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0、祈
阳光照在连绵的雪峰上,雪山一片银亮的耀目,冰雪开始融化,“嗒嗒”的滴水慢慢汇成小溪,从峰顶、从山腰密织成水网,然后向着谷底潺潺流淌……
天地间的暖意渐渐厚实起来,春的气息在山脚的村庄里弥散,气韵生动地流动在柔和的风中。此时,广大的虚空如同无垠的宇宙幽深宁谧,天地间的万物幽秘地呈现出初绽的某种幻影的轮廓……
一位头发花白——远望像斑驳雪山的剪影,双目混沌、神色迷离的老者,走过夯土房屋的村落,漫步到山野,他时而面对东北方的雪山,时而面向定曲(河)西岸伟岸的定崩桑神山,心里喃喃祈求,时而把自己灼亮的目光投向深邃的苍穹,然后深深闭上双眼,双手合什……他寻找着什么又似乎渴盼着什么。
当朝霞如愿铺满灿烂的东方,而且,一朵飘渺的云像袅娜的腰带独自出现在头顶的天空时,老人从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声……
他觉得天地回应了自己的心声。
1、一张老人的脸
阿克顿巴生来有一张老人的脸,皮肤沟壑纵横,像一块皱缩的核桃壳。当接生婆把胎盘剥离、胎液和血水擦拭干净,一看见这张老脸,惊得差点失手让婴儿掉落在地板上。幸而,阔大的手掌在婴儿下坠过程中接住了,于是,老人怦怦跳动的心率渐渐趋于平缓。她瞥一眼身边的阿克顿巴外祖母。那个视力甚差的老人并未察觉。接生婆的脸色又变得生动灿烂。她装着十分高兴的样子,双手托着婴儿,上下轻轻掂量一下,再轻轻抱回怀里,然后把嘴巴凑拢上去,说道:“噢噢,长寿的儿子,阿拥家的宝贝啊。”汗水淋漓的产妇刚越过生死门槛,此刻,正沉沉酣睡,嘴里发出“轰轰呼呼”如同牦牛喷鼻的呼噜声。婴儿微微睁开缝隙般的眼睛,见接生婆“无底洞般的大嘴”——这是阿克顿巴长大之后自吹自擂的说法——逼到脸前时,突然放声大哭。接生婆又是一惊,心里却老大不高兴,如同小孩子发现了自己刚才大意失措的样子。接生婆“噢,噢噢”的用言语哄着小孩,心底却骂道:“哪个魔鬼投胎的孩子?生下来就老了。”,嘴巴里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噢,我知道了,你是想去外祖母怀里了。噢,噢。”她用柔软的氆氇裹好小孩后,递给阿克顿巴的外祖母。老人热切地疼爱地把孙子抱在怀里,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高兴的幸福的话儿,眼里漾溢起温暖的绵绵柔情。
这个时候,人间正值隆冬。窗外,寒风瑟瑟。夕阳的碎光斑斑驳驳洒在河岸的村庄。不久,天空中飘起雪花来。
接生婆吃过饭,得到酬劳之后回家了。阿克顿巴的外祖母把老人送到院外时,只见漫天的雪花把天地严严实实地笼盖了。远山近路都变得迷雾重重,一片朦胧。
“下这么大的雪,你留下来过夜吧。”
“不啦。我还是回家。家人等着呢。”
“那你路上小心哟。”
“呀呀。你回去吧,回去照顾好你的外孙。”这时,接生婆心里涌现出一丝幽默情愫:“嗬嗬,我该说‘老孙子’呢。老妇人,你眼神不好,也是好事情。但你终究会知道。我又何必扫你兴呢。”
“你慢走!”
“你留步哟!”
雪花飞舞的路上,接生婆又想起婴儿那只针缝一般的小眼睛,那双眼偶尔睁大时,如玉的眼眸烁闪着灵动之光。而在更多的时候,那双眼始终似睁似闭。老人嘴里诵念着观自在菩萨的“六字真言”心咒,心思却无端地猜度起这个小孩子的未来。到底是一个老人投生来了还是因为某个精灵作怪才生就这样一张老脸?在“嗡嗡吟吟”的念经声中,老人脚步恍惚,身披雪花,融进了白雾般迷茫的世界里。
2、顿巴的爷爷
阿克顿巴的爷爷是个怪异之人。说他怪异是因为他深信奇事异兆,那些传闻中的神通、神话故事,他都深信不疑。他认为一个生命的诞生,一定会有某种兆示。某些兆示虽然说不清楚,但它还是存在。如同天地和人心的秘密,它永存在那儿。他喜欢追寻天地间的奇象异兆,对自己的梦也喜欢刨根究底,一旦发现梦兆不好,便去找活佛喇嘛打卦,当然,他更喜欢倾听来自降神师的神圣降示,虽然那一切似神雾迷云,所有的开示都隐隐约约或模棱两可,始终难遂天意人愿。喇嘛们总是说:“只有佛陀才有看透前生、现在和未来三世的智慧,我们是轮回中的众生,哪有那样大的神通?”对家族或自己的命运,他深信很多事情早已命中注定。因果之律,是铁一般的定律,纵然聪慧的人类有万般才能都难以逃脱它的桎梏。这不,当入赘到阿拥家的儿子的媳妇怀上孕,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来时,阿克顿巴的爷爷就开始四处寻觅天地的兆示了。
他在村中溜达时,发现一棵村外的桃树,长在溪水边一块凹地里,虽然树叶早已掉光,枝叶寒凉地向外伸张,但在最矮的枝芽上,竟然有两朵苞蕾鼓突而出,十分明显。见此情景,他觉得是个吉兆,嘴里便“曲希曲希”的礼赞起来——村人有个说法是:如果你遇到吉祥的兆示,但你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心灵不产生共鸣,那它就不成其为吉祥了。而且,双手合什向佛法僧三宝和神山祈祷,还用手掬起冰冷的水,洒向那颗桃树,以示沐浴和洁净。当他笑眯眯地回返到家门口时,又与背着一捆青杠新芽的男子猛然相遇,阿克顿巴的爷爷就更无所顾忌地口呼吉祥颂辞,又喃喃祷告。那男人从小山头般的青杠芽下抬起汗渍渍的头,见阿爷祈祷完毕便笑道:“阿木(村语,叔叔之意)啦,我给你带来了吉祥之兆,你可要记得回报哦。”阿克顿巴的爷爷甜蜜地笑着,并不答话,他口诵经文离去。心想:“今天吉祥之兆连连,莫非要在我家出个大圣人?”想起那男人的笑脸,心里又不免生出责备之气:“对于吉祥征兆,还能拿来说笑?!真是遇钝之人!”那男人本来还想逗弄老人:“要不要洒水加持呀?可是,万一吉祥的事儿都跑到我家来了,又该怎么办呢?”但见老人脚步匆匆地走了,便把枝叶两头伸展着的捆芽向上抖抖,再拉紧肩头的扣绳,迈步回家。随着行走的脚步,两边的枝叶欢喜地晃动,摩擦中发出“吓,吓,吓”的声音。
当夜,阿克顿巴的爷爷梦见家人在修一溜地基,修着修着,地基突然坍塌,他感到有些沮丧,但是离天黑还早,家人干脆把已修筑的地基都掀翻,再重新修砌。这次,地基修整得宽敞而厚实。似乎要在上面盖一座大房子呢。在家人和前来帮忙的村人的歌声中,阿克顿巴的爷爷醒了过来。他感到幸福涌溢心间。虽然前半段的梦兆不好,但是结局是圆满吉祥的。
当阿克顿巴在母亲的肚子里日渐长大时,他的爷爷在满心的期盼中,又发现了更多天地间的奇兆异示。村人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吉祥的启示越隐秘,成熟的障碍就会越少。天机一旦泄露,那些天定的事情就有可能错失机缘,再也难以生发了。所以,阿克顿巴的爷爷缄口不语,他把秘密窖藏在心底,让它一点点生长。
当听到孙子降生时,他没去看望,而是像一个神秘的老人,坐在屋里,耸直双耳,捕捉着降生那天的祥兆瑞示。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却没有一点奇异的传闻在河谷村寨里飞翔、流传。这令他感到落寞和哀伤。连脾气也变得古怪了,像阴晴不定的夏日天空。
某一天早晨,当他发现当家的长子与媳妇背着他叽叽咕咕时,他终于发作了:“到底有什么事背着我才能说吗?你们当我人死了?!”
