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尼,藏语意为“两棵马尾松”,地处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如果甘肃版图为一只倒吊的金鱼,那么卓尼就是金鱼的一只眼睛。卓尼土司领地在迭山南北,白龙江与洮河之间。迭山是一条脊梁,担起迭部与卓尼——生长着马尾松与青稞的地方。
卓尼与岷州相邻,与临潭插花。
1.喇嘛保
古雅山上的雪,像一群白牦牛,千姿百态。站着,卧着,倚着,与草地上的牦牛们终年遥遥相对。有阳光的时候它们看着呢,有月光的时候它们想着呢!
洮河水流着,河边的城像一只船,搁浅着。谁也没有看见河水停止过流动,也没有看见船城驶进河里。可是听嘉波(土司)阿妈的阿妈说,掌嘎(部落)里有神灵飘走的时候,洮河水会倒流,她们背在木桶里的河水,会打着水涡儿,返回刚刚汲水的洮河,逆流飞到西边钢蓝的天空里。
船城在洮河北岸。卓尼嘉波官寨坐落在船城的中心,西边是卓尼大寺,十二个掌嘎围绕着官寨。远远地从古雅山上看,卓尼官寨是一件精致的女红,是哪一个高贵女人陪嫁的妆奁。沉稳的砖雕墙壁和檀木回廊在风的撺掇下,发出天赖之音,与卓尼大寺的诵经声暗相交合。
女人们左手割青稞,右手做酥油。男人们带着一身的力气、一头的浓发、急切的呼吸,还带着狼、虎豹、麝香和旗帜,骑马,射箭,打仗,征服,生产,繁殖。
藏历十五绕迥(十六甲子,公元1867—1926年)木虎年的卓尼川,黄绸子花吵吵闹闹开过后不久,凤毛菊汹涌而至,坡地和谷地一路金黄和嫩紫,浸染了半个天地。
官寨门外传来嘈杂声,大总管猫着腰从大堂出来,甩着一双罗圈腿要到官门口看个究竟。大总管提起袍子跨出门槛,就有一颗又干又瘦的多脑(脑袋)撞进大总管的怀里。
喇嘛保是牦牛掌嘎里的看雹人,按理说是没有出入官寨的资格的。船城里的人只有牦牛掌嘎和百灵掌嘎可以出入官寨,十二掌嘎里的头人也可以出入官寨议事。喇嘛保的阿爸随索郎大头目出兵马战死,喇嘛保刚刚领到官寨的“达汉嘎书”(抚恤证明),因此,他可以有头人的待遇。
喇嘛保慌里慌张地走近官寨,才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洗脸了。在照壁前立住,呸呸呸地往手心里吐了口水,双手抹了脸,袖口子蹭,蹭。喇嘛保平时脸脏得像坨干牛粪,蹭干净了其实惜疼得很。墙垛上值守的哨兵和喇嘛保是一个掌嘎的,龇着牙笑呢。他用叉子枪比画着他的脑袋,意思是不许高声说话,你肩膀上只有一个吃糌粑的木曼(木碗)。喇嘛保奓着双手说,哦呀!这个提醒是对的,喇嘛保的嗓音总像一个打鸣的公鸡。其实他是个半聋子,他做镇雹法事的时候,铜钹震天价响,还朝天开土炮,时间久了耳朵就有点背了。聋子声音自然高,不然听不到自己说了啥么!
大总管说,呀,这么急的做啥呢,有人认你做活佛呢?
喇嘛保说,大总管呀,大总管呀,又出麻达(麻烦)了!
总管说,阿么(怎么)了?阿么了?到底阿么了?难道是下巴子(汉人)种的青稞长出三头穗了吗?
喇嘛保一拍大腿说,哦啥就是!我要见嘉波老爷,我要是不把这么大的麻达告诉嘉波老爷,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我领受“达汉嘎书”的时候,嘉波老爷摸着我的多脑说,有什么事儿直管和老爷说!喇嘛保甩了帽子绕开总管的阻拦,几下就蹿到大堂前。他双腿一跪,把脸埋在地皮上——
嘉波老爷啊,出大麻达了!还是那个种河滩地的下巴子,开春他种了一种草,后来开了花,后来挂了果子,再后来那果子就变成了羊毛。一句话,草上长出了羊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用手摸到了,是羊毛!
总管嘴里掉出半截舌头。
喇嘛保说,草上长出了羊毛,那你说要羊做啥呢?如果以后草身上长羊毛,羊身上长草,这卓尼川成什么样了,南赡部洲成什么样了,阿尼闹(老天爷)!喇嘛保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了,用手拍地皮,嚎!
大总管在喇嘛保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嘉波老爷还没有起床,你今天是想上天葬台吗?
看雹家历代都是卓尼官寨的看雹人,到了喇嘛保这一代,看雹人在卓尼的威望大不如前。原因嘛,做不了天的主了,事与愿违,不是人进雹退,大部分时候是雹进人退。还有,外来的人多了,藏人的想法不像过去那么顽固了。娘要嫁人天要下雨,一个百十来斤的肉身怎么能管得了无边无沿的天的事情。你把脸抹得再黑,把铙钹击得再响,天不买你人的账奈何。尤其是那个身上长着旱獭毛的洋人,把娘胎里的毛带到尘世里来了,所以嘴里说的话南赡部洲的人听不懂。他在木耳桥那边开了个什么教堂,整天看着天预测什么气象。他看见喇嘛保就喊,主啊,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他的嘴那么笨,总像含着一疙瘩羊骨拐。他拽喇嘛保到他的教堂洗脸(洗礼),还要给他吃面包。喇嘛保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软,面包一下肚就得念人家的经了,死了以后一定转成长着毛的牲口了。所以喇嘛保看到罗杰斯就像撞见罗刹了,没命地跑。
因此啊,老看雹人说,这个营生不好做了,给喇嘛保娶个女人吧,好有个连锅炕。可是看雹家家徒四壁,真的连一根针都没有。
喇嘛保的毛病就是穷,他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洮河两岸的女人们都喜欢喇嘛保,看到他黑着脸从山上下来了,就用桦树皮舀了水说,喇嘛保,洗洗脸,洗洗脸。大峪沟的拉毛草不嫌看雹家穷,说成亲后慢慢地补上一套阿珑银钱(银饰),就会给看雹家生十二个娃娃,就是阿珑银钱上的十二个生肖。心明的人听得来,这是给一个没有阿珑银钱做了娜扎(老婆)的女人下个台阶,拉毛草是真想嫁进掌嘎里来。掌嘎是卓尼川藏民心中的圣地,掌嘎离官寨近,是嘉波的亲戚。
喇嘛保收到官寨的“达汉嘎书”和抚恤金,成了看雹家的继承人。用命换来的十头牦牛本应该变成拉毛草发辫上的阿珑银钱和一个连锅炕,可是没有,喇嘛保把自己嘴里的一颗门牙拔了,做了一颗大金牙。上山镇雹或者去番家念经,总是龇着牙。这样拉毛草就闹到了嘛呢康(议事、念经的地方)。到了这种地步,事情本来也可以挽回的,金子比银子值钱得多,把嘴里的金牙抠出来,再换成银子,打成阿珑银钱就是了。喇嘛保说,你个罗刹么,等我把金牙的瘾过了,再给你换成阿珑银钱么,咱们俩就都把人做了么,你急得很咋不站着尿水呢?可这拉毛草性子躁,事情至此,不是阿珑银钱的事了。拉毛草逢人就说,一个男人言而无信,阿么做男人么!她跪在官寨的大门口,抱着官寨的石头狮子,要跟喇嘛保离婚。彼时“离婚”一词在卓尼还有点新鲜,甚至有点时髦,因为官寨里刚发布了一个嘎书(文书),领地内哪一对夫妻离婚要缴一串铜钱的离婚税。拉毛草把两串铜钱塞进总管手里,总管推辞着说,一串就够了,一串就够了,可是得另一方点头才能离婚。拉毛草确实是个急性子,她说,我缴两串钱,我把喇嘛保的那串也缴了,我替他把头点了。税也缴了,就算我离婚了,今个晚夕我就嫁给蒙古喇嘛哥。蒙古喇嘛哥说秋后就给我打阿珑银钱,我看他说话算不算数,我看南赡部洲有没有真男人,哈!喇嘛保恼羞成怒,拽着拉毛草头上的一把辫子,转了几个圈,说,赶紧滚蛋吧!我喜欢的是百灵掌嘎的菩萨女儿,我根本不稀罕你,你就是一坨稀牛粪!
掌嘎里的人都知道,喇嘛保喜欢菩萨女儿。
不知什么时候书记官红笔师爷站在一旁,说,喇嘛保,你说的话我可都记下了,如果胡说就割你的舌头。
自从那些穿布衣的吃草的人在船城多起来之后,船城就像一箩被孵化的鸡蛋,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冒出来。那个叫二后生的人,开春时在洮河谷地的阳坡下,种下一种草。喇嘛保不看雹的时候,喜欢溜达,喜欢晒热头(太阳)。这一块阳坡地很特别,洮河水大的年头,它是河床,水小的时候,是一块地。这个地方背靠着山坡,是一个弧形的避风弯,喇嘛保在这里晒热头时,总有旱獭盯着他看,直起身子给他作揖。因此喇嘛保认为这块时有时无的地方,是一无所有的喇嘛保的风水宝地。后来那个人在这块地上下了种,喇嘛保不高兴,问他要种什么,那人说种的什么花。喇嘛保嘲笑他,花儿还用种吗,卓尼川上到处是格桑花,都不是人种的。那人真是个勺子(傻子),看到地就想下种子,不能让地闲着。起初喇嘛保真的没在意,种上花也好,晒太阳的时候还可以闻着花香。这种花果然开了花还结了果,那果子桃子一般,可是有一天那果子炸开了,果子里头长出了羊毛,真的一夜之间长出了羊毛。喇嘛保恍然大悟,怎么可能种花呢,花不能吃不能喝的,怎么可能种花呢?
2.南杰嘉波
第一缕新鲜的阳光像一抹酥油涂在鳞次栉比的碉楼上。卓尼人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说梦。梦是神谕,趁梦没有走远,掰开来,看一看,说一说,明天会被新的梦代替,像洮河里的水被洮河里的水替代。掌嘎里说梦的声音随着炊烟漾出来——姆妈,姆妈,我梦见银子啦!娃儿啊,你等于没做梦,那结冰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还会像水一样流走。这么暖和的一个晚夕,你什么梦都没有做,真是可惜了满天的星星。
侍女脸蛋儿从一床棉花被子里醒来,惺忪的凤眼瞄了一眼窗棂上的曦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嘴里喊着,天老爷啊!脸蛋儿是临潭人,八岁时她抱着一床棉花被子陪太太嫁过来,她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太太走后,这床棉被自然成了脸蛋儿的棉被。脸蛋儿金贵得不行,谁动了棉被犹如动了她的身子。棉花是枝叶上开出的花,盖着一种花来睡觉,自然是奢侈的。仅这一点,就把脸蛋儿和官寨外的任何藏人女子区分开来。在官寨里做乌拉的菩萨女儿是个裁缝,她会做精美的袍子,会做獐子皮翘尖靴。她说,棉花哪能靠得住,花是凉的,最暖和的还是氆氇,牛羊是热的。比如到了冬天,花都冻死了,牛羊可活着呢!脸蛋儿噘着嘴不服,她说,太太喜欢棉花,太太说棉花是天上的白云,盖着天上的白云——脸蛋儿嘴上不敢轻易挂着太太,太太走了以后,她有一次失口提到太太,即刻就挨了嘉波阿妈啪啪啪三个嘴巴子。
脸蛋儿慌忙地往麻花辫子上抹了麻油,急匆匆往南杰嘉波的寝房走。她穿着细布袄裤,碎布衬底的方口布鞋,屁股蛋子上颠来颠去的辫子,比起卓尼女子繁复的三格毛服饰,身段轻得像一根燕麦。她绕过回廊,探头看下面,下人们忙忙叨叨。套院里的马号最热闹,骡马埋头吃着精料,可能是豆子,可能是燕麦,如果吃的是粗草,腮帮子们不会甩得那么斯文。嘉波阿妈开始念经了,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嘉波阿妈只要一睁开眼睛,嘴巴就张开了。说话,念经,说话的空儿念经,念经的空儿说话,中间再穿插吃糌粑啃羊腿啜窝奶(酸奶)喝大茶。阿妈说她累了的时候一定是嘴累了。再看一眼楼下的那扎那(厨房),炊烟跟过去不同了,以前烹饪用的是硬材,炊烟粗黑冲旺。可今天的炊烟像牦牛的尾巴。因为今天新来了一个厨娘,她的茶饭做得细发。没有看到总管,往天这个时候,总管拖着油腻的羊皮袍子,奓着两只胖手。他对下人眼光是严苛的,一个长相温和的人眼光凌厉,就有点装腔作势,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牛。往远处看,沐浴在春光里的船城醒了,树木和花草又长出了新的枝芽,白色庄窠里嗡嗡嗡地有着娃娃们长大的声音。洮河边的庄窠,卧在柳树上的马鸡一打鸣,就传出叽里咕噜说梦解梦的声音。那是一天里活着的预兆,晚上梦见的,在白天应验呢,这里的人对此深信不疑。
嘉波南杰的寝房永远弥漫着香樟木的气味,太太在的时候只用香樟木的箱箧。床榻前放着嘉波老爷的皮窝子,就是一块两个巴掌大熟好的牛皮,边缘用针线收了口。脚伸进去穿上两天,牛皮窝子就随了脚的形状。这种鞋冬暖夏凉,隔水解潮,走在松木地板上,无声无息。太太用汉人的针线绣上各种花样的鞋垫,衬在牛皮窝子里,老爷从脚底舒服在心底——他实在是太心爱太太了,以至太太在小经堂念经的一个时辰,他就想念。他站在木楼上,托着栏杆,穿过一廊的紫斑牡丹,跳过被风吹得嘚嘚作响的檀木风珠,看几十步之遥的小经堂,看经堂墙壁上华美沉稳的砖雕。有时等不住,他穿着牛皮窝子无声无息走进经堂,站在太太身后。也许是从清水供碗里看到了人影,太太嫣然转过脸来——久别重逢,娇嗔,欣喜,惊异。多少次了,太太看到老爷,脸上总是现出惊异,仿佛她没想到,仿佛眼前的人总是从天上掉下来,每一次都是久别重逢,她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后来那只清水供碗就再没有被别人动过,清晨的南杰嘉波用青盐洗净牙齿,就到小经堂换清水,他总可以在清水里看到太太的脸。
若在三年前,皮窝子的旁边还放着一双缎子凤头鞋。太太是临潭人,是应天府来临潭军屯者的后人。她穿偏襟长袄,梳蝴蝶头。她会染缬,会刺绣。嫁给南杰嘉波后,她开始吹口弦。她的口弦一响,桐树上的枝叶就抖动起来,嘉波即刻魂不守舍。嘉波阿妈皱起了眉头,嘴里连说,孽障!孽障!嘉波阿妈天生就不喜欢太太。
温好漱口水,准备好嘉波老爷洗牙的青盐,脸蛋儿对帐幔轻声说,老爷,天亮啦!
自从太太走后,老爷就很少说话。尤其是早晨,嘉波老爷不用青盐清洁牙齿是不会说话的。老爷的声音是干净的,干净的声音穿过干净的早晨,如洁白的桑烟洗过天空。
脸蛋儿跪在床榻前,双手伸进皮窝子,她要把皮窝子焐热了,待老爷把双腿从帷幄里伸出来,脸蛋儿的一双手握住老爷的脚,小心翼翼地揉、搓。
这是过去太太每天一睁眼做的第一件事,现在是脸蛋儿来做。老爷的脚是卓尼嘉波的马蹄,要奔跑,要打仗,要跨越十二掌嘎四十八旗,因此,从早晨开始,就要注入热能和力量。嘉波阿妈说,一个男人的力量在腿上,腿的力量在脚上,因此南杰嘉波的一天从脚开始。
南杰嘉波从来没有自己穿过鞋。他有很多鞋,有穿藏装时配的登云翘尖靴,穿汉装时配的贡缎布鞋,还有外出打仗时配绒装的铁钉马靴。给南杰老爷穿鞋的人,过去是太太,现在是脸蛋儿。
老爷,热头爬在窗棂上了,大车道爬进船城里来了。老爷,今天的饭一定很香,新来了一个汉人厨娘,是总管从临潭请来的。厨娘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因为她做的饭太香了男人要休她。她的男人逢人就说,那个败家娘们儿,把饭做得那么香,一年的粮食三个月就光了,再跟这个败家娘们儿过下去,就得啃墙上的泥了。老爷你不知道,女人如果让男人休了,就得找一块石头碰死啊!所以正好到官寨来避着——大车道修好了,马来了,牛来了,车来了,马和牛和车不会自己来,是人骑着它们来,赶着它们来,那我们卓尼的青稞和青草们,让那些长着胡子的没长胡子的戴着笼头的没戴笼头的嘴们,咔嚓咔嚓地都吃光了,我们就得啃树上的皮了——
哈哈哈哈——嘉波老爷的笑声从屏风后面传来。自从太太走后,老爷就没有笑过,如此嘹亮的笑声,惊得脸蛋儿掉出半截舌头。脸蛋儿嗅到“竹索其玛”(供奉粮食的器物)里熟青稞的香味。哦老爷早醒了,他已经给竹索其玛添了新炒的青稞。她小心翼翼绕过屏风,看到老爷背对着站在回廊上。他穿着豹皮领的青色藏袍,有着淡淡的樟木的香味。只是脚上还没有穿獐子皮登云翘尖靴,腰带没有系在腰里而是提在手上。早晨的太阳从肩膀上斜射过来,看上去一半是雪豹,一半是青山。
脸蛋儿弯下腰给老爷换上登云翘尖靴,又站起来系腰带,她的双手从后面环过去,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腰带结打在了前面。家里有亡故的人,腰带要系在前面。脸蛋儿每次给老爷系腰带动作都特别慢,她在延宕这一段时光。她的脸贴着嘉波的后背,听这个男人的心跳。今天嘉波的心跳得像一只麝,侍女脸蛋即刻感觉到哪一个地方疼,她的嘴里细微地嘶了一声。
侍女脸蛋儿从他身后退出去了。
南杰嘉波面对这个一尘不染的早晨,用晨光沐眼,用干净的眼睛极目眺望他的领地。洮水清泠泠的流淌声银子似的扑过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南赡部洲醒来了。他管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世界叫南赡部洲,每天睁开眼睛他都说这句话,因为这一天是南赡部洲给他的。
南杰十三岁那一年的一个凌晨,他还没来得及说“南赡部洲醒来了”,母亲就把他从牛毛褐子里掏出来,塞进走骡背上的架窝子(木头轿子)。他拧了拧脖子,不高兴,他瞌睡,想睡觉。可是骡子身上的草料味儿呛得他直打喷嚏,他就呜哇呜哇地哭。门外站着一个人,个子像杨树一样,脸还稚嫩,他是牦牛掌嘎的江措,是个比南杰年长几岁的会驯马的小男人。南杰指着江措说,我要他背着我!我要在他的背上睡觉!再醒来就是临潭的新城,一个土墙院落,据说这是汉人的学堂。母亲给先生也是他的远方娘舅缴了束修,让江措在门外喂骡子,就把南杰按在一张条凳上。那个先生长得很怪异,身子瘦成奶杵子,脸像两片汉人房顶上的瓦片。南杰拽拽母亲的袍子说,姆妈,他多脑(脑袋)后面有一根马鞭子。母亲伸手捂他的嘴,扇过来腥膻的酥油味。最可笑的是坐在南杰前面的一个娃,和那位怪异的先生一样,脑袋后面也吊着一根鞭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有的人都在摇头晃脑唱歌。他伸手拽前面那个娃的辫子,那个娃转过脸来,给他做了一个鬼脸——原来这是一个女娃,她的脸上散发出鲜草的气息。原来这个地方男的和女的脑袋后面都有辫子。
有一种东西叫作诗,是一些高低起伏的声音,一行一行的文字,像一把整整齐齐的柴捆在一起。背诵它的时候,舌头和两腮不停地聒噪,一天下来,腮帮子酸得要掉下来。当你读懂诗的意思的时候,有时心跳,有时心酸,有时心热,眼泪就掉下来。每当这时,南杰就用眼睛找江措。闲的时候江措也席地坐在学堂的最后面,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汉字。他把江措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说,我这里疼,我这里疼。江措递上一碗酥油茶说,主子,你渴了。主子说,我饿了!南杰喜欢汉语的声音,像唱歌。不喜欢汉字的形状,汉人的文字像一块块砖头。而藏人的长足文,是云彩和风,会飞起来。
南杰至今不明白,木曼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的母亲,为什么在那个早晨,把他带进汉人的学堂里。在呜里哇啦的朗读声中,你如果不张嘴,能把你的耳朵吵碎,于是南杰吃了酥油糌粑的嗓音更嘹亮了。他看到前面那个女娃,用长着酒窝的手捂住了耳朵。因此他想看那些酒窝的时候,他的声音大得能震荡房梁上的吊吊灰。他也听到门外喂骡子的江措也在呜里哇啦地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后来母亲又把他塞进走骡架窝子,他们要回到船城里去。母亲好像很急,咻咻地喘气。他坐在架窝子里,探头看那个女娃,那个女娃垂着眼睛不看他,嘴里读着“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她反复读着,不能停下来。母亲犏雌牛一般粗壮的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母亲说,呸,那个小羊羔还是个小羊羔呢!江措凑在他的耳朵上,学着阿妈的语调说“那个小羊羔还是个小羊羔呢”,嘻嘻嘻嘻。南杰在江措的胳肢窝里捅了一下,两个人嘎嘎地笑。骡子的腿迈开了,南杰的眼睛还是往那个女娃的身上瞟。骡子的腿阿么走得那么快呢?骡蹄子嗒嗒嗒的声音直敲在南杰的心上。一路上,江措看着南杰的脸色,为了给他开心,江措把嗓子挤细了,学着女娃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进了船城,架窝子上的南杰睡醒了,他对阿妈说,我以后不要骡子不要架窝子,我要一匹河曲马,马鬃上着火的河曲马。我要让江措给我挑一匹河曲马!阿妈说,卓尼的儿子娃十六岁才备马呢。南杰说,我十三岁就要马和枪,十三岁就要娶媳妇,我和船城里的儿子娃不一样!
