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腰刀
以前,桑多是村名。现在,是镇名了。
说与桑多有关的以前的事。那一年,我十三岁。
桑多的初中男孩,似乎对腰刀情有独钟。究其原因,不是为了逞强,也不用它来防身,只是一种装饰,使自己像个男子汉。初二和初三的男孩,十三四岁,都佩戴了腰刀,趁老师不在的时候,故意露出来,一脸骄傲的神情。刀柄,有木头的,有牛角的,有铁棒的。刀鞘,有银色的,有金色的,有脏兮兮的木质的。
我很羡慕,也想拥有一把只属于自己的腰刀。
有一天,我央告父亲,阿爸,给我做一把吧,越好看越好。
父亲说,你不过是个才上初一的娃娃,我看就不要带刀了,太危险。
我说,藏民家的娃娃,哪个不带刀呢?
父亲摸摸我的头说,别人带,你不能带,刀是凶器,会给佩带的人带来厄运的。
我久久地盯着父亲,以沉默来表达着自己的执着。
父亲摊开双手说,看我干吗?我又不是铁匠!
我转过身,背对着父亲,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父亲只好答应了我。
三天后,一把腰刀就做成了,一尺来长,鞘身上,一面雕了吉祥八宝里的清洁的莲花,一面是亲亲密密的两条鱼。刀柄上,则雕了骄傲的老鼠,这可是我的属相。细心的父亲还用金粉勾勒了图案上的所有线条,待金粉晾干后,又用清漆覆盖了图案。
这样,图案就不会掉色啦!父亲说。
我很喜欢这把腰刀,常常悬挂在腰带上。阿妈担心图案会被摩擦掉,又用软牛皮缝制了刀鞘套和刀柄套,这下,这把腰刀简直就像佛祖赐予的宝贝了,睡觉时,我都抱在怀里。
我的玩伴——镇子东头的李拉目,听说我有一把新腰刀,想看看。
我没让他看。
他很恼怒,回家取了他的腰刀,在我的面前炫耀。他抽出刀身,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用刀身轻磕刀鞘,发出铁器才有的动听声响:“当——当——当——当——当!”
我的邻居卓玛,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匆匆走出院门,问李拉目,哎,你是看我来了?
李拉目说,不,我来看他的刀。
卓玛露出生气的样子,扭身回屋了。
我的目光紧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
李拉目说,原来你这臭小子喜欢卓玛啊!
我看着他不吭声。
李拉目说,让我看看你的刀,我就把卓玛让给你。
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冷了脸,打定了主意。
我说,我不想让你看!
他很不高兴,说,你根本就不像个儿子娃,倒像个小气的丑丫头。
我不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隔着窗户,我看见他有点沮丧地走了。
哼,想激将我,没门。我这样想。
两天后,李拉目又来找我。他在教室门口向我招手,我装作没看见他。
父亲做的刀子,其实就别在我的腰间。没有刀子的时候,那种对刀子的渴望,比太阳还大,还火,想明晃晃地亮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等到有了刀子,又担心被人看见,被人抢走,那种美好事物被人拿走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所以,我的刀子就在我的衣摆后,硬硬的,热热的,实实在在的,但别人谁也别想见到。
我不出去,李拉目只好另想办法:他竟然带着卓玛,故意路过我的教室门口,到校园西边的小树林里去了。
卓玛有个臭毛病,自己觉得漂亮,爱让喜欢她的男孩们争风吃醋。我知道她的想法,但还是担心她吃亏,就迫不及待地跟了过去。
他们已经钻入小树林,一人靠着一棵树,说话。
李拉目和卓玛都比我高两级,初三了。平时他们就装出比我懂事比我成熟的样子,这时边说话边笑。卓玛的眼睛亮晶晶的,但不看我,只看李拉目,仿佛李拉目就是个好看又好吃的东西。
我也进入树林。李拉目朝我这边看,露出古怪的笑容。卓玛也看到了我,不知为什么,她涨红了脸,离开李拉目,朝我走来。我以为她要跟我说话,但她走过我身边,看了我一眼,也古怪地笑了笑,回教室去了。
李拉目走过来说,让我看看你的刀子,只看一眼就行。
我说,不!