儿子见阿爸真的恼怒了,便说道:“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很多人说阿拥家生出了一个长着老人脸的婴儿。”
老人惊讶得瞠目结舌:“啊?老人的脸?怎么会?”
阿克顿巴内传
1、饥饿的村庄
饥饿长久驻扎在卡巴村后,它已经把这个村庄的所有人变得像鬼魅一般灰头土脸了,连眼神都呈现出泥土的色泽。阿克顿巴再次听到不断灌下去的水在空肚皮里“咕噜咕噜”唱起歌来。于是,他在想象中轻身哼起山歌——唱歌也需要力气啦!然后,又在内心里向往起丰盛的食物。这时,他感觉自己心中猫爪抓挠似的难受劲消乏了一些。可是,不久,肠胃又不安份地蠕动起来。阿克顿巴幽默地想:我不想理它,它倒像情人一样黏贴得紧,我倒要看看它到底能怎样?
他缓步来到太阳下。走在村中,他眯缝起那双似有似无的小眼,仰头对着太阳笑了。
阿克顿巴发现爆烤的太阳中也有无数饥饿的手,簇涌着往外伸张,他似乎还听到无数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心想:真是活见鬼,这是什么世道?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揉揉眼珠,再次举头眯眼而望时,那些手已消失无踪。他像是取得了某种胜利似的,那张皮儿单簿而本身又极其刻薄的嘴巴上,笑意浅浅地涌现出来。当双手耷拉在身侧,氆氇袍也像在嘲讽自己似的,把烤人的焦燥味儿带到瘦长的躯体上时,他内心的愤闷再次汹涌升腾:这饿鬼的村庄,没让我享受到一点幸福,哪怕是一顿饱食终日的安逸!于是,在高原骄阳的淫威之下,心怀不满的阿克顿巴发现自己身上的幽默再度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深渊般的寂寞——那是时间包裹之下无法脱身的寂寞,是无法清爽如春天溪水的自由感,是无人可以诉说的寂寥和忧郁,以及如瘦影般枯败的哀伤!当他发现自己的念想膨胀得要爆炸时,他就开始自嘲,起劲处,他像土房顶上的乌鸦“嘎嘎嘎”地大笑了——因为饥饿瘫地而眠的村人听到阿克顿巴的笑声时,他们连抽搐一下嘴皮的劲头都没有了。所有人的前胸与后背粘附得多么紧密啊!阿克顿巴想。阿克顿巴的心思又像春水一样活泛开来。这时,他远远地看见扎西多吉自得地坐在自家院落里喝着喷香的酥油茶。在他面前的藏桌上,摞着各种油炸的果子以及干果,身后,低眉顺眼的女仆眼光瞄着主人面前的碗盏,以便随时侍服,续上茶水。阿克顿巴发现自己的脚步应合肚皮里水的荡漾向着扎西多吉的院子走去,他想拉也拉不回来了,他想:对于不听话的双脚和生出嘴巴的肚子来讲,我的言语又有什么用呢?它们也有自己独特的言语和行为啦!
刚走几步,他听到从路旁的院落里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唤。他停下脚步,凝心捕捉空漠的时空中那些细如游丝的流动声音。他听到几双脚步在杂踏错动,仿佛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阿克顿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当他来到那户人家的灶口前时,眼神还未能完全适应屋子里的黑暗。那女人见到阿克顿巴,放声大哭起来:“阿克顿巴呀,我的阿妈马上要饿死了。”男人抱着头发雪白的母亲,坐在灶旁。那位母亲在“哼哧哼哧”喘气,当呼吸变得越发紧迫时,就猛烈咳嗽起来,然后用手抓扯胸脯,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这时,一滴滴枯黄的泪水从深凹的眼眶中滚出。
阿克顿巴问男人:“老人得了什么病?”
“哪里是病?阿妈是饿疯了呀!”女人哭嚎道。
原来,阿妈因为饿得厉害,不知道是人变糊涂了还是眼前出现了糌粑的幻觉,她爬到灶口,抓起灶灰就往嘴里塞,差一点把自己噎死了。夫妻二人把灶灰从阿妈嘴里使劲往外掏时,阿妈仍然急迫地往下吞咽,还用牙齿咬他们的手指头。掏完了,他们往阿妈的喉咙里不断地灌水,设法把粘在喉管上的灶灰带到肠子里去。
泪水,穷人的泪水又丰沛地流淌开来。
阿克顿巴问他们,那眼下准备怎么熬过去?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说,想不出任何法子。
阿克顿巴说,那总不能等死吧?
女人哭泣道:“我们前世造了啥孽啊,让我们落到这样的地步?”
阿克顿巴眼前又幻现出扎西多吉面前摆满果子的情景以及他洋洋自得的样子。
阿克顿巴没好气地说:“你是从前世来的吗?前世在哪里?”
女人停住哭声,怔怔地盯着阿克顿巴。
阿克顿巴对男人说:“我们去找扎西多吉吧,他毕竟是财主。”
老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了,仿佛灶灰“糌粑”将躯壳暂时地安顿妥当了。
男人将母亲的头放在女人的臂弯里,起身跟在了阿克顿巴后面。
2、滚出去
俩人来到扎西多吉院子门口时,那男人把头耷拉下来,身子骨也习惯性地躬了下去。阿克顿巴斜眼睨视着这副奴仆的媚相,薄薄的嘴皮上便掠过一丝阴冷而轻蔑的笑。
阿克顿巴把自己的身子耸直,先跨进门去。
俩人站在扎西多吉面前,面对丰盛食物的诱惑,从喉咙到肠胃都不争气地蠕动起来,嘴里冒涌上咕咕的津液。
扎西多吉见俩人神色迷漓之状,开心地笑了起来。
扎西多吉大声地吼道:“顿巴,你们是梦游到我院子来了吗?还是变成了哑巴?”
