一头牛的老。
当然也有一些人一直和一头牛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知道那头牛是一头陪着自己活了很久的牛。他对一头这样的牛充满感情,但他已经不知道一头老牛到底有多老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记起一头老牛的老。老牛的老也是自己的老,谁不愿意自己年轻着,谁不愿意谁说这头牛是一头壮牛,还可以没日没夜的干一些凹村的重活。说一头牛壮着,从另一方面理解不就等于说自己也壮着吗?
一凹村的人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日子里。一凹村的牛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日子里。但人活不过日子,人活到一定时候,老相就从眼睛、耳朵、说话、梦境里悄悄跑出来。谁都拦不住这种无意间就跑出来的老。
人不能像一头老牛一样,用强壮的身体和每年进一次流水沟换一身油亮的皮毛和退掉脚底的老茧来隐藏自己的年龄。人也不能像一头老牛一样,明明自己已经老来不行了,还在人多事多的时候,当着众人爬年轻漂亮的牛来以示自己的年轻。人到老的时候,很多人本身的欲望已经从人身体里消失,到那时人只剩下活。
人的一生中没有一个像流水沟一样的地方,让自己的老变得缓起来。人的一生都在和时间磨,磨着磨着人的皮变薄了,风一吹,人裸露在外的皮慢慢往下垮。我想,你肯定见过一个人走出去一趟或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突然变老了。那种老,让你一时认不出那是你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他喊你的时候,你不理他,只有他说出那个让你熟悉的名字时,你才认真打量眼前这个人。对你来说这很突然,但那种老其实早就在那个人的身体里藏着,它需要有些东西稍稍唤它一下,它就出来了。
人对老恐惧和排斥。人一辈子都在想一件事情,怎么让自己活得年轻而老不下去。人从来没想过,人活着不老有什么意义。
人不老,大不了把你干过的事情重新再干一遍,把你有些遗憾在不老中变成不再是遗憾,把你在凹村的地在不老中多种好多茬,把你不老的身体在风中、雨中、阳光中多晾晒些时日,把你的亲人再当亲人很多年,把你的情仇在这世上多情仇很多年。
人没有想过,这样重复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看见树反复重复自己的一生。春天发芽,夏天长叶,秋天旺盛,一到冬天就什么也没有了。然后又是第二年、第三年、很多年的重复自己。有些树看透了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早早就死了自己。人看见一棵年轻的树早早死了自己,就骂树命短,不懂活好自己。其实,树想告诉人的是,这样的它才是最好的活法。只是人看不透一棵树对生命的看法。
我见过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悄悄流到其他地方去了。人用大大的石头砌成围墙,用长长的木头拦住一条河的分支,用很多袋沙石堵住一条河的缺口。人做这些事情,人认为自己在对一条河好。他们维护了一条河的完整。而一条河早看透了自己一直在一个相同的河道里流淌着的毫无意义,河想把自己分岔出去,那是河为自己寻找的另外一种活法。人不懂一条河。
自从人想不老的活下去,人就失去了很多意义。
从这个角度看,我理解了凹村那几年走丢的几头牛。
那几头走丢的牛是故意走丢自己的。流水沟那个地方不会让几头牛丢掉自己。它们完全可以自欺欺人地活下去,等时间更久远一点,熬过凹村好几茬人的死,就不会有人知道它们的老了。
但那几头走丢的老牛或许早看出了一些内在的东西,一些一直让自己活下去却毫无意义的东西。它们故意在一个春天丢了自己。它们已经活够了自己永远不会老的一生。