3.阿妈
唵—吽—嗡—唵—吽—嗡—母亲在楼上的经堂里念经呢。
母亲在没有做嘉波阿妈前本来是个快乐的人,她念经随心所欲,像唱歌一样。可是做了官寨里的阿妈,她变得事事不如意起来。她说她眼睛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她说一个死了丈夫的油萨玛(寡妇)还没有把眼睛哭瞎,那还是个什么油萨玛。不窝曳(如意)啊不窝曳!在南杰看来,母亲没有不窝曳,母亲是太窝曳了,她怕亲房里的人尤其是四房的索郎阿古(叔叔)说闲话,他们二房占了天大的便宜,所以她哭穷呢。
卓尼大寺的金顶光芒四射,磕长头的女人拄着刻着天槽的树枝进了船城。看林家的女人跪在官寨大门口的石头狮子下,等待嘉波阿妈认她。她走的时候,向嘉波阿妈讨了一个护身符,编进她的头发里。
楼梯上传过来吱吱呀呀的声音,那不是侍女脸蛋儿。这是阿妈提着袍子上来了。
阿妈捂着半边脸下了楼,自言自语地说,我生病了我一定是生病了。这是嘉波阿妈想晒太阳了,晒太阳和念经是南赡部洲最好的药,可以包治百病。
嘉波阿妈的脸迎着太阳,面色虔诚地红润起来,她说,热头啊,祛除我心头的病啊,我的儿子老是想着那个已经投了胎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脸在小经堂的清水供碗里,身子在侍女脸蛋儿的身上,我讨厌她们,不窝曳啊不窝曳——大总管跟在她的后面说,百灵掌嘎看林家的女人磕长头回来了,在外面候着呢。嘉波阿妈说,让她进来吧。大总管说,哦呀!
嘉波阿妈看到那个女人匍匐在地,拱起的身子像个土堆。这个女人瘦了。
看林人本来是百灵掌嘎的头人,在百灵掌嘎和牦牛掌嘎的两个江措因为一个女人引起两个掌嘎的械斗后,百灵江措被官寨驱逐出卓尼领地。失去儿子的百灵掌嘎的头人,不愿意抬头低头地看到牦牛掌嘎的人,看到跛了脚的牦牛江措,就主动请求做古雅山的看林人。看林人常年在山上看林,看林家阿妈常年出去磕长头。
看林家的女人给嘉波阿妈磕头呢,之后看着阿妈,笑,她的牙齿白得像一岁羔子的骨头。看林家的说,嘉波阿妈啊,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礼物,能温暖你的心。她从袍子里掏出一个罐子,递给嘉波阿妈说,这是我磕长头的路上接的神水。
嘉波阿妈接过坛子说,哦,这神水是热的?女人说,水是冷的,晒了热头就是热的了。水不是多好的东西,热头也不是多好的东西,只有热头加上水才是南赡部洲最好的东西。有了这东西才有了青稞、牛羊和人。人不是多好的东西,只有人是佛佛是人的时候才是好东西——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她想听到嘉波阿妈的喝斥。嘉波阿妈哼哼了两声,没有别的声音。看林家的听出来,嘉波阿妈见老了,没有了动气的力气了。
看林家的继续说,这坛子里的水是好东西,嘉波阿妈嘴里养的三十二只羊,现在剩二十八只了,以后会变得一只都没有。用了坛子里的水,羊们会倒着走回来的。尊敬的嘉波阿妈啊,心跳着就不会冷,水流着就不会腐……
嘉波阿妈盯着女人看,女人的脸和身上的袍子一个颜色,看不出来年龄甚至性别。其实卓尼川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的脸都是一个样子,人老了,像刚生出来的婴儿分不出性别。但是她的神情是独特的,但凡磕长头回来的人,就是从外面走一遭回到卓尼的人,眼睛跟过去就不一样了,眼睛不一样了人就不一样的,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他们眼睛里装回来了外面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加了外面的东西,相当于窝奶(酸奶)调了冰糖。嘉波阿妈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被嘉波阿妈盯着看的女人,脸上现出了羞赧,让嘉波阿妈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她曾经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嘉波阿妈抬头看热头,张着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说,我记得你是看林家的女人吧?
女人说,我是看林家的女人,也是看林家的儿子,瞧,你给我的护身符还长在我的头发上——我看上去跟我的儿子一模一样。我磕了三年的长头,喝了三年的神水,我倒着活回来了,我活进了我儿子的肉身里。尊敬的嘉波阿妈,请看我身上的这件狸子皮大氅。有一天我病了,差点冻死在路边。我梦见了我的儿子,他杀了一匹马,把我塞进马肚子里取暖。我醒来后,身上披着狸子皮大氅。
看林家的儿子百灵江措死在了外头,有好心人捎回来他的嘎乌(装护身符的银质盒子)。看林家的没有看到儿子死去的肉身,不死心。她出去磕长头,寻儿子,她是想儿子想疯了。
嘉波阿妈把坛子里的神水掸在自己身上,说,人在南赡部洲活着,就是走出去折回来,也许走出去时是人折回来是牛羊马猪,也许走出去是虎狮狗兔,折回来是人。三十二颗牙一颗颗没有了,另找一个肉身,再一颗颗长出来,无所谓年轻和衰老,也无所谓儿子和姆妈。
磕长头的女人说,哦呀,我听明白了,我就是儿子儿子就是我,我就是看林人的女人和儿子,噢嘞!
阿妈说,儿子和儿子的阿妈有什么区别呢?磨道里等驴,早晚的事儿,早晚会轮回,你在我身上我在你身上。赶紧让道吧,别忘了今天是望日,那个霸道的索郎大头目要进官寨了。
4.四老爷
那一年老嘉波眼看着就老了,他把朝廷给历代卓尼嘉波颁发的号纸放在眼前,必须得下人拨拉开他的眼皮,他才能看到上面的满汉蒙藏文字的印信。历代卓尼嘉波管敕封他们疆域的朝廷叫“加卡卜”。虽然紫禁城里的“加卡卜”岌岌可危,可是这一个“加卡卜”没有了还会有另外一个加卡卜代替,三皇五帝到如今,没听说啥时候没有了朝廷。垂垂老矣的十八代卓尼嘉波管不了“加卡卜”的事儿,他膝下无子,急着为卓尼官寨找下家儿呢。
暮色四合时,老嘉波看到院子里的一只最老的马鸡,在地上跳来跳去,怎么也跳不在桐树上。他心里有了不祥的预兆。这只马鸡每个晚夕都在桐树上打瞌睡,在地底下拱来拱去的时候,它就站在树枝上直着脖子打鸣。此时它为什么就跳不上桐树了呢?他把四房的侄子三十多岁的索郎叫到他的榻前,索郎进来的时候脖子上架着二房的侄孙,十三岁的南杰。他让四房的侄子索郎给他念《般若经》,让二房的侄孙南杰给他挠背。南杰在夜里给老嘉波挠背是索郎阿古(叔叔)的主意。索郎阿古也是膝下无子,他的几个婆娘约好了似的,生下一水儿的丫头。他非常疼爱二房的侄子南杰,一见面就把手伸进南杰的袍子说,阿古摸一摸阿古摸一摸。他把南杰扛在肩头说,掏出来,尿水!男人就要尿得比天高!他经常骑在马上,南杰爬在他的背上,马风驰电掣飞奔的时候,南杰在阿古的背上飞翔。阿古对南杰说,娃儿啊,老嘉波的正房没有儿娃,自然也没有孙娃。我索郎阿古以后要代替老嘉波做新嘉波啦,你能为老嘉波做什么呢?你什么都不能做,卓尼官寨要你做啥呢?娃儿,挠痒痒,你会吧?会吃饭的人就会挠痒痒,你就给老嘉波挠痒痒吧!
星辰满天的夜晚,索郎念经,南杰挠背,无法睁开的眼睛的老嘉波打瞌睡,是人世间最舒坦的事情了。常常是老嘉波辗转难眠,而小南杰偎在老嘉波的大腿上瞌睡了。老嘉波就摸着他的光脑袋说,孙娃啊,爷想让马鸡跳在桐树上睡觉,爷想听到早晨马鸡挺着脖子打鸣,爷舍不得瞌睡,想这样一直活下去,就不行吗?小南杰说,行啊行啊太行了!啊啊啊!
索郎念一阵经打一阵呼噜,那呼噜比牛毛绳子还粗,让老嘉波对索郎产生了无比的羡慕。他从连锅榻上下来,摸索着伸出手来,在未来卓尼嘉波的身上捏,捏他的骨头,捏他粗糙的毛发。他甚至生出了妒忌,他说,长着一身的石头啊,山一样的气力啊,一以当十啊!窝在连锅炕上的南杰正昏昏欲睡,听到老嘉波的话,惺忪地说,嘉波阿爷啊,豹子比嘉波阿爷有力气,那豹子皮还不是在阿爷的身下铺着呢?!阿爷用一只手掰开一只眼睛,看着正卧在豹皮褥子上的侄孙,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拍完脑袋的第二天,年仅十三岁的南杰就成了卓尼第十九代嘉波。
索郎四老爷的手气好是出了名的好,经常能“捡”到好东西。他的几个老婆都是在别人送亲的路上顺手牵羊捡来的。在四老爷这儿有个规矩,捡来的女人如果不想在索郎衙门里过,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离开。想留下来的,当然是看得起四老爷的,再不喜欢也会养着,封到索郎衙门名下的衙门田,能养得起卓尼川上所有四老爷捡回来的女人。捡女人的时候,一般都是他醉酒并且正好撞到别人娶亲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等他醒了,女人已经走了,他连脸面都想不起来。于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老爷不缺女人,来得容易去得快,落在手头其实也没几个。他在衙门里待上三天骨头就痒痒,他睡在连锅炕上,嗷嗷地叫。踢一脚炕头上的婆娘,骂骂咧咧地说,一年吃我几驮子酥油,连一个长橛子的都没养出来。所以索郎四老爷到处游荡,他说男人在碉楼里待久了,就会拔不出刀来。
现在连锅炕上的女人是他从迭部捡回来的。迭部地界是江措大头目的管辖范围,当然索郎四老爷不可能在乎那个掌嘎里出来的江措大头目,官寨里亲亲的响当当的嘉波的阿古,跟爹差不多,江措大头目自然不能跟索郎大头目相提并论。但是作为长辈,在迭部做这种事情还是有失颜面。其实江措大头目对索郎四老爷恭敬有加,只是索郎四老爷不能容忍在卓尼川有两个大头目。嘉波只有一个,大头目为什么要有两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祖上留下的规矩,一个人有一个脑袋就会有两个肩膀,没有办法。还有一点让索郎四老爷不能忍受,南杰侄儿和江措大头目情投意合,他们仿佛交了心换了脑袋,不对,他们是长着一个脑袋,一根肠子,一拍即合。这让四老爷感觉备受冷落。索郎四老爷就是不高兴,谁都无法阻挡四老爷的不高兴。
有一次四老爷进了迭部沟上了电尕,就听到了风声,说电尕台子上最漂亮的一个女人要出嫁。四老爷的手痒痒了,就着三斤牛肉两坛烧缸的蛮劲儿,抹着嘴说,是酒干的不是我干的!捡来的这个女人身体很结实,性情很温顺。漂亮女人都应该害羞吧,她一直背对着他,没转过脸来。她解腰带,咕咚,掉下来一个东西,一看是个娃娃。脱袍子时,咕咚,又掉下来一个东西,一看又是一个娃娃。女人把松亮扑灭了,搂着俩娃上了连锅炕,一下子就把大半个炕占了。四老爷都没想好怎么下手,女人就开始扯呼噜,震得窗棂子直响。一大早起来,四老爷看到,有一个女人腚有磨盘那么大,正在那扎那吆喝下人做酥油茶。等她转过脸来,四老爷看到一个丑女人,惊诧地问,这个是谁呀?女人龇着牙笑着,牙齿和眼白雪白,脸和眼珠漆黑。从她的袍子里又溜出那两个娃娃,扑过来拽着他的袍襟喊,阿爸!阿爸!四老爷不知怎么地,脸红了。他两只胳膊把两个娃撸起来,放在眼前瞅,是两个小子,瓷实得像两颗碌碡。他对眼前的那个女人说,喂,那谁,猜个谜语,“上身木法轮,下身铁坛城”,你说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女人转身进了那扎那,用木头锅盖敲着铜锅说,那谁,那谁,吃长饭了,吃长饭了。长饭就是白面细面条,擀得像麻纸一样薄,切得像羊毛线线,上面浇着肉臊子,再上面泼着油辣子。四老爷一口气吃了八碗,香得天灵盖发麻。也是奇了怪了,自从有了这个女人,他顺手牵羊的毛病就收敛了许多,几乎再没有往家领女人,甚至有时候说什么话还看一下女人的脸色。那个一盘磨似的四平八稳的女人只要看他一眼,他扬起来的嗓门儿突然就放低了。
当初南杰嘉波决定修大车道的时候,索郎大头目不停地摇头,左耳垂上的一只银耳环在腮帮子上甩来甩去。索郎大头目对什么事情持反对意见时,就用银耳环敲打自己的腮帮子,因此他的一只腮帮子总是瘀青的。
南杰嘉波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地形低的地方,自然有水汇聚。卓尼的地形就是大车道!
可是索郎四老爷听不懂南杰侄儿的话。
土司是什么,以本土之职司本土之民。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的,甚至想把锅砸了,最后碗就碎了。索郎四老爷就是不明白,他山一样的骨头松柏一样的四肢,怎么就输给了一个身子还没有长全的小儿,他一直不明白。
索郎大头目一度夜郎自大,他骑着快马用一个月的工夫把卓尼土司领地跑了一遍,顿开茅塞。红笔师爷对索郎大头目的无知很无奈,只得摇头叹息。索郎大头目是南杰嘉波的亲阿古,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不说话的时候就磕嘴里的牙,像咀嚼着一把碎银子。他哂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对红笔师爷说,猪尾巴爷啊,我说什么你都晃脑袋,你脖子上的多脑(脑袋)风大得很!红笔师爷是南杰远方娘舅,索郎四老爷是南杰阿古,算是儿女亲家,藏地风俗,这两种角色是可以互相戏谑的。
红笔师爷是南杰在临潭学堂的开蒙先生,是南杰袭位后用八抬大轿请来的,连同他脑后的辫子。红笔师爷与索郎四老爷第一次会晤就结下了梁子,原因是,索郎大头目捏了捏十三岁的南杰的胳膊说,唉,细得像一根树枝。红笔师爷反驳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用的是智慧不是力气,如果拼力气,野牦牛应该是我们的嘉波。索郎四老爷拂袖而去,从此彼此不悦。
5.两个江措
洮河北岸的船城住着十二个掌嘎。船城的东边是百灵掌嘎,供着官寨的祖业田。船城的西边是牦牛掌嘎,供着官寨的水夫田。这两个不同寻常的掌嘎,五百年前从卫藏随同嘉波部落来到两棵马尾松的卓尼,历来被当作嘉波家的亲房,可以出入卓尼官寨和嘉波家的陵寝。
几年前,百灵掌嘎和牦牛掌嘎里,有两个叫江措的孩子长成了男人。十二掌嘎里每出生一个男丁,就可能是未来掌嘎头人、寺院八班、印经官或者四十八旗的长宪(旗长)总管。所以两个喜气洋洋的江措经常在清澈的洮水里看自己茁壮的身影,他们已经瞭到了自己美好的将来。
据说百灵江措一生下来就口含风珠,他和风跑得一样快,他是头人的儿子,寺院八班的侄子。他家的牛很多,他在山坡上荡牛(放牛),他可以在成群的牛背上奔跑。牦牛江措力气大得惊人,他的两只胳膊能同时举起两只岩羊,他擅长驯马,牦牛江措给土司官寨训的河曲走马,又快又稳,像一座奔跑的山。两个江措是十二个掌嘎里最攒劲的小伙子,是人里头的尖尖呢!这头江措的阿妈唤江措回家吃饭,那边的江措就应了,所以啊,两个江措好得能共用一只木曼,共穿一双骆鞮。
牦牛江措:你想进寺院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百灵江措:我又想进寺院又想娶媳妇。
牦牛江措:你要么进寺院要么娶媳妇,阿么能什么都想要呢?
百灵江措:那你想进寺院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牦牛江措:我想做一只羊呢!每只羊的下巴底下都有一把草呢!
那一年刚刚袭位的南杰嘉波要从十二个掌嘎里选一个贴身戈什(侍卫),两个江措成了最佳人选。头一天百灵江措侍候小嘉波下马,百灵江措穿着簇新的袍子,像一个要去相亲的小男人带着羞涩。意气风发的南杰嘉波勒住高头河曲马,百灵江措弓着腰蹿上去,把身体蜷成一只蜗牛,候在马肚子下面——世世代代的娃子都是这样侍候卓尼嘉波下马的。卓尼嘉波的蹬云翘尖靴犹豫了一下,没有踏在他的脊背上,他撇腿从另一侧跳下了马,扬长而去。第二天,牦牛江措侍候嘉波南杰下马。南杰嘉波勒住高头河曲马,牦牛江措阔步走上去,一个结实的躬步。嘉波南杰的蹬云翘尖靴在牦牛江措的大腿上一弹就跳下了河曲马。南杰嘉波甩了一声响鞭说,就是他了!
于是牦牛掌嘎的江措成了南杰嘉波的戈什。南杰嘉波出行,牦牛江措就如影随形。南杰嘉波在官寨,牦牛江措就陪南杰读书,或在马号里给嘉波驯马。可是百灵掌嘎的人有点不窝拽(舒服)了,谁能知道新的卓尼嘉波不喜欢娃子的脊背而是喜欢娃子的大腿呢?几百年来卓尼嘉波上下马都踩着娃子的脊背,谁能想到大腿呢?但是,牦牛掌嘎的江措怎么就知道新的嘉波的爱好呢?这里显然有一点不可言传的意味,嘉波对牦牛掌嘎有些偏心了。可牦牛掌嘎的人不这么想,卓尼嘉波把掌管灵魂的差事都给了百灵掌嘎,牦牛掌嘎的人多了一个戈什算什么,况且百灵江措是要进寺院做阿克的。百灵掌嘎认为,问题的关键不仅仅是一个戈什的问题,卓尼嘉波的戈什就是卓尼官寨未来的总管或者大头目。
船城里的人都知道,做不了戈什的百灵江措准备进寺院了,年龄一到就得受比丘戒。进了寺院的百灵江措一定会承袭阿古的八班僧职,因为他的阿古确实老了。卓尼大寺的八班只在一人之下,同时作为僧官的南杰嘉波,对五百年前就形影相随的百灵家族是十分倚重的,对聪明伶俐的百灵江措也甚是喜欢。
两个江措倒是相安,依然在一起掰手腕,下六子棋,除了眼睛不怎么对视,跟以前一个样。
两个江措都喜欢漂亮的菩萨女儿。菩萨女儿住在隔河的木耳,她的巧手会做精美的藏靴,只要她看上一眼你的脚,或者看一眼你留在地上的足印,她就会做出合脚的靴子,她甚至能看得出你的一只脚比另一只脚大一点点。用獐子皮鞣制底靴,用氆氇绣十字花做成腰子,船城里的人说,喏,菩萨女儿做出来的靴子是靴子里的尖尖呢!
天到三伏的时候,卓尼的热头也像青稞芒一般扎人呢,荡牛或者驯马的两个江措嗓子眼儿冒烟呢。这时漂亮的菩萨女儿就从摇摇晃晃的木耳桥上过来了,手里提着窝奶。菩萨女儿的窝奶跟别的姑娘做的窝奶不一样,她把做好的窝奶放了冰糖,冰在阴坡的溪水里,在热头最大的时候,把窝奶包在氆氇里,甩开连把腰子绣花靴往木耳桥上跑。百灵江措跑得快,展翅迎上去,树上的云雀就叫了。而菩萨女儿的眼睛直往后面的牦牛江措的身上瞄。天性羞涩的牦牛江措双脚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在跳跃的阳光下,虚幻的菩萨女儿像一缕火苗,飘来飘去总是飘不到牦牛江措的身边来。
牛毛绳子的死结是那个春天的娘乃节打上的。娘乃节是闭斋节,女人们孩子们从凌晨开始一天一夜不说话,水米不打牙。为了打发枯燥的时间,姑娘小伙到嘛呢康戴着傩具做游戏。就这样,牦牛江措的藏袍里就多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这是一双獐子皮鞣成的翘尖靴子,十字花氆氇腰子,里边塞着柔软的胡麻秸。
百灵江措看到,他的伙伴驯马的时候,不再是身子骑在马背上,靴子插进马镫里,而是双手撑在马鞍上,一截松树似的身子倒立在马身上,一双漂亮的藏靴直入云霄。再看他下面的那匹紫红色的河曲大马,鬣鬃飞扬,状如虎狮。生存在南赡部洲的牦牛江措,不再是双脚踏在泥土上的俗人,而是在空中飞翔的神,那一双獐子皮翘尖靴就是翅膀。有了一双漂亮藏靴的牦牛江措,甚至不在马背上的时候,也舍不得把那双靴子踩在地下,他仍然双手着地,倒立着,把靴子举在天上。每当这个时候,天地便倒过来,他脚踩着白色的云,头顶着金色的土,头发裹着蓝色的风,怀里揣着红色的火,南赡部洲的光明变成了菩萨女儿的眼眸,把他的全身照亮了。他用双手行走在十二掌嘎,行走在菩萨女儿背水往返的路上,他的脸离地那么近,离菩萨女儿走过的路那么近——他热爱着菩萨女儿,他不敢张开嘴说出他的爱,怕被风吹跑了。
牦牛江措和百灵江措终于等到菩萨女儿上头(成人礼)了。菩萨女儿的父母给她搭了草房,她可以在草房里接纳他喜欢的男人了。菩萨女儿梳着三格毛的辫子,上面缀着珊瑚,她丝线绞过的脸,像剥了皮的芫根(蔓菁)。两个江措仰起脸看菩萨女儿的草房,谁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而沉默的百灵江措只做一件事,他白天黑夜只在菩萨女儿家的草房附近荡牛。
一个傍晚,百灵江措家的牛丢掉了,求牦牛江措一同去找牛。百灵江措的骆鞮踏水湿透了,要借穿牦牛江措的獐子皮翘尖靴。他不由分说就把那双新靴子套在脚上,拉起牦牛江措说,快走,要不牛走远了。这样他们就路过了菩萨女儿的新草房。草房上的独木梯是用一棵合抱的松木新锯出来的,树心白得耀眼,散发出的苦腥的味道让人心慌。
百灵江措说:你是不是喜欢菩萨女儿?
