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C·铁穆尔散文:雾中的高地亚洲

《延安文学》2020年第4期 Y·C·铁穆尔 2021-01-18发布

        欧亚大陆的中部有峥嵘而庞大的雪山群峰、高地草原和大河激流,是牦牛、绵羊和马的故乡,这里的人们食用和供神都离不开从牦牛奶中提炼的酥油。人们把这个地方也叫做高地亚洲、吐蕃高原或青藏高原。我的族人——尧熬尔人就在这群山草原的东北边缘——祁连山那无数的沟壑山川间放牧畜群。

 ——题记



关于身份和认同


        火车在山下驰骋,白云在天边飞翔。西边那白雾迷漫的远山仿佛好像就是扁都口。不,那就是扁都口,大名鼎鼎的扁都口。祁连山中段通往南北的最重要通道和关隘。祁连山,扁都口……那一个个寒冷而又落寞的峡谷和我生死相关。

        我从车窗里看着。十多年前,我多少次走过那里?!更早的时候,我的父辈们也曾无数次走过那里。峡谷紧挨着山岭,山顶阳光灿烂。那一个个山脚处积雪发出耀眼的光芒,而山坡上淡蓝色的云雾总像是在冒烟。

        眼前是刈过的庄稼地,远处黑色的牦牛群在雪山下吃草,这里是夏日塔拉草原的西部,山丹军马场的地盘。火车到了雪山脚下,一片茫茫的哈日嘎纳灌木丛,一条小路曲曲弯弯伸向远处的山脚。群山中有冰冻的雪水河。隧道中间,可清楚地看见长满柏树,密布悬崖,黄草萋萋的山坡。转眼之间到了门源火车站。门源火车站北边是祁连山神峰阿米冈克尔,南边也是大名鼎鼎的高山达坂,蒙古或尧熬尔名字叫“阿勒腾达坂”,吐蕃特名字叫“赛尔青达坂”。

        手机微信,是一位青海民族大学的在读硕士给我发来微信,他说他通过我的朋友找到了我的微信。我不时看看窗外,一边给他回信,下面是我们的对话 。


        他:铁穆尔老师,能否给我解答一些问题。

        我:你好!你说吧。

        他:我想讨教几个问题,是关于尧熬尔人的历史和你个人的。您能否讲一下尧熬尔人东迁祁连山前后和周边民族的关系。

        我:尧熬尔人西有突厥,南有吐蕃特,东有中原汉地,北隔瀚海和群山与蒙古相望。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是一个边缘的边缘,而古代的突厥蒙古诸族群则是他们的母体文化。数百年冰与火的历史,早已把尧熬尔人和亚欧大草原上其他操突厥和蒙古语的同胞之间的情感维系几乎切断了,记忆大多被抹杀了……尧熬尔人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逃亡者群体,祁连山和山下那几片荒僻之地倒是给最后一群尧熬尔人提供了某种保护……

        尧熬尔人离开了母体文化后,吐蕃特与汉文化又与他们息息相关。

        他:另外,据我所知,你小时候基本不会说汉语,后来学了几句蹩脚的汉语,你到八九岁时才开始正式学习汉语。上学时你被人嘲笑奚落,夏天的五月你还戴着棉帽子上学,被老师骂了后才回家把棉帽子脱掉。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成为一个作家的?

        我:是的……

        他:你上小学时,是在你二姐才仁卓玛的指点下才凑合出老师安排的作文,后来你是在王政德(茨仁洛尔迦)的指点下,才知道怎样写文章投稿的事,当然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大量阅读和思索,你看了不少书……

        我:是的,茨仁洛尔迦后来成了摄影家,我们常常还说起这个事……

        他:我给您转发另外一个人在您文章下的留言:“……从这个文字看来,作者实际上在极为天真地暗暗想把这个小小的民族整合进整个内亚或者说是中央亚洲的大家庭中。在这个小小的民族或者说是像作者说的边缘群体中,作者自己难道就不是一个拼命挣扎和撕扯在几大文化之间的精神错乱者吗?不是浸染在几个文化之间,整天孤独地吹着自己的肥皂泡的怪胎吗?尧熬尔,尧熬尔,尧熬尔……”

