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一声高过一声的时候,寨子的夏天变得安静下来了。
我躺在木床上昏睡,额头灼烫,恍惚中有人摘了一捧熟透的杏子递给我,我刚想要去接住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咽喉也灼烫,干渴极了,眼泪流到了嘴角,舌头就去舐尝它,那咸淡的味道瞬间就被蒸发了。我微微地睁开眼,看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具有生命的光线在屋子里停顿,穿行。后来我看见了一双脚步经过了屋子,又折了回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我:“你怎么了?”我仰头朝着窗户说:“请给我一碗清茶喝吧,我就快要死了。”他风一样消失了,不一会儿,他从窗口递进来一大碗清茶,那瘦小的拇指紧扣在碗口的清茶里。我起身跪在床上,双手垂在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举起,他就把碗递到我嘴边喂我,一口气我就把清茶喝到了碗底。我抬头看他,他笑了,长睫毛在黑亮的眼睛上眨动。
他说:“小孩是不会死的,老人才会死。”
我发烧了,喝下那碗清茶就好了。那扇后窗就在他家的园子下方,没有遮挡,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能看到整个房间。后窗外是他家的园子,种满了兰花烟叶,叶片长到丰厚宽大的时候,他们就把烟叶割了晾晒在房檐、走廊和屋顶上,等到水分干了,就像经卷一样一张张齐整地叠放起来。他的爷爷奶奶会你一张我一张地抽取来裹成卷,插进白石烟斗里点燃,然后双双坐在一根长凳上深深地呼吸烟杆,使体内充满了烟,直到从他们的嘴和鼻孔里冒出。青色的烟纹缭绕着他们,仿佛这样才可以使他们保持温暖和健康一样。一天,他领着我上楼去,我们站在那些高高垒起的烟叶面前,他从中间用力抽取出一张递给我,烟叶就垮塌了一地,我们飞快地跑出门去,他的爷爷像一座山一样立在门外,满脸通红,脸上结满的肉疙瘩也通红,他一声不响地瞪着我们,仿佛一开口,那些肉疙瘩也会愤怒坠落,一颗颗打中我们的头还有身体。我手脚不自觉地颤栗着,他伸过手来牵住我的手,我们一起颤栗着,我险些要失声大哭的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了几声猛烈地咳嗽,他的爷爷迅速离开了门口朝隔壁房间走去。咳嗽声持续不断,过了许久,他的爷爷也没有走出来。我们跟到隔壁房间外,从门缝里窥看着里面的动静,一张罩着白棉纱的床上躺着他的奶奶,她闭着眼,脸色苍白,身体薄薄一片。他的爷爷坐在床边,她咳嗽的时候就去握住她的手,不咳嗽的时候,他就把手松开,从包里取出一片烟叶慢慢地裹成卷又打开,又裹成卷。看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了,回到家才看见手里还握着那张被我揉皱了的烟叶。
他总爱在后园里玩耍,沿着那些新生的烟叶边缘踱走,他的爷爷看见了,朝他的脚掷小石子,他就躲到地边安静地蹲着。有时,他会对着后窗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他的声音就跑去窗前让他看见,接着就跑到后园站在他面前。我们没有再去拿烟叶,而是每天都站在那间传出嗽声的门外,他的爷爷不在那间屋子里,就在楼顶上吸兰花烟,因为楼上也会不断地传出咳嗽声。我们悄悄地溜进那间屋子,走到他奶奶床面前,她闭着眼,安静熟睡的样子像初生的孩子。她凹陷的嘴唇动了一下,便又开始持续地咳嗽起来,咳到最后,她张着嘴,胸中起伏着微弱的喘息声,他飞快地跑出屋子端来了一碗清茶,他喝下一口,俯身对着她的嘴把清茶喂了进去,听到她的喉咙发出咕咚一声时,她的眼睛也微微睁开了,看见我们俩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枕头底下摸索着,许久才取出两颗水果糖分别放在我们的手心里。我们在她面前剥了红双喜的糖纸,把糖含在嘴巴里,看着她脸上的纹路像叶脉样舒展开来,那带着烟叶的香甜味令我们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欢喜。后来,只要听到她咳嗽他就去给她喂清茶,用小小的嘴唇一次次吻合在那凹陷的嘴巴上......
又一季碧青的烟叶茂盛着后园,淡淡的清香在我的家、平石板还有村道上轻轻地飘散着。他和他的阿爷一人握着一把镰刀在后园割烟叶,有的烟叶开出了浅黄、浅蓝的兰花,他就摘下它们用草叶扎成束送给趴在后窗上的我,我与那些花朵一起对着他嘻嘻地笑着,他眯缝着眼睛看我,像是看到了夏天里最明亮的光。
一夜里,我睡在继母喜帧的臂弯里做着一些从万寡悬崖上跌落的梦境,额上、掌心全是汗水。醒来一次,我就把身体靠得她更紧一些。半夜,后窗传来阵阵嘈杂人声。喜帧起床,借着窗外的月光辨认着后园里的人影身廓,又转身看我,见我睁着大眼睛看她,便只好领我一道去后园。院子里群聚着全寨子的人,他们有的说,这家老奶奶在半夜里咳死了。有的说,好像是被茶水呛死了。喜帧把我放在人众里,匆忙地走出院子,再回来时她手里捧着一盏酥油灯,我尾随着她走进了那间的屋子,她把灯盏点燃在老奶奶的床头,灯光照亮了老奶奶安详的面容,嘴角的皱纹里还溢着丝丝湿润。我站在门边看见小小的他端着半碗清茶蹲在屋子的角落里,眼神惶惑……
原刊于《皖北晨报》2020年6月30日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等,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