阿克顿巴这才惊醒似地说:“啊不…不,我们是来,讨要一碗糊嘴的糌粑啦。”
“难道你已经成乞丐了吗?”扎西多吉歪着头,睨眼斜视。
“谁说不是呢?我本来就是个乞丐嘛。我是为五脏六腑乞讨来了。”
“那你想要多少,又准备怎么还我呢?”
“老爷,讨口还要还的吗?至于借贷,天下本来就有规矩,按规矩不成?”
扎西多吉又开心地“嘎嘎嘎”而笑:“你的嘴皮子倒还没有饿慌的样子。顿巴,我告诉你,我连一碗糌粑都没有。滚,滚出去!”
扎西多吉招手唤来仆役,几个男人你推我搡地把俩人轰出院子。
阿克顿巴又笑了。
那男人不明白阿克顿巴到底在笑什么。落得如此难堪的下场,这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3、牦牛钻地了
阿克顿巴想了两个白天,在村寨里,他挨门串户走了两夜。最后那个夜晚,皓月当空,村寨里炊烟浓郁,煮肉的香气飘浮在每户人家的灶口,每个人都像牲口般贪婪地埋头而食,只是院门紧闭,窗子关牢,深怕肉香溢出去,将秘密告白于天下。
第二天,当太阳当空,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吵吵嚷嚷地拥向田地了。
当扎西多吉也禁不住好奇地来到田里时,阿克顿巴仍在使劲地拽着尾巴。人们自动地给扎西多吉让出一条通道。
阿克顿巴见扎西多吉过来了,便喊道:“老爷老爷,你快来帮忙呀!我要攥不住了。”
阿克顿巴使着劲儿,脖子上青筋毕露。
人群又骚动起来,相互推搡着,扎西多吉被推挤到了阿克顿巴面前。
“老爷,你搭搭手帮忙啊!”
扎西多吉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伸了出去,当他也抓到尾巴时,阿克顿巴使劲一扯,身子向后栽倒在地。凭着惯性,扎西多吉也倒在他身上。
带着血迹的牦牛尾巴飞落到几丈开外的地上了。有个小孩子拣拾后,跑过来,递给阿克顿巴。
阿克顿巴坐在地上,面对着血淋淋的尾巴,哭丧着脸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老爷,牦牛钻到地里去了。”
“牦牛?谁的牦牛?”扎西多吉急切地问道。
“老爷,河谷村落里谁还有牦牛呢?当然是你的牦牛啦。”阿克顿巴平静地回答。
扎西多吉吼道:“什么?我老爷的牦牛!”
阿克顿巴:“可不是嘛,我见老爷的牦牛往地里越钻越深,好不容易最后逮住了尾巴,可是,还是让它得逞了。你看,我俩把尾巴都扯断了。”
扎西多吉的脸色转瞬之间走过了四季的变化。人们的眼眸骨碌碌转动着,目光最后凝注到扎西多吉身上。大人们把笑意暗藏在眼眸之后,小孩子们好奇地围观过来。
扎西多吉终于怒不可遏地吼道:
“顿巴,我,我要让你……让你……”
阿克顿巴感到了委屈:“老爷,我好心帮忙反落得不是人了。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呢?况且,尾巴也是你我一同扯断的。怎么就怪我呀?”
扎西多吉老爷像牦牛般喘着粗气,眼珠瞪得铃铛一样大。
阿克顿巴双手捧上断尾,走到扎西多吉面前。他刚要开口,扎西多吉转身拂袖而去。他还未能明白眼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这一切的策划者无疑是这个阿克顿巴,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贱之人!
扎西多吉狠狠地吼道:“阿克顿巴,你走着瞧,有你的好果子吃!”
“老爷,你不用叫‘阿克’。我不是你的‘阿克’(叔叔)。”
众人轰堂大笑。
4、火气
扎西多吉愤愤不平的手掌推动之下,院门訇然敞开时,把宁静的空气搅动成一股慌乱的风,那风急得四处乱窜,当旋风飞掠过守门狗头顶时,拴在桦木桩上的毛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冲动而警惕地吼叫起来:嗷,嗷嗷……待看见主人满脸的怒容,便赶紧闭上嘴巴,把扬起的尾巴收伏下来,夹在双腿之内,眼光也随即变得温良,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讨好的神情。
扎西多吉转身吼道:“连你也不认识我,不知道好歹了吗?”
毛狗见到主人眼里的怒火,知道自己不小心惹火烧身,便“嘤嘤”低吟,仿佛在说:“我错了我错了。”然后伏身趴地,把头颅耷拉下来。
扎西多吉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把屁股后面的袍褶甩荡得两边晃悠,如同那里藏着一只胡乱飞扑的鸽子,翅膀一收一缩……
扎西多吉穿过底层廊道,道上的尘土急急腾飞;蹬蹬上楼,楼板晃荡,扶手在呻吟;当充盈暴烈的身体抵达家里时,屋里的空气骤然间凝固冷却,一下子,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了。
扎西多吉坐在卡垫上了,嘴巴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
“啊,啊,阿克顿巴,阿克顿巴,你这个猥琐的男人,胆大妄为,敢与本老爷作对,你是吃了豹子胆。啊,啊。”
仆人阿姆低眉顺眼地远远地站在一根立柱旁,眼角的余光捕捉着老爷的举动,看老爷指示什么。
“啊,啊。本老爷把你像一个虱子一样掐死。让你悔之不及!”
扎西多吉自言自语道。盘腿而坐的身子在卡垫上一蹦一跳,像一个极不安分的猴子。
阿姆看着,心里那样一想,嘴角就浮起浅淡的笑意。那笑意一出来,心里一惊,赶紧把头更低地埋下去。
这时,扎西多吉的吼声传了过来:“你就不让老爷喝一口热茶吗?就只会傻呆呆地站着吗?”
“是。老爷。”阿姆赶紧应声而上。
阿姆刚舀上茶,扎西多吉端起银碗张嘴灌下去,哪知一急,喉咙里呛住了,老爷喷出还在嘴里的茶水,一边咳嗽着一边骂骂咧咧吼道:“怎么谁都想跟我作对?啊?!”
阿姆看见老爷的眼珠瞪得如铜铃。
扎西多吉把银碗重重地磕在灶边的木台上。
“傻女人,你立刻去唤管家来。他死到哪里去了?”扎西多吉对阿姆吼道。
“是。老爷。”阿姆迈着碎步匆匆而去。神情像是得到解脱似的轻松。
不久,老管家赤称来了。他一边念着经,一边喘着大气,一摇一晃地进到屋里。屋里的光线随着他的身影一明一暗地变化。而远处透过木格窗棂照射进来的银亮阳光使屋角暗地显得越加幽暗了。
老管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到灶旁,还喘着大气。他没坐到垫子上,也看不清楚扎西多吉的脸色。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一缕缕变得缓慢而有节奏了。
“你说,牦牛能钻地吗?啊啊,你说说!”
“什么牦牛…钻地….,老爷,你说什么呀?还是我的耳朵不管用了?”管家对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耳朵有用吗?你的眼睛有用吗?我看,通通无用!你们的五官全坏掉了!我家的牦牛数都够吗?你清点过吗?下人们怎么在做事,你这管家清楚吗?天要变了地要塌了,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吗?”