李拉目恼怒地说,再不让我看,我就睡了卓玛。
他这样一说,我生气了。
我说,好,放学后,我俩在斜阳桥上见,那时,你就能见到我的刀子了。
李拉目又笑了,这次,他笑得很自然。我知道,他的愿望,快要实现了。
我有些懊恼,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看刀,我想和他比刀。
怎么比?他疑惑地问。
我冷笑一声,也扭身回了。
到斜阳桥的时候,太阳即将落山。余晖照到桥身上,那桥就像镇上的阿古仁青在唐卡里画的桥一样好看。哦,不是好看,简直美呆了!
美中不足的是,李拉目抽出他的腰刀,砍那红色栏杆。栏杆上,顿时出现了很多白色的豁口,露出松木的本色来。
李拉目说,轮到你了,拔出你的刀,让我看看!
我看着他,露出轻蔑的神色,无动于衷。
他有点生气,又挥刀去砍桥边的山柳。那些灰青色的中指粗的柳条,持续不断地掉在桑多河里,被9月的河水给冲走了。
李拉目说,拔出你的刀,快砍!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
这次他真的生气了,吼我:你还是不是儿子娃?是不是男子汉?
我还是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李拉目愤怒了,骂我:胆小鬼,真是个胆小鬼。你不是你阿爸生的,你也不是你阿妈生的。哦,不,你就是卓玛生的,是卓玛和我一起生的。哦,不,你不配当我的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不该提我父母,不该提卓玛,更不该提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无法保持冷静了!
我拔出刀,紧握着,向他扑过去。
但他不避我,只看我的刀。我听见他惊叹了一声:你的刀真好看!
惊叹声中,他手里的刀掉在桥面上,“当啷”一声响。
我没有停步,离他只有两三步之遥了。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危险,也许吓坏了,瘫软在地。
我的刀没戳中他,戳在栏杆上了。
我的刀从刀柄处折断了,露出了木头的本色。
李拉目的表情,由惶恐变为吃惊,又由吃惊变为嘲弄。
是的,他完全看清了我的刀。
他似乎不怕了,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原来是把木刀!看来,木匠的儿子,也只配拿一把木刀。
我恼羞成怒,用刀柄在他身上乱戳。这柏木做的刀柄,竟然让他受伤了:鲜血渗透了他的白色衬衣。
他起身跑了,边跑边笑。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后来,就听不见了。
只有我一人背靠栏杆,双腿箕开,瘫坐在斜阳桥上。
我心里很是难受,想哭,就真的哭出了声。
逝者
继续讲一件桑多还是村名的时候的事。
事,当然发生在桑多村里。
那是农历六月。放假后,我们的学生身份就变了,变成了放牛娃、放羊娃、砍柴人或割草人。
我,正在上高一,我的伙伴周尕藏,上高二。我俩背了背篓,去山上割草。一边走,一边讨论与名字有关的问题。
我说,我们藏人的地名,和汉人很不一样。
周尕藏说,就是,不一样。
我说,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周尕藏说,汉人起地名,很讲究,要么强调地方是属于祖先的,姓李,就起名李家庄,姓杨,就起名杨家村。
对的,对的,还有“要么”吗?
周尕藏说,另一个要么,就是爱告诉人们这地方以前是干啥的,有啥作用,比如刘旗、陈旗、刘家堡、赵家堡啥的,一听这些名字,就知道这些地方以前待过士兵,还给村子打过围墙。
哎,还懂得挺多,谁告诉你的?
就那个教历史的李老师说的,他最爱给我们说古今了。周尕藏说。
我追问,那你说说我们的地名有啥意思。
周尕藏说,我觉得没太大的意思,不是沟口、山顶,就是水边、源头,离不开我们身边的东西。
你说得不太对。
周尕藏露出吃惊的样子说,你还懂得比我多?我都高你一级呢。
我说,我听阿爸说,我们的地名,也有的与历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有关系,有的还藏着与神仙们有关的故事呢。
这个我也听说过。周尕藏说。
就是嘛,比如你的名字“周尕藏”,就是历史上的一位皇帝啥的,给你家祖先赐了他爱的姓,你家祖先赶紧答应了,又在姓后面跟了藏名,你说我说得对吗?
