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仁散文:七只银铃

《西安晚报》2022年5月28日 南泽仁 2022-05-28发布

        布琼又做了那个梦,她爬上楼顶的煨桑塔,展望伸向康定古城的路途。影影绰绰处,阿妈身着新绿的藏袍像春天一样穿过那些枯枝败叶归来,系在她腰间的银铃无声地动荡着……

        布琼想看清楚阿妈的模样,就在她努力睁大眼睛的时候,梦醒了,她发现自己仍旧睡在阿爷的大木床上,枕头散发着叶子烟的香气。床头垂着几件松软的岩羊皮褂子,床脚歇着马鞍和牛皮长靴,隔段时间阿爷就要用上这些物什去赶脚。布琼起身取下一件皮褂子翻转来穿上,灰棕色的毛发瞬间耸起,像一头岩羊复活了似的。她轻轻地下了楼,一缕阳光从木窗照进屋内,温暖地镀在布琼身上,她嗅到了小兽的气息,她趴下身子,沿着火塘边缓缓爬行,身边就随来一只影子,对着布琼窸窸窣窣地发声,布琼细细辨听后去回应它。布琼还对那只影子讲了一些关于阿妈的事情,影子听得入神便停下来悠远地思索,像凝听到了一朵花在微风中层层打开的景象。布琼一边讲,一边独自爬行,手掌感到了酸痛,她便爬到火塘边的毡垫上歇息,那影子也来安静地蹲守在她身旁。

        火塘的三脚架上煨煮着一锅燕麦粥,空气中弥散的麦香使布琼感到了饥饿,她想要取只木碗喝粥,木碗就摆放在她面前了。她透过暖黄的光线,看见蹲守在身边的那只影子正对着自己不出声的笑。原来是阿爷!他伸出大手来抚摸布琼的额头,布琼就爬到了他的怀里依偎。

        阿爷说:“我进屋的时候,还以为是一头走失的岩羊羔子误闯进了家门,险些甩出皮绳套住它拴在柱子上了。”

        布琼就把头顶向阿爷的胸口咩咩地学岩羊叫,那细柔而明亮的声音,惹得火塘里燃烧的松柴也为她发出了一阵“嚯嚯”的欢笑。

        屋外,响着马蹄,有一匹打着响鼻,挂在脖子上的铜铃发出了清越的回音。布琼爬上窗户朝院坝看去,十几匹骡马在院中围着几捆打散的干草嚼食。阿爷又要出门赶脚去了,从那条伸向康定古城的路上。布琼又会像一只猫儿、狗儿那样被阿爷寄养在隔壁的有珍婆婆家。她家的孩子太多了,吃饭的时候要把饭桌围成两层,但他们都爱布琼,每人夹一筷子菜给她就能吃饱。即使如此,那也不能比得上与阿爷在一起的日子,布琼要这样等待十天半月才能等到阿爷牵着骡马归来。永久是那样。布琼紧锁眉头,低沉下声音朝那些骡马发出了“曲哦——”的指令,它们立即停止吃草,踱着小步滴滴答答地走向了院门口。布琼情绪低落地回到火塘边,阿爷已为她盛满了一碗麦子粥,一小块酥油和一勺蔗糖在碗口融化,布琼思索的心在这时生出了一个主意。她舀起一大勺麦粥喂进阿爷的嘴巴里,阿爷对着她吞咽,酸甜苦辣咸各种表情在阿爷瘦削的脸孔上变化,布琼在阿爷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甜蜜。

        明净的星星布满了深广的夜空,楼顶上的煨桑塔像一座无人能及的雪峰。阿爷褪去身上的氆氇袍子,上了大木床,他靠在床头吸一杆叶子烟。布琼骑在床脚的马鞍上,用声音模拟奔跑的马蹄,欢快的劲头在她的喉咙里抑扬而出,那也不过是一匹小马驹追赶一条溪流的气象。她在等待阿爷入睡,阿爷轻吐出一口烟纹在脸上冉冉升起,那朦胧使他的眼神越发悠远了。阿爷吸得恣意的时候,他的下巴也在微微颤抖,烟斗里的烟叶在嘶嘶燃烧。一杆烟叶燃尽,阿爷用手掌摩挲头顶的花白短发,慢慢滑进被窝里闭上了双眼。布琼这才轻手轻脚地钻进阿爷赶马用的帆布褡裢袋里,只露出头,再看到阿爷的头陷入枕头里并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时,她用手捂住嘴悄声笑。布琼睡在褡裢袋里,她感到自己被一双薄凉的手拥抱着安稳地送进了梦中……