管家张着嘴巴神情无辜地看着老爷。
从扎西多吉的骂声中,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管家终于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老爷,我即刻去查实。”管家说。管家转身要走掉时,心中浮起对阿克顿巴这个千古奇闻般“游戏”的某种好玩却难以示人的心绪来:“这个老狗,也想得出来。嚅嚅。”
“我不是让你查实!查实?我老爷的牦牛都到地里去了,你还查实得回来?我是让你去狠狠地惩办这个小人!知道了吗?你的耳朵装进我的话了吧?”
“是的,老爷。”管家从容答道:“他能让牦牛钻地,我就让他钻进地里去。”
屋子里的光线又一明一暗地变化。当那个身影晃到门外后,断头的光线才再次被接续,光明、黑暗和灰色的乌蒙蒙地带又各自泾渭分明地相融于屋内。
扎西多吉感到自己愤怒的火气卸下许多,呼吸又开始变得顺畅通达了。
“谁跟老爷作对了?惹你生那么大的火气,这火要把咱们家都要烧起来了。”
是老爷女人的声音。女人回来了。阿姆跟在女主人身后,躬着腰身,一副随时准备听候主人吩咐的样子。
5、惩罚
阿克顿巴哭嚎道:“求求你管家,饶过我吧。我的身体也是血肉长的呀。”
管家斥责道:“你偷牦牛时心不是肉长的吗?你演示牦牛钻地的神通时心不是肉长的吗?现在,你就没有神通了吧?阿克顿巴,该是你显男子汉本事的时候了!”
“管家,我哪里有什么神通啊。我不过是个连一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的男人。如果说有神通,是老爷的牦牛有神通啊。”
管家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你说说老爷的牦牛有什么神通?”
阿克顿巴道:“它托梦给我:‘阿克顿巴,明天我要钻到地里去。我不想活在人间了。我看还是地下阴间生活好。’我说:‘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于是,它就如此这般的说了那个办法。老爷,我看,这牦牛毕竟是老爷的牦牛,可不是一般的畜生,它一定要当着众人的面显示奇迹。老爷呀,我完全是遵照老爷牦牛的旨意执行的呀。”
“嚅嚅。好个油嘴滑舌的阿克顿巴。你倒无罪了。有罪的反倒是老爷的牦牛了。”
“正是,老爷。天上的太阳作证,地上的众乡亲可以作证。”阿克顿巴神情凛然地答道。
“好。很好!那我也让皮鞭为你作证,让棍棒为你作证!证明你阿克顿巴的清白无瑕。”
阿克顿巴又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给我狠狠地打!”管家对男仆役下令道。
于是,皮鞭带着尖锐的哨音落在阿克顿巴的背上,阿克顿巴的眼泪一次次随着嚎叫飞溅出来;棍棒以它的稳重厚实与劲道一次次沉闷地撞击阿克顿巴干瘦的臀部,阿克顿巴的哭声一次次迎合棍棒与血肉的猛烈咬合。
最后,阿克顿巴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像从骨髓里渗出。
他终于喃喃道:“我说,我说,管家。饶过我吧。”
听到阿克顿巴要交待了,扎西多吉下楼来了。
“阿克顿巴,戏耍本老爷是何居心?你当我是小孩子吗?连三岁小孩子都不可能相信牦牛钻地的事情你都敢演示来骗老爷。”
“老爷,一个人当小孩子好啊。你虽不是小孩子,但有些思想不就像小孩子吗?”
“什么?你说什么?!”
“你以为自己的财富是你自己的,但我觉得不是。你走的时候连一颗针都带不走。”
“你诅咒本老爷——”
“不,我哪敢。把财富真正施舍给别人,那财富才算是你的。”
“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我的财富怎么花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毫无关系。”
“真的与别人毫不关系吗?老爷,村里已经开始在饿死人了。众乡亲相邻相处的,你真的忍心看着他们饿死啊?连你的牦牛都不愿意呀。难道人连畜生都不如吗?”
扎西多吉怒吼道:“阿克顿巴,你又变着花样来骂老爷?”
扎西多吉对管家下令:“给我狠狠地打,打他个半死不活,让他像个瘫痪的狗一样只能拖着双腿行走。”
“你只要解气,你就打吧。反正我自己的身体也不是我的。”阿克顿巴闭上了双眼。
哈哈哈——围观的众人轰堂大笑。
管家也笑了:“阿克顿巴,被打糊涂了吧?我看你越糊涂越好!给我打。”
在皮开肉绽的声音中,老爷背着手又回屋里了。
阿克顿巴昏厥几次又醒了几次。
中间又断断续续与管家几番对话,但始终也没交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令管家更加气急败坏。
“阿克顿巴,你这样戏弄我家老爷,分明是想让关于他的笑话长久留在人世啊。”
“大管家,你管得了老爷身后的事吗?我倒觉得人人都想留下一点什么却什么也不曾留下。也许……”
“也许什么?”
阿克顿巴“咯咯”地笑起来,身上的痛楚也暂时地忘记了:“也许我阿克顿巴的名字倒会留下。”
“呀呀!”管家没好气地说:“那我让皮鞭的印痕也烙在你阿克顿巴身上吧。这样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于是,“啪啪”的皮鞭声又一次次清脆地响遏行云。
阿克顿巴又大声呻唤:“让你的老爷睁眼看看村人的处境吧。他难道一点善心都没有吗?就忍心看着众乡亲饿死吗?佛菩萨啦!还有这样当老爷的人!”
“那是老爷自己的事。阿克顿巴,用不着你替老爷操心!你就好好哭喊吧!
双手被捆扎吊在核桃树下的阿克顿巴又晕厥过去。
这时,一直站到房顶观看的扎西多吉解气地笑了。笑过之后,心里又感到隐隐的疼痛。那痛处不是缘自惩罚阿克顿巴,而是因为阿克顿巴的“疯话”激起了内心的某种波纹。
那一天傍晚,扎西多吉带着一位仆人来到河岸修行者的山洞中,修行者似乎进入了某种甚深的禅定里,双目深闭,脸上充满了一片宁静祥和之光。他与仆人双手合什向修行者致礼。修行者仍无动静。当仆人为着老爷的脸面想搅扰修行者时,扎西多吉制止了。当俩人退身而出时,修行者却睁开了眼睛。眼光久久停驻在俩人身上,似乎在穿透迷雾想看清某种遥远的影子。老爷感到不自在了。当修行者看见丰厚的供养之物时,开口问道:“是赫赫有名的扎西多吉大人吧?”