        我:这个读者说得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我是尧熬尔人。但在尧熬尔人中间,我父系的吐蕃特血统和我的亚欧思维常让我听到一些让我啼笑皆非的言论。

        尧熬尔的群山总是云雾缭绕,而我的灵魂如一枚小羽毛在天外飞翔。

        我还有这样的体验,我来到和尧熬尔人同一个族源的维吾尔人中间时,因为我只懂蒙古语而不懂维吾尔语。使得维吾尔人和善的目光中有许多遗憾,像是雾和云。我到尧熬尔人的另一个族源蒙古人中时,我的身份是尧熬尔人,虽然我的母语是蒙古语的一种。在亲人般的气氛中我仍感觉到,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了层什么,那也是雾。我穿着我父亲给我缝制的吐蕃特皮袍到吐蕃特人中间,我那蹩脚的吐蕃特语,还有我的霍儿人名字“铁穆尔”,都让阳光满怀的吐蕃特人和我之间有了一层什么东西,就像今天高地的雾……

        我是谁?你是谁?他又是谁?……


        火车穿过祁连山隧道,到了祁连山南麓,广阔的山川草地上零落的房屋,牛羊。远处的铁丝围栏,还有在阳光下闪耀的冰块。20世纪中叶,我大舅波玛诺尔布曾骑马到这里参战。不远处就发生过惨烈的战斗。埋伏的山谷两边的人打排子枪,走到伏击圈的人全部阵亡。那片硝烟好像还没有消散,那段历史也没有远去。想着这些禁不住心中难过。无论谁胜谁败,成王败寇,一样的血和汗流淌在一样的雪山和青草丛中……

        火车下了高原,到大通河谷。地势越来越低。我和那个硕士的对话越来越怪异。

        我回了信:

        

        我这一生对“尧熬尔”这一语词有一种灵性深处的感应。你不会懂的。


        我把别人拉下来的火车窗帘又拉了上去,望着窗外。火车上总是有一些人,他们喜欢紧紧关着窗子或是上了车就忙不迭地拉下窗帘。他们对窗外蔚蓝的天和阳光下的山河无动于衷。我看着他们很纳闷。窗外就是一片漆黑或是风雨大作我也不愿拉下窗帘。

        大约过了半年后,我在那个硕士留给我的电子邮箱里写了一封信:


        尧熬尔,这一个来自内亚地区的阿尔泰语系突厥蒙古的语词,这是来自一个人类文明共同体的一个语词,这个语词的含义就是面对一切,万物归一。就是激发不同的人们走到一起,激发不一样的心灵相互友好地黏合起来,激发地球上所有截然不同的种族或群体冲破禁锢友好地联合起来……这就是这个神秘名称的最大价值。……

        尧熬尔这一名称提升了我心中人类一体性理念。我相信不仅仅70亿人都是兄弟姐妹,外星人也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人的生存依赖苍天大地和同类。可是当今世界的许多人被虚假的知识引入了歧途。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信仰一致提倡的是慈悲或爱的价值,提倡每一个人同世界不同领域和不同信仰的人对话的理念。

        此刻我的心智如晓风残月一样的清醒,我不再询问苍天大地我是谁,我知道我是谁,我从不曾属于某个群体,我只是插在茫茫草原上的一杆笔……


        我再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我和这个从未谋面的人的交谈到此为止。


“在这个秋天里……”


        2018年的秋天,夏日塔拉入秋后的一周里又是雾又是雨。祁连山南坡和北坡都被浓雾笼罩着。雪山、草甸、沼泽地、悬崖和云杉林,还有远近的牛群和羊群,牧人的房屋都被这片奇异的浓雾锁住了。我和斡亦喇惕•阿努达喇带着几个朋友祭拜夏日塔拉的秋季草地,有乌拉特•德力格尔大哥一家三口和额•乌•宝力格兄弟。相貌奇伟的乌拉特•德力格尔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成吉思汗》中大汗的扮演者,文化底蕴极厚,涉猎建筑设计等行业。