牦牛江措说:我喜欢菩萨女儿。
百灵江措说:那你为什么不浪她的草房?
牦牛江措说:我想让她坐上我家的连锅炕。
百灵江措说:你替我去找牛,我把你的心思去告诉菩萨女儿。
牦牛江措的心跳得厉害,嗫嚅着说,锅盖揭早了会生的,皮子没熟好会裂的……
牦牛江措认得百灵江措家牛的蹄印。两个掌嘎虽然一东一西,可他们领种的祖业田和水夫田在一起,他们放牧的草场连在一起,都在洮河南岸的阳坡上。百灵江措家的牛羊是最多的,怕丢掉怕走散,他家的牛羊蹄子都烙着梅花印,走到天边都能顺着蹄印找得见。
牦牛江措顺着梅花蹄印,在百灵江措家的牛圈里找到了百灵江措丢掉的牛。虚惊了,心地笃实的牦牛江措赶着牛去找百灵江措。他站在菩萨女儿的草房下,在牛耳朵上掐了两把,牛哞哞叫了。
百灵江措像一只影子从崭新的独木梯上飘下来,皎洁的月光下,他腰里系着菩萨女儿的彩色氆氇腰带。
牦牛江措惊呆了,难道百灵江措要吃着干糌粑吹笛子,又想当喇嘛又想当女婿?
百灵江措改变主意了。他要娶媳妇儿了。菩萨女儿坐上了百灵江措家的连锅炕。可是就在婚礼的那一天,唱完哭嫁歌的菩萨女儿眼泪都没有干,百灵江措就揪她的头发,打她的脸,还让她光着脚穿过船城去背水。夜深人静时,人们听到菩萨女儿压低哭声叫着江措江措……牦牛江措疯狂地转古拉(围绕寺院白塔转圈),眼泪揩也揩不完。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双靴子。
那是两个掌嘎的一场械斗,直到此时洮河里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五百年前从雅砻河谷走来的腿和胳膊,握着生铁嵌进对方的肉身。事情由两个江措引起,最后演变成两个掌嘎的仇杀。那一夜天上没有星星,洮河边黑得像一只锅底。两个积怨已深的族落都怨恨卓尼嘉波给了对方太多的恩宠,自己得到的少了。男人们怕伤着自己人,牦牛掌嘎的人穿着黑氆氇,百灵掌嘎的人穿着白氆氇,他们高声喊着牦牛牦牛,百灵百灵,震得洮河水决了岸。
百灵阿妈扑向儿子百灵江措,砸着他的肩头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娶了这么好的媳妇,菩萨女儿没有跟牦牛江措跟了你,是牦牛江措让着你,你怎么能以怨报德?百灵江措一把推开阿妈说,我不稀罕女人,我不想娶媳妇!我就是看不惯牦牛江措得意的样子,看不惯他把獐子皮翘尖靴举在天上!他的脚真高贵啊,让他的脚上天葬台吧!
一场厮杀让两个掌嘎死了一半的男人。头人的儿子百灵江措举着一根点燃的桦树枝,直戳牦牛江措的眼睛,牦牛江措俯身躲过了。他没有还手,他为了还那一双靴子的账,更不想让菩萨女儿失去男人。接着一块生铁劈过来,牦牛江措的一条腿失去了知觉。
剩下来的事情是,两个掌嘎的长老们捋着胡子拄着树枝,搬了烧锅,支了灶火,在嘛呢康盘腿大坐,开始谈命价。百灵掌嘎死了七个人,牦牛掌嘎死了十二个人,不是牦牛掌嘎的人瓤,是百灵掌嘎的人狠。七个性别、年龄、地位所差无几的相互抵消了,百灵掌嘎给牦牛掌嘎要赔五条命价。百灵掌嘎的牦牛、犏牛几乎都吆进了牦牛掌嘎的牲口圈。百灵江措家把几十头藏绵羊塞进了牦牛江措家的羊圈,理由是他的命还在,只是赔个腿脚。
牦牛发了脾气是要挣断牛皮绳子的!牦牛江措把几十只藏绵羊一个个扔回百灵江措的羊圈里。他说,我死的不是腿,是心!一个人心死了,人就死了。牛和羊赔不起我牦牛江措的命价,我要让百灵江措永远离开船城,他只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会送他上天葬台!
在卓尼,对一个人最重的惩罚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永远离开家,并让他的整个家族变成赤贫。
藏人好辩,糌粑一拌,大茶一喝,嘴皮子上沾着酥油,说上个三天三夜舌头也不燥。两个掌嘎的长老把牦牛江措一只腿的事掰开了揉碎了说了个底朝天,吃掉了一头牛三只羊,一口袋糌粑,喝光了十坛锅烧,还是没有令双方满意的结果。
最后是卓尼嘉波敲了惊堂木。
哪一个掌嘎或部落里出了人命官司如果惊动了官寨,那是耻辱的,那就说明掌嘎或者部落里没有秉持公道的威望人了。看来十二掌嘎里几百年还没出现过这么棘手的事。可能因为第一次在官寨断案,南杰嘉波的手有一点发抖。依后来百灵掌嘎的人说,嘉波南杰看到牦牛江措受伤的腿,皱了眉头。这牦牛江措是嘉波的戈什,没有下人的时候,他是南杰嘉波的影子,或者就是嘉波的一条腿至少是一条胳膊。掌嘎里的人对他下手就是对南杰嘉波的胳膊下手,对南杰嘉波的腿下手。刚刚做了嘉波的南杰,胡子茬才坚韧起来,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悲愤,举起了惊堂木——
跪在大堂一侧的百灵江措说,牦牛江措执意让我离开卓尼,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的妻子菩萨女儿!
跪在另一侧的牦牛江措把双手摊开面向前方说,我将迎娶上迭长宪的女儿为妻,我今生今世将与菩萨女儿保持一箭远的距离!
仅仅十几岁的南杰拿出嘉波的口气,说,让百灵家的淘气娃子永远离开卓尼吧!
从此百灵江措离开了卓尼川。牦牛掌嘎里最攒劲最仁义的江措跛了一条腿。
木耳桥是一座伸臂木桥,总是在吱吱呀呀地响。已经成为大头目的牦牛江措把双手放在马背上,像十年前那样,用双臂嚯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漂亮的獐子皮藏靴直入云霄。他倒立在六月清亮的曦光里,他的双手变成了一双厚实的大脚,他异常粗壮的胳膊变成了两条腿。他眼里的船城倒过来了,洮河水倒着流回去——他的眼泪流进头发里。
他看到菩萨女儿家的碉楼炊烟升起了,风马旗向天疾飞。这炊烟这风马多少年都没有变,多少年里风都没有把它们吹散。变了的是菩萨女儿,一块金子放生锈了。
以后的几十年里,只要牦牛江措倒立在南赡部洲,他就回到了过去,回到菩萨女儿十七岁的那一年。十七岁的菩萨女儿背上木桶里的泉水溢出来了。在她羞涩地奔跑着的路上,路旁的一棵柳树上,挂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
6.地主
女人管男人叫二后生,男人管女人叫老命。船城人知道那是他们的名字。男人在地里受的时候,女人挎了篮子来送饭,男人就“老命”“老命”地唤着。女人离开地头时,男人就喊,欢欢儿往家走,阳婆晒了你的白脸脸,黄风呛了你的毛眼眼。那个被唤作老命的女人,很少出门,在搭起来的土坯房里做针线,打哈欠,养娃,脸蛋白得像剥了皮的芫根。等他们生下娃后,船城人奇怪了,他家的娃也叫老命。娘叫老命,娃也叫老命,反正就是这么日怪。
那么这些日怪人是从哪里来的呢?男人很好说,就是船城人说喜欢谝旦工(说闲话)。这么喜欢谝旦工的男人着实不多。男人要弯腰撅腚使力气干活儿的,嘴上漏了气身子不乏吗?这和寺院里的喇嘛不一样,喇嘛嘴上念经用了力气,可是省下了身子。寺院外的男人身子乏,就应该省下嘴。可是男人把烟锅子往后脖领子上一插,吊在烟锅子上的烟袋子甩来甩去,他摇头晃脑地谝开了。每说完一个段落,就加两个字:日塌!
俺那个地方人稠地少,女人们又会生娃,所以啊地上的人像荷包里的针,插得满满的。为了给家里省出一分地,俺扎上白羊肚肚手巾,一匹瘦骡子驾起了二饼子车,装了半口袋红矬麦籽种,两瓢葫芦白菜胡麻大豆籽种,临出门又了两碗棉花籽种,出去寻地去。日塌!本来想往北走,上银川,下河套,到黄河边踅摸个活命的地界。可是不知咋了,转向了,腿肚子转筋了,迷路了。骡子杀了,吃了肉,车上的种子一颗也不敢动。可恨的是一些讨吃要饭的一路上跟着我,眼红我的二饼子车和半口袋籽种。日塌!有一夜大家住在一个破庙里,用顶门棍把门顶死歇下了。可是半夜听到有人敲窗,脑袋凑在窗台上借着月亮一看,一只狼,吓得我一个跟头栽下去,大气不敢出。快到天亮时,看到那条狼还趴在窗棂上,呻唤哩。原来啊,这条狼前腿中了夹铙子,疼得活不了,想让人救它哩。吃狼肉哩还是救狼命哩,思谋再三,还是伸出手把夹脑子从狼腿上拽掉了。天亮了从窗上往外瞄,看到那条狼瘸着一条腿,叼着一只羊角,把一只肥山羊放在庙门口,瘸着腿走了。再走近这只山羊一看,羊肚子大得快耷拉在地上了,乖乖,肚子里还有一只羊哩。羊羔落地后,老羊死了。吃了老羊,养了小羊继续赶路。日塌!那几年人年轻攒劲,到路旁冒烟的人家要了口水喝,叨啦了狼和羊的故事,那一家的闺女就跟上了我。我就把她拉在车上,她怀里抱上种子口袋和山羊,妥妥的。就这么个走着走着,屁股后头还跟着一群饿眼皮虱子,我们就看到了一条河。一个兄弟爬下身子闻了闻河里的水,说,咋也是黄河的味道?难道我们又转回家了吗?呵呵,这个瞎货,这是我们那条河的上面么,味道自然有点一样,就像是一只母鸡下哈的蛋么——日塌!
这样卓尼人就听出来了,二后生是从一条河上来的,跟着他进了船城的人是一路上吆喝来的,婆娘是喝了一碗热汤倒贴来的,羊是狼报恩送来的。咋有这么好的事情呢,酥油往油碗里淌呢。卓尼人心实,别人说啥都信。可是嘛呢滩上的尕房子(外来定居者)不以为然,听口音倒像是河套的人,胡拐哩。二后生就是这么一说,别人也就是这么一听,管他是从哪来的。来船城的尕房子越来越多,有的是来寻口的,有的是逃壮丁的,也有的在原地犯了事,跑到山大沟深的地方躲命,都是来哄肚皮的,哄脑袋的,谁还会对每一个外来人刨根问底呢?来的都是人,住上几年都会吃糌粑,喝大茶,念佛经,没几年就成了半番子。
二后生白天晚上的披着一件老棉袄,在洮河两岸胡球转,布谷鸟叫一声他也跟着叫一声。一起来的人跟着他转或者圪蹴在阳坡上,等待他的上下嘴皮子发出指令。他的婆娘有点急,这么多张嘴,吃的是野地里的陈蕨麻,掌嘎里的人撂了的牲口下水。有的人踅摸上了头上缠着红布条的放生牛或者放生羊,可是二后生的婆娘说,天麻爷呀,饿了宁可啃自己的胳膊,可不敢打那些活神仙的主意。眼看着清明了,仅剩下的半口袋红矬麦籽种,到底种在哪里呢?二后生抽着旱烟咂巴着嘴,用烟杆子敲了敲两条腿。意思是他长着两条腿,急个甚。日塌!
他相中了卓尼大寺的香火地。那是洮河南岸的河谷地,十桶田,就是撒一桶籽种能收十桶粮食的田地。这些香火地本来由卓尼人租种,可是缴了租子后佃家总是食不果腹,或者遭了天灾后又蚀了籽种,第二年再从寺院高利贷借上籽种,驴打滚儿,鸡上架,永远还不清。所以藏人种地是朝天一把籽,春秋去两回。收的粮食多,给寺院缴的多,落自己手里还是没多少,十桶地能种成五桶地,抛去种子,对半一分,只有两份种子的收获。渐渐地,地越种越瘦,人越来越懒,肚皮是瘪的,肠花是空的,阿么做呢!
于是寺院八班咬了牙根,索性包租给汉人。寺院总管说,那我们藏人干什么呢。八班说,念经!
二后生接手了寺院的一百石香火地,就是能撒一百石籽种的地。这一百石的河谷地,几乎是寺院香火田的一半,一头牦牛来回跑一遭牛毛梢梢上都会冒汗珠珠。按照已往的规矩,寺院出籽种,包租者出农具和劳力,收场后,扣除籽种,五五分成。如果遇上天灾,籽种都不能收回,租种者承担一半的籽种损失,下一年继续偿还。
这还不够,二后生在船城下面的大族踅摸了一片地。他把婆娘泥在土炕里的半口袋小麦籽种掏出来。提起口袋觉得有点轻,一问婆娘,说她饿得不行吃了几瓢。二后生一听火蹿上了天灵盖。天老爷给我们送地来了,你咋把籽种从屁眼儿里屙了?提了一把扫帚扑在炕上就把婆娘抽了一顿。婆娘一头撞在他怀里,顶着揉着,说你今儿不把我打死就不行。二后生提了口袋就跑,婆娘倒着小脚追出来,摔了一跤。
红矬麦一粒一粒地点进了地里。他双腿站在河岸上,双手卷成喇叭,对着他的土坯房喊,老命,命蛋蛋,赶紧上炕哇,把衣裳脱了等着我。我二后生两条腿站住了,以后跟上你男人享福哇!
麦子灌浆后渐渐由绿变黄时,又在地塄上点了白菜籽。内地有农谚说,割了麦子种菜球事不碍,可是这里霜降早,割了麦子再种菜就迟了。白菜冒头时,掌嘎里的人找牲口,才发现了这一片地。阿尼闹!阿尼闹!几十年都在这里饮牲口,没见过这块绿油油的地,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里钻出来的,阿尼闹!
那这片地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二后生喜欢水,在老家的时候,为了和邻村的二板头家争黄河里引来的二黄河水,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水不像地,地主家才有的。河里的水天上的雨,也属于穷人家的,只是如果没有地这些水没有用,水里长不出麦子的。可是洮河两岸的人种地不用水,洮水哗哗哗地白白地流走了,让二后生心疼不已。洮河开河以后,迎来了一场春雨。他披了门上的草帘子从茅庵房里出来,沿着洮河往上游走,边走边看水。他发现,洮河北岸的水是黄色的,南岸的水是黑色的,它们翻滚在河床里,像两条阴阳鱼。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地看,依然如泾渭水一般分明。他趔趄打滑地过了大族桥,自南向北瞭,咦,还是南岸黑北岸黄。太阳出来,地干了,把南北岸的土攥在手心里,明白了。北岸是沙土和钙粟土,颜色自然发黄。南岸森林茂密,腐殖质厚,土质又肥又黑,颜色自然发黑。他直起酸痛的腰,肚子饿了,心想婆娘还没米下锅哩。心里慌着,发现自己迷路了。怎么他脚下有一块平展展的地,前后左右看了参照物,前一阵这里还是一个回水弯,眼下咋成了地了?跺了跺脚,结结实实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河滩地!雨水大河水大的年份是河道河床,天旱水少的年份,就是河岸。前晌是地,后晌可能就是河。这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河滩地。种河滩地不如说赌河滩地,赌注就是种子,最多再搭点力气。此刻二后生脚下的河岸沉淀了泥沙和森林黑土,手里一握,渗出油来。
天上掉下了肉馅饼。按照内地的规矩,谁先种上或者谁敢种上河滩地,那地上收的粮食就是谁的。他小心翼翼地犁了垄,均匀地点了籽,抖干净了口袋的四个角,用潮湿的黑土覆盖了宝贝种子。二后生披着夹袄叉着瘦腰,肚子尽量向前挺着,像一个吃饱了饭的人。他还给自己的这块地取了个名,就叫老命地。他拍着腔子向着老家的方向喊,爹娘老子啊,我现在是有地的人了!又对着香喷喷的地垄说,老命,命蛋蛋,欢欢儿长哇!他圪蹴在塄干上,吧唧吧唧地吮着旱烟嘴儿,仿佛已经吃到了香油辣水的好东西。有苗不愁长,麦子灌浆了。离河滩地不远的阳坡上有两棵杉树,二后生锛锛斧斧地忙活,打了一只木头阁子,架在两棵树之间,远远看像一顶轿子。他嘿嘿地笑,打心眼儿里笑,如果当了地主,自然是要坐轿子的,嘿嘿嘿嘿!他从独木梯上去,站在木头轿子上,瞭望洮河上游。或者躺进木头轿子睡觉,等他的麦子成熟。他的婆娘给他送饭时,他再不说“阳婆晒了你的白脸脸黄沙迷了你的毛眼眼”了,他板着脸说,不要二后生二后生地瞎叫,我现在也是有地的人了,以后你得叫我掌柜的。日塌!
婆娘说,这河滩地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咋能说你就是个有地的人?
他不看婆娘,手搭凉棚瞭望洮河上游。
婆娘说,掌柜的,你瞭谁哩,这地方又没有你的相好的。
掌柜的说,养狗的就要知道狗脾性,我瞭狗哩。我先看它的脸色,再听它的声音,再闻它的味道,还要把它的脉。日塌!
婆娘说,那你是个郎中哇,给洮河看病哩?
后来的地主,一拍大腿说,哦啥就是,我就是个曼巴(藏语医生),曼巴给人看病要看尿哩,你看这一河的水尽冒泡泡,多半是要下雨了。说话间,西头的黑云就压过来。婆娘说,阿弥陀佛,我掌柜的男人顶神着哩。
藏人说,八月的青稞,黄不黄割过。番地的天总是热不起来,太阳死是个亮堂,但是不滚热。藏人懒得很,庄稼也懒得很,慢性子,死是个不动弹。二后生提心吊胆地守着他的河滩地,看着天上不争气的日头,急得像夹着一泡尿。麦色马上由青变黄了,麦芒锋利起来了。摘下一头穗子,对着手掌搓了,麦粒有点水有点软。数一数,三十多颗。呵呵,半口袋麦子就要变成三十个半口袋了,呵呵。他咬着牙根想,娃在娘肚子里长,出了娘肚子还长,可这麦穗子离了麦秆子就不长了,再等三天,就三天。
在两棵杉树间的木头轿子上打了个盹儿,一个激灵醒了,雷声起了,感觉到身上的湿气重得很。头向外伸出来看,阿乃日扎神山上桑烟滚滚,看雹人手执铜钹,声音撕裂了天空。再把目光收回来,看他的河滩地——眼前汤汤洮水,汪汪洋洋。他的河滩地不见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河岸还原了几个月前的样子,“老命地”不翼而飞。天的还给天,地的还给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二后生一头就从树上栽下来。日塌!
秋天过后,洮河水浅了,二后生的那块河滩地又冒出来了。分别了几个月,又看到他的老命地了,二后生热泪盈盈。他圪蹴在他的地上抽旱烟,脚心里升起了暖意。他双手抚摸他的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老命地啊,我千里迢迢来投奔你,我掏出我的心肝肺来侍候你,你就不能成全我当个地主吗?日塌!
第二年春天,二后生在香火田下了小麦种。卓尼人猜测说,二后生种一年青稞种一年小麦,再种一年青稞,倒茬呢。二后生摇着头说,明年种豌豆。那后年呢?二后生高深莫测地说,后年啊,甚也不种。哦,卓尼人明白了,让地歇口气么,不停地让地长庄稼,不把地累死吗?
二地主有了土坯房,有了院子,有了粮,有了粮仓。在卓尼,只有嘉波官寨和寺院才有义仓和香火仓,番家大多寅吃卯粮,最多只有粮口袋和粮木箱,哪里有私人的粮仓。可是二后生此时只有粮仓还没有地。
二后生站在两棵云杉间的木头阁子上,向洮河上游眺望。想起那半口袋红矬麦籽种,心里疼。那是他所见到的最好的麦种,筋度高,产量大,耐旱涝,可惜了。本来想着半口袋变成三十个半口袋,把收成再变成籽种,并推广给种地的半番子,用不了两年,卓尼可以种小麦的河谷地上都变成红矬麦。仿佛麦浪滚过来了,他闭上眼睛,头晕。远远地看到婆娘拧着小脚走来了,手里提着什么。
原来婆娘藏起了半口袋红矬麦籽种。她噘着小嘴说,男人就是个耙耙,女人就是个匣匣。赶紧抱着婆娘亲了几口,女人不领情,呸呸呸!
