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上
六匹马,驮着我们,还有我们的行李,叮叮当当走向立次村后的大山脚下,走进蜿蜒崎岖的峡谷。周遭大山嵯峨,谷中一道河水清冽淌出,水底的黑白石子在透明的水波下颤动着。河两岸长满了成片浓密的鸢尾,因为寒冷,花朵稀疏。几棵又几棵开满白色碎花的窦洁子树临水生长,初秋时节,树上就会结满色泽美丽的小浆果,引来林间的鸟雀啄食,牧人遇见了也会欢喜地摘来吃。马匹走过一座搭建在河水上的简易木桥,接着就迎来一段上坡路。越往峡谷深处,鸢尾花就越稀少了,我们开始朝着山道攀行。南吉骑在最前面的一匹马上引路,雍贝骑在她身后的那匹马上,她偶尔回头看看雍贝和我一眼,目光又回落到雍贝脸上,内心升起喜欢,面目就显出了安适和坦然。吉美骑在最后一匹马上看守我身后那两匹驮着行李的马,怕它们丢失了东西。马背上的雍贝,没有显出新奇或是惊慌,就那样稳重骑行,仿佛生来就是一位骑手。
随着海拔的升高与纬度的增加,一路上的植被类型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穿越深阔的暗针叶林,六匹马起起落落的脚力踩出了一个马帮的回音,所有的植物在各自的生命活动中散发出了清新怡人的芬多精,吉美小声哼唱起了愉悦的歌儿,细听却又像是两只云雀在不远处鸣啭。再往上走,周遭的林木又转换成了茂密的高山杜鹃林,无数修长的木流苏垂挂在树枝上,像珍贵的礼物。一路沉默的南吉在这时转头对我说:“六月间,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开满了粉白的花朵,煞是壮观好看。我一个人经过时,总能听到一两朵花坠落的声音。最初,我以为是马鸡飞落了,轻声走入林中打探,身后又会落下一两朵,那声音厚重沉实,林中又过于安静,我便慌忙走出了林子……”南吉说话声音秀气,我听得时断时续,风吹送着南吉话语中杜鹃花的香气。前路逐渐敞亮起来的时候,路边的杜鹃树开始变得稀稀落落了,只见路旁堆垒着高高低低的柴垛。再往上就没有树木了,只有低矮的小杜鹃丛和浅草,路边的山包上紧贴着密密麻麻貌似多肉植物的草叶,从草心抽出一枝枝蔷薇红的花柱在风中频频点头。雍贝在马匹上头垂得越来越低,以为他瞌睡,我喊了声贝,他回头看我,面色灰白,嘴唇有些发紫。南吉回望我们后一跃下马,从路边的浅草中折断几根小杜鹃枝别在雍贝的耳际,说是可以抵御高原反应。剩余的两根递给了我,细小的枝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色粉尘,深嗅有松脂的清香气味,安人心神。
走到一处草坪,南吉和吉美下马一起去扶雍贝,说是在此处稍作歇息。雍贝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他取下小杜鹃枝插进吉美浓密的头发里,两人由此发出了树木抽枝发芽般的嬉笑声。马儿径自走向草坪深处的水洼里饮水,打着酣畅的响鼻,颈项上铜铃铛随马儿鬃毛抖动发出了抑扬顿挫的音乐声。马儿饮饱了水,转身朝我们走来。继续骑行,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在头顶上游移,渐渐偏西。雍贝在前方问南吉:“二姨,格日切还有多远?”南吉指向眼前的山峰说:“登上这座峰顶,翻山下去继续行二十分钟就到了。”回望一路经过的河谷,早已不知去向,我们身处的位置几乎与周遭巍峨的山峦齐平了。我用手机测试海拔高度:4820米。
登上峰顶,一群牦牛散落在石坳里缓缓移动,孤独而凝重。这是一路上最令人欣喜的事情了,看到牦牛,我们就知道距离牧场不远了。这时,远山响起了闷雷声,瞬时,风赶着大片大片的云雨从远处逼近,击落在身上有碎裂的声响,我们来不及防备,马儿走得更紧了些。脚下的路直通向一个垭口,就在我们接近时,垭口忽然涌出团团白雾来,像一场盛大的桑烟,让人顿时生出喜悦和敬畏。穿过了白雾,眼前宽阔敞亮,一朵朵低矮的白云正悠悠地越过万千山峰。脚下有宁静的牧场,黑蘑菇样的木屋,百褶裙样的围栏……