周尕藏说,对的,对的,我阿爸也这样说,你说说,这是哪个朝代发生的事?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你和我,迟早会知道的。
就这样,边说边走,到了割草的地方。我俩暂时分开了,各割各的草。不一会儿,草就装满了背篓。
歇息时,我对周尕藏说,你知道吗?拉姆草殁了。
哪个拉姆草?
就是村子东边的杨东智的媳妇。
她呀,都病了好几年了。
知道得了啥病殁的吗?
不知道,反正听说是个挺麻烦的病。你知道?
知道,是一种很麻烦的病。
麻烦的病?
嗯,听说这种病,若是男人得了,根子就会烂,女人得了,那里会发臭,轻易治不好的。
天哪!周尕藏惊叹了一声,一不小心,脚踏进了草坑,崴了。
他跟着我,一瘸一拐地从山上背着草下来,到村口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
我准备和周尕藏告别,但他拉住了我。
我俩去她家门口看看吧!他说。
谁家?
拉姆草家。
不行,我得回家。
胆小鬼,就知道你是个胆小鬼。
我不是,我担心回家太迟,会挨骂。
说白了,还是个胆小鬼!
我恼怒了:我呸!
呸啥?到底去不去?
那就走!
我显然被周尕藏给激将了,那种不愿被别人看扁的心性,使我和他在僻静处藏好背篓,出现在杨东智家的巷子口。
我们以为只我俩来了。我俩错了,那巷子口,竟然来了好多警察。
但巷子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警察的面包车根本就开不进去。巷子中间,煨着一堆桑。远远看去,东智家木门的铁环上,也插着柏树枝,那意思很明白:家里有白事,拒绝他人进入。
有几个警察正和一个瘦小的老人在交涉。那老人,正是杨东智的父亲。
远远地听了半会儿,隐约明白了双方的意思:警察想进去看看,他们怀疑死者死得不明不白。老人不答应,说僧人还没给死者安魂之前,绝不允许外人踏进巷子一步。
似乎碍于民俗的看不见的力量,警察们败下阵来,到邻居家去了。显然,他们把邻居家当成了临时的派出所。
这时候,暮色已经慢慢地盖住了镇子,黑夜悄然降临了。
我说,尕藏,我们回吧。
先甭回,再等会儿。
等啥?等拉姆草的鬼魂出来见你?
尕藏捶了我一拳:你甭胡说!
要不你看着,我先回了。
我记得老人们说过,超度亡魂的阿古,会在太阳下山前到达亡人家里的,都这么迟了,还没来,肯定有啥不对的地方。
周尕藏边想边说,小小的脑袋在思考时,似乎变大了,眉头皱在一起,像个短促的八字。
我问周尕藏,你是说,东智家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知道,我们去他家房背后看看吧。
我想说“不去”,结果没说出声,一旦说出来,他又会笑话我是个胆小鬼了。
我们从一处豁口里翻墙进入巷子旁的菜园子。这菜园子实际上是个庄窠,四面都是八九尺高的围墙。庄窠的西墙,正是杨东智家房屋的东墙。这东墙靠背的一截,有十来尺,是后来砌的,旧墙和新墙之间,有个裂缝。从裂缝看进去,就能看到杨东智家的房后果园。
我们的确看到了果树,也看到了蹊跷的一幕:杨东智和另一个男人,顺着梯子,把一个沉重的麻袋搬到房后的果园里,又一前一后拎着麻袋出了果园。
他们在干啥?我低声问尕藏。
噓——
尕藏不让我说话,他的脸色,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显得出奇的苍白。
第二天早上,我和周尕藏去河边放牧的时候,碰到了李拉目。
李拉目凑近我们,神秘兮兮地说,杨东智把他媳妇给悄悄火葬了,听说了没?
谁说的?我和尕藏都蒙了。
好像说是警察说的,说杨东智消灭了犯罪的证据。
周尕藏问,拉姆草是犯罪证据?