        他端着酒杯说:“夏日塔拉草原上的那些旱獭和飞鹰一定比谁都懂得这个地方神秘的历史和地理,包括十三世纪那波澜壮阔的伟大远征。因为这些旱獭们和这个历史地理融为一体有多少岁月……

        额•乌•宝力格是剑桥大学著名的学者,当今人类学蒙古以及中国研究专家。他对内亚地区历史文化的见解极为深刻。我总是想起他说过一句话:“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爱别的民族或族群呢?……”在夏日塔小屋他曾这样说。

        我们五个人从夏日塔拉的东边到了西边,从夏营地到冬营地,雾中的黑帐篷,肥美的羊肉嫩绿的花草,把整个夏日塔拉东边到西边转了一圈。奇妙的是那几天夏日塔拉一直被大雾笼罩,没有一天是晴朗的。看不到白雪皑皑的阿米冈克尔神峰,也看不到雪山下碧绿的草原和大片大片金色的哈日嘎纳花。天不放晴我干着急。

        汽车的窗子上落满了雨珠。下车问了好几次路。在焉支山下的草地上打尖,羊肉、饼子和奶茶。这是去匈奴单于城的路。研究这一方历史地理的专家,为什么很少到这个曾经举足轻重的历史遗址和山河实地察看呢?

        在我父母家中,我和父亲谈及歌谣,八十五岁的父亲声音变得很小,我紧紧凑到他的嘴边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我父亲赛姆道通晓吐蕃特语,喜欢唱吐蕃特歌谣。我一直觉得在他心中有一种创作的冲动。他对我说过一件事。那是1970年后,一次他在梦中创作了一首吐蕃特歌谣,一共三段,他对这首歌词非常满意和喜悦。醒来后还记得他在梦中创作的歌词。接下来他也不知道应该找张纸写下来珍藏——他是一个全部身心都投入劳动的牧人。生产和劳动的繁忙让他喘不气来。一段时间后,他渐渐忘记了这个歌词。

        几年来,我回想着父亲的吐蕃特歌谣,还有我这些年收集的尧熬尔牧人的古歌。我也时常听着那些的古歌,完成了非虚构作品《逃亡者手记——尧熬尔人的内部档案》。

        内亚游牧人的迁徙和逃亡,尧熬尔这个小族群的逃亡故事,摩西带领犹太人逃出埃及的历史,血与火的人类历史梦幻般地交织在我的眼前。那一段时间里,我常听马克西姆·姆尔维察弹奏的《出埃及》,摩西和逃亡者的队伍,汹涌的海水中间有一条路,眼前又是无边的旷野和沙漠,,伟大的逃亡之路在我眼前。

        祁连山里的牧民们仍在不断地离开牧场。有尧熬尔人、吐蕃特人、蒙古人、也有少量的回族和汉族的牧民。

        看着夏日塔拉秋天的浓雾和雨,想着一年前在风雨中驱赶着畜群离开黑河故乡的牧人。我在笔记上边写边改,还像以前一样用尧熬尔语想了一遍,然后翻译成汉语的歌谣:

        

        在这个秋天里/我要离开部落神圣的山巅/还有那用树杆和石块建起的鄂博/那是人们烟火祭拜的地方/那是守护神时常光顾的地方

        在这个秋天里/我要离开林边那鲜红的浆果/还有灌木丛中那条熟悉的小路/我那卷毛的小山羊/曾跟着我奔跑在小路上

        在这个秋天里/我要离开祖辈在山崖上的天葬地/还有那些从远古以来/发生过奇异故事的山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冬天:关于成吉思汗的遐想


        夏日塔拉的冬天,日子大多是晴朗的。冬天的阳光普照着蜿蜒流向北边的斡尔朵河,四周是起伏的群山草原,蔚蓝的天空总是有飞机不停在飞往西边,飞机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尾迹,阳光下这一道道白色烟雾般的东西显得那么耀眼。夏日塔拉群山更显寂静。