“不敢!”扎西多吉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很受用。
“我依靠褴褛法衣即知足,依靠菲薄斋食即知足,依靠简陋卧具即知足,哪里需要这些?你拿回去吧。”说完,还很骄傲和满足的样子,拉抻一下破烂的衣物,再裹紧身子。
“别…别——也算我积一点功德吧。”当扎西多吉觉得自己在像求人接受的样子时,心里又老大不高兴了。
这一切哪里逃得过修行者的法眼?修行者深深地看一眼扎西多吉之后说:“人心是多么骄傲啊!不过,一切现象都是心的幻象,一切世界都是心的杰作。呵呵。”修行者独自开心地笑了。
修行者又坐直身子,闭上双眼。
扎西多吉再次双手合什知趣地离开了。
修行者并不睁开眼睛,朗声吟诵:“我独自一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自己是自己的仆人,我没有‘自我’的任何执著,也没有任何敌人。”
扎西多吉嘴里发出一声叹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为什么叹息。
6、谁是穷鬼
阿克顿巴时而昏厥过时而清醒地在毒打中煎熬了一整天。有时,他放声长嚎,像一只孤独的狼在草原上逃窜,有时,开心大笑,如同参与了一场宴会的穷人,有时,又鼓着两只眼珠,失神地望着汗流浃背的挥鞭仆人。
管家终于从心里觉得与阿克顿巴如此磨缠感到十分无趣了。
管家和颜悦色地说:“阿克顿巴,你就承认了吧?只要承认也就不用再遭罪了。”
“承认什么?难道老爷牦牛的神通需要我承认吗?那我替它承认好了。‘主人,我想钻进……’”阿克顿巴装着牦牛的口气开始诉说了。
“住嘴,无耻下人!”
“下人?管家,我可不是谁的下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只有你管家是。”
“你别管我是什么?难道你真的?”
“是啊,管家,你说得对,谁管得了谁呢?你说我能管住那畜生钻地吗?”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想承认,给我打,打死他算了。”
刚喘息未定的仆人只好再次挥起鞭子。阿克顿巴干脆像一个无能的女人一声接一声地哭喊起来。令扎西多吉家人、仆役听着都觉得心里瘆得慌。莫名感到这似乎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当毒打停下来,阿克顿巴又感到有些轻松时,他笑嘻嘻地看着管家问道:“管家啦,”这一次他用上了“啦”的敬语了——连管家都诧异地瞪大双眼:“你觉得你老爷是个富翁吗?”
“哈哈哈——”管家朗声笑道:“难道定曲河谷还能有另外的富翁吗?阿克顿巴,你被打糊涂了吧?”
阿克顿巴耷着的头摇动起来,双眼从蓬乱的头发下射出凌厉之光:“我看,不见得。”
“哈哈——”管家再次笑起来。
“我看他是个穷鬼!”阿克顿巴神情严肃地说。
“嚅嚅,你自个儿,连一日四餐都不能保证的穷鬼,还有资格说我们家老爷?”
“我看他若不是个吝啬鬼就是个饿鬼投生的。”阿克顿巴可不顾管家说什么,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什么?你再说说。”管家的声音高了上去。
“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为什么看着村人要饿死了还不愿施舍一点粮食呢?”
“那是他们自己的命,是他们活该,一群懒虫!”
“如果我是他,我不会成为财物的奴隶!”
“你成不了他!除非做梦!”
“是,我做梦!你告诉你老爷:‘他是穷人中的穷人。他比我还穷,一贫如洗!’哈哈哈。”
管家早已气得全身发抖,嘴巴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管家一把夺过仆人手上的鞭子,向着阿克顿巴的脸挥了下去。阿克顿巴一声惨叫,他感到火辣辣的痛楚滚过之后,眼里也冒闪出无数闪亮的星星。但他还是要把剩下的话吐出去,因为他看到老爷正站在屋顶静静地听着俩人的对话:“他是个虱子腿上都想割出肉来的穷鬼!”
楼上的老爷听到此,身子竟然瑟瑟抖动起来,一股血直冲脑门而去。
不知何时,院门外已经出现一群衣衫褴褛一脸土色的百姓了。
7、谚语
乡亲们求情之后,扎西多吉终于饶过阿克顿巴。乡亲们愿意共同赔偿扎西多吉的牦牛价格。
两个男人一边一个扶着阿克顿巴的胳膊回家去了。
阿克顿巴母亲的哭声从低矮的小屋中传出,尖锐地响在村子上空。惊得村庄上空悠然的云彩浪花吓得四散奔逃。而在低处流动的寒气骤然间凝结成雨点“嗒嗒嗒”地浇下来。
终于看到满身伤痕的阿克顿巴回家了,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母亲愣头愣脑地看了半天,然后,一声惊叫,扑了过去。惊得阿克顿巴都后退了半步。母亲上下打量一番,当觉着儿子是个完整的人,安全地回来了,于是,脸上出现了笑意,一笑,眼泪泌涌而下,接着,又裂开嘴巴难看地哭了起来:“唔,你就是不听话,你就爱逞能,唔,唔唔,幸而你的命还算保住了,唔——”。后来,母亲干脆放开嗓门畅快哭嚎,以解心头复杂的情愫,弄得扶着阿克顿巴回来的男人们不知所措了。
阿克顿巴正要开口,他的妻子却发话了:“阿妈,你哭得好难看,让人笑话。”
“唔,唔唔,你这个女鬼,揣着石头一样的心脏投生的吗?”
“阿妈,”女人带着责备的口气拖长声音:“你故意让客人们——”
阿妈转身扑向儿媳,一把拽住胳膊肘儿,拉她起身。
“你起来看看你男人,难道你的屁股生根了吗?他都成什么样子了?”
女人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他自找的,自作自受,活该!”
说完话,把眼白翻给自己的男人。
阿克顿巴见女人这样,抬起右腿,踢了过去。
“唉哟,”随着疼痛的叫声,右腿一折,整个人瘫软下去。
众人一阵你手我腿地替来换去劝解、忙乱一番后,终于让阿克顿巴舒服地睡在灶旁铺好的褥垫上了。
女人麻利地烧茶,茶一烧开,便准备打茶。男人们说着客气话陆续告退。
当家里只剩下两个女人时,寂寥的气氛开始不安地流动。俩人你瞭我一下,我瞟你一眼,都没有了言语。
阿克顿巴见到这个稀奇的场景,扯开嘴角想笑时,痛感又一次尖锐地袭来,便毫不客气地唉声叹气起来。
“你哭吧!”母亲冷静地说。眼里飘浮着一丝冷漠的气息。
“我真的想哭!”
“没人会陪着你哭!”是他女人居高临下的声音。
“啊哟,啊哟!我的阿爸!啊哟,啊哟!我的阿妈!”阿克顿巴真的放声嚎叫。
“别叫‘阿妈’,要叫就叫你的酒鬼阿爸!他此刻一定与饿鬼一起,正在四处讨酒喝吧!”阿妈冷浸浸的丝丝声音里飞霜裹箭,阿克顿巴觉得一股脑儿都钻到心上来了。
“哈,哈,”阿克顿巴停止嚎叫,反而笑道:“可怜的阿爸,阿怜的儿子阿克顿巴。”
“鼠生鼠,虎欺猫,你就这个命!”
是女人充满怨怼的声音。
“哈哈——”这下,阿克顿巴是真正开心地笑了:“我的女人终于会说自己的谚语了。”
女人又一次翻出眼白。
“哪有这样的谚语呀?”
