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仁青散文:雪莲花的另一侧(节选)

西部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2023-04-27发布

1


        很多年前,那时我还年轻,与几个友人一起去拉萨。一辆越野车,五个人。清早就从西宁出发,沿着青藏公路一路向西,经过一整天的疾驰,就要抵达唐古拉山口时,天色向晚,太阳悬在我们前方,有些不情愿地悄然西沉。我们汽车的影子长长地落在路面上,始终追随在左后侧,就像是长跑比赛中紧追不舍寸步不让的一个对手。太阳也把堆积在我们背后远山顶上的一抹绵延的长云渲染得一片红彤彤。那片浓郁的红色从云彩的正中渐次向外围扩展,核心是深红,再是浅红,边缘变成了刺眼的金红,像一片在藏家的火灶里燃烧通透的牛粪,抑或是藏族传说里骑着公山羊的火神不小心遗落在半空中的一片火影。夕阳的红光一览无余地直射在我们的车上,也毫无遮拦地照进了车里,让我们五个人个个有了一副油光可鉴的红脸膛。大家彼此说笑着,不经意中,车就到了唐古拉山口。我们即刻停下车来。大家都很兴奋——已经进入西藏地界了,拉萨已经不远了,这山口如果再高一点,或许抬头就能望见布达拉宫的金顶了。

        我们下了车,太阳依然赖在遥远的西山顶上,它和与它对峙着的那片彤云相互映照,处心积虑地合谋把山口的一切涂上了它们共有的颜色。让屹立在路畔的筑路军人——那尊身穿厚重的军大衣,头戴双耳棉军帽的军人雕像,显得高大、沉稳,有一种所向披靡的坚毅。和所有到了这里的人们一样,我们在写着海拔高程“5231米”的石碑前留影,抬头望向那座军人雕像,默默地行注目礼,便准备上车继续向西。

        就在这时候,一个藏族少女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双手拿着一束花,伸向我,用纯净的藏语说:“刚拉梅朵(雪莲花)!”这是一位卖花女,她正在兜售从这山野里采摘来的野花。此时,太阳就要沉入西山,光亮虽然微弱下来,彤红的色彩却变得更加深浓,太阳对面的彤云也学着太阳的样子,消减了自己的亮度,却增强了自己的红色。它们共同营造出的那抹属于黄昏将临的光彩就闪烁在少女的眼眸里,像是嵌入少女眼睛里的一颗星星,让她显得热情、真诚、专注,并与她的从嘴角渐次晕开的笑意相配合,让她有了一张圣洁如女神般的面容。她把脸朝向了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目光清亮,笑意灿烂。看着眼前的少女,我忽然变得有些拘谨,身体变得僵硬,说不出一句话来。朋友们都上了车,从车窗里看着我和少女,并催促我快点上车,一个朋友还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

        我急忙转身走向汽车,拉开车门,上了车。

        我当时的行径有点像一个夺路而逃的小偷。

        后来,每每有人提及雪莲花,抑或是我在脑海里搜索一些有关雪莲花的记忆时,那个藏族少女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她清亮的目光和灿烂的笑意即刻会占据我的内心。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她看着我时,手中的那一束雪莲花是什么样子的。

        是的,她是我有关雪莲花的一次最真切的记忆。


2


        我的女儿小龙女还没有学会走路时,就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不到两岁说话已经很流畅了。偶尔想起小龙女小时候的样子,大多的记忆几乎都与她说话的样子和说过的一些话有关。

        某年夏天,我抱着小龙女穿过西宁麒麟公园。道路两旁是高大的垂柳,低垂的柳枝不断拂过我们的头顶,柳叶触到了我们的面颊。小龙女不断眯起眼睛,躲避着忽然扫到脸上的柳叶,小嘴噘得高高的,大声说:“它们太可爱啦,它们太调皮啦!”

        一阵清风刮过,垂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片柳叶忽然从树冠上飘落下来,在风中旋转着,落在了小龙女的头上。小龙女急忙伸出小手护着自己的眼睛,那片柳叶却依然停在小龙女的头上,像一枚绿色的发卡。我随手把柳叶从她头上取下来,对她说:“刚才的风给你送了一枚发卡呢!”

        “我要看,我要看!”小龙女立刻伸出小手。

        我把柳叶放在她的小手中,她拿着柳叶,伸手极力往自己头上放着,一边放,一边说:“风伯伯给我送的发卡!”