        又是一个隆冬的天气。我在小屋中读席幕蓉大姐从台湾寄来的书《从蒙古到大清》,副标题是《游牧帝国的崛起与承续》,日本历史学家冈田英弘著,台版繁体字。书中把成吉思汗写做成吉思•汗。我心中惊叹的是,书中的不少思想和我见过的游牧人的想法有许多共同的地方土土,冈田英弘真是厉害。放下书到院子里散步。

        太阳落山,天上的微云好像在微笑。百花嶂那边的雪山泛着桔红色的光。雪山、钢蓝色的悬崖、山下的云杉和哈日嘎纳灌木丛一片静谧冷峭,仿佛来自天上的寒冷的琼浆玉液从我头顶灌下,顿时无比的清醒。

        而不远处山岗下那条泥泞的路早已冻得坚硬如铁。

        阿米冈克雪山下的黄昏将至,站在院子里遥望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  一如既往地灿烂明亮,独一无二。天空似黑不黑,幽蓝的天空渐渐繁星闪烁,夜幕降临。

        自从长住夏日塔拉小屋后,过去那些笼罩在我心头的焦灼、担忧和惧怕都在阿米冈克尔雪山下的许多个凌冽寂静的黄昏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忽然觉得真是奇怪,那些压在我心头的巨石去了那儿呢?那些质疑,那些懊恼,那些忧伤的傍晚都如风一样远去,如今我觉的无比的轻松。

        像是大海退潮一样,那些往日里总是纷纭而至的事务和烦恼,像是消失在这个雪山之下,茫茫的哈日嘎纳灌木丛中。

        这个雪山下冬日的黄昏真是奇妙。


        夏日塔拉,语言文字总是难以将你的凌冬和黄昏写出,更是无法将阿米冈克尔神山的表情和灵魂表述。

        夏日塔拉,无论你是荒凉寒冷的穷乡僻壤还是富饶绮丽的群山草原,你在历史上从来没有长期属于某一个民族,但你又总是被很多离你而去的民族念念不忘。


        几个月前,曾经扮演成吉思汗的乌拉特•德力格尔大哥和我们聊起成吉思汗的话题,也让我不时遐想成吉思汗,思索内亚地区的“成吉思主义”。

         当年乌拉特•德力格尔大哥到锡盟草原上时,牧民们得知他是成吉思汗的扮演者后,不少人前来向他磕头。内亚以外的人们可能很难理解,因为在内亚人民的心中,成吉思汗不单单是一个英雄或帝王,在内亚地区成吉思汗是一种思想体系, 而“成吉思主义”是一种在亚欧大草原大多数族群中都客观存在的世界观,是内亚人民的共同遗产。这是突厥蒙古民族的共同意识形态。是一种绝对的感情寄托,寄托着许多内亚民族复杂的思想感情。这些问题仍然需要我们不断地探索和思考。

        我边想边看边听,网络上一篇文字和歌曲:俄罗斯境内鞑靼人的心声:歌曲《成吉思汗》。这首歌由鞑靼歌手伊丽苏娅-巴德来特丁(İlsöyə Bədrətdin)演唱,歌词大意是:


        灰色的大草原上∕一片寂静∕青蒿上结满了霜...... ∕古老的驿路上∕车辙上的的尘土∕归于永恒∕见证着太多的历史∕太多故人...... ∕这么多世纪过去了∕但蓝天下∕大草原的孩子仍在等待消息...... ∕回来吧,成吉思汗!∕愿你的英灵∕回到鞑靼人中间∕你亲爱的人民在等你∕唤醒鞑靼人∕告诉他们自己是谁...... ∕真金不怕火炼∕出淤泥而不染∕请给鞑靼人指出未来的路∕愿你的英灵回来∕成吉思汗


        我注意到他们唱到成吉思汗时,他们发音是金格斯汗,这和尧熬尔及不少突厥语的居民对成吉思汗的名字发音一样。我想起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已故的照那斯图先生说过,成吉思汗的名字有两种发音。有一种青格斯汗,还有一种是金格斯汗,这是有据可查的事。在尧熬尔人中大多都叫金格思汗(有人写成汉字的祯格斯汗)。

        在这里,鞑靼人(我国境内叫做塔塔尔)的这首歌让我心中涌起许多的疑问:我是谁?我们敬仰的英雄是谁?亚欧大草原或内亚各族人民的爱憎、感情和思想还有着哪些不为人知的面貌?