看着儿子的笑靥,又听到儿媳的谚语,母亲也忍俊不禁了。
8、冲突
夫妻间的冲突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刚进门的扎西多吉看到一个人把一只小皮袋装进了怀里,他的心里便格登一下:这人是谁?莫非与妻子?那样一想,眼里立刻燃起火焰。这当儿,只见糌粑粉像雪花一样飘散落下。
“你是谁?”扎西多吉质问的口气脱口而出。
“哦,老爷。”那人见了扎西多吉,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再看扎西多吉眼里冒出的火气,惊惶的表情立即变成了恐惧的神色。那人想说话,嘴唇蠕动了半天,却未能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随着口水的吞咽,喉节急速地上下滑动。
妻子正色道:“我给了他一点糌粑。”
“糌粑?为什么我们的糌粑要给他?”扎西多吉脸上的凛然之色更加汹涌。
“他家的小孩快要饿死了。”是扎西多吉妻子的声音。
“嚅嚅?他家的小孩子?他家的小孩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小孩子饿死也是他们的事!”那声音里的冰霜凝成了割肉喝血般的刀剑虎嘴。
那男人一动不动怔忡在原地。眼里又流露出乞求的卑微神情。当他把手伸进袍怀,要掏出那只小小的皮口袋时,扎西多吉的妻子坚决地制止了:“你走吧,不用害怕!”
那男人再次把目光以仰视之态投向财大气粗的头人。
虽然见那男人卑微之状,但是扎西多吉却并不放低丝毫的架势。他的高高在上如同难以消融的冬天的冰雪。
扎西多吉眼瞪男人,嘴里咆哮道:“你们这些穷人永远都想这样不劳而获吗?难道你们断了手脚,缺了胳臂?连日常的口粮都种不出来吗?你把我的糌粑留下。谁也没权力随便施舍!”
妻子的脸色变得煞白,嘴里的话儿也跟着在抖动:“扎西多吉,你就不能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吗?我是看到人家可怜才———”
“嚅嚅!可怜?那谁又可怜我呢?我们家还不是辛苦劳动收获的果实。”
“哈哈——”他妻子爆发出可怕的笑声,连肩膀都在笑声里抖动,当笑声渐渐低低地飘回到嘴边时,妻子的声调又高涨起来:“我真是可怜你!我看咱们村庄里没有比你更穷的人了!”
“什么?我最穷?哈哈哈——你是疯了吧?!”
“我没疯!疯的是你,你为着一点糊口的糌粑真要疯了。”
扎西多吉顿时怒火中烧,他对女人扬起手臂。面向对着自己正要劈下的高高的手臂,妻子圆瞪双眼,毫不胆怯地向自己男人逼视过去:“你打吧!你这个无情的冷酷男人!”
那男人的目光在头人夫妻身上瞟来溜去,终于颤微微地说:“老爷,我不拿还不行吗?”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口袋,扎西多吉正要接手的当儿,女人伸手抢夺。那男人还没来得及攥牢,口袋便在夫妻俩人的争抢中坠落到地板上,袋口绳松懈,糌粑又像雪花扑溅而出。
那男人正要跨门而出,女人弯腰拾起口袋,向着那男人抛将过去:“拿去!给你的婴孩吃!”
扎西多吉急火攻心,穷凶极恶地扑了过去,嘴里嚷道:“谁也没有权力不经我同意施舍任何东西!”
“没有权力?”妻子在他身后冷笑道:“那就当把我的那份口粮给他得了。”
“不行!”依然是男人斩钉截铁的声明。
女人感到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无数枝箭击中了自己脆弱的心脏。
女人禁不住放声嚎啕。在女人的嚎啕声中,那男人转过身躬着腰,像一缕若有若无的影子飘袅而去。
9、哭泣
几天之后,那家小孩子饿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河谷。
村里的女人聚集到那户人家,安慰、陪伴那家的母亲、老奶奶。除了念经,也就是一起垂泪叹气罢了。而每户来的一个男人们则分头处理下葬、超度法事。其实,说超度法事,也不过是请活佛念颇瓦经超度,再给附近的高僧送一点超度钱,包括河岸岩洞里的修行者,请求超度亡灵。再是村里的女人发心念经,回向给这个可怜的孩子。
扎西多吉的女人拉姆也来了。众人让她坐在靠墙一溜厢座的上首。她像其他女人一样喃喃念经,又问询了超度法事的事情。她带来了一小盆糌粑,一饼酥油,以及一点核桃、干菜等。那小孩子的母亲见到那些东西又哭起来:“我可怜的宝贝啊,为何投生到像我这样连他都养不活的穷人家里呀,唔,唔唔——”
女人们的饮泣声又此起彼伏地回应。
“拉初,你说什么疯话呀?你可不能那样想,家家都一样,都开不了锅呀。”有人劝慰道。
“我们造了什么孽得这样的果报啊?”
“听说哪里都一样呢。”
“或许咱们是吃草的畜生投胎的吧?都像动物一样,吃野菜和树上的果子才能维持生命了。”有人这样戏谑道。
不少人破涕而笑。
“唔唔,没有粮食也就算了,我就是个魔女啊,我干瘪的乳房里连一点喂孩子的乳汁都流不出来了。为什么我不先死掉呢?唔——”女人又在痛苦地自责。
“不要哭了。”拉初的男人大声制止:“哭能降下粮食吗?哭能唤回儿子吗?你就多念一点经回向给儿子吧。”
女人的哭声反而变得更加响亮。
头人的女人拉姆感到每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都像炭火一样浇注到自己的心上,里面似乎都埋着一枝枝利箭,冷冷地向着心脏射来。
拉姆有些坐立不安了。当她进门时,听到有女人议论说,如果不是阿克登巴的牦牛肉,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人。很多女人附和说,是呀是呀。还有人说,你别看那样一个人人瞧不起的男人,还真看不出是个有计谋的人呢。是啊,人还是不能被外表迷惑了。有个女人更以鄙夷的口气说,你看,咱村的大富人大财主大头人,名字取得多好,扎西多吉,吉祥金刚,哪里有一点点吉祥的样子,心脏却像金刚一样坚硬。
当拉姆的脚步跨进门槛时,女人们的议论戛然而止。
负责支客的男人热情招呼拉姆入座。
男人们按卦定的时辰去安葬小孩子。只剩女人们的小屋子立即显出空荡、茫然之状。
女人们又说起各家的窘境。又说起一个邻村男人因为家里接连死了两个男孩之后跳进定曲(河)自杀的事情。这在过去是闻所未闻的事。
拉姆想起那次抢夺一小口袋糌粑的情状,心里又感到一阵绞痛,仿佛自己也是害死小孩子的罪魁祸首。她的心脏骤然又乱跳起来。她用右手掌摁住心脏部位缓缓起身,脸色一阵煞白。
旁边的女人关切地问道:“拉姆,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心脏有些难受。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回去休息了。”
俩女人起身送她。当她走出屋门时,又听到女人们的议论声:
“拉姆是心善的女人啊。”
“可他男人太坏了!如果——”然后是低低的絮叨声。
“扎西多吉长着石头的心脏吧。”
……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扎西多吉始终不出家门,只是上楼下楼或在院子里活动。有时,夜深村寂,大地和人类都陷入迷乱的梦境时,他这才推开院门,在村子里,像一个孤魂野鬼一般行走。他第一次感受到某种深深的落寞和孤单,仿佛自己成了一个被所有人孤立的弃儿,沉坠在冷默的深渊里难以自拔。当他像影子一样蹑步而行,像猫一样无声行走时,他依然能感受到村人无形的阴冷的目光,甚至还有许多鄙夷的神情。
拉姆每天把阴郁的目光投向守财奴一般的男人。
村里女人们路过头人家房门前时,似乎也有意把哭泣声高扬起来,然后沿路撒去。
听到一个接一个的哭泣声,拉姆故意问扎西多吉:
“你不去看望一下那家人吗?”