        在一片密林深处,有座高大雄伟的红色殿堂,前方有一片碧绿草坪。一支由长柄鼓、铙钹、唢呐、莽号组成的乐器声响引出来一个接着一个戴神兽面具的舞者,他们在草坪中间绕圈而舞,四围坐满了观赏的人。布琼看见对面有一顶耀眼的宝盖伞,下面坐着一位身着新绿藏袍的女子,她容貌、体态幽美,只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惆怅,布琼突然意识到那情绪就是对自己长久的思念呀!布琼想要穿过那些舞者去与她相认,就快接近了,布琼的面颊几乎要触到她轻柔的呼吸时,却被一阵急促的舞步带回了原地。

        布琼情急中喊出了一声:央乃——

        那女子像是听见有稚嫩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就站起身来朝着对面贴心地张望,她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正站在那里呼唤,她朝她打开双臂,召唤她回归到自己的魂魄里。那些观赏的人见女子起身,他们纷纷围上去看她,他们的眼神像看到了天降丹鸟那样喜人。布琼一声声地喊着央乃。后来,她的嗓子干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耳边嘈杂的人声忽然间就止住了,布琼听到几声铜铃铛在冷风中清脆着,她的身体随那声音节奏在摇晃,她揉揉眼睛,看见自己还反穿着那件岩羊皮褂睡在褡裢袋里,只是褡裢袋已经驮在马背上远行了。长长的马队正翻越绵延的雪山,布琼慌忙寻找阿爷,他背手牵着马缰稳稳地走在前头,在布琼的视线里,阿爷的背影高过了远处所有的峰顶。布琼的小小心脏啊为此加紧了跳动,她终是走上了这条伸向康定古城的路途,她感到有一阵温热的气息正迎面扑来,带着春天的消息。

        翻越雪山就来到了峡谷,暮秋的草原金黄而辽远,有低矮的白云朵追赶在马队上空,布琼扶住马背做出攫取白云的样子。阿爷回头看见布琼醒来了,他从路边折了一把干枯的俄吉秀和一个可亲的笑容一起送给布琼。布琼早已忘记了自己悄悄随行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原本这趟阿爷就是要带上她赶脚的。

        暮色渐起,路还在向着天边无尽延伸,一阵悠长的哨声从马队最前方传来,所有的马蹄都随之停驻。赶脚的人们,在河湾和草原之间撑开顶顶油布帐篷为歇宿做准备。阿爷拾起干草和枯枝在帐篷里生火煮茶,布琼盘坐在火边打开手掌取暖。茶煮沸了,阿爷舀了茶汤在一只木碗里为布琼团了一个甜蜜的糌粑,布琼掰下一半请阿爷一起吃,他们爷孙一口糌粑一口茶汤享用着路上的晚餐。从帐篷外经过的一只土拨鼠闻到香气,停了下来,它安静地看着他们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以为是两根灯芯点亮了草原上的天灯。阿爷看见帐篷外的影子,他不声响地团了一块糌粑,扔出帐篷门口。那只土拨鼠捡起糌粑团吃下后,很快消失了,像知道阿爷的心思一样。布琼吃饱了就枕着阿爷的膝头睡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卷翘的睫毛像飞落了一双小蝶。阿爷看着布琼默默安静的小模样,叹出了一口深长的气息……