接近围栏门口,跑出来两个穿红绿衣裳的孩童唤南吉,用立汝语招呼我们到家里歇脚喝茶。南吉从身后的马褡子里取出两瓶果汁饮料递去,当作下山归来的礼物。他们接过饮料,一人怀抱一瓶,安静地目送我们离去。
一路走来的毛路也在这座牧场戛然而止了,接下来是一条弯曲坎坷的羊道,引我们到达了一个山坎上。南吉停在前方说:“山下就是格日切牧场,往年这里散布着五六家牧户,如今只剩下我们一家坐拥十几座大山,我时常朝着大山高喊一声,整个世界都在回应我,你好!”格日切在一片更广阔的高山丛林之中,一块掌心样安稳的草坪里长着三间木屋和一间石屋,还有更宽绰的围栏。吉美拱起双手,嘴对着虎口吹出了埙一般空灵的哨声,一个人影走出木屋来观望我们。接近牧场,扎巴(南吉的男人)快步走来接过雍贝手中的马缰,问候我们累了没有?又躬身背朝向雍贝,驮他下马。雍贝不知道下马的技巧,马背就成了一匹小山。扎巴卸下马背上的行李,马儿们头也不回地朝牧场后方的草山去了。南吉引我们走向三间紧凑的小木屋,进入的第一间是柴房,弯弯绕绕的柴根上晾晒着几件衣衫。转入的第二间是锅庄屋子,向外延伸了一间新修的木屋。这是几天前,扎巴为我们的到来特地修建的,南吉把我们的行李放在了新木屋的角落里,唰一声拉上了一面白色的氆氇帘子,几只蓝色的鹿子绣在其中朝四方机警张望。钢炉灶燃着旺火,我们围坐在一圈牛毛毡垫上,身上的湿衣服升起了缕缕热气。扎巴忙着打酥油茶,南吉取来盘盏,揭开钢炉上的蒸锅盖,捡出饱满的酥油包子。我们喝茶,吃晚餐。我细看锅庄屋子,窄小,不过巧妙地利用几面板壁装订了长短不一的简易木柜,上面放着小型电视机、播放器、锅碗瓢盆。门边放着一口水缸,边上围了一串系着毛绳的挤奶桶。扎巴双手抱膝坐在我们对面用心地打量雍贝后,对雍贝的到来发出阵阵赞叹。
屋外响起了高唱牧歌的声音,南吉说:“是宁卡团牛回来了。”我们一起出门,只见宁卡赶着一群黑压压的牦牛从南边的山路上归来,那阵势陡然给这苍莽的山林带来了繁忙兴旺的景象。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大雁子牧场,手握着从来没有打响过的牧鞭,组织一路青草红花一遍遍轻唱:我骑上一匹白鹿,走进你的梦乡,月亮升上了东山顶上……扎巴和南吉奔跑去打开西南两面的围栏门,牛群洪水样涌入,不断扩展漫延。南吉一家四口在牛群里奔忙,将小牛犊和母牛隔开关圈,牛群陷入了混乱。半个小时后,数十头小牛犊被成功赶入圈里,用栏杆上的毛绳拴成齐整一排,牛圈里传出了踢踏节奏般的蹄音。
牦牛们纷纷走出围栏,走向周边的草坡吃草,过夜。天边的一抹落日照亮了格日切,照亮了从围栏里走出来的南吉的一家人,他们脸上挂着金色的喜悦。
忙碌的早晨
晨光从木屋顶上的几道缝隙里细细地探照进来,宁卡围着钢炉灶边窸窸窣窣地做早饭,大茶已煮沸,满屋清香。雍贝还在深睡。
我走出木屋,朝着流动的水声去梳洗。三两只蓝绿色的鸟儿立在插入溪水沟里的一截木槽上低头饮水,抬头鸣唱,见到人影,扑棱棱几声飞进了不远处的一片浅树丛里,没了踪迹。一层薄薄的白雾正从牧场后方皱褶起伏的山顶漫溢下来,湮没了黛青色的山石、绿色的小杜鹃树丛,接着湮没了整个牧场,眼前一片空茫,耳边只有溪水婉转流向远处的声音。我蹲下身,把手伸进溪水里,由雪水融化的沁凉很快冷冽到了骨头里,再往深处,触摸到一个个光滑的圆石。浸泡久了,溪水开始变得柔软温暖起来,掬一捧洗脸,那清爽仿佛能使我一眼看开眼前的云雾,看清那些停立于山顶石砾之上的灰色獐子和树丛深处悄然绽开的紫色贝母花,花瓣上星星点点的白是它与生俱来的喜色。
从缥缈的白雾中摸索回木屋,围栏里传出扎巴招呼奶牛的声音,我从围栏外看去,一头奶牛正吐着热气舔舐扎巴手心里的玉米面,扎巴的另一只手已经将一段毛绳套牢了奶牛的脖颈,顺势将它拴在了面前的木桩上。扎巴提起身后的一只木桶放在奶牛身下,然后坐在边上一个石凳上,头抵牛肚开始挤奶,随着一起一落的手势,一股股雪白的奶汁就注入了木桶,那声音丰实有力。等到奶汁注入木桶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轻的时候,扎巴从奶牛身下提出木桶,解开木桩上的毛绳放了奶牛,奶牛仰头朝着若隐若现的乳养圈门“哞”一声,一头牛犊便奔跑出来,一口含住奶牛身下松软的奶头,一下又一下地顶撞,直到嘴角溢出丝丝奶汁。