男人咆哮道:“我去干什么?你不是去了吗?”
“我一个女人可代表不了咱家,代表不了你这个主人。那家小孩子可是饿死的,你好超度呀。”
夫人又以嘲讽的口吻说:“大家都在赞美阿克顿巴用一头牦牛救了全村人的美德,你去听听,都在说阿克顿巴的好处。”
“那是我的牦牛!他已经招认了。”扎西多吉想起那天男女老少讥诮的目光,胸中的气儿仍然不打一处来。
“都是乡邻乡亲的,咱们救济一下村人吧。”
“不行!”男人的话语斩钉截铁。
“难道你甘愿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比阿克顿巴还要低微吗?”
“哈哈,阿克登巴,一个穷鬼!他还能与我相比?”
夫人说:“那我把自己的那一份口粮给村人吧,不然,我没脸走到村子里。”
“你,离了我,你哪有啥口粮?”
“在你心中,我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地位的女人吗?”女人开始哭天抹泪。
女人一旦拿出眼泪武器,扎西多吉的心就软了:“好,好,你的那份,自己做主好了。我看你,总有一天,也跟穷人一样会饿死的。”
“众人都死了。那咱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哼,我还没当够头人呢。”
“头人?谁认你是头人?谁当你是头人了?现在,人人谈论的都是阿克顿巴呢。”
“阿克顿巴,那恶人在哪儿?我让他去他该去的地方,这世上,有我,便没有他!”
“赔了就算了,你就当是别人替你做了善事吧。”
这时,有一个僧人像影子一样飘进屋来。他并不落座,说只是路过河岸时,瑜伽士让他带个口信给扎西多吉,务必要他做三天的“扭尼”修行(俗称哑巴斋戒),否则家里会有恶运降临。
听到此,扎西多吉身子不觉哆嗦起来。
10、过午不食
虽然扎西多吉并不深信,但在女人的劝诫之下,他还是决定守三天的斋戒。
如果家里真有不幸的事情发生,那又该怎么办呢?家人还不得责备他一辈子?
对于这些疯狂的瑜伽士,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法力,是否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是,这些人的确超凡脱俗,在他们的眼中,世俗人千方百计追逐的财富名声等毫无价值,这些六根清净,摆脱了欲望桎梏的人,他们或许真有法眼也未必可知呢。
“扭尼”修行并不复杂,念诵简单的经文,不能说话,过午不食,而这样的修行最少要修上三天。
扎西多吉到第一天傍晚时分便已经饿得十分难受。虽然中午午餐狠狠塞满了肠胃,但是心里越想饥饿,饥饿便来得越快,越害怕,那难受的劲头越加狠毒。他感到五脏六俯被火焚烧一样难受极了。而现在,夜色才刚弥漫,后面是漫长的夜晚,黎明降临,当阳光照到村子时,才能吃早饭,然后才是幸福的吃午餐时间,接着又得接受新的熬煎。想想,都让人恐惧!
当饥肠辘辘,心中实在感到难以消受时,扎西多吉就想多多喝水。但是水也是严格禁止的。于是,扎西多吉忍不住哀声叹气起来。叫了没有用,叫得越多,体力消耗得越大。夫人看着他难受,示意他躺一下。或许这样,相对好受一些。
扎西多吉闭上眼,平躺下身子,努力进到梦里,想:从一场梦里醒来,美好的早晨就降临了。然而,扎西多吉很快醒了过来,他是饿醒的。时辰也没有走多久。在梦中,他吃着各种美味,喝着香喷喷的酥油茶呢。在肠胃里,他感到已经生出了无数个锋利的爪子,都在抓、挠,都在开始吐火。甚至一度他想过放弃。夫人见男人时而坐起来时而睡下去,时而双手捧着肚子走来走去,心中便生出恻隐之情。夫人悄然起身,在灶塘里生上火,也坐着,无声地陪守男人。当看见夫人喝下茶水时,扎西多吉的喉结上下滑动,急剧地做起吞咽的样子。扎西多吉怒火中烧:你是成心让我难受吗?但是因为是在禁语中,他无声地狂摇双手,做起挥赶的动作。
夫人笑了。笑过之后,碗里端着清亮的水,用蘸湿的布签,游走在男人的嘴唇上。这是允许的事情。
扎西多吉像嗷嗷待哺的麻雀一般,可怜巴巴的使劲地贪婪地吮吸那一点稀薄的水渍。原来,水也是如此的香甜而珍贵!当男人眼里喷出凶猛的欲火,似要夺去水碗,狠不能一口喝下时,女人赶紧把碗收走。
扎西多吉随即瘫软在地板上。眼里流露出可怜的乞求之光。
没有粮食和水的人是多么可怜啊。他的心里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又发出轻微鼾声。
女人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
他又进入了混乱的梦境。不久,梦中又开始经历痛苦的饥不择食的历程。当他嘴巴蠕动着像猪一样发出吧叽吧叽的吞咽声时,他又滑出了美丽的梦境。他长叹一声,坠回到可厌的现实中。
他看到女人和儿子在酣眠。他掀开被子坐在暗夜里。他的心里滚泛起这样的想法:我何不趁机喝水呢,反正也没有人看见。这样一想,他像被谁牵引一般麻利起身,而且脚步匆促,转眼间,来到了水缸前。浓郁的甘冽的水的味道包裹了他的整个身心。他毅然取下铜瓢,从水缸中挖起清冽的水,当他埋下头,像孔雀一样要痛饮生命之水时,女人翻过身子,嘴里喃喃说起梦话。哦,我在做啥?我像一个男人吗?他感到自己的脸烧红起来。于是,他轻轻地把铜瓢放入水缸,让瓢里的水与缸里的水融为一体,然后,悄然地取出铜瓢,挂上钩子。黑夜浓稠,雾一样的夜气让人清爽。他蹑步走出家门,来到了寂静的村庄。或许,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几只看家狗嚷嚷开来。他像影子一样来到土屋房舍之间的村道上。此时,他的思维变得异常的清醒而明亮呢。
11、吃灰喝风
在村口的核桃树下,头人扎西多吉摆开了隆重的架式:几个装满糌粑的口袋一溜儿排开;然后又是装着青稞或小麦的皮袋,皮口绳已解开,谷物的香味浓浓地飘浮而上;在这些袋子后面还排列着几个木盆,分别装着核桃、干野桃子、奶饼,晒干的圆根叶片、干野菜、野菌类,以及一叉叉猪肉、一块块牛肉等。从这些各样的食物上,村人也能看出头人家勤俭持家的家风。头人高坐在树下搭置的藏床上。屁股下垫着来自印度的藏毯。矮茶几上,各色果盘里堆放着油炸的果子。在他面前,搁着锃亮的银碗,飘出酥油香味的茶罐。
今天,对于村人来说,是个吉祥的日子。在艰难的年关,这度日如年般煎熬的日子里,头人终于大发善心,要给村民给予救济,施舍粮食了。
小孩子们不时跑到头人面前或穿梭在人群中,大声呼叫着嬉戏。跑到头人面前的,头人从果盘中抓取一些果子给孩子,孩子高兴地接过后,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当所有的孩子纷纷往头人面前挤去时,管家和仆役就开始吆喝驱赶了。被饥饿折磨得灰头土脸的大人们像破云穿雾的太阳,脸上终于绽开了笑意,有说有笑地交谈着。
阿克顿巴说,看不出来,咱头人还是个大善人呢。
有人小声地说,听说那瑜伽士给头人带了口信,让他——随即把声音压低下去。
是嘛?有人接口道:难怪…….