        那一夜,他睡得着实昏沉,无边无际地做梦。后来是一阵奶娃的哭声唤醒了他,只见一缕银白月光端端地照着他枕边一张羊羔皮包裹的奶娃,她在啼哭,一双小手在寻找。他想,是女儿央乃带着奶娃回娘家来了,就喊了几声央乃的名字。他没有听到回应,就抱起奶娃起身,一串银铃像一串盈耳的笑声从羊羔皮里掉落在地板上,奶娃的啼哭突然止住,她对着阿爷笑了。他拾起那串用细皮绳串起的七只银铃,那是他积攒了十二张岩羊皮为女儿换来的嫁妆。女儿出嫁的那天早上,他将银铃系在她的腰带上,目送她和龙布双双走出院门口,那串银铃在她腰间轻轻摆动着,那是出嫁姑娘对故乡山水养育、邻里亲人陪伴的感恩和辞别之音啊。可是他忘记了银铃发出了怎样的声响,从那声响里他本可以辨认女儿出门时的心意,他只顾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了。龙布和央乃从小一起放牧长大,他们彼此熟悉就像一棵树枝上结出的两只果子。龙布向他提亲,央乃却跑出了家门,她在磨房里想了一宿,吱吱呀呀的碾磨声碾碎了她的思绪。龙布早知道,央乃向往远方的心已扎下了根,就算是布琼降生也没有留住她,她秘密地跟着一个茶商走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叫康定的茶马古镇。龙布没有去寻找央乃,就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那样淡然。

        他忽然就沉默了,只有小布琼哭嚷时,他才从嗓子里发出几声低哑的声音来安抚她。几个月后,变卖了牧场上所有的牦牛,买回来十几匹骡马,跟着马帮一起到七日村南岸的魁多乡驮茶。那里地处川、滇、藏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生物群落十分丰富,有上万株古茶树。他跟着马帮驮上沉甸甸的大茶,一趟趟奔走在赶往康定古城的路上,他一心只想为小布琼找回阿妈。这一走就是六年,布琼也长到了六岁,可是他没有打探到关于女儿的一点消息,就像他的女儿从来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虚妄。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上天垂怜他这个孤老头子,才把温暖的布琼送到了他身边。赶脚的同伴都同情他的遭遇,帮着四下里打听央乃的消息,只是他们都不能说清楚央乃的模样,有时,说着说着就会说到一朵花在微风中层层打开的景象。

        有一天,他卸完茶叶,一个人在康定古城转悠,听到人们传说,巷子深处有一个画铺,老画匠是一个神仙样的人物,你想要见到的人他都能为你描画。他找到了画铺,进门就被四壁上的人像围住了。画匠呢,他头发胡须银白发亮,眼神像深谷,又像夜空,他仿佛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在那里作画一样。他无声地走到画匠面前,细说起女儿央乃:她出生那天,牧场上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儿,她的阿妈把她产在花丛中就离开了人世。我去拾起她的时候,她的小手里紧握着一朵花,花茎上染了血印子。我一直觉得她是握着那朵花降生的……他还在讲述,画作就已经画成。他惊讶地看着画布,连声喊出了女儿央乃的名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埋怨,仿佛还有原谅。各种感情交集的心,模糊了他的眼睛。

        画匠说:“她是一朵花的转世,带着前世的命运。”他感到画匠的话并未说完,就把画像挂在了橱窗里,这是要与他一起等待有关她的消息。这趟,他带上布琼到康定古城,是与画匠守着默契,要把一场相认许给布琼。

        天光初露,马铃声摇响沉睡的荒草在冷风中瑟瑟作响。马帮沿着蜿蜒的河流攀向了一座几乎要伸进云端的大山,翻越而下就抵达了山脚的康定古镇。

        马帮进入了一家高挂着红灯笼的锅庄里,几个年壮汉子奔来卸下马背上的茶叶,码放在用条茶垒砌的院墙边。两个十来岁的孩童赶着骡马出了锅庄,去寻找水草丰茂的地方喂食。阿爷从褡裢袋里抱出布琼,她的腿脚被束缚久了,晃悠了一下才站稳脚跟。阿爷牵着布琼的手鱼儿样穿入了闹嚷嚷的古城里,夕阳和依稀灯光照着青石板铺就的巷道,道两旁筑着两三层高的木楼阁,一楼多是商铺,张挂着各色旗幡,上面印着铺子的名号。有身穿氆氇袍子、头戴狐皮帽子的男人和穿青布袍子、露着白领子的女人穿梭在巷子里,也有落魄的人面无表情地蹲在街角乞讨。布琼用嗅觉辨识着眼前的陌生气息,她的小手紧攥着阿爷的几根手指头。阿爷的眼神充满了柔和的光,看着小兽样机警惶惑的布琼,他心疼地将她一把抱起扛在肩头上,让她看到更高处密密招展的布幡,布琼感到,她和阿爷走进了一片广阔神秘的丛林深处。