        在这首鞑靼歌谣后面原创者的文字说:


        “苏联时期对鞑靼人历史描述的一些限制,以及主流历史话语将古代历史人物“对号入座”式地“分配”给现代各民族,鞑靼人对成吉思汗的认同和纪念主要是民间的,非正式的,潜意识的。这种潜意识的认同和纪念代代相传,深入人心。可以说,在许多鞑靼人的灵魂深处,本民族最重要的英雄人物不是阿布都拉-图凯,不是穆萨-贾利勒,不是萨拉瓦特-尤拉伊,不是苏玉木比克,而是成吉思汗,他和他的子孙所建立的帝国(蒙古帝国到金帐汗国)被广泛认为是鞑靼族形成过程中最重要,最辉煌的年代。”


        鞑靼人真正的历史和苏联教科书中写的是不一样的,很多民族的历史和教科书中写的都不一样。成吉思汗这样英雄究竟和内亚地区的多少民族有密切的关系?你是认同?还是要回避?我走过内亚很多民族地区,从吐蕃高原到鄂尔浑河畔,从中亚的七河流域到伏尔加河,很多不同民族的人们至今还在讨论这个八百年前的盖世英雄。当然因这些问题大打出手实在没有必要。

        历史发展到现在,当下面临的信息技术、生物技术,战争、屠杀和压迫……还有全球气候变暖引起的恐慌和担忧,当然最致命的是人心和道德……这一系列革命让人类焦头烂额,毁灭的灾难迫在眉睫。人类需要赶快采取正确的行动,来不及争论,来不及过多的思考!这些思考曾经在我们的祖辈中就已经有过无数次。我们是多么地健忘呵!老话说得好,蓝天之下并无新事。远古的论断,今天并没有过时。

        早在十年前,2009年的夏天,我在哈萨克斯坦听乌兹别克和哈萨克人说,在内亚地区民间传说:贴木儿汗和成吉思汗是世界的战神,所以人们要保持敬畏和距离。人们传说就是因为在二战前,苏联科学家挖掘了位于撒马尔汗的贴木儿汗陵墓,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暴发。如果现在有人违犯内亚地区民间的禁忌而去挖掘成吉思汗的陵墓,那无疑将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暴发。

        伊丽苏娅-巴德来特丁演唱这首鞑靼歌曲之后有一段原创者的话:

        “古代人物没有现代民族属性。成吉思汗是欧亚大陆上众多现代民族共同的历史人物,主流历史话语将他硬性规定为某个现代民族的历史人物的做法,是对历史的一种扭曲诠释,既不会被所有人接受,又会制造不必要的争议和误会。就算硬性规定某个历史人物‘属于’现代哪一个民族,也不可能阻止同样是这个历史人物所建立的政权的后人对他的认同和自豪感,而且是代代相传。这首歌曲就是针对主流历史话语的一个发自肺腑的呐喊。”


“青青的山谷里的百灵……”


        我曾数次倾听尧熬尔牧民歌手巴岳特•拿木琪和安江•堪卓梅朵的歌唱的那首著名的歌谣《青青的山谷》。这两位牧人歌手从先辈们那里继承了这些歌谣,这些歌谣究竟传唱了多少年呢?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有的歌谣中满是远古的信息。


        青青山谷里的百灵呵,∕在噢呀喏呀地歌唱不停。∕我胯下的骏马呀,∕看起来是紫红色又有点棕色的良马呀……


        歌曲里显然说得孤身远行的旅者,在孤寂的旅途中的思绪。走过空旷的山野,远远可见草原小丘旁边有一座牦牛毛制的黑帐篷,不远处还有一座白毡房,山坡的畜群旁边走着一位红缨飘飘的牧女。几天来他又走过了急流险滩,又走在一个没有人迹的青青山谷里。他听见白灵在起劲地叫个不停,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他遥望山梁上飘过的白云,听着百灵的婉转鸣叫。他分明在默默祈求苍天大地。

        我感觉到这个遥远年代的骑手心里的期望,一句句话语通上我的心头。这不是歌词,这是我心中感觉到的那个山岭和旷野中的骑手的祈祷。


        歌唱吧亲爱的白灵鸟∕请您用那动听的歌谣洗去我心头的无限忧伤!