那几头牛一年两年三年的不回凹村。丢牛的那几家主人一年没看见自己的牛,他想牛肯定呆在流水沟里不想出来,两年还没有回来主人还那么想,可三年四年五年不回来,主人就有些心慌了。三年四年五年不回来的牛,主人心慌的是即使自己家的牛回来了,退了一身老毛,换了一副好牛角,有些有印记的地方印记也没有了,主人喊它们的声音不熟悉了,那头牛即使回来,怕也是一头自己陌生的牛了。
村里发生过争牛的事情。
别人家的牛从流水沟回来,丢牛的那家人半路拦截,硬把有点像自己家三年四年五年前丢的牛赶进自己家的牛圈。丢牛的那家人不会想到,一头即使是在流水沟呆了很长时间的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也能认识自己住惯了的牛圈。硬把不是自己家的一头牛关在一个留着别的牛气味的圈里,牛难受又生气。牛在圈里“哞哞”地叫自己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牛主人听见一声自己的牛叫声,抬头往牛回来的路上望。路空空荡荡的,没有一头自己家的牛向自己走来。真正的牛主人又埋头干其它的事情去了。后来牛主人又听见过几次自己家的牛叫声,他们往牛经常回来的路去找,他们清楚自己家的牛,只要回来绝不会走岔一条路。但牛主人要去找的那条路还是一条空路。牛主人认为自己的耳朵那段时间出了问题。自从认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他那段时间听什么声音都觉得是有问题的。牛主人再不去管一头像自己家牛叫的声音,他们任由一头有点像自己家的牛熟悉的叫声在凹村上空荡荡地飘,那头像自己家的牛叫声让牛主人越听越陌生。
牛喊不答应自己的主人,牛对自己的主人有了恨。它们恨自己才出去一趟,主人就听不出自己的叫声了。牛伤心绝望了好几天。那几天牛不叫也不动,硬把牛拉回自己家圈的人认为一头牛真的成了自己家的牛,青草一天一捆地抱进圈里,牛不想动嘴吃,那人就拿个板凳坐在牛身旁,一把一把地喂给牛吃。牛有时真想一狠心,就成为这家人的一头牛了。不过牛还是狠不下心来,牛重情比人重情得多。牛懂得了有些事情靠不了人,只能靠自己。从某天夜里,牛开始用自己的脚一脚一脚地踢一堵老墙,它想的是一天踢不垮,用两天来踢,两天踢不垮,用三天来踢,牛有恒心弄垮一堵困着自己的老墙。终于一堵老墙在一天夜里“轰”地垮了下去,凹村到处都能听见一堵老墙垮在夜里的声音。第二天天亮,很多人都往一堵垮了老墙的地方赶,他们想看看谁家一堵昨天还好好的老墙怎么说垮就垮了。硬拉着牛回圈的人看见人来得多了,红着脸说老墙太老了,加之昨夜的夜风大,把一堵老墙吹垮了。真正的牛主人也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他也想去凑凑一早的热闹。门一打开,前脚刚跨出门一步,就看见自己家的牛愣愣地站在自家门口,灰头灰脸地瞪着自己,像恨了自己很多年。牛主人高兴坏了,再没时间去管那堵垮在夜里的老墙。
有的当然就没那么幸运,牛主人看见一头像自己家的牛栓在别人家的圈里,气从心里出。他们跑去别人家讨要,一场是不是自己家牛的争执在凹村闹得沸沸扬扬。
很多年后,我翻过凹村后面的几座大山,我想在山里找些自己需要的药材。我发现了几头完整的牛骨横躺在一条小溪边,溪水潺潺,溪边到处长着茂密的草。我想到多年前多吉说过,流水沟的草今天牛啃过,明天又长出来了。
我想多吉多年前说过的草,就是我今天翻越几座凹村的大山在这里看见的草。这种草不像是一种普通的草,叶子油亮亮的,可以把天上洒下来的阳光重新返回天上。那几头牛却躺在有吃有喝不让自己变老的地方死了自己。
我认出了那几头牛骨。它们就是凹村那几家丢了三年四年五年的牛,那几头牛丢失的时候我八九岁的样子,那时我已经能辨认凹村所有的牛了。我只是在想,几头进流水沟的牛,是怎样在主人把它们赶进去后转身就离开了流水沟,它们对那种不老的老到底有着怎样的看法和认知?
原刊于《雨花》2020年第六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期刊,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