他是为自己和家族驱邪禳灾,积聚福德资粮呢。
哈哈,狐狸还是狐狸,阿克顿巴俯身低语道。
周围的男人笑了起来。
阿克顿巴,也不能那样说,人家毕竟——就算当狐狸,也得有当狐狸的资本啦。
这时,管家和仆役开始指挥村里男人们排成几列,依序上前,一个接一个从头人手上领取赏赐的食物。一些妇女、老人和小孩围坐在周围,看着这人世间和乐融洽连天地都为之感动的生动场景。阳光普照,逼走了丝丝缕缕飘动的寒气;连古老的核桃树似乎都感应到这动人的气韵,在偶尔游动的风中发出“吱嘎”的摇晃声,随即让一两颗剩在树梢的果子从枝条上坠落。掉到地面时,核桃发出清脆的“嗒,嗒”的声音。小孩子们扑上前争抢。
头人在管家的辅助下,开始施舍了:给每户人家由桦树皮做的一盆子的糌粑;一“志”桶(藏族传统的称量器具)的青稞或小麦;一些干果、野菜;一小块肉类。众人目光如炬,纷纷喷出饥饿的贪婪的焰火;喉节上下滑动 ,口中的津液如泉水泛涌……当困乏身子里的欲望之火烧腾得无法遏止时,阿克顿巴来到了头人面前。
头人突然停住了手。瞪眼看着阿克顿巴。
阿克顿巴低下头去,躲过了头人凌厉的目光。
核桃树下的空气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众人的目光也“哗”的聚拢过去。
阿克顿巴,你也想要吗?是头人高亢的声音。
阿克顿巴沉默以对。人们说沉默是金,当下就是该忍气吞声的时候了。
你不是能耐很大,可以施展神通吗?
阿克顿巴的脸僵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般说:“我哪有什么神通?大人笑话我呢。”
“嚯嚯,你也降下你高高飘扬的聪明的尾巴啦?不是连牦牛都能钻地吗?如果你让它出来——”
“大人,不是赔偿了你的牦牛吗?大人,我也是个饥饿的男人。”阿克顿巴低声下气地说。
阿克顿巴身后的男人听到应答,小声地笑了。
“下一个。”头人做出让阿克顿巴站到旁边去的手势。
阿克顿巴并不挪开身子,祈求道:“大人,请你也给我一点食物吧,我家里还有阿妈……”
“滚到一边去!”管家厉声吼道。
阿克顿巴还想说什么,只见头人在坐垫上舒服地扭动一下身子,然后,像一只乌鸦一般高高昂起头,大声地吼道:“阿克顿巴,你吃灰喝风去吧!”
众人轰堂大笑。
阿克顿巴的脸红了。脸一烧红,心中生出对自己的鄙夷。
“大人,”阿克顿巴挺直脖颈,目光直视头人:“难道你只有这一点像女人一样的心胸吗?非要我弯身祈求吗?”
“你去找不用祈求,自动给你送上门来的大善人吧!”头人回应道,然后开心地“哈哈”大笑。
众人又笑了。那笑声显得冰冷、无情、自私。阿克顿巴感到自己心间长出了冷硬的石头。
“滚到一边去。”管家又吼道。
同时,已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仆上前,把阿克顿巴推搡到旁边去了。
人流又向前行进了。
这时,阿克顿巴的母亲掀开人墙,向着头人方向奔来,身后跟随着阿克顿巴的大嘴女人。
俩人在头人面前同时跪下身去。
阿克顿巴的母亲带着哭腔祈求道:“大人,请你给我们也施舍一点粮食吧?求求你了!”
阿克顿巴的女人也跟着说:“大人有大量,请你原谅不知天高地厚的阿克顿巴吧。”
头人停住手,俯视着痛哭流涕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复杂得犹如经历了四季的轮回:那是一种隐含怜悯又泛涌着残忍的复仇快意,以及自满、骄横等,这让头人从内心深处感到十分受用,比惩罚阿克顿巴的身子更为刺激。但是,头人心上一狠,便冷冷地说:“可怜的老人,教育好自己聪明的儿子之后再来吧。”
听到此,阿克顿巴的母亲像一只母虎一般矫健起身,转身扑向儿子,双手捶打起阿克顿巴,嘴里不停地骂着诅咒着。
阿克顿巴听凭母亲打骂,像一个无辜的犯了错的孩子,只是偶尔躲闪一下。他头上的毡帽落地了,袍子被拉扯得歪歪斜斜,头发也蓬乱如草。
这时,女人也像被谁鼓动一般,赴身向前,铁爪一般凌厉的手指耙向脸颊,顿时,四条沟痕清晰地出现在男人苍白的脸上。阿克顿巴不由得用手去摸索,这才感到随即而来的火辣辣的痛楚钻心而来。当女人的另一只手也像鹰翅般降落时,阿克顿巴挥手把女人的手臂挡开,再把自己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向女人的脸:啪!
那声音响亮如滚雷,刺眼如一道闪电。
女人瘫坐在地上哭嚎起来。不时,用手摩挲着脸颊。
没有人上前去劝慰。似乎都怕得罪了眼前的头人。
惟有母亲的声音仍然声嘶力竭:“顿巴,你还不去给头人跪下认错吗?”
“阿妈,我可以低下肩上的头颅,但是,我的膝盖无法弯曲跪下。”阿克顿巴说。
“顿巴,难道你要让你阿妈饿死吗?”
“饿死就饿死吧,”阿克顿巴冷冷地说:“谁不死呢?谁都要死!”然后,他拣拾起地面的帽子,抖抖上面的灰尘,再拉直肩袍,走出人群。
“啊哟,你这个无情的儿子!”母亲哭喊道。
俩女人的嚎啕声更加响亮地飞扬起来。
人流又无声地向前流动。
这时,一首悲凉的山歌调子的歌谣远远地飘来:
当我对你有用时
我是你的宝贝
当我对你无用时
我是被抛弃的流浪狗
听到此,有人身子不禁哆嗦起来,但没有人再言语了。
传说,就在那一天,阿克顿巴心中生起一条隐约的远方小径,从此,随着时光渐长,最终变成了一条苍凉宽阔的古道……一直连通到了今天。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第六期
格绒追美,藏族,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曾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四川省稻城县县委书记。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青藏时光》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