        柳叶没再能够放到头上去,她却发现那片柳叶上有一个小包,她用小手摸着柳叶,便对我说:“爸爸,叶子上有个小包包,硬邦邦的!”说着,便把柳叶递给我。

        叶子上有个小包包,这种事情对大人来说,完全是一个根本不会在意的事情,但对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来说,却充满了神秘和好奇。

        我从小龙女手中接过那片柳叶,伸手用指甲在那个小包包上轻轻掐了一下,小包包被掐出一个小洞,一条绿色的小毛毛虫从小洞里赫然显露出来。

        “小包包里还有一条小虫虫呢!”我对小龙女说。

        “我要看,我要看!”小龙女大声叫着,从我手里接过那片柳叶。她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样子,看着被我掐开的小包包,说:“小包包是小虫虫的小屋子!”

        诸如此类的记忆有很多。

        小龙女三四岁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剧《还珠格格》,小小的她便开始追剧。她喜欢剧中的金锁,也知道那是范冰冰扮演的,但她总是记不住范冰冰的名字。有一次她问我:“爸爸,《还珠格格》里那个叫‘菜凉了’的姐姐,我忘了名字了。”我即刻明白了她说的是范冰冰——吃的饭菜冰凉了——饭冰冰。我很惊讶,三四岁的她已经学会了联想记忆法。

        还有一次,我抱着小龙女在小区院子里转悠。这是一座老家属院,老式的楼房像积木一样列成一排排,楼房之间的空间很少,没有多少可供绿化的空间。后来的小区改造,便在略微宽敞一些的地方修了一座水泥的亭台。围绕着亭台,是一圈用低矮的榆树修成的树墙,树墙间隔出来小片的绿地,绿地上随意种植着一些花草:曾被人们讹为“格桑花”的波斯菊艳丽而凌乱,有种不服被人管护的野性;三色堇低矮地匍匐在地面上,不同色彩的花朵像一张张面露惊恐的小脸,极力向上张扬着;还有一大片浅粉色的八宝景天,挤挤挨挨的,显得有些呆板。我把小龙女从怀里放到地上,领着她去认识这些花卉,她忽然对我说:“爸爸,这里没有绿花呢,我是一朵绿花变来的!”

        小龙女的话让我非常惊讶,我看着她柔嫩的小脸,立刻想起了远山的雪莲。那时我还没见过雪莲,有关雪莲的认知,来自金庸的小说《书剑恩仇录》,这本书里描写了包治百病,甚至可以起死回生的雪莲,说雪莲“花瓣碧绿,映衬着白雪,娇艳华美,奇丽万状”。

        我把小龙女从地上抱起来,问她:“你是一朵雪莲吗?”

        “嗯!”小龙女肯定地回答道。

        很久以后,我才从一本介绍植物花卉的书里了解到,植物的花朵就是从叶子一点点进化而来的,之所以不是叶子的绿色,是为了与叶子区分开来,以一种更加鲜亮的颜色,吸引传粉动物第一时间看到它们。所以,花卉当中鲜见有绿色的花儿。

        雪莲花生长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处,是一种菊科风毛菊属植物。金庸所写“花瓣碧绿”者,其实是围拢裹拥着雪莲并不好看的紫褐色花朵的苞片,略显浅淡的青绿色。雪莲花有意避开更多的野生花卉绚烂多彩的颜色,避开了它们趋之若鹜的丰美草地,选择在植物稀疏的沙砾石缝中立足,绝地逢生,不畏风雪,独立,坚持。小时候自称一朵绿花的小龙女已经长大,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说过的这些话。如今她远离父母,独自一人在别处打拼。我时常想,一个人长大了,面对世界,或许也需要一些像雪莲花一样另辟蹊径的生活策略。


3


        偶然发现,青海几家纯文学报刊,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西宁市文联主办的纯文学杂志,叫《雪莲》;海西州文联主办的纯文学藏语诗歌杂志,叫《刚坚梅朵》,意即雪莲;《青海藏文报》的文学副刊,叫“刚坚班玛”,也是雪莲的意思。这也许是巧合,也许,在青海从事文学写作或编辑工作者的想象里,文学是一种孤傲而又寂寞的意象,就像是雪莲。