他又在河滩地里下了红矬麦籽种。他在塄干上磕着旱烟锅子说,和天老爷再赌一把。日塌!麦子灌浆后,他上了木阁子。那边的山头上,看雹人喇嘛保出现了,他黑着脸看雹路呢,看到看雹人,二后生后背就发凉。还好,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看雹人嘎嘎地笑。
这一年雨水少,洮河不旺,太阳又大又亮,铜钹似的挂在天上。麦一见黄,夫妻俩就挥镰割麦。阳坡上晒干,就地找了个空场,打麦,扬场,神不知鬼不觉。婆娘缝了几个粗毛口袋,用一双细嫩的手把口子撑开,让男人把圆丢丢的红矬麦装进去,提起来,蹾实。二饼子木轮车装着口袋和婆娘往家走。婆娘戳着他的后巴子说,卖了粮,我想回老家,我想家了。二后生“吁”地停下车,梗着脖子说,咋?你要把粮食铺在路上?这些红矬麦是下一年的籽种,你想把它撒在路上,你这个败家的货。他伸出肘子就把婆娘从车辕上捋了下去。婆娘袖口抹着鼻子,吸溜吸溜地哭。男人心软了,连抱带哄把婆娘扶在车上,说,老命,可不敢再提回老家,这儿就是咱的家,回老家得要盘缠哩!女人说,那我想要几尺洋布做个大襟袄。男人说,好好好,闲了我到下边买一些棉花种子,咱试着种棉花,这地方可能棉花熟不了,试一下呗。如果种出了棉花,织细布,做大襟袄。日塌!婆娘噘着嘴说,我想吃肉了,今天官寨里摆百叟宴,我都闻到肉味儿了。
说着话他们就吓了一跳,他们看到上卓梁上黄尘蔽日,一队人马扑进了大车道。
7.加卡卜
首先走进官寨的人是通司(翻译)。他远远地给木楼上南杰嘉波行了礼,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号纸,庄严地说:尊敬的卓尼嘉波,从四匹马的金城方向,“加卡卜”来了。四匹马的金城,指的是从金城到卓尼的距离,要跑乏四匹马。“加卡卜”指的是朝廷,上头。
索郎大头目走近通司,通司马上躬下身子,把脸埋在胸前。他是一个安多藏人。索郎大头目接过号纸,倒过来看,正过来看。之后他在通司的肩膀上拍了一马鞭,说,你咋长得这么丑啊,丑陋的人会带来坏消息。索郎大头目用马鞭戳了戳他的脑袋,说,他们来了多少人,吃糌粑的家伙可安好?通司低着头,揣摸四老爷话的意思。他说,回四老爷话,他们掉进——索郎大头目仰天大笑。看来他们没有绕过索郎四老爷设下的陷阱。
船城的人都知道,四老爷最喜欢挖陷阱。陷阱里可以装狮熊虎豹,也可以装四老爷不喜欢的人。四老爷的陷阱不可能伤到卓尼人,因为四老爷的陷阱上面做了卓尼人都知道的记号。
红笔师爷用藏汉两种文字写下:藏历第十五绕迥木虎年某月某日,金城方向,“加卡卜”来了!
所谓的“加卡卜”是一队灰头土脸的人,马匹东倒西歪的,有的人和马还都瘸着腿。后面有一挂胶轮车,和四老爷捡回来的那挂差不多,上面架着一台轿子。这台轿子颜色很怪,是蔫巴了的绿色。那个一会儿说着藏语一会儿说着汉语的通司,撩开轿帘,扶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噢——嘞,“加卡卜”还带着女人。
男人戴着烟囱高的帽子,干瘪的身子装进树皮一般僵硬的制服里,像在身上架了一个铠甲。身后的女人呢,一双小脚。汉族女人一双小脚不奇怪,奇怪的是一双鞋,鞋底子下有两坨木头,缠裹过的一双脚,半拃长,站在两坨木头上,左右前后看,都活脱脱地像一对牲口蹄子。后来卓尼人知道这叫高跟鞋。再往上看直接就吓死人了,她竟然没穿裤子!她露着半截子腿,仔细看,那腿上裹了一层什么东西,像一层羊肠子。再上面,有一些鲜亮的绸缎苫着她的屁股和腰身,领子一直矗在脸颊上。一张脸像一棵卷心菜,嫩,白,脆,仿佛是假的。啧啧啧!
军人坐着一顶轿子本来就很怪异,他不说话,不看人,向着蓝天翻着眼皮,一脸愠怒。原来他们进土门关往卓尼走,好端端的人马平展展的车道,突然路就陷了,人仰马翻。那位长官吊着一只胳膊,板着脸闭着嘴,像个泥胎。身边的通司一通藏语,替他表达了愤怒。
而他们面前的卓尼土司抱拳作揖,一口流利的汉话。通司马上噤了声,吐吐舌头。原来通司是多余的。
通司称呼那位长官为“国代表”。
赶紧请来寺院里的曼巴,伸出手一摸,只是脱臼。摁着肩,把胳膊往上一推,尖叫的是那个女人,像门缝里夹了只塞隆(鼢鼠)。
卓尼土司与“国代表”并排坐在大堂,旁边是那个女人。前面的桌几上摆着大茶和肉条。下面一个挨一个的卡垫,乌泱泱地一直坐到门槛外,有钱粮总管,迭部仓官,北山带兵官。还有十几个白发老叟,都是船城里超过七十岁的老人。他们看到了生人,尤其看到那个没穿裤子的女人,羞赧地脑袋窝进袍子里,手里摇着嘛呢嘴里念着经。他们的腿上放着条几,条几上的烧锅和肉条热气腾腾。有两个老叟把身子挤在一起,一个说,又是羊肉,又是窝奶!另一个说,阿么没有糌粑,阿么没有糌粑?青黄不接,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嗅着糌粑的香味了。
羊肉的腥膻让“国代表”和那个女人用手捂住了鼻子。只要身体一动,他的嘴里就嘶地叫一声,这声音即刻让几位老叟后背发麻。有几个开始搔痒,索性手伸进袍子摸虱子。还有两个在嘛呢康里管水打嘛呢的老人,每隔一阵就把手伸出来,下意识地做拽动嘛呢绳的动作。他们心里有些不满,好不容易来一趟官寨,要把掌嘎里的一些难肠说道说道,阿么就来了这么多的人,难怪没有糌粑,哪有那么多的粮食么!
人们还没见过像“国代表”这么瘦的人,骨头架子上搭着一张皮,眼窝陷进去。可他的眼光是凌厉的,从深远的地方射出来,像鞘里拔出了刀。
他转过脸打量南杰嘉波。这个五百年土司家族的继承人,一个俊朗的年轻人,一身汉装,说着流利汉话,不像是一个藏地土司,倒像是一个汉人书生,一个聊斋故事里心事重重的秀才。
南杰嘉波对应了对方的目光。袭位十年他从未见过“加卡卜”,在他的经验里,“加卡卜”应该是印玺、号纸,眼前这个肉身,离得太近,显得失真。无论如何他的脸上现出了失望。
所谓的“国代表”,一直不说话,隔一阵就皱着眉头“嘶”的一声,旁边的女人呼应着就呻唤。女人噤若寒蝉,那声音是讨好和依附,仿佛他们长着一个身子。坐在下面的老叟们缩着头吃完了条肉喝完了烧锅,他们乏了,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这个活神仙才伸出一根又细又长的指头,指了指天。
南杰嘉波试探着回应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卓尼嘉波明白,“国代表”从金城方向来,带着驻甘督军的号纸,但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国代表”此行的意图。
没等南杰嘉波说完,“国代表”就把食指换成大拇指,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烂牙,像一窝发霉的黄豆。他示意侍从打开一面红黄蓝黑白的旗,交给卓尼嘉波。
“国代表”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币,放在嘴上嘶溜地吹了一声,放在了南杰嘉波的面前。他说,这是国币,这个玩意儿不长脚,东西南北遍地跑。
南杰嘉波拿起国币,细细端详。银元的正面一个肥硕的头颅,上面六个汉字:中华民国三年。过去的龙币改成了现在的“袁大头”,黄底青龙旗变成了五色旗,改朝换代三年了,民国是年号。
红笔师爷站在他的身后,手里的羊皮纸哧楞楞地响。他此时是一个书记官,是行走的藏文和汉字,所以没有张开嘴说“有朋自远方来”。
索郎大头目呢?那个饶舌的四老爷呢?看不见四老爷,只听得四老爷磕打牙齿的声音,银子似的响着。四老爷在哪呢?南杰嘉波望过去,索郎大头目坐在老叟们中间,条几上的肉已经吃光了,酒壶也底朝天扣着,埋在胡子里面的大脸蛋油光锃亮,正伸出舌头舔几个手指头呢。
“国代表”问,何许人也?
没等南杰嘉波张嘴,索郎大头目一舌头把话勾过去说,回大人的话,我是老土司的老土司的钱粮官,嘻嘻!
“国代表”呵呵了两声,即刻对这个老土司的老土司的钱粮官产生了兴趣。把他木头匣子似的身子向前一倾,用很亲民的语气说,您贵庚啊?
四老爷哪里听得懂什么“贵庚”,摇着头把眼珠子翻白了,答非所问。大人啊,青稞越来越贵了,今天是官寨一年一度的百叟宴,连一碗糌粑都没有,大半年没吃到糌粑了。
南杰嘉波知道四老爷又要装神弄鬼了,就提醒他说,四老爷,大人在问您多大年龄了。
哦呀哦呀,我多大年龄了?南赡部洲的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爹妈知道,可是我的爹妈死了。我为什么活得这么长呢,卓尼川上长着一种草叫荨麻,沾在身上奇痒无比,可是秋天草干了,和神山上的雪莲揉在一起吃了,一泡烟的工夫,就感觉五脏六腑着了火似的。火着完了,心肝脾肺像换了一副新的,打一个舒服的喷嚏,能把地里的芫根(蔓菁)掀出来。哈哈,只消一泡烟的工夫,想飞多高飞多高,想活多长活多长……
一泡烟!一泡烟!呵呵,听到一泡烟,“国代表”的脸和身子抽巴着,几乎背过气去,也没打出一个喷嚏,眼泪流下来了。
南杰嘉波打断说,四老爷,你说远了。
索郎大头目手里的鞭子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老了老了。但是卓尼领地四十八个旗五百多族,每一年的钱租粮租,我了然于心。今年春夏干旱,庄稼就没长出脑袋。看星象,秋天又会淫雨。拉卜什旗缴野鸡五十只,羊腔四个。车巴沟旗缴狼肚菌五十斤,酥油二十驮——是羊肚子的二十驮,不是牛肚子的二十驮,我们卓尼的酥油是用牛羊肚子装的。拉力沟缴大松檩五根,烧柴十捆。阿夏旗缴白橛菜一口袋,烤乳猪四个。上冶五个旗河曲马两匹,大峪沟酥油两驮——
“国代表”皱了下眉头,打了几个喷嚏,鼻涕流着。那个女人坐不住了,拧着身子,屁股底下压了塞隆一般。
索郎老爷怕“国代表”不相信,手伸进旁边钱粮官的袍子里,摸出了一卷熟羊皮,向“国代表”传递上去。这不知是哪一年的陈年旧账,皮子上长满霉斑,漾出一股腥臭。“国代表”转过脸去,那个女人捂住了鼻子。
“国代表”不耐烦了,不高兴了,把蕨麻米饭一推,站了起来。揩着鼻涕说,哪个朝代不纳粮,哭穷也没用!
索郎大头目一听只是纳点粮,心生喜悦。索郎大头目从卡垫上跳起来,说,哦呀哦呀,哪个朝代不纳粮!他几步蹿到“国代表”的身后,动作有点猛,全然忘了自己是老土司的老土司的钱粮官了。他扯了一下“国代表”的后衣襟,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靠近“国代表”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国代表”即刻喷嚏连天。这怪异的动静把卡垫上的老叟们从瞌睡里惊醒,伸着脖子说,阿么了?阿么了?
8.国代表
“国代表”住在了官寨里。他要吃老母鸡,狼肚菌,白米饭。喝鹿血,雪蜜,虫草汤,还要吃索郎大头目编造的荨麻灵芝草。索郎大头目所谓的荨麻灵芝草其实是锁阳,即刻让“国代表”嘴上蹿起了燎泡。
索郎大头目还差人从岷州换了烟土,亲自给“国代表”煎烟膏。
“国代表”和那个女人躺在塌上云山雾罩不知今夕何夕。看见索郎大头目,这个快乐的源泉,脸上竟有了谄媚。他说,我知道你稀罕我腰里的枪,我的这个宝贝跟你们的叉子枪不一样,你们那玩意儿跟烧火棍子一样,支吾着瞄准了,目标早像兔子一样跑了。我的这个宝贝摸都不能让你摸一下,这个东西在谁的手里,“加卡卜”就在谁的手里。他用下颏指了指那个女人说,那个想要可以拿去,可我腰里的这个东西不行啊!索郎头目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女人并没有愠怒,非但没有愠怒,还向四老爷递了一个媚眼。离近了看,其实这个女人不年轻了,身材瘦弱得如同一只煺了毛的马鸡,马鸡也没长一嘴黑牙啊,因为马鸡没有沾烟土。索郎四老爷心想,我可看不上你的女人,比起我番家的女人差远了,跟这样的女人睡觉等于跟一只马鸡睡觉,这样的女人生下娃只有骨头没有肉。可是四老爷就想摸一下“国代表”腰里的东西,于是他说,大人啊,我给你变个戏法,你如果笑了,就得让我摸一下你腰里的好东西。四老爷在木榻上盘腿坐定,闭上眼睛,开始磕牙。大概半泡烟的工夫,他把嘴和胡子一抹,张开手心,上面是半把碎银子。“国代表”和那个女人同时张大了嘴。四老爷说,你笑了。“国代表”说,我没笑。四老爷说,你没笑张开嘴做什么?一连几天四老爷都给这一对男女变戏法,那个女人的包袱里已经装满了碎银子,四老爷也没摸着那个好东西。四老爷没有生气,嘱咐下人给“国代表”烤一只羚羊下酒。“国代表”晃着头说,人活着不能光惦记着肉啊酒啊,还要有一点脑袋上的讲究。“国代表”所说的脑袋上的讲究,可能指的是那个女人的嘴,因为嘴就长在脑袋上。
天一擦黑,就传出一个女人吚吚呀呀的声音,“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官寨里的马鸡们就从桐树上跳下来飞上去,官寨外的土拨鼠像一条条蛇蹿来蹿去。过去卓尼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音,所有的耳朵们都竖起来听。官寨里的人发现,那个尖利得能扎出血来的声音,不是从那个女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那个男人。就是说,每天吚吚呀呀唱着的是那个“国代表”。
烟雾缭绕过后,“国代表”终于想起了他的使命。他迈开八字步在官寨里走,房科,那扎那(厨房),马号,磨房,班房。走到一个开阔处,看到一个高大的建筑,那应该是官寨的义仓了。“国代表”站在义仓前说,仓廪实而知礼节。绕了两遭之后,“国代表”相对南杰嘉波站定,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地。
南杰嘉波盯着他看,不说话,“国代表”的眼神赶紧拐个弯,看别的地方。官寨的地皮上种了一些花草,养了一些马鸡,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南杰嘉波说,卓尼的所有都长在地上,地下除了十八代祖宗别无长物。
“国代表”的手指缩回去了,略显尴尬地背到后面。跟在身后的索郎大头目心急了,伸出一颗大脑袋说,“国代表”没听说过吧,“岷州的女人没屁股,卓尼的土司没银库”,我们番区的人都知道。说完,索郎大头目自顾笑了。他的不合时宜,让他的笑显得有点突兀,于是他索性奓起绵羊胡子嘎嘎大笑起来。
义仓的下面是官寨的练兵场,瞧,一群壮马奔跑过来,靠近人群时,贴在马肚子下的人突然翻在马背上,即刻刀光剑影。北山的藏骑兵挥动着冷兵器,金属相碰撞发出的声音,把湛蓝的天哗哗哗地撕开一道道口子。那个江措大头目的目光向他扫过来,他的四肢禁不住收缩了一下。这阵势让“国代表”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捂住了胸口。这个没有银子的地方着实让他发愁了。他叹了口气,把眼光拉出去,像一个忧国忧民的人,眺望远方。
远方是古雅山上的森林,绿得没心没肺。“国代表”似乎很无奈地伸出手指,从东指向西。他对卓尼嘉波晃动着一根手指说,合抱粗的松木,一个数!
“国代表”在卓尼官寨里寻欢作乐的日子里,古雅山上的一千棵树倒下了。倒下的树依然绿着,它们被扎成排,从山上滚进洮河里。紧接着一万棵树倒下了,“国代表”没有停止的意思。“国代表”的一个手指头代表着多少棵树啊?这些树被推进洮河里,在河岸上,河里的石头上左奔右突,跌跌撞撞地顺水漂下去。远远地看,洮河里漂满了前赴后继的骨头。看林人背着一条牦牛毛口袋,倒下一棵树就往牛毛口袋里放一个松塔。眼前的树桩越来越多了,白森森地龇着牙,装着松塔的毛褐口袋又满了。看林人和看林家阿妈奔跑在林子里,挥着手喊,别砍了,流血了!别砍了,流血了!
卓尼官寨木楼上的南杰嘉波,推翻了酥油茶碗,摔碎了手里的望远镜。跪在官寨外面的老叟们说,砍了我们的多脑吧,我们的多脑十个月就长成一个,可是树成百上千年才长成啊,树神已经流血了,南赡部洲要倒悬了!
“国代表”手下的人全部滴酒不沾,包括藏人通司,都看兵头儿的眼色,噤若寒蝉。他们个个像木桶上的木板,紧紧箍在一起,似乎总是小心桶里的水溢出。越是这样,越是引起南杰嘉波和江措大头目的怀疑。索郎四老爷说,树会长出来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是卓尼土司。卓尼嘉波说,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加卡卜”!索郎大头目说,我们干脆把他们做了!
事情的转机起于“国代表”带来的那个通司。通司是个安多藏人,来到藏地做营生本来应该有主人派头。可是士兵们都是汉人,兵头儿是“国代表”的亲戚,他说卓尼土司一口流利的汉话,这个通司在吃白饭。他吆喝兵们包括通司在一起耍钱,他们下套赢通司的银钱。通司输光了铜板急了眼,就押上了身上的裤子指望翻本,心想即使输了兵头儿也不能让他没有裤子穿,可他又输了裤子。兵头儿让他光着腚给弟兄们放哨,弟兄们继续耍钱。一气之下,这个通司就起了逃跑的念头。他看到一个藏民的碉房墙上搭着一张湿羊皮,还滴着血呢。趁着天黑,他扯下羊皮裹住下身,从马圈里牵出一匹马,就奔向上卓梁。可能这匹马一直睡着,出了城风把它吹醒了,到了红石崖,发现胯上的不是主人,一个蹶子就把士兵尥进草窠里,掉头往回跑。风大天凉,通司想折回去很可能会送了命,蹲下来寻思办法。可能是那张血羊皮腥气太重,不远处狼号叫了。
江措大头目带着戈什尾随着通司出城,风很大,吼叫着。江措大头目的马蹄上裹了氆氇,除了马尾掀起的风,奔跑的马几乎没有声响。
江措大头目穿过红石崖,循着血腥味和狼的嗥叫,找到了通司,把一件藏袍套在通司身上,给他怀里塞了一串钱,说,兄弟,给爹娘养老去,别提着脑袋混饭吃了。
分手时,通司用藏语唱歌:
锅里的冷粥烧滚了
是假的
娜扎(新娘)上马时掉眼泪
是假的
他一遍遍地唱着,越走越远了。江措大头目跨上马,到就近的北山调兵。带上北山领兵官的骑兵队向临洮的沙楞码头飞驰。沙楞码头是古雅山上木头顺洮河而下的站点。
拉着绿呢轿子的三匹蒙古马,已经喂足了料,三个马屁股一撅一撅的,像憋了几坨屎。索郎大头目举着雪亮的松明子火把,神秘地拍了拍马屁股。“国代表”装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放进四老爷的袍襟里,小声说,不要动歪心思,我身上这东西不只一把。我烟瘾犯了,送我顺利出城。你要开路,如果耍花招,一百杆“汉阳造”不认人!四老爷捋一把胡子说,保证把大人囫囵着送出卓尼地界,我还巴望着大人在“上头”跟前说几句索郎四老爷的好话呢!
“国代表”仓皇地向南杰嘉波拱起双手说,近日多有叨扰望多海涵。请索郎大头目送驾,嘉波安歇自便,就此别过!“国代表”钻进绿呢大轿,车马冲进沉沉的夜色里。船城里的碉房颤动起来,长着毛的都叫了。风吹着风马旗哗哗地响,嘛呢嗡嗡地转动了,洮河的水溢出河岸。
索郎大头目带着藏兵给所谓的“国代表”送驾。一路上索郎大头目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一干人在卓尼地界上干掉,他在心里打着算盘,权衡利弊,他有些烦躁。干掉他们,也许会给官寨闯祸。不干掉他们,马屁股里的“白老虎”就肉包子打狗了。
出了上卓梁天就开始下雨,真是天赐良机!再往前就是红石崖,红石崖有一块红岩石,上有自生咒语,是船城的护身石,几百年前就矗立在这里,保护着船城的平安。红石崖有一箭远的一段崎路,两侧石丘嶙峋,围绕着自生咒语红岩,上面垒着不计其数的嘛呢石。外面回来的人一进红石崖就算平安回家了,在嘛呢堆上放一块嘛呢石。外出的人一进红石崖就祈祷一路平安,在嘛呢堆上放一块嘛呢石。就形成一个连着一个的嘛呢堆。
进红石崖,路变得逼仄,雨急了。闪电过后,索郎大头目感觉到红石崖的颜色跟以前不一样,黑鸦鸦的,像戴了一顶硕大的黑帽子,接着便飘来一股刺鼻的味道。就在这一刻,索郎大头目嘴里说,天意,干掉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只弹弓,向着头顶的嘛呢堆射过去——山崖两侧的嘛呢石滚泻下来,轰隆隆地响。“国代表”们的马儿们失惊,在泥水乱石间乱窜,“国代表”坐的绿呢大轿横飞竖撞,狼奔豕突,鬼哭狼嚎。
“国代表”的绿呢大轿竟然通过了红石崖,轿子身后的士兵们不知道遇上了天灾还是人祸,不明就里地朝着身后的藏兵放冷枪,朝着土门关方向狼狈逃窜。
藏兵和坐骑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索郎四老爷也受了伤,宽大的额头像一块烙糊的锅盔。天大亮了,索郎四老爷察看地势,红石崖逼仄的通道上堆满了嘛呢石,嘛呢石上斑驳地沾染着油污和血污。用手沾了油污放在鼻子下一嗅,是桐油。雨水,嘛呢石,是天意。桐油,嘿嘿嘿,是喇嘛保的手艺,嘿嘿嘿!