        经过一个糖果铺子,布琼呼吸到了令她喜悦的味道,她扭头看着那些用鲜亮油纸裹住的糖块。阿爷也跟着布琼一起去回望,接着他用香甜的声音问她:

        “小布琼想吃糖吗? ”

        她并不说话,她克制着自己的内心。阿爷走到糖果铺放下她,任她自己去选取。她紧攥着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她犹豫着。糖铺里的女人,低头在一页纸上计算每一颗糖块的出入,抬头看见一个卷头发,大眼睛,反穿着一件岩羊皮褂子的小姑娘时,她露出了惊讶和喜悦的神色,像忽然遇见了一头可爱小兽,并很快剥开一颗糖纸,取出糖块喂进布琼的嘴巴里。阿爷见状也很高兴,他大方地递给那女人几张块票,她就抓取了一大把糖放进布琼的藏袍里。布琼口里含着糖,细细地吞咽蜜桃汁一般的甜水,她的心放松了许多。她脚跟脚走在阿爷身后,他们经过了草药铺子,空气中释放着百草的四气五味,阿爷和布琼就在各自的心底里还原着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和花朵。接着,他们走到了一处水井边,清水在黑白暖石上颤动,阿爷捧起水为布琼洗脸装扮,又让她俯身去饮那井水,说是会增加福慧。布琼听话地屈膝在井水边啜饮,像一只小鹿样优美。

        在巷子的转角处,他们遇见了一面橱窗,焦黄的白炽灯照着一幅精美的绘画,画里有一个蓦然回眸的女子,在对布琼微笑,那微笑里含着一声呼唤。布琼仰看着那幅画脱口喊出了一声:央乃。那声音有些沙哑,像阳光瞬间穿透了春天树梢上的嫩芽。站在她身后的阿爷,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阿爷牵住布琼的小手引她走进了画铺,老画匠借着橱窗的灯光在描画,看到阿爷和布琼忽然到来,他微微思索后会心一笑,那笑像一道月光照亮了整间画铺,令画里的人物都不敢呼吸,只有阿爷和布琼轻轻到来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像月光。

        画匠在一张藏桌上为他们盛奶茶,摆了青稞饼、甜奶酪请他们共进晚餐。阿爷和画匠并无过多交谈,他们只安静地啜茶,与布琼一道去望挂在四壁上的一幅幅画:那些男女的眼神明亮而忧伤,门外吹进来的微风将他们的衣袂轻轻扬起;几个裸露着单薄身板的男子,脚蹬草鞋,肩背高耸过头顶的条茶,他们一声不响地朝着布琼擦拭额上的汗渍;一片茂林深处,有一座宏伟殿堂,前面有个大草坝,其中有带着神兽面具跳舞的舞者。布琼起身走向那幅画,一个舞者蓦地朝她揭下面具,惊得她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老画匠手捧着用细皮绳串起的七只银铃,它的底处绣着一簇红丝线的流苏,他蹲下身轻唤布琼,并朝着她摇动那串银铃。小布琼像是被银铃召唤了似的出神地走向老画匠,他把那串银铃系在了布琼的腰带间,它快垂到了她的脚边。

        画匠慈爱地抚摸着布琼的头顶,温暖的声音像是从阳光里衍生出来的:“有一个长得像花样好看的女子,请我把这七只银铃交给一个叫布琼的小姑娘,她是你吗?”

        布琼摇头,继而又点头。

        老画匠又说:“那女子还说,等布琼长大出嫁的那天,一定要把七只银铃系在她的腰间。她要走出快乐的脚步才能让银铃发出悦耳的笑声,那女子将会寻着这笑声回来与布琼和阿爷团聚。”

        画匠说完抱起了布琼,走到一幅幅画前,为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到最后,他们走到了橱窗面前,画里的女子像沉睡了一样安宁。布琼抬头望见夜空没有月亮,星星一闪一闪都亮了……

        布琼牵住阿爷的手轻轻走过了橱窗,老画匠站在橱窗前,他凝听到系在布琼腰间的银铃摇响了一个女子的笑声,那清澈明亮穿透了康定古城的深巷。


原刊于《西安晚报》2022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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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民族文学》等报刊,已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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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41阅读 64 编辑:刚杰•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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