扎巴又从腰间的毪子筒包里取出一把玉米面召唤另一头奶牛,引它前来挤奶。几米远的木桩下,南吉身着显眼的绛红藏袍,呼唤一个叫达瓦卓美的名字,像是在唤一个姑娘般温婉,一头蓄着刘海的奶牛走到南吉面前。南吉喂它玉米面,来回抚摸它的额头以安抚它挤奶,看到围栏外的我,她露出了明媚的笑,那笑远比普拉斯托夫的画作《牧场》还要出色。吉美披着阔大的氆氇褂子守在乳养圈门口,等待挤奶完毕的奶牛呼唤圈中的孩子,并准确地放出它们。其间,有小牛犊想要提早出圈,吉美就会拽住它脖颈上的毛项圈硬拉回圈里等待,直到小牛们全部被各自的母亲唤走。
挤完数十头奶牛,太阳照亮了近处的草地和远处的山林。宁卡走出木屋去接替吉美,把围栏里的所有牦牛赶往一片倾斜向下的山地,它一直伸展进一条峡谷里,谷底豁然托举起巍峨大山,单调的,宁静的,明朗的天空梦觉般轻轻地睁着。
我走入围栏,从石阶上提起满满一桶又一桶牛奶轻放水缸边上,奶汁在木桶里微荡着丰沛的光泽。南吉煮开了一锅奶汁,盛入几只碗里,端起第一碗递到雍贝面前,表达对这个小小少年的爱重。我们围坐炉灶边,南吉拉开炉灶下的铁抽屉,一阵烤麦饼的香味顿时逸散开来,南吉用火钳刨开一层凹凸有致的炭灰,逐一取出宁卡一早埋下的小麦饼,三吹三打后放入盘盏里,又从身后的橱柜里取出酥油盒子,用一柄尖刀揭开一块麦饼的一面外壳,掏松里面的软馍放入拇指大小的酥油和少许盐,盖上外壳递给雍贝,说这是食物里最高级的汉堡,请雍贝品尝。我们悠然缓慢地喝着牛奶,掰下小麦饼嚼食,那至味在我心里升起了阵阵幸福以及感激之情。
扎巴吃完,从神龛的隔板下取出一个小纸箱,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盒子,他找出几颗止痛片丢进口里,用一口茶水吞服后,抱起钢炉灶后方的铺盖卷出门了。南吉说,一次找牛途中,扎巴遭逢暴雨,脚底踩滑滚下山坡,颈椎受到重创,没有及时医治落了病根。早起晚睡就会头晕脑胀,厉害的时候会伴有轻微昏迷。隔壁那个石屋子清净,扎巴常去那里补觉,能恢复精神。
南吉开始为打奶做准备,她从柜子上取下反扣在几张新鲜塔黄叶上的木桶,里面盘踞着剥皮后的矮脚盘香枝条,她将早上挤的鲜奶逐一倒入那木桶里晃荡一下(以便枝条凝结起了一层奶皮,牧人称之为乳昔),才倒进炉灶上的钢锅里小火煨热,盘踞着枝条的木桶则继续反扣在塔黄叶上,叶片也会不断更新,以保持桶内的乳昔鲜美,有贵客时才取下享用。炉灶上的牛奶开始冒热气了,南吉端下奶锅,放在炉灶边上,从电视柜下拖出一个铁皮箱,将箱内笨重的铁器平放在铁箱上,取出一个又一个铝制的部件组装,很快一台打奶机就立在了铁皮箱上。插入电源,头顶的电灯瞬时暗淡了许多,打奶机由太阳能发电带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南吉用铜瓢舀起一瓢奶汁倒入打奶机顶端的钟状容器里,打奶机身上延伸出来的两个槽口分别淌出了鲜黄的油脂与绵密浓厚的白净奶泡,流进两口铝锅里。白色的奶泡流得细长,叮咚作响,油脂流得缓慢无声。雍贝蹲在打奶机前新奇地看着它们持续地工作,见顶端容器里的牛奶快打完时,他接过南吉手中的铜瓢帮忙添奶,半瓢半瓢地添,南吉见他做事沉稳便放心地拿起水桶出门汲水去了,我收拾炉灶边上的碗筷来洗。一锅煨热的牛奶全部添完,雍贝额头上冒出了几点汗珠子。南吉汲回一桶水,顺便在溪水边梳妆妥当了。她把油脂积攒到水缸边上的一只木盆里,盖上了塑料薄膜(七月初的青草还不茂盛,奶牛产奶便少,两天才能凑够一饼——五斤),又把奶泡端到钢炉灶上再次煨热端下,盖上盖,放到钢炉边上包裹一层又一层牛毛毯子。
雍贝问南吉:“它这是要睡了吗?”南吉说:“是的,睡上三四个小时,醒来就变成一锅酸奶了。”他们的对话简单可靠,且彼此信任。三四个小时,遍地的灯盏花在风中轻摆,奶泡在温暖凝结……
原刊于《皖北晨报》2020年8月28日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