索郎四老爷四处查看,发现了沾着马屎的大元宝。他掂着银元宝,在袍子上蹭了几下,揣进袍子里。几个宝贝在马屁股里待了几个时辰,就孵出了挂在他腰上的一个硬邦邦的盒子。他摸摸自己的腰,还是禁不住仰起头嘎嘎嘎地笑了几声。就在此时,天大亮了,高大的南杰嘉波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笑立刻僵在脸上。
这时马蹄声从暗门方向来了,南杰嘉波急切地迎上去。江措大头目的戈什翻落下马,由于心急,被脚下沾了桐油的石头绊了个马趴。嘉波老爷,嘉波老爷——禀报嘉波老爷,那个“国代表”是假的!江措大头目与北山骑兵赶往沙楞码头,追截古雅山的木材,朱扎九旗部分兵马及时赶到作为护翼后方防护,江措大头目命我速速回来禀报嘉波老爷。
南杰嘉波的心忽忽悠悠地掉下去了。“加卡卜”还有假的吗?
索郎大头目一听,后悔得直砸腔子。他从腰上拔出手枪扣动扳机,想抖个威风,可是枪没有响。原来里边根本就没有子弹,他被那个㞞人耍了。索郎四老爷一下子泄了气,脸憋得通红,想把手里的劳什子扔了,又没舍得。塞进皮袍里,戳在银元宝上,哐当作响。他的脚边是一团像氆氇似的东西,上面沾了桐油和血渍,为了发泄愤懑,他上去就踹了一脚。哦,咋是软的?他上去又一脚,一个女人尖叫了。
从氆氇里抖出一个女人来。先出来的是一只驴蹄子,女人一见天日就惊叫着抱住自己的一双脚,仿佛那是她的祖宗。
她说她是土门关驿站附近的民女,开一间面馆,有一手羊肉臊子拉条子的好手艺。人们一说起她做的面食,腮帮子就流口水,十里八庄的人只要有了钱,脚板子就像跟了鬼似的往土门关走——后来,后来就来了那个活死人,瘦得像个棺材板子,用一把枪逼着她陪他喝酒吃面,吃了面喝了酒的女人就人事不省,被扔进轿子里,到了卓尼。活死人不是个人,到了夜里,他要当女人,让女人做男人,她不依,活死人说回去就要把她卖进狄道的窑子里——
索郎四老爷说,什么?窑子?
女人自知失言,眨了眨眼睛说,哦,就是窑街,金城附近的一个地方。
四老爷听说过窑街,那里出上好的砂锅,窑街的砂锅那叫一个好,洋芋扔进去,出来就是肉。
南杰嘉波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听了这么多有点不耐烦,挥了挥手。大总管甩着蝇刷子说,别说那么多废话,那个男人是谁?
女人说,怎么,他不是你们的“国代表”吗,你们难道不认识他?那为什么每天给他好吃好喝好抽,砍了那么多树送他,临走还马屁股里塞银子?
索郎大头目嚯地跳起来,从腰里拔出了剑。
索郎四老爷说,你胆敢跟卓尼嘉波饶舌!我经常出入土门关,没见过你这样把腿子穿到裤子外面的滥货。你不知道他是谁?让谁日了你都不知道吗?你们都是一伙的!我的剑素了很久了,想吃肉喝血了,今天就用你这个小牲口祭古雅山上的树神!
女人吱吱叫着缩进氆氇里。
索郎大头目跨前一步说,把你糊了白面的脸露出来,我要把你的脑袋不斜不歪从中间劈开,别让卓尼川的人说我四老爷手艺生了。
四老爷是个讲究人,要从对方的头盖子中间劈下去,才算做了一件漂亮营生。索郎大头目作势举起剑,一只眼瞟南杰嘉波,他其实是不敢贸然下手的。就在他装腔作势的时候,他看到女人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手心里是一把亮晶晶的东西,之后迅速地把手收了回去。
南杰嘉波厉声喝道:索郎大头目!
索郎四老爷顺势收回了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下。
卓尼嘉波对大总管说,送江措大头目的戈什回城休养,受伤的兵马回城将歇。我们往临洮方向接应江措大头目。
大总管应着,哦呀!总管回头看一眼那个女人,附在嘉波耳边说,那个——
南杰嘉波说,南赡部洲情器世界初成时,不分好人坏人,好人可以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变成好人,卓尼川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女人吗?我们没有权力左右任何一个人的活路,让她自行其便吧!
女人磕着头说,嘉波老爷仁慈,民女愿把船城当安身之地,凭自己的力气谋一碗饭吃。愿嘉波老爷保民女平安。
南杰嘉波转向索郎四老爷说,索郎大头目年逾不惑但仍心浮气躁,大千世界,理可顿悟,事须渐修,念几天经就好了,正好养伤。
说这话的意思很明了,四老爷要坐禁闭了。自从所谓的“国代表”进了官寨,四老爷又是送大烟又是马屁股里塞银子,还往红石崖的嘛呢堆上倒桐油,还伤了好几个藏族民兵。四老爷蹦跶得太欢实了,四老爷需要马上坐禁闭。索郎是南杰的阿古,南杰在阿古的脖子上长大,对付阿古的办法,只能是禁闭念经。四老爷这个人在专执一念的时候没有谁可以改变他,在官寨的经忏房里面壁七天,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将迎刃而解。四老爷摸了一下额头忍着痛,对着他的座骑向后退了几步,之后腾空跃上马背。他挺挺胸脯,拧拧脖子,以示廉颇不老。他想起红笔师爷说过的一句话:仰天长笑——后面的还想不起来了,吾辈岂是——又想不起来了。他双脚弹了马腹说,吾辈岂是嘎嘎嘎!四老爷一骑绝尘,他的后面跟着两匹马,一定是他的两个贴身戈什,他们是四老爷的影子。将进船城,他才掉过头来看后面。戈什是戈什,但不是他四老爷的戈什。他们两个蒙着面,一左一右挟持四老爷进官寨,四老爷奓起的大胡子即刻耷拉下来。
9.青冈
卓尼嘉波率藏兵向北行进,在康多峡与江措大头目相遇。江措大头目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卓尼嘉波一头的浓发飞扬成火焰,急切地向他奔驰。两匹马靠近,两匹河曲马是一对兄弟,在一只马号里长大,两只马头往一起厮磨。
所谓的“国代表”是驻甘督军指派在狄道的驻军,外号麻秆儿,与驻甘督军同属皖系。他们拿着号纸印信,打着甘肃督军的旗号四处掠夺。顺洮河而下的木材早已变成了银子。银子是长着腿的长着翅膀的,银子是会变戏法的,已变成了房子,粮食或者女人,或者也可能上了督军府姨太太的麻将桌,早已不是古雅山上的树。所以穷追不舍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会导致兵马伤亡造成更大损失。
南杰嘉波环视眼前的藏兵,有几个受了轻伤,人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多,大部分是北山的骑兵,朱扎九旗的护翼五十个人都不到,老的老小的小。有一匹马相当出众,红鬃黑尾,毛色亮得像缎子,马的眼睛清亮如水。这是车巴沟里有名的车巴马。卓尼川的人都知道,车巴沟的马脚力不是最好的,但是外形最漂亮。据说车巴沟的人很是宠马,夏天要用滋阴的六味草药喂马,冬天要用温阳的八味矿石饮马,车巴沟的男人们每天要先给马洗脸再给自己洗脸。漂亮的车巴马马头旁边倚着它的主人,这个小伙面皮白净得像个丫头。仿佛哪里见过,与南杰嘉波目光交错时,还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像是做了个鬼脸,又像是打了个招呼,随即几分羞涩地低下头。
天色向晚,峡谷里的风从前心后背袭来,南杰嘉波感觉浑身无力,脚底绵软。他已经一个昼夜没有合眼,水米没沾牙,脚一离开马镫,身子就跌落下来。赶紧扎帐烧茶,就地休整。
夕阳西照,以南杰嘉波的帐篷为中心的帐圈像一群蘑菇静卧在冶木河畔。藏兵捡来干牛粪支锅烧茶,从袍子里掏出木碗,酥油拌糌粑。北山的小伙从驮子里掏出一块猪膘,在汤里涮了,撒了盐,就是肉汤了,掺了麦仁煮了肉粥,给嘉波和江措大头目用餐。夜幕四合时,值守在帐圈外轮流放哨。
人们发现少了一个兵。
值守的藏兵站在坡上的一棵果树下,能够看得清帐圈和远处的动静。空气渐渐凉了,他裹紧袍子靠着一棵树想歇息片刻。这时听到背后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赶忙睁大眼睛逡巡,能感觉到五十步外的树枝在晃动。哨兵有些紧张,壮着胆子说,你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你出来吧,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说这话是蒙的,荒山野外哪里来的人么。可是哨兵听到有人跑过来了,跑得很急,喘气声都听到了。他想起少了的那个兵,是不是找不着路又跑回来了。他赶紧压着嗓门儿喊:“鱼身上剪不下羊毛。”对方踉踉跄呛地说:“水里打不出酥油。”暗号对上了,就着松明一看,就是车巴沟的那个小伙子。他抱着一捆药材说,快快煎药,南杰嘉波发热呢,再迟了就要打摆子了。
原来小伙子还是个小曼巴(医生)。小伙子把煎好的药送进嘉波帐篷,江措大头目正搓着掌心焦急呢。小伙子顾不了平日里那么多的礼数,仓促地给江措大头目行了礼说,快给嘉波喝药!
江措大头目看着这碗药有些迟疑。小伙子说,我阿爸是车巴沟的仁钦曼巴,南杰嘉波下马小解离开后,我观察了他的尿液。小伙子把碗里的汤药喝了两口说,此地空气清新水源洁净,我从阳坡上取了芳香的药材,浸透了春夏秋三季的日月光华,快给南杰嘉波服药吧!江措大头目接过木碗说,你是仁钦曼巴的儿子?
仁钦曼巴,卓尼川的人都是知道的,一个半路还俗的云游曼巴,能把死人医活了。哪怕是蒙着他的眼睛,他可以凭着嗅觉找到他想要的药材。看来他的儿子也有这个本领。
帐篷里燃着松明,烧着火盆,裹在两个皮袍里的南杰嘉波身体在打颤。小曼巴跪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颈扶起他的头。
南杰嘉波睁开眼睛,松亮噼叭作响。他看到一张热乎乎的脸,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子,裹挟着药材的味道。当归,党参,黄芪,独活,亚菊——他顺从地张开嘴,汤药一点都不苦,喝完之后,舌根上还泛着一丝丝甜。一只绵软的手反复搓揉他的胳膊,用一根带子绑紧了他的胳臂,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他的手臂,手指尖一个个疼过之后,热汗从四肢涌向发梢,全身像有温暖的溪水流过,四肢舒展了。南杰嘉波长长释了口气,闭上眼睛睡过去。
南杰嘉波退热了。脸上汗津津的小曼巴才正式向江措大头目行礼,说,南杰嘉波睡上两个时辰就好了,这里有我,江措大头目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请江措大头目歇息。江措大头目悬着的心才放下,他伸出一只手按了一下小曼巴的肩膀,走出帐篷。他想,这个小曼巴最多十六岁,他的骨头还很软,皮肉还很嫩。
夜半寒气最重,小曼巴摸了南杰嘉波的双脚,冰凉。在火盆里添了木炭,用滚烫的大茶拌了酥油糌粑,在南杰嘉波下肢搓来搓去,直到出汗。把自己身上的皮袍也盖在南杰嘉波身上,他偎在南杰嘉波脚下,用自己的身子贴着他的下肢。正是贪睡的年纪,松亮灭了。鸟儿们一个个醒了,在帐篷外嘁嘁喳喳地叫,没听见。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牛毛帐篷的缝隙照在南杰嘉波的脸上。他想伸展一下四肢,动一下脚,可下身被什么东西裹着,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像踩进热酥油里,真舒服啊!他不敢挣开眼睛,怕打破这一场梦。他听到野画眉和雪鸡扇动彩色的羽毛交替和鸣,他心里在说,你来了吗?
五年前,每一个夜晚都会有一个女人睡在他的下面,用身体最柔软的地方裹住他的双脚。她是那么疼爱他的双脚,仿佛他的心就长在他的脚上。
他揭开身上的皮袍,看到一个粉色的女人和一对雪白的乳房。
女人惊叫一声,扯好粉红色的衣衫,一骨碌跪下来。
你是谁?!
我是——车巴沟仁钦曼巴家的——姑娘——青冈。
你怎么在这里?
南杰老爷知道花木兰的故事,仁钦曼巴家无子,阿爸只会看病,手无缚鸡之力,小的是替年衰的仁钦阿爸出兵马的。赶上南杰老爷风寒,特采草药煎熟服侍南杰老爷——
南杰嘉波又活动了一下筋骨,打断她说,你的医术不错,以后免仁钦曼巴家的兵马差役,算是我赏你了。南杰嘉波挥了一下手,意思让她走吧。
女子跪着,低着头,不动。
南杰嘉波又挥了一下手。
女子突然哭了,说,我不走,我是南杰老爷的人了,我不能离开南杰老爷!
此时南杰嘉波才发现,此女子称呼他为南杰老爷。只有官寨里的人才这样称呼他,官寨外的人称作南杰嘉波。
女子边说边跪着拿起獐子皮卷鼻靴,要给南杰嘉波穿。卓尼川的人都知道南杰嘉波是从来不自己穿鞋的。
南杰嘉波皱了一下眉头说,大胆,怎么你就是我的人了?
女子说,你把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也把你什么都看见了,我就是南杰老爷的人了!做侍女做戈什做厨子做曼巴都行,我是南杰老爷的人了!
南杰嘉波正哭笑不得,江措大头目端了酥油茶从外面进来。他撩起门帘,放进来一块三角形的阳光,正照在女子粉红色的衣衫上。他下意识地转身,以为走错了地方。听到南杰嘉波唤他,他又转过身来,手里的酥油茶洒了一半。
南杰嘉波说,这是车巴沟仁钦曼巴家的闺女,替父亲出兵马的。你带她出去吧,以后免去仁钦家的兵马差役。我们马上返回卓尼!
女子脸上吊着泪珠穿上皮袍,扎上腰带,又跪下来给嘉波老爷穿靴子。南杰嘉波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脚,就范了。南杰嘉波看到,女子柔软的头发覆着半只淡粉红色的耳朵,胸前挂着一只嘎乌,一只口弦。
南杰嘉波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女子。大车道开通的时候,那个胸前挂着口弦的娃子。她长着一双凤眼,眼白干净得像白云。
返回的路上,女子骑马走在最后面,她的马头上拴着一捧凤毛菊,她在吹口弦。江措大头目看到,南杰嘉波的座骑琼雪的马蹄有些乱,琼雪的主人几次侧过身子聆听背后的口弦,神情兴奋悲伤甚至羞怯。进了卓尼地界,江措大头目慢行退到最后,靠近女子说了什么。女子不停地点头。哦呀!哦呀!
进船城时,马蹄迟疑。卓尼大寺的诵经声像一条暗河涌动。月光下的洮河,像一条白色的皮鞭抽在他们身上。洮河水涨了,船城摇摇晃晃的,像一个被抛弃的襁褓。
掌嘎里的女人们捣着酥油茶,男人们多半都喝醉了。掌嘎里的女人没有喝斥淘气的娃,男人也没有打骂婆娘。他们更没有从碉房里出来,是不想让他们的嘉波更加伤心。只有离他们一箭远的地方,一只桦皮灯忽明忽暗。他们进灯就退,一箭远的距离。
敢大声说话的只有嘉波阿妈。阿妈在官寨里唤她的裁缝,菩萨女儿啊,菩萨女儿啊,我的新皮袍呢?我的身子好冷。当儿子南杰不在官寨里的时候,阿妈心里是空的,她必须要发出一点声音或者闹出一点动静,不然她就觉得官寨不在了。掌嘎里的姑娘婆娘中,她最喜欢菩萨女儿,她是一个心里长着星宿的好姑娘。她知道菩萨女儿此刻不在官寨,可怜的菩萨女儿早早就听到了那马蹄声,她早已藏在离归来的那个人一箭远的地方。她可以一天不吃糌粑,但不能一天不等那个人。
古雅山上的伐木声真的停止了,卓尼川安静如初。卓尼嘉波与江措大头目眺望古雅山,稀疏的松林不再葱郁。
像嘴里掉了牙,空荡荡地疼。
南杰嘉波睡了个长觉,他惺忪地起来,把脚伸进床边的皮窝子里,侍女不在皮窝子旁边。青盐洗牙时,看到侍女跪在卧房的门槛外,背对着门,像一只柔软的包袱。他心想,可能又是阿妈责罚脸蛋儿了。
他对着门外的侍女说,茶溢了!
侍女跳起来扑向茶壶。她的动作有点猛,南杰听到木炭火上的铜壶嗡嗡地响,像飞起了一窝蜜蜂。
他坐在楠木圈椅上,接过侍女举过头顶的酥油茶。他看见,侍女低着头,头发黑密,耳根雪白。她不是脸蛋儿。
卓尼官寨历来有个规矩,侍奉主子的下人从来不是固定的。十二个掌嘎头人的亲属轮流当差,不当值的时候不能擅自出入官寨。对于掌嘎里的人南杰基本都是面熟的。
她穿着一身汉装裤袄,新的,是从箱底拿出来的,褶痕犹在,有淡淡的花椒味。齐肩的黑发,淡粉色的耳朵。
南杰嘉波叹了一口气,阿妈就从门外进来了。阿妈笑盈盈地说,儿子啊,我等不及你给我请安了。你这次出暗门啊跟以前都不一样,我奶桶里的牦牛奶泼啊泼啊怎么都泼不完。我知道就有好事来了,这不天上掉下个儿媳妇!我昨个就派仁慈的大总管到车巴沟提亲,一大早,仁慈的大总管就回来禀报,仁钦曼巴应允了这门亲事。仁钦曼巴家的独生女身子像青冈木一样结实,脸蛋像苏鲁花一样美丽。仁钦家世代曼巴,配得上卓尼官寨的那扎那。当然我也舍不得让她出入厨房,厨房里有厨娘,端茶有脸蛋儿,她以后只管给你穿靴子,暖炕,生娃。呃,当然,最要紧的是,你很喜欢她——
南杰愕然,阿妈,我没说过——
垂立在一旁的女子抢过来说,当着阿妈的面老爷肯定不好意思说喜欢我。昨夜在帐篷里,换第二盏松亮的时候,老爷说:“青冈直上玄真观,即是人间小洞天。”换第三盏松亮的时候,老爷唤青冈青冈——我的名字就叫青冈。
阿妈说,哦,青冈,是我喜欢的名字。
南杰无奈地别过脸去,叹了一口气。按说,卓尼嘉波领地内,上到人头,下到马头牛头羊头,是不是能长在脖子上,都是南杰嘉波说了算。不会有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敢打断他。可是对这个女子,他有些无奈。
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阿妈呵呵呵地笑起来。呃,我也年轻过,喜欢不喜欢不在舌头上全在眼睛里。我的儿啊,这个姑娘阿妈很喜欢啊,她全身上下都是真的,完完全全,明明白白。我这就请卓尼大寺的活佛来订日子,中秋——
南杰和青冈同时叫了一声,阿妈!青冈是惊喜,南杰是责怪。
南杰瞪了一眼青冈,转向阿妈说,儿子没有想好,再等等。
阿妈说,等什么呀,现黄的麦子现割上!呃,我知道了,你是嫌她头发短,不能梳蝴蝶头,也不能佩阿珑银钱。这样吧,等她头发长长一些,青冈留在官寨里先侍奉你。定了就这么定了,如果什么事都由不着阿妈,阿妈活着做啥呢?