李拉目说,甭打岔,听说警察怀疑他媳妇不是病死的,是杨东智给揍死的。
不是说拉姆草是得了怪病死的吗?
不是,听说是得了怪病后,被杨东智给揍死的。
到底是谁说的?
村里大人们说的。李拉目说。
他又说,我真的见过拉姆草鼻青脸肿的样子,头上缠着围巾,头顶的头发都快没了。
我问,啥时候见的?
半个月前。
周尕藏问,哪里见的?
我阿爸派我去她家借东西时见的。
我问,她头顶的头发都脱光了?
不是脱光了,听说杨东智爱揪住头发揍她,手底下一使劲儿,那头发就掉了。
啊!我和尕藏几乎同时发出惊叹。
周尕藏说,我说昨晚有事情,果然有事情。
我说,这杨东智也太狠毒了!
李拉目说,那是因为杨东智先得了怪病,传染给了拉姆草,拉姆草问他,他死不承认,拉姆草骂他,他就动手揍她,揍得可狠了。
我问,到底他俩谁先得的脏病?
尕藏反问我,这还要问?
我感觉脑子有些迷糊,半天理不清头绪。
李拉目问我,你说这病最早从哪里来?
我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李拉目说,这病只能从城里来。
我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周尕藏说,就是,肯定是从城里来的。
李拉目说,那好,我问你俩,是杨东智爱去城里,还是拉姆草爱去城里?
周尕藏说,当然是杨东智,他一卖羊,有了钱,就骑马去城里,一待就是好几天。
李拉目笑了笑说,现在知道谁先得了那怪病了吧?
我一听,心口一疼,难受、迷茫、困惑的情绪,一起出现了,闹得我的脑子,更迷糊了。
周尕藏突然手指远处说,你们看,那不是拉姆草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桑多河边,果然有一个挑水的女人,看侧影,像极了拉姆草。
瞬间,我出了一身冷汗。揉揉眼睛再看,却不是,是她的一个堂妹,边往桶里舀水,边擦眼泪,看起来挺伤心的样子。
我们仨,都长吁了一口气。
乡村释梦者
释梦者身材颀长,干瘦。少年时,和人玩打土匪的游戏,一不小心,被对方用木棍戳瞎了右眼。后来,看人时,只能拿左眼看,很诡异的样子。正是这诡异感,平添了他的释梦的正确性。
我告诉他,昨晚,我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
是上牙还是下牙?
上牙。我说。
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右边的。我说。
他说,看来你阿妈那边家族的某个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半个月的光景。结果,不是母亲那边家族的人离开了人世,而是我的一个辈分比我小年龄却比我大的侄儿,去森林里偷伐柏木时,让从溜道里疾驰而下的一根坚硬的柏木,给撞死了。
我告诉释梦者:哥,您说错了!
他回答说:不是我说错了,是你记错了,你梦见掉的那颗牙,肯定是左边的下牙,绝对不是右边的上牙。
他这样一说,就把我搞糊涂了。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毕竟梦很像河里的泥鳅,是轻易不会被清清楚楚地抓到的,它们太容易溜走了。
这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五岁,他三十岁。我在念书,初三,偏爱文科,对理科世界里的好多事物都不理解。他是村学里的民办教师,爱翻历史书,爱研究民俗,一脑袋土里土气的智慧,对好多事物都有他自己的判断。
现在,我五十岁,他六十五。我还在忙于工作,他已退休在家。
因为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我休了半个月的假,以省亲的名义,回了桑多。
桑多的人口和房舍,都增多了,和邻近的几个村,合到了一块。桑多不再是村名,而是镇名了。他,因为会释梦,则成了镇上的名人。
我告诉他,昨夜,我梦见我的左边的下牙掉了。
他笑了笑,问我,你有几颗牙?
我被问住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倒从没数过。
他说,历史书上记载了,长有三十二颗牙的人,会成为国王,若再多几颗,譬如有三十九颗牙,会成为恶人。
这与我梦见掉牙有啥关系?