        飞翔吧亲爱的白灵鸟∕请您借我一双翅膀让我飞向远方!

        神圣的汗腾格里长生天哟∕请您给我和胯下的骏马神一般力量!

        神圣的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哟∕请您让我拥有无数的兄弟∕像那森林一样!

        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请您还像昨天一样∕照亮我前方的旅途!

        ……


        夏天的太阳把大地晒得暖洋洋的,孤独的骑手在马背上打着盹。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常常抚摸着马的脖颈和镶银镂花的鞍鞒。每当这个时候,马儿好像懂得主人的心思,它总是晃动着长鬃和双耳,驮着主人奋力前行。今夜他将在哪里烧起篝火宿营呢?尽可能要找一个僻静安全而温暖,盗贼不易发现的地方。其次是骏马有草吃有水喝能恢复体力的地方。然后还要找到柴和干牛粪生起篝火取暧烧茶,防止野兽袭击。

        高山大河,太阳月亮和星星,风暴雨雪,强盗豺狼……陪伴他的只有这匹忠诚善走的马儿,还有錾刻精美的马具。这一切,对一个单枪匹马的男子是多么大的安慰。除此之外,没有陪伴的人没有对话的人更没有人会理解他的心情。除了孤独还是孤独。歌谣像很多北方游牧人的民歌一样重章叠句回环往复。犹如百灵鸟的歌声般千回百转一唱三叹的声音和语词背后,是一种像匕首、长矛或箭镞,一下子就直刺内心最深处的东西。那是干脆、猛烈和灼热的强烈感情,表达的却是一个没有实现的理想或期望,那个理想或期望远在高山那边,在森林那边,在白浪滔天的遥远大海那边。

        牧人的歌谣和神话,是人的天性,是民众的爱恨,是人和天地神灵的对话。在这个话语中有来自山野的呐喊、欢笑和哭泣。那一首首源自纯净心灵的歌谣,每每让人感受到一种魂荡魄飞,肌肉被撕裂骨胳被折断般疼痛,同时又让人感觉到的是爱是慈悲是温情,就是对小到蚂蚁小草大到猛犸恐龙的爱。而那四射的激情表现了对高层生命的敬意,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是一种多元价值的国际主义者。在古典的牧人中常常能见到这样的人。

        他们早已在远古时,在高山那边,在森林那边,在白浪滔天的大海那边审视一切,他们早已在宇宙视野下审视一切,而不仅仅在审视自己那个小小的群体,不仅仅在审视现代人称之为“部落”、“民族”和“国家”的东西,他们这些山野之人审视的却是苍天大地和地球上所有四条腿的和两条腿的动物。

        那个山岭和旷野上的骑手一定还会这样想:我走过许多的青青山谷,我还会走过命里注定我的马蹄要踏过的群山和草原,我还会在原野和山冈上悠闲地遥望天空的白云,听那草地上空凤头百灵的歌唱。


原刊于《延安文学》2020年第4期

铁穆尔.jpg

       铁穆尔,笔名:Y•C•铁穆尔,尧熬尔人,1963年出生于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1987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2005年1月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级研讨班(少数民族中青年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际蒙古学会会员,西北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和非虚构作品《星光下的乌拉金》《北方女王》《苍天的耳语》《尧熬尔河》和历史专著《裕固民族——尧熬尔千年史》、口述历史《在库库淖尔以北》等。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第七次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民族文学》“龙虎山”杯全国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等奖项;2008年专著《星光下的乌拉金》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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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66阅读 477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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