说着话,天空就黑了。空中一个闪电过后就是一声闷雷,眨眼间噼里叭啦的声音从房顶从地面从更远的地方传过来,像有一万匹马从天上踏下来,整个船城仿佛要塌陷了。
白雨(冰雹)!杏子大的白雨!桐树的枝叶瞬间落地,站在桐树上的马鸡扑哧扑哧掉下来。掌嘎里所有长着嘴的都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
10.菩萨女儿
菩萨女儿穿着三格毛新娘袍子,头上戴着徐如班玛帽,脚上蹬着连把腰子靴,脑后的阿垅银钱一直垂在腿弯。她背着水桶,牛毛绳绳牵着獒。菩萨女儿是个心灵手巧的裁缝,每到换季她就到官寨做乌拉。嘉波老爷和嘉波阿妈喜欢菩萨女儿做的汉服和藏靴。
她知道该死的喇嘛保跟在她身后。
白雨过后,硬着头皮下了山的喇嘛保肚子里像有马驹子叫。他不敢进船城。刨开地皮寻了些蕨麻塞到嘴里,饮了几掬洮河水,敞开肚皮晒了一会儿热头,力气才像虫子一样爬回身子里。每年雨季到了的时候,喇嘛保就在古雅山上结庐而居。青稞快熟时,雹最猖獗。藏区有雹走旧路的说法,就是说去年雹子从哪条路上来的,今年十有八九从老路上来了,仿佛这雹子是一匹老马或者一个念旧情分的人。当雹云拱起的时候,他就要判断雹子从哪条雹路上来,雹路不同雹子的凶险程度不同,套路也是不一样的。从锅底上抹上一把黑灰,往手心里吐一口吐沫,把一张脸抹得锃黑瓦亮。再把一头乌云黑发散开,扬起,打起嘹亮的铙钹。披发跣足,口念咒语,张牙舞爪,捶胸顿足,面目狰狞。他点了雹的死穴,雹畏惧了,妥协了,就改道别处或者化为和风细雨,彼此和解了。可怜的喇嘛保有一半的时间是幸运的。幸运的喇嘛保喝退雹子后,就摇摇晃晃地从山上下来,可怜人耗尽了所有的精气,再没有了悲壮的气概。他面目黧黑,形容枯槁,他真的饿了,身子比空了的糌粑口袋还要轻。他把头上的烟筒帽拿在手里,摸出里边藏着的一块羊骨拐大小的干肉,打着火镰,把肉烤一烤,鼻子凑上去嗅一嗅,再用渗出油的肉在嘴皮子上来来回回蹭几下,把肉扔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咀嚼。他回到他的墙包房,牵起他的瘦驴,披上褡裢,吆喝来那只看家的土拨鼠。他虞诚地端着烟筒帽,挨家挨户去收一升青稞的雹子费。他说,别家给的肉都吃烦了,你看这嘴皮子油渍麻花的,你家青稞只长着一头穗儿,就少给点糌粑酥油吧!运气不好的时候,雹子没买他的账,他的烟筒帽空空如也。有时他也蹭到人家里念念白经,为人祈求平安禳灾去难。可是多半招人不待见,看不好雹难道能念好经吗?掌嘎里的人们发现,喇嘛保的长相渐渐地变了。掌嘎里的老人说,喇嘛保小时候长得不是这个样子啊,他脸白头发黑,两只大眼睛亮得像两盏灯。长着一张酥油嘴巴,见人说人话,真惜疼呢。掌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稀罕喇嘛保呢。
嘛呢康在船城的中心,是十二掌嘎议事的地方,有水打嘛呢,也有锃亮的经筒,人们有事儿没事儿可以念嘛呢。掌嘎里事情,大到赔命价,小到给娃儿喊魂儿,都在嘛呢康。喇嘛保靠在嘛呢康的墙上打瞌睡,烟筒帽套在一只膝盖上,晒太阳,打喷嚏,打哈欠,放屁,下巴瘦得如瓦片,支棱在另一只膝盖上。墙都让他靠热了,感觉自己是个有依靠的人。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看天上的星星,看天上的雹路。对于看雹人他应该最仇恨雹子吧?不是,他对雹子充满敬畏之心。如果南赡部洲没有了雹子,看雹人阿么活呢?他也想他的阿爸,传给他手艺的那个人。同时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给他生出下一个看雹人。因此啊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心跳得就特别有力,像有个小拳头咚咚咚地砸,这时他就想起菩萨女儿,他就嘎嘎嘎地笑。他摸着胸前的嘎乌,对着天上一朵漂亮的云彩喊:
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
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
只是肚子叫的时候有点惆怅。看林家阿妈,百灵掌嘎的活菩萨,可怜儿子死在了外面。儿媳妇菩萨女儿侍候他们茶饭,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觉得对不起儿媳菩萨女儿,所以老两口就离开掌嘎,到古雅山看林子。喇嘛保的阿爸出兵马前给看林家阿妈托付过,如果他死了,就把喇嘛保过继给他当儿子。喇嘛保下山的时候,看林家阿妈就在掌嘎外等着他呢!
喇嘛保娃,饭吃了没有?
——吃了!
吃的什么?
——吃的是神山上的风,呼呼呼啦啦啦。喇嘛保鼓着腮帮子像一只风囊。
看林家阿妈掏出怀里的油股说,赶紧吃上,我的娃,吃饱了,去帮菩萨女儿铲羊圈吧!
噢嘞,噢嘞,亲亲的阿妈!可是我阿么好意思进船城呢?青稞让雹打了!
掌嘎里的人看见他就喊,喇嘛保,你的屁股还疼不疼了,雹子没把你的多脑砸烂吗?
喇嘛保,来我家收保费吧,给你准备了一箩羊粪蛋。
肚子饿其实不是最难熬的,最难心的是天上的雹子越来越不听人话,越来越胆子大。最近的这一场雹灾,正值青稞熟的时候,一眨眼的工夫,青稞烂在了地里,让他失尽了颜面。开春时,名叫“肚里黄”的青稞种子好不容易在带着冰茬的土里发了芽,挣死扒活地抽穗灌浆。越到成熟的时候越怕,怕功亏一篑。人们整天提心吊胆,怕雹子怕雹子,娃生在地里了,能不怕吗?今年干旱,青稞瘦着,近八月了,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捻,粒子还像饿肚子的虱子。盼着穗子赶紧黄,再等两天再等两天,粒子不饱满就割了,终究是不死心。俗话说,八月的青稞,黄不黄割过。人们开始磨镰刀了,寺院的喇嘛们呼呼拉拉从寺院里出来,拉开架式念经了。各家都把犏牛、牦牛喂足料,拿出了牛轭。牛轭上的颜色淡了,请来巧匠在上面涂金描彩。各家开始预定“拉代”(搬运的车把式),如果慢一步,干散的拉代就被别人家请走了。寺院的铜锣“咣”“咣”“咣”地敲响了,收割的仪式开始了。喇嘛们走向地头,镰刀们走向地头,可是眨眼间,船城的天空有一片黑云飘过来——起初人们以为是一只鹰,一只大鹰,翅膀遮天蔽日。人们看着天呼呼呼地叫起来。
本来已经大功告成的喇嘛保靠着白石头打了个盹儿,甚至梦见了船城里的人往他的烟筒帽里放酥油疙瘩,都盛不下了。雹来得太急了,没有任何征兆,怕处就有鬼,鬼就来了。这次雹没有从任何一条雹路上来,而是天兵天降,轰隆一声,放一个屁的工夫,青稞的脑袋们就落了地。野地里的牛羊没遮拦,多脑直往地里扎,如果牛羊会说话,一定都在哭爹叫娘哩!
远远地看见菩萨女儿背着水桶从泉眼上返回来,喇嘛保眼睛变得贼亮,即刻像马鸡一样张开了翅膀。他决定狐假虎威,跟在菩萨女儿身后回船城。
路上碰到熟人喇嘛保也不脸红了,还自己给自己壮胆,高声唱着: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啊啊啊!有人冲他吐口水,往他身上扔稀牛屎。他就狡辩着,噢——嘞我喇嘛保是领了达汉嘎书的人。噢——嘞我喇嘛保是能进官寨的人。菩萨女儿刚才对我说,谁都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就是,哦啥就是!大家骂他坏㞞,杂疙瘩,吐口水。没人相信喇嘛保的鬼话。
他拉着一匹瘦驴,驴背上站着一只土拨鼠,这小畜牲一副很受宠的样子,昂着头吱吱地叫。这三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货,看上去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这三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东西,是看雹家所有的家当。他终年光着脚,他说他的脚等着菩萨女儿的藏靴呢。卓尼川的人都在耻笑他,他是牛屎等苏鲁花呢!
喇嘛保紧赶几步跟在菩萨女儿后面说,菩萨啊菩萨你急着去投胎呢?我是惜疼你又不要生吃你,你跑那么快做啥呢?菩萨啊菩萨,我听说嘛呢滩上的尕房子开了银楼,我要把我的金牙拔下来给你打一副金耳环。金耳环你知道吧,嘉波太太的耳朵才配金耳环。
菩萨女儿深吸一口蓝色的空气,挪着碎步,身后的阿珑银钱叮叮当当。今天她走得不紧不慢,她知道喇嘛保光着脚,她专门往石子上走。再看两边田里的青稞,被雹打得焉头耷脑东倒西歪,指望了一年的粮食烂在地里了。
菩萨女儿走得很快,喇嘛保尽着赶,他喘着气说,菩萨啊菩萨,我和索郎四老爷学了几个谜语,你猜猜。“墙上一棵草,怕风不怕刀”,你猜猜是个啥呢?
菩萨女儿突然转身站下了,惊得喇嘛保向后退了一步。獒叫了。墙头一棵草,怕风不怕刀,那是做饭的炊烟。喇嘛保家里很久没有升起炊烟了。菩萨女儿知道喇嘛保不是个坏人,他虽然穷得前腔子贴着后脊梁,可是遇到天争气的时候,烟筒帽里的糌粑装不下。他会接济嘛呢康里没有糌粑吃的老人,他会说,糌粑吃上,糌粑吃上,谁都有老的时候,吃不了几顿了。可大部分的时候天不给他长脸,他像一只空口袋在船城里飘。菩萨女儿和掌嘎里的人对他是恨铁不成钢。
喇嘛保不死心还是跟在后面。菩萨啊菩萨,你不要死心眼。热头每天都要从东边出来西边下去,碉楼里每天都有男人出来女人进去。两只犏牛配了对,能把大地的肝花翻出来——卓尼不是只有叫江措的才是男人。况且过去的两个江措都没有了,百灵江措永远回不来了,听说他死在了循化。江措大头目永远跟你隔着一箭远,他的心已经交给了迭部的八十头白牦牛。你看看雹人喇嘛保把啥差下了?你看我“黑黑胖胖,牛牛朝上”,呵呵,这又是个谜语,我是一个黑茶壶,嘴短一点,肚里有酥油呢。白牦牛挤出的是白牛奶,黑牦牛挤出的也是白牛奶——
看雹家喇嘛保的驴咴咴咴地叫了,土拨鼠站在驴头上,惊得獒蹿起来。
菩萨女儿说:没有公鸡了驴打鸣呢?你没把雹看好,打了地里的青稞,你到谁家收糌粑去?掌嘎里的大小男人都去打草收芫根,女人们打酥油织褐子,只有你喇嘛保甩着四个蹄子到处闲逛悠。你的烟筒帽里自己会长出青稞吗?
喇嘛保讪讪地摸了一下脑袋说,他们做的是地上的活计,我做的是天上的营生。他们做的是人的事情,我做的是神的……
菩萨女儿从地上掬起一捧黄土,冲着他脸上甩过去。趁他噗噗噗地吐吐沫揉眼睛,她使劲把他向后一推,可怜的喇嘛保就跌进身后的草丛里。他身后是一堵墙似的荨麻草。荨麻草又叫咬人草,皮肉碰着它马上着火,痛痒难熬。瘦叽麻秆的喇嘛保被荨麻草咬住了,嗷嗷叫唤起来。他赶紧擤了鼻涕往脸上抹,这是治荨麻的一个土法子。皮肉受了苦的喇嘛保嘴上不吃亏,他扯着嗓子喊,你这个蹲女,罗刹,油萨玛(寡妇)!我终究要把你这头黑牦牛舔白了
11.经忏房
唵嘛呢叭咪吽——谁把经念得像吵架一样凶,自然是索郎阿古。
第十八代老土司的继承人索郎一夜之间变成四老爷后,胸腔里就生出一只塞隆(鼢鼠),它蛰伏在黑咕隆咚的地方,有一只看不见的嘴在噬咬。他认定自己上了老土司的当。老土司那时候捏着他的肩胛骨咬着牙根说,侄儿啊,你这骨头是山做的啊,我第十九代卓尼嘉波就应该是一座山啊——只是峣峣者易折,太威猛的山不长树木!而我们的河山既需要阿尼玛卿神山更需要松柏红桦啊!老嘉波的咬牙切齿不是恨他,是恨他身上的戾气,是对他行事鲁莽、一家独大、贪婪好色的恨铁不成钢。冗长的夜晚,索郎坐在老土司的脚下念经,老土司用心良苦,想矫正他的性子。太枯燥了,索郎说,我不喜欢经文,我喜欢铁,喜欢坚硬,喜欢一切有锋刃的东西。“嘻嘻,嘻嘻。”给老土司挠痒痒的南杰在笑呢。他说,阿古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说的是阿古念经用的舌头和牙齿。牙齿尖利可以咬碎舌头,可牙齿早早就掉了舌头一直都在啊!阿古索郎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肚子叫了,我的舌头和牙齿想念肉了。我的心跳了,我的身子想念女人了。老土司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有点不死心。他说索郎侄儿啊,你说做一个土司,你领地上的什么最重要啊?索郎又打了一个哈欠说,土司最重要啊,领地是土司的,领地上的一切都是土司的,女人,头口(牲畜),都是土司的。没有土司就没有领地,自然土司最重要。小南杰嘴里啜着窝奶,说,领地上的人最重要啊,青稞最重要啊,如果没有属民,你给谁当土司啊?如果没有青稞,属民们都跑到有青稞的地方了,你给谁当土司啊?!桐树上马鸡打鸣的时候,那个舌头与牙齿的夜晚过去了。热头再升起时,那个舌头和牙齿还没有长全的南杰成了十九代卓尼嘉波,索郎阿古成了索郎大头目。
四老爷不服,背了糌粑去找“加卡卜”评理,可那时掌控“加卡卜”的是个女人。大清王朝四面楚歌,这个女人自身难保,谁管索郎四老爷这点屁事儿。四老爷折腾得也有些累了,银子花完了,身子困乏了,也想家了。返回船城后,一倒头睡了十来天,把过去的过节就睡没了。四老爷有一点好,过去的恩怨都像一场梦,喝上一坛酒,吃上两扇羊肋巴,再睡上几个女人,天亮了就没事了。他收拾衣冠进官寨,觐见南杰嘉波和嘉波阿嫂。外面走了一遭,他的面皮白了,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他说,嘎嘎嘎,外面真大啊,紫禁城,金城,巩昌府,都比咱卓尼大。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啊,长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啊,吃什么饭的人都有啊,个个都和卓尼不一样啊,热头也比卓尼大啊。他看上去那么兴奋,他忘记了与卓尼官寨的龃龉,出去那么多天不是去告状,而是去看南赡部洲有多大,他长见识了。他端详着南杰嘉波,他确实对南杰侄儿有些想念,他发现,南杰一下子长高了,尤其是眼睛长大了,足以盛得下整个卓尼。他又嘎嘎嘎笑了几声,其实是心里有些愧疚不安。作为亲阿古,不砌炉子还拆台,不应该啊!
南杰对自己的阿古是又头疼又心疼。
索郎阿古在官寨木楼下面的经忏房念经,七天的时间要断食断酒,有的只是喝不完的米汤和酥油茶。南杰嘉波用辟谷的方式耗尽他的力气和戾气,用水、佛经与日月光华淘洗他的身心。每次从经忏房出来,船城的人都发现,索郎大头目像换了一个人——他清癯了,面白了,慈祥了,甚至年轻了。他目光纯净,下巴上的胡子由鸟窝瘦成了马尾。于是,四老爷进去之后,船城的人总是对经忏房里出来的四老爷充满期待。
卓尼川上的四老爷,青冈是知道的。四老爷是个有本事的人,卓尼官寨出兵打仗的时候,北山骑兵是先锋,朱扎九旗兵马是护翼,二者珠联璧合,所向披靡。索郎四老爷经常出入朱扎九旗,是朱扎大总承的天呢。
朱扎九旗在洮河南岸喀尔钦沟,背靠迭山,面向船城。喀尔钦河淌过六十多个村落,上千户人家。与其它几十个旗不同的是,朱扎九旗是大总承制,是从乾隆爷时定下的规矩。就是每年六十多个村落千户人家的租税要缴到大总承那里,由大总承缴卓尼官寨。大总承的产生不由嘉波认定,而是通过选举。每当轮选大总承的时候,索郎四老爷就到了朱扎九旗。索郎四老爷的马拴在哪个旗的拴马桩上,哪个旗的哪一户的哪个人很快就当上了大总承。选举的仪式是庄严的,九个旗的有头脸的威望人从喀尔钦河走来,唯索郎四老爷的马首是瞻。抱着索郎四老爷的翘头藏靴磕了头,从袍子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块绿松石,放进一只奶桶里。这只奶桶是多吉家的,多吉就是大总承,奶桶是扎西家的扎西就是大总承。做了大总承的人抠一疙瘩酥油抹在拥趸者的额头上,就算封住了他们的嘴,就算对神发了咒,对此事守口如瓶。
没有不透风的墙。仁钦曼巴阿爸给朱扎的一个丢了瞌睡的人去看病,施以催眠术后,病人的瞌睡找回来了。这个病人直睡了一天一夜,不停地说着梦话,就把绿松石的事情说出来了。原来绿松石是有人提前发给他们的,并对他们作了暗示。能得到绿松石的人都成了各个旗的小总承,像一串蚂蚱和大总承拴在一根绳子上。仁钦曼巴阿爸很伤心,朱扎九旗善良贫穷的人不会有绿松石,因此他们不会成为朱扎的大小总承。时任大总承是什哈村的多吉,这话传到了多吉大总承的耳朵里。有一次索郎四老爷到什哈村着了风寒,直喊胸窝疼,大总承差人找来了仁钦曼巴阿爸。仁钦曼巴阿爸用尿诊判断他得了什么病。这时大总承在四老爷的耳边说了什么,大总承便强迫阿爸品尝四老爷的尿溲,说,给四老爷诊病不能用眼睛得用舌头。倔强的阿爸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这样,每次出兵马独生女青冈就代父亲披挂上阵,渐渐车巴沟的人都忘记了仁钦曼巴家还有一个姑娘。
一场白雨过后,整个船城被打蒙了。官寨里的下人猫着腰各行其事,听到经忏房里的四老爷一呻唤,一个个像乌龟缩回了脖子。
青冈顺着声音绕到经忏房,她用一棵桐树做掩护,瞄经忏房四四方方的木棱窗子,看到了四老爷一张黧黑的脸。
四老爷呻唤着,酒啊,酒啊!那个飞扬跋扈的索郎大头目不见了,他的声音是苍老的,一声比一声低,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唤着自己的魂儿。
青冈想恶作剧。她踅进那扎那,厨娘偎在炉堂前的柴火上睡着了。青冈踮着脚拎了一桶烧锅,顺着墙根儿走到经忏房的窗下,放下酒桶,把酒塞子拔了。孱弱的四老爷闻到了酒香,即刻眼睛瞪成铜铃,翕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伸着脖子就看到了窗子下的酒桶。他把胳膊伸出窗外,怎么能够着呢,他干号一声,头往窗棂上撞。
青冈躲在桐树后面,偷笑。你四老爷也有今天啊,这酒是用眼睛看的,不是用舌头咂的。哈哈哈,好酒啊好酒啊,顶风十里香啊!青冈心里实在是窝曳,攀上一个树杈,用双脚勾着倒挂下来,忽悠忽悠地打秋千。片刻的工夫,倒吊着的青冈听到了一个声音,吧唧吧唧的,从木窗上传过来,好像是舌头打着腮帮子吃着香油辣水的好东西。奇怪了,四老爷的胳膊就是根树枝也不能长得那么快。她从树杈上翻下来,朝着窗子定睛一看,四老爷正抹着大胡子上的酒水,已经喝饱了。她猫着腰,顺着墙根溜过去,酒桶空了!
青冈纳着闷儿,就听到哐当当的巨响。索郎四老爷有如神助,几下就把木门撞开了。青冈知道闯祸了,吓得呆若木鸡。四老爷摇摇晃晃地出来,完了,他伸出两只手就能把青冈当一根树枝撅断,青冈心想完了,嘉波太太做不成了,赶紧闭上了眼睛。
一股酒气冲过来直扑到青冈的脸上。娃子,你是哪个掌嘎的?你救了四老爷,回头来给爷当戈什!他还在青冈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青冈咧了一下嘴。四老爷晃着身子进了马号,总管连滚带爬跟在身后说,四老爷,四老爷,今儿才是朔日——总管的意思是四老爷七天的禁闭还没有住够。四老爷在老总管的脚下甩了一鞭子说,闭上你的驴嘴,什么朔日望日,船城不能一天没有大头目,船城的天塌下来你顶着呢吗?你这个狠心的老旱獭!我要了一整天的酒你耳朵长到屁眼儿上了吗?老总管赶紧搬了马凳放在马肚子旁边,请四老爷上马。四老爷说,老旱獭,你说今天的船城里谁是你的主子?总管说,今天嘉波不在船城里,天是我的主子。这句话索郎四老爷问他不是头一次,他这样回答也不是第一次,彼此说的都是一句废话。索郎四老爷说,你说的是屁话,爷要处罚你。你是给爷当一回马凳呢,还是挨爷一马鞭呢?大总管没有说话,把屁股调给四老爷,把皮袍撩起来。索郎四老爷一踹马镫,上了马走了。
虚惊一场的青冈端起那只酒桶,酒桶里真的一滴酒都没有了。阿尼闹,这酒长上了腿跑进索郎四老爷的嘴里了吗?
自由了的索郎大头目策马直奔嘛呢滩,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丛拉(集市)。
四老爷的马到之处,人们都回避着,有的弯腰背过脸去,有的干脆急速走开。他能看得出来,人们是忧伤的,这让四老爷心里也涌起了忧伤。船城里的人怕四老爷,更何况他今天刚从经忏房出来,额头上磕着碗大的包,一脸凶煞。
洮河边上,一个女人正在洗脸。她穿着簇新的三格毛长袍,红色的斑玛帽,健壮的身姿显得红火圆实。索郎四老爷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说,大胆民女,还不赶紧给四老爷行礼,还不赶紧给四老爷敬一碗茶来?待女人转过脸来,脸色黑里透红,乜着眼睛看他。女人提起身边的水桶朝着四老爷泼过去。四老爷抖了抖大胡子上的水,清醒了。哟,这不是自己家的婆娘吗?四老爷这才想起他是个有婆娘的人,他溜下马扑倒在婆娘身上,哎哟老乖乖,好几天没日你了,想死你了!
索郎四老爷从婆娘的袍子里钻出来,便看到了一个人。
喇嘛保让荨麻草咬了,脸肿得像个驴蹄子,又遭菩萨女儿不待见,心里自然不高兴。他拉着驴转过身到洮河边饮驴。水很清,洗脸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脸胖乎乎的,像官寨里的大总管,大总管脸上冒出的油能拌一碗糌粑。他对自己的脸非常新鲜,呵呵呵地笑起来。再转过身来,便看到四条粗壮的马腿,和两条健硕的人腿。
树活的是皮,人活的是脸。你还有脸活着?
喇嘛保赶紧趴下,脸埋进土里。
天上的四老爷啊,我的脸埋进了土里,我的脸已经死了,你就饶了我这个死人吧四老爷!
天上的四老爷!真窝曳!四老爷看到喇嘛保撅起来的屁股瘦得像两把三棱刀,心生怜悯。喇嘛保的阿爸跟着四老爷出兵打仗,死在了黑番地,留下这个孤单的娃子,再细也是一条根。这娃子把我四老爷当作天呢,天上的事我四老爷都管不了,一个娃子能管得了吗?于是他口气缓和下来,说,这几天南杰侄儿孝顺我,我在官寨里喝酒吃肉昏昏然。你给爷说说,最近这几天卓尼有什么新鲜事?