他说,那太有关系了,如果你有三十六颗牙,就会成为我们这里又聪明又博学的人。
我正告他,我不想听这话,只想搞清楚,梦见左边的下牙掉了,究竟有什么预兆?
他说,如果你又聪明又博学,就应该知道,你梦见掉牙,只是在担心自己老了。
他又说,只有担心自己老了的人,才会梦见掉牙,梦见走不动,梦见得病,相反,绝对梦不见美食和漂亮的女人。
我明白了。他说得有道理。
我来了兴趣,继续问他:如果我梦见了有着苍白舌头的人,有啥说法?
他说,那你会遇到野蛮人。
如果梦见有着肥大鼻子的人呢?
那你有可能会被人厌弃。
如果梦见遇到了脸蛋丰满的人呢?
那得恭喜你,你会遇到你生命中的贵人。
如果……
他摆摆手,用刀身般的手掌压住了我追问的势头。
他说,让我一口气告诉你吧。若你梦见长着山羊眼睛的人,有可能你遇到了好斗的人;若你梦见了长着豹子眼睛的人,有可能你会被提拔,成为领头人;若你梦见了有猫一样的红色眼睛的人,你或者你的家人,迟早会拥有大量的财富;若你梦见了那些臀部圆润腰肢柔软的姑娘,你很有可能会过上富裕又舒适的生活。
我说,假如我梦见猴头獐脑的流浪者呢?
他看了看我,毫不客气地说,那就预兆说,在不久的将来,你不得不靠乞讨为生。
话不投机,我披衣下炕,准备离开他家。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左腿麻麻的,脚一落地,又是一疼,趔趄了一下。
他笑了,看看,看看,你们城里人,沙发坐惯了,连土炕都不会坐了。
但我还是离不开他。
在回乡省亲的这段时间,出去打工的人还没回来。只有老人和孩子们生活的村落,有种奇怪的荒芜感。文化广场上,也见不到锻炼的人,只有狗和猪在那里晃悠。也有麻雀来凑会儿热闹,叽叽喳喳一阵乱叫,见有人来,又都倏地飞走了。
我只能再去找他,和他聊些古怪的话题。
这个姓杨的瘦子,早就过了耄耋之年,但高鼻深目的样子,一看就是村里杨氏家族的特征。只那薄薄的轻撇的嘴唇,像是来自他母亲那边的遗传。
我说,哥,你为啥喜欢给别人解释他们做的梦呢?
他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像学生一样,需要引导。
你专门研究这个吗?
不,我还研究别的,比如面相学、手相学和心理学。
面相学?
对,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古书上说,有着小小的酸梨鼻的女人,一旦被人威胁,更愿意屈服于他人;有着小小手脚的男子,一旦被人利用,会成为低眉顺眼但怀有异心的奴仆。
那么,那些能发出黄莺般好听的声音的女人呢?
他说,谁遇到她,那就是他的宿命,他无法逃避她带给他的命运。
是好运还是坏运呢?
他说,不管好坏,她都是他今生的主人。
对于他的面相学,我总是半信半疑。但对于他的释梦的能力,倒有着莫名其妙的认同感:三十五年前,他毕竟从我的一个梦,预知到了我的一个亲人的离世。
我告诉他,昨夜,我梦见我登上了村庄东面的那座大山。
他说,你梦见登山,在事业上会取得成功。
我说,我还梦见了山顶的阳光。
他说,那你也许会拥有钱财。
为啥呢?
不是说古代的金币,都是金灿灿的嘛!
我们都笑起来。
我说,你又开玩笑了。
他说,不是的,我这样解释,有我的道理。
嗯,我想听。我说。
他说,很多人都认为,梦由心生,其实不是这样的。
你竟然敢反对我们的祖先说的话!
他说,不是反对,是分析,同样的事,在梦里出现的时候,做梦的人的处理方式不一样。
嗯,这个听起来有意思。我说。
他继续说,有的人梦见手持武器,下一步,就是让敌人屈服,有的人不一样,他梦见自己攥紧武器,也许只是为了防身。
你的意思是,前者有征服欲,后者有恐惧心?