        “雪”和“莲”组合成的这个词,自带诗意,这也可能是这些报刊的首创者,在给报刊取名时,想到同一个名字、同一种花的一个原因吧。而我每每思及此事,心里却会略略有些遗憾——雪莲,显然是一个后起之名,如果不是约定俗成的原因,从植物学的分类来说,这个名字甚至是错误的。而“刚坚梅朵”“刚坚班玛”等,其实是对汉语“雪莲”一词的藏译,虽然与汉语一样自带诗意,很美,但美则美矣,却不是从雪域大地上天然生长出来的名字。

        其实,雪莲作为一种生长在高原上的植物,同样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民很早就对它有所了解,对它的命名,比“刚坚梅朵”“刚坚班玛”,更加显现出了一种稔熟和亲和的意味。青藏高原常见的雪莲有唐古特雪莲、苞叶雪莲、水母雪莲、膜苞雪莲、毡毛雪莲等,藏族民间给这些雪莲的名字是“萨杜”。如苞叶雪莲叫九头“萨杜”,膜苞雪莲叫有孕“萨杜”等等。“萨杜”的意思是“邪病之毒”。藏医学作为对藏族民间医学的总结,道出了这一命名的缘由。据藏医典籍记载,雪莲对诸如中风、羊癫疯、脑溢血、口眼歪斜、半身不遂等这些“邪病”有奇特治疗效果,是一种上好的草本药用植物,而它本身也是有毒的,所以呼之为“毒”。在上山采集雪莲花时,必须要做好个人防护,备好手套、口罩等,采集到的雪莲,也要迅速将其包裹在事先备好的牛羊皮中,不能直接触碰,以防中毒。据说,在雪莲生长的地方,每朵雪莲的周围,都会有一些中毒而死的蚊蝇昆虫,足见其毒性之大。

        在青藏高原,海拔四千米左右的雪线之上,在雪莲花生长开放的寒冷高地,还有一种植物与雪莲一同生长开放。这种植物叫雪兔子,和雪莲一样,它也是菊科风毛菊属的植物,与雪莲有着近亲关系。更加惊人的是,它有着与雪莲酷似的外形和容貌,很难区分彼此。即便是在一些植物分类学的书籍里,也能看到彼此混淆的现象。但藏族民间,却能轻而易举地分辨两者的不同,单单从命名上便可将这两种植物截然区分开来。藏语称雪兔子为“恰果瑟巴”,意思是鹰鹫的腿子。雪兔子花茎直立,有白色或浅黄色长棉毛,看上去坚实沉稳,酷似秃鹫或高山兀鹫多毛的腿子。

        比起雪莲,雪兔子的药用价值似乎并不高,而且也比较常见,且便于采挖。一些不怀好意者便利用两者外形容貌酷似,普通人难以辨认,大量采挖雪兔子,冒充雪莲兜售。无辜的雪兔子因此蒙冤落难,遭遇了极大的生态危机。有报道说,近几年随着人们对雪莲药用价值的认识和夸大宣传,雪莲成为一种紧俏药用植物,市场上便出现了大量假雪莲之名的雪兔子,因此殃及雪兔子的正常生长,雪兔子已几近成为濒危物种了。

        偶尔翻阅藏医学典籍《宇妥本草》,发现雪莲中药用价值极高的水母雪莲还有一个名字:拉妥嘎布,意思是白色缠巾。在藏语中特指古代藏族王室或贵族家庭的一种头饰。在《东噶藏汉大辞典》中,有关“拉妥嘎布”词条的解释说:“古时藏族王族头上佩饰的缠巾。今日所见古代壁画中,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所戴缠巾多为白色,然在布达拉宫红宫中的吐蕃王禅修洞中,有一尊松赞干布雕像,却头戴红色缠巾,至今未见解析其缘由之文字资料。历代赞普头饰白色缠巾之俗始于何时,亦值得探究。”看了辞典中的解释,急忙在网上找来古代藏族壁画中的松赞干布形象图片,将其头顶的缠巾与水母雪莲对比,的确极为神似:高高耸起的圆柱状,上小下大呈锥形。看上去沉稳、厚实,有一种岿然不动的神秘感。

        可见,比起“雪莲”这个名字,世居青藏高原的藏民族对和自己一样生长在高寒之地的雪莲的命名,有来龙去脉,更接地气,更加透出一种与当地历史、文化、地理等契合的厚重感来。


……


原刊于《西部》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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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仁青 ,中国作协会员,汉藏双语作家、翻译家。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民族文学》等报刊发表原创、翻译作品300余万字。出版《咖啡与酸奶》《孔雀翎上的雪峰》等作品20余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三毛散文奖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意、日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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