喇嘛保把嘴从土里露出来,眼珠子在眼眶子里转了几圈说,天上的四老爷,古雅山上砍树的“加卡卜”原来就是狄道的一些贼娃子。外面可乱了,拿着枪的就说是什么“加卡卜”,想抢就抢想砍就砍。喇嘛保嘴角喷着吐沫,跪着向索郎四老爷靠近一些,一只手捂在嘴角上说,聪明的四老爷啊,红石崖上的嘛呢石一直都在红石崖上呢,阿么就自己掉下来了?是四老爷给小的那些桐油——
谁给你的桐油?小心爷割你的舌头!
喇嘛保说,哦呀,那些桐油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些桐油立了功了,天上的四老爷!
把屁放下了,我们的人也伤了好几个!你给爷把嘴夹住!
喇嘛保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扇了一巴掌,地上抓了一把土塞进嘴里,自罚。
索郎四老爷说,听说还有一个女人?
噢嘞噢嘞,从轿子上掉下来一个女人,住在嘛呢滩了。大总管传下话来,说她是一个受害的民女,谁都不能动她一根毫毛。这女人真是个罗刹,她没穿裤子,半截子屁股在外面露着呢。她在银楼边上开了个面馆,听说她在雪白的大腿上和面呢,一碗面要二两银子呢,那面可能是银子做的,香塌脑门囟呢!
索郎四老爷笑得嘎嘎嘎。说,你吃过吗?
喇嘛保说,小的哪有钱吃她的骚情面,小的有钱只会给菩萨女儿打阿珑银钱,小的喜欢菩萨女儿。
索郎四老爷说,你把雹看到青稞地里了,船城的人都嫌弃你呢,还有女人跟你?
看着四老爷的脸色好了,喇嘛保的胆子也大了。他跪着向四老爷的马腿蹭近了一点,说,天上的四老爷啊,这次的雹子没有从雹路上来,是从天而降的。天上的四老爷啊,天神水神都发怒了,小的一个看雹人能撑得住天撑得住地吗?
喇嘛保叩着头说,小的是官寨的看雹人,身上流着卓尼族的血。小的可以把脑袋提在手里去投胎,可是小的在南赡部洲就是放不下一个人,那就是百灵掌嘎的菩萨女儿——
索郎大头目瞄了一眼喇嘛保的一双赤脚,嘴角现出鄙夷。他说,真没出息,你是掌嘎里的看雹人,她只是掌嘎里的一个寡妇,油萨玛!好了,你只要做一件让爷满意的事情,爷会给你指婚,你就把你没出息的鼻涕擦干净吧!
喇嘛保瞪着眼睛愣了片刻,随即叩头,感激涕零,哇哇地哭。再抬起头,索郎四老爷的马走了。他爬起来,跟在四老爷的马屁股后面跑,一路上的人纷纷闪开,一派狐假虎威的阵势。马蹄腾起的灰尘即刻让他一头黑发变得灰白。进了丛拉,马蹄慢了。他看见菩萨女儿和官寨里的侍女脸蛋儿进了嘛呢滩。看见他的练手们包括碉房门上挂锁子的那个,在丛拉里逡巡,可能是想踅摸一点什么。他的眼睛开始寻那个地主。
12.丛拉
寺院旁边的嘛呢滩是约定俗成的丛拉。丛拉越来越大,尕房子们的店铺沿着卓尼大寺下面的坡地一字排开。坡上面是裁缝铺,车马店,杂碎店,稀油铺子,烧缸坊。坡下面是骡马会,唱戏台,最下面是铁匠铺和屠宰场。
那些做生意的尕房子们永远是比热头起得早。卓尼大寺的金顶一涂上阳光,他们就升灶开斛,叫卖声喊得山响。在船城里做生意的人,分为坐商和候商。坐商就是长年生活在船城的做生意的“尕房子”,候商是随着季候来船城做生意的人。
这是嘛呢滩的八月集日,船城及周边倾城出动,从上卓梁到嘛呢滩人山人海。空气里漾着花椒味道,那是女人们把箱底的漂亮衣服穿出来了,花椒是藏衣服的时候裹在里边打蛀的。卓尼的女人们着三格毛衣饰,集满藏汉为一身的艳丽衣袍,俏丽的石榴帽,三根发辫后缀满银质生肖和珊瑚松石。他们走到哪里都五彩缤纷,环佩叮当,仿佛一场大戏开演了。
阿拉善喇嘛在叫卖毡窝子和喇嘛帽,嘴里喊着:毡疙瘩!毡疙瘩!拉着瘦驴的喇嘛保站下了,直着脖子说,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你们骂谁是“杂疙瘩”?
喇嘛保心里不窝曳脸色就阴沉,挂着霜。阿拉善喇嘛手里提着一只毡靴在喇嘛保眼前晃着,毡疙瘩,毡疙瘩,听清了吗?哦,原来是毡疙瘩,不是骂人的“杂疙瘩”。这真是一只好毡靴,白白胖胖的。蒙古喇嘛好像挺喜欢喇嘛保,又拿起一只喇嘛帽扣在喇嘛保头上喊,喇嘛的帽子,一球号子,喇嘛的帽子,一球号子。意思是喇嘛的帽子不分大小,比喻两个物件不相上下。惹得喇嘛保嘎嘎地笑。看到女人们过来了,喇嘛保赶紧龇牙,在蒙古喇嘛的耳边说,我嘴里的金牙你看到了吧?我要用这颗金牙娶那个姑娘,就是穿水红考子的那个姑娘。
官寨里的侍女脸蛋儿和掌嘎里的裁缝菩萨女儿,你推我搡,走过来了。今天脸蛋儿心情似乎特别好,在杂货摊上,拿起绣线,放下头绳,喜欢得嘴里啧啧啧。脸蛋儿在讨价还价,争得脸都红了,最后从身上摸出碎银子。这让旁边的人羡慕不已。在船城里有个规矩,只有官寨里的人才使银子,官寨外的人大都是物物交换。五张羊皮换一升粮食,一笸箩虫草换六肘粗布。或者当年赊欠,头人作保,下年再还,那卓尼人会付出的更多。
前面是一家客栈,连着一家银楼。那些走南闯北的人带来女人用的香粉和胭脂,还有鸡蛋大的珊瑚,颜色鲜艳得刺眼。旁边就是那家面馆。他看到了四老爷的马站在那里,马上没有人。四老爷一定去吃大腿上和的面了,四老爷吃得起,嘻嘻!他张望着,穿着水红考子的菩萨女儿和官寨里的侍女脸蛋儿进了银楼。银楼不过是一个作坊,门头很小,里边有两个匠人埋头做活计。两个匠人一个是半哑巴,一个是个半聋子,哑巴乌里哇拉地说话,聋子也乌里哇拉地打岔。菩萨女儿和脸蛋儿半个时辰就看出了匠人的门道。过去卓尼的银匠用火和一个锤子一个锉子做出各种银饰。而这个银楼用的是模子。货架上摆着很多样品,看上哪个款式的东西,把递上去的银件放在一个泥罐子里,加热化成银水。留出一分抵工钱,叫贴水,剩余的倒进模子里。泥罐子顺手扔进身后的木桶里,身后的木桶里已经扔满了泥罐子。一拌糌粑的工夫,从模子里取出银件,再把银件打磨刨光,得了,一件漂亮的银饰耀得人眯上了眼。哦,这家银楼做生意亮豁!脸蛋儿当即就摸出银子,要打一副碎耳环。
喇嘛保眼睛瞟着那个二后生。他坐在几口袋粮食上,打盹儿呢。他的婆娘半截子屁股在男人身上半截子屁股也在口袋上,数钱呢。喇嘛保手里牵着的驴打了个响鼻,老驴认人呢。二后生是早些年驴的主人。那一年雹子快到卓尼时就拐弯了,拐到岷州去了,喇嘛保收的雹子费就多,因此呢他就想用多余的粮食换个长蹄子的。家里除了他,也算有个会喘气的。他相中了一匹马,他的那点粮食只够两个马蹄子。退而求其次,就换个驴。那一年,那个后来的地主,当然那时他还不是地主,是个寻口的,一个破木轮子车还驾着个东倒西歪的驴,真是驴死了架子还不倒。他饿得四眼麻灵,就用驴换了喇嘛保的四斗青稞。眼下,喇嘛保没糌粑了,自然打起老驴的主意。
这时他的练手相跟着另外几个练手向他围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喇嘛保练手,刚才我们看见索郎大头目带你进了丛拉,看你嘴皮子上还沾着一层层酥油哩,你是官寨里真正的亲戚,亲戚尖尖呢!喇嘛保真受用,咧开嘴笑,回身摸了摸驴的头,对几个练手说,这一次雹子不是从雹路上来的,是天兵天降的雹子,索郎四老爷都说不关我的事呢。我把这头老驴换了粮食,晚夕个我请练手们吃一碗糌粑喝一碗烧锅,练手们看得起我喇嘛保!
喇嘛保转过脸对二后生说,掌柜的,我要用你的驴换回我的青稞!
二后生笑眯眯的,思谋了思谋,摸着胡子说,没麻达,四升青稞,炒熟的花青稞。
喇嘛保瞪大眼睛,咋?当初你这驴换走我四斗青稞,驴是你的时候就值四斗,驴是我的时候就值四升,还是炒熟的花青稞,你以为我们船城人是半瓜子?
二后生还是笑眯眯的,说,驴老了自然跌价了,只值一张驴皮的价了。买卖买卖,愿买愿卖,不愿意赶紧让开,让开,别挡我的生意!
呸,你个谝匠,坏㞞,心脏得很,掉茅坑里了。当初我用四斗青稞救了你的命,你活转过来了,就在我们卓尼的地上又种麦子又种羊毛,你成了有钱汉了啊!翻脸不认人了啊!
接下来的事情是,喇嘛保的几个练手不由分说,撸胳膊抹袖子,一哄而上,解开口袋抢粮食。丛拉里的人一看,不知道是咋回事,不拿白不拿,蜂拥而上。转眼工夫,二后生连粮食口袋都没有了。
这时喇嘛保喊了一声,去地主的粮仓里把我们的粮食抢回来呀!一些没有抢到粮食的人恍然大悟,拔腿就往二后生家跑。二后生一着急,向着瘦叽麻秆的喇嘛保扑过来,喇嘛保跌倒了,身上挨着噼里叭啦的拳头。喇嘛保咧着嘴叫唤着,看见一个稀奇古怪的架子上吊着一个铁疙瘩,在他的上头晃悠着。他伸出一只手拽下这个铁疙瘩,就嗨在了二后生的头上。一股黏稠的东西热乎乎地喷在喇嘛保的脸上,他嘴里扑扑地吐着。二后生倒下了,他趁机站起来,看一眼四周,人们都往二后生家的方向跑了。呵呵,二后生家的粮仓马上要空了。
哈哈,空——了,空——了,粮仓空——了!
他干了一件漂亮事情,他要去找四老爷。他跑到银楼前,旁边就站着索郎四老爷的马。脸蛋儿和菩萨女儿看到一脸鲜血的喇嘛保,惊叫起来。
索郎四老爷从那家面馆子里出来了。一只雪白的胳膊替他打起了门帘。四老爷满面红光,舌头撮着牙花子,一定是吃了那种大腿上和的面,窝曳死了。看着丛拉里闹哄哄一片混乱,喇嘛保满脸鲜血,明白发生了什么。索郎四老爷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吧唧着嘴,说,阿么了?阿么了?
看见四老爷,所有的人都行礼,脸蛋儿和菩萨女儿躲避不及,也跪下来。索郎四老爷最喜欢断案了。他坐在一只马凳上,磕了一阵牙齿,说,百灵掌嘎的喇嘛保,你的多脑谁打破的?
听了四老爷的问话,喇嘛保灵机一动说,二后生打破了百灵掌嘎看雹人的多脑!
索郎四老爷说,卓尼地面上的多脑都是卓尼嘉波管着。现在卓尼嘉波不在官寨,那就由我索郎大头目管着。二后生尕房子砸了掌嘎里的藏民的多脑,如果四老爷还视而不见,卓尼川要我四老爷做啥呢?
喇嘛保应和着说,哦啥就是!
可以看得出来,索郎四老爷今天心情相当不错。他的一只手时不时地伸进皮袍里揣摸着,还对偶然抬起头来看他脸色的喇嘛保挤眉弄眼。
所有的人都跪着,只有一头瘦驴站着,驴背上还卧着一只土拨鼠。这只土拨鼠从容淡定,在正午的热头下,眼睛吧唧吧唧地看着四老爷,还立起身子作揖,憨态可掬。到底是卓尼川的土拨鼠啊,是认四老爷的了,索郎大头目忘记了心中的烦恼,嘎嘎大笑起来。
看着四老爷的心情大好,喇嘛保胆子大了。不知怎么就拐到了百灵掌嘎菩萨女儿身上。喇嘛保说他喜欢菩萨女儿,菩萨女儿是白度母,如果卓尼川上没有菩萨女儿,他喇嘛保活着就连个土拨鼠都不如。他想变成菩萨女儿的獒,菩萨女儿的牛,菩萨女儿的羊,菩萨女儿的一根手指头。说着说着竟然失声痛哭,咧开的大嘴,金牙闪着金光。
四老爷似乎被感动了。他捋着大胡子,思忖着。四老爷虽然在卓尼川高高在上,可也是对菩萨女儿与两个江措甚至两个掌嘎的龃龉有所耳闻,那个饱受诟病的女人至今与江措大头目保持着一箭远的距离。为什么要保持一箭远的距离,那是因为心总是想往一起走呗,哼哼哼——
四老爷装模作样地说,这个菩萨女儿是哪个掌嘎的啊,她也喜欢你吗?
喇嘛保说,回四老爷话,菩萨女儿是百灵掌嘎的,她当然喜欢我喇嘛保了。卓尼川只有喇嘛保一个看雹人,我们祖祖辈辈做的是天上的营生,她当然喜欢看雹人了!
菩萨女儿抬起头说,回四老爷话,我就是百灵掌嘎的菩萨女儿,我不喜欢喇嘛保。做天上营生的人到天上要媳妇吧,我是地上的人。
四老爷差点笑出声来。
喇嘛保说,天上的四老爷啊,她个女人家咋好意思说喜欢谁么!四老爷做主啊,我的阿爸死在了战场上,我刚领了官寨的达汉嘎书,我的多脑让二后生打破了,天上的四老爷给小的做主啊!
四老爷摸着胡子似乎在定夺。他看到面馆的门帘动了一下,门框上倚着一个女人的半个后背。薄薄的身子,脑后的头发稀油一般亮。索郎大头目喉头有点燥,肚子咕咕叫了。他真的是饿了,心不在焉地摆着手说,行了行了,本老爷做主,百灵掌嘎的喇嘛保与菩萨女儿结为夫妻,到嘛呢康让长老给你们做个婚。散了吧,都散了吧!
喇嘛保高兴得从后面翻了个跟头,老驴咴咴咴地叫起来,驴背上的土拨鼠站起来给四老爷作揖。先跑着离开的是菩萨女儿,后面追过去的是喇嘛保。他磕磕绊绊地跑着,嘴里喊着,给我的嘎乌找到伴儿了给我的嘎乌找到伴儿了啊啊啊——
四老爷肚子叫着,他微闭着眼睛磕着牙齿。索郎大头目是卓尼官寨的索郎大头目,有着高贵的血统和纯净的身子,他不能吃那个女人大腿上和的面。
目中无人的索郎大头目跨上马,他的方向是朱扎。他是朱扎大总承的靠山,朱扎是他的摇钱树。洮河边勒马,木耳桥没有了。木耳桥阿么没有了?河水很急,木排在河边晃悠着。突然想起他的两个戈什。两个狗日的难道不知道四老爷出来了吗?他看到他衙门里的一个娃子正在荡牛呢,就喊,咳,我的两个戈什死了吗?四老爷返身回到官寨,进了那扎那咥了一条羊腿。他抹着嘴找那个偷偷给他送酒的娃子。他看到阿妈站在木楼上,索郎四老爷嘴里嚼着松胶,扑哧扑哧,像麻雀拉屎。他抬着头对着阿妈笑呢。阿妈不高兴了,背过身子去。
他看到一个女娃子跪在堂前受罚呢。四老爷手里晃动着鞭子踅进经忏房,装模作样地转了个身出来,眼睛张望,寻那个娃子。哪里都没有那个戴着狐皮帽子的男娃子。他对着木楼上的阿妈行了礼说,官寨里的阿嫂,兄弟可是刚刚从经忏房里出来,整整七天的工夫啊,中间出去了一趟,相当于上了个茅房,嘿嘿。阿妈转过脸去,又给了他一个后背。四老爷的心情比较好,他冲着阿妈的后背说,官寨里的阿嫂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阿嫂啊,小的离开了,阿嫂好好活着啊!
索郎四老爷走出官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前堂跪着的那个女娃子。那个女娃子对他喊,四老爷,你是怎么喝了墙根下的那桶酒的?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娃子,好胆大的一个女娃子,面熟,见过。他捋了腮上的胡子寻思,这不是戴着狐皮帽的那个给他送酒的男娃子吗,怎么变成女娃子了?他抬头望了望天,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男娃子咋变成了女娃子,他好生纳闷儿。他说,你给我做戈什怎么样?女娃回答说,我不给你做戈什,我要给嘉波老爷做太太啦!
13.獐子皮翘尖靴
江措大头目进船城时,菩萨女儿在河边取水。牦牛江措的海骝马沿着河边走过来了,菩萨女儿把一双獐子皮翘尖靴挂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她背起水桶就往河下头跑,水桶里的水晃出来打湿了她的后背。跑出一箭远,蹲下来喘息。
她把脸埋进臂弯,流眼泪。哭累了,站起身,四周很安静,回头望那棵柳树,树枝上的靴子没有了,海骝马也没有了。菩萨女儿背起桶又往那棵树跟前跑,她想看看牦牛江措在柳树下站过的地方,伸手摸摸他摘走靴子的树枝。她跑得急,木桶里的水全部泼出来,打湿了她的袍子。
柳树的叶子落了,金黄色的一圈,树叶上面放着那双靴子,靴子上压着一块白色的石头。菩萨女儿跪下来看这块石头,发愣。一块白石头,是怕风把靴子刮走吗?是说牦牛江措的心像石头一样硬吗?是菩萨女儿的心应该像石头一样死了吗?看林家阿妈在菩萨女儿的身后出现了。看林家阿妈正拄着一根棍子,背着一些虫草,她又在攒盘缠哩。她的脸老得像个皮窝子。看林家阿妈老得很快。百灵江措离开卓尼后,她老了一层皮。后来一个好心人带回来百灵江措的嘎乌,说她的儿子死在了循化,她死了一层肉。百灵江措捎回来的嘎乌里放着一样东西,是一只羊骨拐。这只羊骨拐一边抹了蓝色,一边抹了红色,是小时候两个江措一起玩耍的物件,一个人手里两只。
看林人看管的古雅山,倒下了很多树,这些树从洮河里漂走后,她的腰就弯了,抽巴着的一张脸离地越近了。她又要去拉萨磕长头,说要寻回那些走了的树。在看林家阿妈想来,什么东西丢了都能从磕长头的路上寻回来,包括百灵江措的魂魄。她自言自语地说,你走得太远了,不认得回家的路了,你就跟着阿妈回来,跟着阿妈回来。
看林家阿妈远远地看到牦牛江措进了船城。自从百灵江措死在外面的消息传回船城后,每每牦牛江措从迭部进船城,第二天早晨,看林家碉楼的门口就放着一口袋青稞,或者一驮子酥油,两坨大茶。看林家阿妈不怨恨牦牛江措,即使是一个母亲,心也不能偏在胳肢窝上。牦牛江措如果有错的话,那就是他太拔尖了,把百灵江措比下去了。两个番家男人比个高低,像两把刀子比谁的锋利,比刀鞘上的珊瑚松石哪个漂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百灵江措进寺院继承八班,牦牛江措做嘉波戈什继尔做大头目,本来是两全齐美。可是贪,人心的贪,他的儿子两个都想要,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可怜了菩萨女儿!儿子百灵江措离开卓尼的那个夜晚,阿妈把菩萨女儿的手塞进百灵江措的手里,让菩萨女儿跟他一起走。可是百灵江措甩开了,他说,我从来不喜欢到手了的东西!
看林家阿妈在菩萨女儿身边坐下来,抚着她的肩胛说,可怜的娃儿,你心里咋就是不明白呢?牦牛江措是卓尼川上的大头目,他在嘉波面前咬着后牙槽子说,永远和你菩萨女儿隔着一箭远的距离。两个人隔着一条河能蹚过去,隔着一座山能爬过去,隔着一支箭你能迎上去吗?对于一个番家男人,他的舌头比女人重要!因为你,掌嘎里死了那么多人,你让我的儿子死在了外头。百灵江措是百灵掌嘎里的人尖尖,是百灵八班的世袭人。自从百灵江措离开船城,百灵掌嘎烟囱里的炊烟都变细了你没发现吗?百灵掌嘎的人怨你啊!
百灵江措走了,南杰嘉波心生愧疚,给百灵八班送了酥油灯,以示歉意呢。卓尼川的人是看嘉波老爷眼色的,嘉波老爷愧疚就是卓尼川愧疚。索郎四老爷红嘴白牙许了你的婚配,四老爷说天是蓝的就是蓝的,说屎是香的就是香的,你不要想让四老爷的舌头翻过来。你现在是喇嘛保连锅炕上的人,这是你的因缘,你争不过。
此时你心里再装着牦牛江措,你是想让两个掌嘎再把牛毛绳绳挽上疙瘩吗?如果再让牦牛江措对你有眷顾之心,你让两个掌嘎的人阿么活呢?你对牦牛江措牵肠挂肚的,是想让你心上的人难过吗?是想让百灵掌嘎的人仇恨牦牛掌嘎的人吗?是想让百灵掌嘎的人仇恨牦牛江措吗?不管哪一个掌嘎的人都是卓尼嘉波的人,你是想让卓尼嘉波为难吗?