他回答说,你看,你开窍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说,那当然,所以梦由心生是不对的,梦,其实是由每个人的性格生出来的,不同性格的人刚开始的梦境也许是一样的,不过,到后面就不一样了。
他说得对,我无法反驳。
就这样,我的回乡省亲之旅,成了与这个退休教师的智慧交流之旅。而我的省亲的对象,却与我没有特别能谈得来的话题。
一吃完饭,刚放下碗,我就打算去他家。
我的叔叔说,你又要去见那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我说,他的脑子很正常啊!
叔叔摇摇头,嘟囔了一句:你俩,都让书把脑子给弄坏了。
我把叔叔的话说给他听,他哈哈大笑。
他说,你叔叔不知道的是:有人梦见自己不断地跌落悬崖,又在暴雨中,走过泥泞的山路……一旦醒过来,他很高兴,以为啥都不会发生,其实在他的心灵深处,这些不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
他说,你叔叔更不知道:有人梦见了破碗和断箭,梦见自己逃离了战场,钻入那壕沟……这其实就是这个人的困境,他想摆脱,这些困境会像影子一样跟着,直到这个人心中的恐惧慢慢消失,这影子才会消失。
他说,更多的人也许都不知道:若心中有爱,那梦也是充满爱的;心里有恨,那梦时时充满愤怒和痛苦。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
他说,若你梦见尘土满面的儿童,藏身在悬崖之下,你若有爱,必然会在梦中,给那孩子一朵好看的红花;若你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让你做梦的那些书里,也会出现高高的树木和白白的云朵。
我说,照您这样说,若我梦见自己造好了船,搭好了桥,又该怎样解释?
他说,你将会遇见人世上最好的人,你做的善事必能结出善果,你打造的金剑,会被收进被奶子一样的月光照耀着的宝盒里。
休假结束的那天,我去向他告别。
连夜的噩梦,使我的面色晦暗,没有一点精神。
我告诉他,我梦见一个黑衣女人,她打算揪出我的肠子,我痛苦挣扎,却逃不出她的手掌……又梦见自己和去世很久的人在寻欢作乐,一个劲儿地饮酒,酩酊大醉后,又抵足而眠。
我说,我还梦见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身体发臭,召来了苍蝇,有秃鹫在头顶盘旋;梦见自己身处荒漠,白天看到圆月,夜晚又见到昏黄的太阳;梦见自己在房间里倍觉孤单,灯焰无光,灯油无味……
我说,这些梦,让我害怕,但我又不知道梦的真正含义,您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他说,天哪,死神正在到来的路上,你,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浑身发抖。
他大笑,笑了半天才说,我吓唬你的,没那么可怕。
不过,你会乐器吗?他问。
我说,不会,一件都不会。
他想了想说,若你会乐器,我会告诉你——
有些琴,因为放置得太久了,就会弹不出音调,只要你认真观察,就会发现,那只是弦松了,你得紧紧琴弦,觉得太紧时,就得松一松,等你调整好了,迟早会弹出优美和谐的声音的。
有些人,因为冷落得太久了,就会失去往昔的友谊,只要你重拾旧爱,就会发现,那些人还在那里,你得靠近他们,觉得陌生时,就得聊一聊。等你追回往昔,迟早会摆脱令人沮丧的噩梦的。
我一听,似有所悟。
我说,你的话,也让我想起了一个与乐器有关的故事:
有个体态臃肿的魔王,走进他的大殿,命令美貌侍女准备晚餐。酒足饭饱后,这个大魔王,竟然弹起沉默已久的琵琶。殿内的柱子随着音乐缓慢起舞,弹奏的魔王,恢复了清秀面容。不知我讲得对不?
他说,对极了。
他又说,看来,我是释梦者,你是顿悟者,我俩,真的都是你叔叔眼里的怪人!
原刊于《福建文学》2021年第5期
扎西才让,藏族,70后,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见于《诗刊》《诗探索》《民族文学》等期刊,被《新华文摘》《诗收获》《诗选刊》等转发,入选90多部年度作品选本和文集。获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海子诗歌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获“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和“2019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称号。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