菩萨女儿不说话,她用手挖树下的土,挖出一个坑,把一双靴子埋进去,上面压上白石头。她嘤嘤地哭。
看林家阿妈说,娃儿,你看那就是天葬台,离我们三箭远。这一辈子磕不了几回长头就老了,就要上那儿去了。别像一根绳子那样拧着活。一个男人总比一堵墙好,墙不会喘气么。喇嘛保心善,他是个人,心也是肉做的,你这样待他,他比挨刀子都难受啊!你没有杀人,但是你杀腔子里的心,阿么对佛说么!
菩萨女儿望一眼官寨。喇嘛保因挑动人抢了二后生的粮食,进了官寨的班房。菩萨女儿每天要把茶饭送到班房交给班头,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是喇嘛保唯一的家人,她得给他送饭。
菩萨女儿看着看林家阿妈。阿妈的脸老得像个羊肚子,可她的眼睛像一汪水,亮着,深不见底。那是被痛苦洗濯过的,她眼睛里泛着卓尼人眼睛里没有的光。阿妈说的话是在理的。
可菩萨女儿心里也有自己的理,菩萨女儿咬着嘴唇还是哭出声来。她说,阿妈啊,我从热头没升起来就挤奶煮茶捣酥油做曲拉煨桑扫圈切粪砖,我春夏种粮食秋冬放羊荡牛,我白天做靴子做缝纫晚夕摇经筒转古拉,我所做的这一切,我在南赡洲活一回,就是想要一个我想要的人,阿妈啊——
回家吧,我看见喇嘛保从班房里出来了,喇嘛保是你的人,不要让自己的男人在南赡部洲活得不像个人!娃儿啊,从了你的命吧,一只马鞍不能架在两匹马身上!
14.气象塔
从班房里出来的喇嘛保反倒比以前胖了,两只腮帮子像被人抽了一鞋底子,肉乎乎的。他每天吃着菩萨女儿送来的饭,心里美滋滋的。要不是想念菩萨女儿,他心想在班房里住一辈子算了,这个营生比看雹的营生省事多了。临离开班房,他还给对他横眉竖眼的班头行了大礼。班头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说,是嘉波阿妈为你说了情,你去谢恩吧!喇嘛保频频点头,哦呀!哦呀!
嘉波阿妈在木楼上,喇嘛保哈着腰不敢说话。就听到阿妈对大总管说,那个娃子回来了吗?总管说,回阿妈话,娃子回来了。
一早,阿妈指使一个娃子去看旱獭。当地有个说法,洮河开河后,如果旱獭从洞里露出头,那再有二十天就要下种了。
那个娃子跑回来了,他跑得那个欢实,脚后跟刨起了一溜烟尘。进了官寨,他仰着脸捯着气儿,都忘记给嘉波阿妈下跪了。他说,嘉波阿妈,洮河北岸上长出一个高塔!那高塔是石头做的,上面还戴着个帽子!嘉波老爷和那个红狮子洋人站在石塔跟前,他们说的话小的听不懂,好像说什么气象,好像有了那个石塔就不用喇嘛保看雹了。敢情那个石塔是镇雹的,整个船城的人都远远地围着那个石塔看。喇嘛保那个宝气(活宝)看来是活不成了,唉,活命的细细给拽断了。他要是知道了,比他阿爸死了还要伤心。
阿妈说,难怪南杰嘉波离开船城这么久,又和那个罗杰斯弄“气象”去了么!那个戴着帽子的石塔可以看雹?稀罕!
娃子说,噢嘞,实话稀罕!
阿妈说,凭它是什么,南杰嘉波做的都是好的!
娃子说,哦啥就是!
阿妈问,你看到旱獭的脑袋从洞里伸出来了吗?
娃子这才想起旱獭的事,挠挠后脑勺,龇龇牙。
喇嘛保撒腿就跑,在官寨的门槛上绊了个球朝天。
喇嘛保站在所谓的气象塔前,气喘得像个风匣。人们围住他说,你以后不是看雹人了!喇嘛保爬上气象塔顶,要往下跳,他不活了。卓尼川有了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就没有他看雹人了。没有看雹人就没有喇嘛保,死了算了。掌嘎里的人尤其是百灵掌嘎的看林家阿妈非常焦急,在气象塔下面摞了羊皮和牛毛褐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闻声赶来的菩萨女儿把羊皮和褐毡扔开,指着塔上的喇嘛保说,你跳,赶紧跳,你跳下来我马上送你到天葬台。你死了,卓尼少一个半苶汉!
喇嘛保在塔上拧来拧去,哭天抹泪一番,下来了。他一着地,打算救他的人们就变脸了,对他吐口水,嗤之以鼻。喇嘛保丢人丢到了家,把菩萨女儿的脸面丢尽了。
喇嘛保还是悻悻地回到菩萨女儿的碉楼,没看到菩萨女儿,獒在门口圪蹴着。
菩萨女儿背着水桶回来,他赶忙迎上去接水桶。菩萨女儿嫌弃他沾了水桶,把一桶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喇嘛保抖动着头上的水,心有点凉了。饭没有了,茶也没有了,屋檐下的柳条筐子里堆着干牛粪。喇嘛保后悔了,不应该从班房里出来,在班房里菩萨女儿对他好着呢!
喇嘛保去了位于木耳的福音堂。他从罗杰斯神甫手里接过面包,也接过《圣经》:
当一扇门为你关闭时,一定有一扇窗为你打开——
他吞了两个面包,吃了第三个面包,看着第四个面包。
神甫说:敲吧,门一定会开的。你吃饱了?
喇嘛保有点羞涩地说,噢嘞!
他的嘴就着面包念完了经文,转身冲进夜色里。神甫没有唤他,并执着地认为,面包和圣经都会在他们的肚子里发酵的,他会回转来的。他对着黑夜说,阿门!
可是把面包和圣经吃进肚子的喇嘛保,打了一个饱嗝。他望着卓尼大寺的金顶一遍一遍地念,唵嘛呢叭咪吽。
喇嘛保精气十足地回到船城。他踅近气象塔,仰头看着塔顶。他不明白,这个高塔虽然威武高大,但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点张牙舞爪,阿么就把雹吓跑了呢?那个所谓的气象官,每天到高塔顶层察看,还用羊皮纸记着什么。在喇嘛保看来是煞有介事,装神弄鬼。喇嘛保想,除非是雹子再不来卓尼川了,他才会相信它的魔力。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高大的气象塔抹上了金色的阳光。
阿么做呢?喇嘛保舔了舔嘴里的大金牙。这颗金牙比百十来斤的看雹人值钱,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阿珑银钱。他下决心要用金牙给菩萨女儿换阿珑银钱了。
嘛呢滩上人不多,二后生换粮的摊子空的,他冲着那个地方吐了口口水。对面,是官寨的义利社,门面大了很多。掌嘎里各户的皮毛药材通过这里换取粮食和日杂,这里有挂着铁疙瘩的秤,那铁疙瘩就是他砸烂下巴子脑袋的秤砣。还有一肘长的木板,叫作尺子。喇嘛保东摸摸西瞅瞅,他住了个把月的班房,船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大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他碰到他的练手,他笑着迎上去说,乔德莫(你好)!乔德莫!练手对他很冷淡,说,噢——嘞你寻汉人尕房子要跟人家做事(闹事)呢是不是,噢——嘞人家没有工夫,都到纳浪养地去了。纳浪荒地多,离船城远,掌嘎里的人都不愿意去那个地方撒种子,收那两桶粮食还不够脚上的一双鞋。
喇嘛保原以为练手能叫他到碉房里喝两口,可他的练手脸上挂着霜,看上去对他很是不齿。奇了怪了,抢下巴子的粮食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身手不凡。粮食搬进碉楼,烟囱上的烟一夜没断,现在对喇嘛保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了。喇嘛保气得满脸通红,头发奓着,想打人,可是一天没吃饭胳膊是软的。他撇了一下嘴说,你不就是有了一把锁子吗,就不正眼看人了,我嘴里的金牙换你一笸箩锁子。再说了,你让你的锁子看着屋里的啥呢,看连锅炕呢?有人偷你的连锅炕呢?我不就是坐了一阵班房吗,当时抢尕房子的粮食,你们都把粮食搬回自己的碉楼,连夜地煮麦仁饭,连牲口圈的牲口吃的都是麦仁饭,只有我喇嘛保一人把粮食口袋放在了义仓的门口。最后喇嘛保屁股烂着进了班房,你们都囫囵着呢!你们没有一个人为我喇嘛保说上一句话,你们腔子里长的是心吗?杂疙瘩!杂㞞!
练手们都变了,因为他不再是看雹人了。
15.金牙
喇嘛保是个不会记恨的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仰脸看热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心里的块垒就消除了。
他看到银楼了,赶紧舔嘴里的金牙。今儿集市上人少,银楼也有点冷清。银匠打瞌睡,没有招呼他。可是银楼旁边的面馆撩开绣花门帘,一个女人对他笑。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女人真的是在对他笑。他的肚子咕咕叫着,声音大得像六月的蛙鸣,他的脸红了。女人还在对他笑。他有点不尴不尬地踅上去,讪讪地说,你认识我吗?女人还是笑。喇嘛保说,你不认识我咋跟我笑呢?女人还在笑,撩起的门窗不放下。喇嘛保就进了女人的门。
再从这扇门里出来时,天是黑的,天上的星星离他很近,伸手能摘下来。船城是那么安静,寺院里没有经声,掌嘎里的犏牛倒嚼的声音也听不到。他往菩萨女儿的碉楼跑,脚板啪啪啪的声音让他惊心。他口渴,嗓子着了火,他跑到了洮河边,圪蹴下来喘气。他的脸烫得像乃宝(手炉),可双腿冷得像冰柱,他摸一把下身,没穿裤子。他口干舌燥,捧起河水喝。喝饱了,舌头在嘴里搅了搅,他的嘴里空荡荡的——金牙没了!
阿尼闹,金牙没了!阿尼闹,金牙真的没了!
那个女人撩起裙子,女人的大腿雪白,她在上面揉面。她一直笑盈盈的,仿佛他是她们家来的亲戚。揉好的面在女人的手里变成一根根的绳子,在沸水里打旋儿。一个细瓷大碗,肉臊子,葱花,香油。嘴一挨着碗沿就从喉咙上冲进去,掉下去了,深不见底。瞅着碗底,瞅着碗底,后来就不知道了。
洮河边上的喇嘛保干号一声,对面的古雅山传过来的回声如一把刀子扎向他的心窝。可怜的喇嘛保呻吟着提起双脚往嘛呢滩跑。面馆到了,他扑在那扇门上喊,我的金牙呢我的金牙呢?
里边的女人打着哈欠说,你吃了我的面,可能是吞到肚里去了吧,到你的肠子里寻吧。你别喊了,可别给你的女人说在我的炕上睡了一宿。你听说了吧,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你也别给你的女人说吃了我的面。我的面不是白吃的,我的面值二两银子,你欠着。
再回到菩萨女儿的屋檐下,喇嘛保抽巴成一张干羊皮,他蜷缩着偎着老驴,死去了一般。
天就亮了。喇嘛保看见阿乃日扎神山上的雪了。雪山还是那个雪山,而喇嘛保不是过去的喇嘛保了。他不是船城里的看雹人了,他的金牙也没有了。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他做了一场噩梦,醒了。
他爱的女人在连锅炕上睡着,她还不知道她的阿珑银钱没有了。他伸出手在自己的脸上扇,扇,嘹亮的声音惊得獒支棱起耳朵。他看到,獒在看他,盯着他看。奇怪的是獒今天的表情跟以前不一样,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和善,慈悲,仿佛他受委屈时看林家阿妈看他的眼神。喇嘛保的眼泪哗地淌下来,止也止不住。阿爸啊阿爸啊,啊啊啊——
獒在这个早晨,热头徐徐升起的早晨变了。它朝着喇嘛保凑过来,嘴里叼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脸对着脸看他呢。喇嘛保抱住獒的头说,獒啊,这是菩萨女儿给我做的靴子吗?我要穿着这双靴子把菩萨女儿的阿珑银钱挣回来!獒啊,我发誓把我的金牙挣回来,不然我就死在外头,再不到菩萨女儿的碉楼来!
卓尼的冬天到了,喇嘛保怀里揣着达汉嘎书,走了。在船城里他颜面尽失,只好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念经。喇嘛保好坏也是百灵掌嘎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可是那场白雨过后,看雹人喇嘛保在卓尼川的名声一夜之间就馊了。有钱的人家大多不待见,说我家没有什么大事不要人念经。没钱的人家呢反倒对他好一些,说他离天上的神近得很,不能得罪,给他的烟筒帽装些青稞和蕨麻。
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峪沟,走到了前妻拉毛草家的夏窝子。其实喇嘛保对拉毛草是好的,只是他的金牙不舍得给拉毛草换阿珑银钱。他恨的是入赘拉毛草家的蒙古喇嘛。
几乎所有人家都没有青稞了,官寨义仓也快要底朝天了,可拉毛草家还在炒青稞磨糌粑。他的男人带着皮张去岷州换了药材,又去临夏用药材换了粮食。他男人脑子灵光,会算账,狗日的就长着一个算计的多脑。
喇嘛保在拉毛草藏板房门前的坡上逡巡了一夜,看见麦架上还搭着几条干肉。几块石头扔上去,掉下一块肥膘,口水跟着淌下来。他往牲口圈里扔了一把草,圪蹴在一个旮旯里吮猪膘,等着牲口们吃光这些草。天亮了,他踅到拉毛草的板房跟前念经。拉毛草从独木梯上下来了,扔了一块干肉说,你走吧!喇嘛保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说,我碉房里的肉吃不完呢。拉毛草撇着嘴说,你有碉房?全卓尼川的人谁看见你的碉房啦?喇嘛保把一只穿着獐子皮翘尖靴的脚翘在拉毛草眼前说,全卓尼川的人见过菩萨女儿的碉房吧?她的碉房就是我的碉房。菩萨女儿待我好啊,我出门前她给我穿上獐子皮翘尖靴,还往我怀里塞猪膘,咂咂咂!喇嘛保说,我是念前情来帮你的,你家两日内有血光,我看在过去的情分给你禳灾,我念我的经,信不信由你。
拉毛草不信喇嘛保的鬼话,对他吐口水翻白眼。一拌糌粑的工夫,拉毛草家的牛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一只母羊还落羔了。难道吃了闹羊花了?不可能啊,拉毛草家的牛羊都认得闹羊花,蒙上它们的眼睛都能用鼻子嗅得出来草地上的闹羊花。即使是误食了,也不可能一圈的牲畜都误食了,八成是中邪了。拉毛草早上念嘛呢的时候心中念了咒语,让可恶的喇嘛保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省人事,没想到黑咒现世报应到她家的牲畜身上了。赶紧去寻喇嘛保,喇嘛保还没有走远,在另外一户殇了娃儿的家里念经呢。喇嘛保自然没有推辞,他让拉毛草在牲口圈里放了一个油锅,一桶酒,一些“多玛”青稞供品。他把头发散在脸上,脸上抹了牛粪灰,手摇铜钹震天价响。油锅烧红了,把酒泼进去,即刻火光冲天,围观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纷纷闪开。混乱之中,把酥油青稞捏的“多玛”塞进自己嘴里。泼一回酒起一次火吃几个“多玛”。“多玛”吃完了,灾就禳完了。再看圈里的牛羊,从稀湿的粪土上站起来,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嘴往草垛上拱,开始吃草了。
拉毛草将信将疑。她是个痛快人,直性子,不管怎么说,圈里的牛羊好了。二话没说当即拉了一头雌犏牛,把牛鼻绳绳塞到他手里,当是报酬。这报酬确实有点大了,喇嘛保不相信是真的,张着嘴看拉毛草的脸色。他嘴里有个黑窟窿,过去是金牙待的地方。拉毛草说,牛是你的了,我这头犏牛命不好,很快不知道要投胎在哪里了。喇嘛保,我告诉你,挣够一只金牙就回家吧!听到“金牙”两个字,喇嘛保赶紧捂住了嘴。看来喇嘛保丢了金牙的事在卓尼川传开了,这简直让喇嘛保痛彻心肺。
拉毛草酸溜溜地说,那菩萨女儿是掌嘎里的人,是个活菩萨,人好命贵。你脚上的靴子如果不是骗来的,说明她对你好了。好好待她吧,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喇嘛保转身拉着犏牛走,后脊梁冷飕飕的。这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喇嘛保心急着想回到船城,让船城的人看看他挣的犏牛。他拉着犏牛回船城,走了大半天工夫,为了早点赶到船城,他抄小路,从一个鹦哥架上过峡谷。鹦哥架就是栈道,一般建在依山傍水的峡谷中或者绝壁上。喇嘛保拉着他心爱的犏牛站在鹦哥架的一头。鹦哥架面宽不足三肘,上面是绝崖峭壁,下面的河水正旺,惊涛翻滚,震耳欲聋。过鹦哥架是有规矩的,两边的入口的石壁上都挂着一只牛角,进鹦哥架之前要吹响牛角号。道面狭窄,只能容得一匹驮畜单行,不能有两匹牲畜相向而过。热头西斜,喇嘛保吹响牛角,可能是肚子饿了,底气不足,声音不够嘹亮。上了鹦哥架,过了一个弧弯,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匹马,马身上驮着驮子。对面的人看到他也愣住了。天哪,人可以避让一下,或者掉头返回,可是牲畜是不会倒着走的呀。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解决也有规矩,那就是双方商议,将一方的牲畜推下栈道,另一方赔付对方一半损失。两个窄路相逢的人开始吵架了,先是抱怨对方没有吹响牛角号,抱怨没有用,眼看天黑了,抱怨下去双方都会被冻死。又开始争吵把谁的牲畜推到崖下,自然是便宜的牲畜推到崖下。马自然比牛贵,况且马身上还驮着驮子,驮子里装着粮食。喇嘛保的犏牛保不住了,他伸出手摸着他心爱的牛,从牛头摸到牛尾,像摸着当年睡在连锅炕上的拉毛草,悲痛得直掉眼泪。摸完了,喇嘛保背过身子圪蹴下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他心爱的犏牛不见了,下面的河水还在翻滚。转过身往回返,身后是那匹可恨的马和那个可恶的人。下了鹦哥架,喇嘛保要拿走对方一半的财物。半匹马,半驮子粮食。粮食可以分开,可是马不能从中间劈开。喇叭保要马,对方不干,对方要马,喇嘛保不干。争执着就拔出了刀。喇嘛保瘦得像一只马鸡,在山野荒外,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喇嘛保人财两空。想想牛也是白来的,喇嘛保妥协了,要了粮食。瞪着眼睛让人家骑着马走了。
牛没了,可以再挣。喇嘛保不辞劳苦,如法炮制。可是,不是哪一家都像拉毛草那么出手阔绰,他有点心急。有了来钱的“手艺”,手就痒痒得不成。这时喇嘛保突发奇想,又想起了一个挣钱的法子。
大族的一户人家,家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喇嘛保自告奋勇,不要报酬去禳灾。他身后插着五色的旗子,披挂上阵,手里鼓锤铃钹,咚呛铿锵。他装模作样念着一种谁都听不懂的经文,口若悬河,翻江倒海。身体大幅度摇摆着,后背上的旗翻腾着,闹得人耳臌嗡嗡目眩心迷。他摘下胸前的铜镜,一边念经,一边在镜子里窥视,看见了银嘎乌、银奶钩、珊瑚松石的刀子——主人大骇,从佛翕的后面拿出这些东西。此物系恶凶寄附之所,马上驱除。埋进包房后面的粪堆,让鬼秽不得翻身。紧接着禳灾解祸。支起一口油锅,坐在油锅前念念有辞。趁人不备,掏出怀里的酒囊冲着油锅洒酒,火光冲天,把生病的人头发都烧着了。几次三番,围观者魂魄尽失。手里举起一把长刀在油锅里浸了,放在舌尖上一划,舌尖上冒出淋淋鲜血,滴入油锅,哧啦哧过后,把剩下的热油浇到粪堆上。宅内凶秽尽除,喇嘛保打了个哈欠。最后粪堆里的东西到了喇嘛保的手里。如法炮制。喇嘛保变得很忙。终于有一次在纳浪露了马脚,让人打得鼻青脸肿,把所有挣来的钱搭上了,才保住一条命。受害的人说,官寨里的嘉波说了,不让我们藏民抢夺部落的财物,你难道想早点死吗?喇嘛保鼻青脸肿地说,不让抢,没说不让骗!接着又被打了一顿。
他想回船城把那个大腿上和面的女人杀了!等到夏天再把那个所谓的气象塔用一场白雨打垮。此时是隆冬,洮河上结了冰。半夜他从冰桥上进船城,整个船城一片死寂。他身上的袍子单薄,冻得全身的骨头像麻浮(洮河冰珠)一样噌噌地响。天快亮了,他不敢去菩萨女儿的碉楼,跑回自己的土包房。他倒在半截炕上的一堆牛粪上,死人一般。
拉毛草家的犏牛没有了,强巴家的酥油没有了,央金家的羔子没有了,占堆家的银饰没有了,挣来的钱都没有了。直不起腰的土包房里只有一桶水。他挺在自己的土包房里,等死。睡起一个长觉,不知几天过去了,他夜游似的把手伸进水桶里,水已经结了冰。他用腰刀戳了几下,放进嘴里几块冰,又不知几天过去了。
看林家阿妈把狸子皮大氅盖在喇嘛保身上,给喇嘛保烧了茶煮了尕汤,坐在喇嘛保的身边。她说,娃儿啊,要听人说话呢,听不见人说话,身子不动弹,那不是人那是木头。娃儿啊,你要说话呢,说话才是人呢,死人才不说话呢。人不说话就是死了,嘴先死了,耳朵死了,眼睛死了,心就死了。
喇嘛保娃儿啊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阿么跟你的阿爸交代呢。喇嘛保你不能走啊,你走了,可怜的菩萨女儿第二次当了油萨玛,难道她天生就是个寡妇吗?喇嘛保你听着没有,你倒是说一句人话呀!
原刊于《作家》2021年6月
向春,原名任向春,小说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妖娆》《河套平原》《青稞青稞》,长篇纪实文学《凤凰于飞》,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被切除》。获第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黄河文学奖、《作品》金小说奖等。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