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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卫国把途锐越野车停进破败的道班大院,背上背包,准备徒步穿越米亚草原,绕过海拔5000米的古鲁雪山去硕曲县。一脸胡茬子的道班班长反复申明一周后才会有铲雪车过来疏通道路,劝他就此返回。丁卫国把车钥匙交给他保管,谢绝他的好意,独自上路。
道班班长从身后喊:“你一个人很危险。”
见丁卫国不理会,又嘟囔一句:“真是个冒失鬼。”
丁卫国没告诉道班班长,古鲁雪山那边的硕曲县,一件非同凡响的古老的服装在召唤他,让他停不下脚步。现在,他和它之间,只隔着一匹雪山了,怎么甘心回头?他觉得眼下的时间不只属于自己,赶的也不只是自己的路。从省城出发三天以来,他几乎成了上足发条的秒针,睡觉都在梦里跋山涉水。
走进冬暮的米亚草原,目力所及处,群山沉入荒野尽头,露出起伏相连的雪顶,映染着落日清辉。暮风中的刺寒一阵强过一阵,似要从脸颈裸露处撕开口子钻进身体。白日里晒软了的草根交织的地皮正渐渐上冻,落脚下去,滋滋沾着鞋底。晚霞悄然褪去,天地陷入昏暗,一袭黑衣的夜从远方慢慢逼近。
风停了,几片原裹在风中的雪花跌落脸上,冰凉。心恨不能立马逃离的地方,脚却踩进去了。他想,人生总有些时候,会被看不见的力拽往莫测之境。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手电拔腿前行。身子半天没走暖和,脚下的地也越来越硬。身前起了夜雾,在手电光中翻腾聚散。
手机没有一点信号。生活的纷扰与喧嚣都远了,整个世界就剩孤单的自己和广袤静谧的米亚草原。好久没这样了!他感觉心已经舒适地躺在胸腔里,褪尽了所有躁动、悲伤和喜悦。照进连绵夜雾的手电光里,他隐约看见一个满布暗纹的纸片般的影子飘过,像大一时拓过的玛尼石拓片。
他想,那或许就是自己的魂魄。他愿意相信灵魂的存在,总觉得人生的每个重要节点,都是和它的告别或重逢。
此时此境,无论发生或想起什么,似乎都不显突兀。
孤独的旅程里,回忆注定要发生。丁卫国想起了过去。父母往上能叫出名字的祖辈,都是地道的藏人。他们有的甚至一生都不曾离开高山峡谷间的故土。可在他出生时,当着乡民兵连长的父亲丁真格勒却跟风潮流,以自己名字的首字为姓,给他取了丁卫国这样一个汉名。
因为这名字,离家在外的时日里,他的藏族身份总会被人质疑。耐心解释后,又会遭遇第二个问题——那为什么不再取个藏名,譬如尼玛、扎西或者达瓦?他只能笑而不语。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事。当然,也没人非要刨根究底。很多时候,人们提问并不为得到答案。
记忆里的父亲不爱说话,却爱笑。和人交谈时,别人都把话说完了,他也不搭话,只笑眯眯看着人,一副正听兴正浓的样子。后来回想,丁卫国觉得他那样子是装出来的,不过是对自己不善言辞的一种掩饰。
父亲去世时,追悼会安排在乡政府。乡政府大铁门一侧的斑驳围墙边围着一群人,有人正在念贴在上面的讣告:丁真格勒,享年四十三岁,十七岁参加革命工作,二十一岁担任公社民兵连长……丁卫国埋着头匆匆离开。他心里没有了悲伤,只觉得死去的父亲活过来了,活成墙上那张黄纸黑字的讣告了。突然间,他想不起来去世前的父亲的模样了,脑海里都是父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那张照片里,父亲肩挎一支长枪,手里攥着缰绳,画面外应该有一匹马。高高的狐皮帽下,白皙的面容和紧抿的嘴唇透出来的只有四个字:少年得志。可这次死在下乡途中时,四十三岁的父亲还只是一名副乡长。如此看来,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中,父亲的仕途竟定格在了原地。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追悼会上,那位看起来比父亲年轻不少,却总端着一副老成持重派头的区委书记曲扎让丁卫国有所明白。他在致悼词时,念了一堆好话给父亲,也没提父亲饮酒过量从马上摔死的事,只说是因公殉职,但在慰问家属时,却当着一帮人不胜唏嘘地感慨:“丁真格勒这人,喝了一辈子酒,老实了一辈子,临了,却连区科级正职都没捞着。”这话深深刺痛了丁卫国的心。他觉得在曲扎书记心目中,父亲的嗜酒和老实,无异于一种堕落和平庸。
生前的父亲,其实有两副面孔,外面一个,家里一个,大院木门的门闩,好像是他切换面孔的开关。只要迈出院门,外人面前的父亲见谁都乐呵呵,不管在乡政府还是在寨子里,从没听说和谁红过脸。但是,一进院门回家,他却很少露出笑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喝醉了还会呜呜地哭,边哭边抱怨和母亲的婚姻影响了他的前途。从父亲断断续续的醉话中,丁卫国听出母亲嫁给父亲时,出身“黑五类”家庭。丁卫国不明白,既然父亲有这么多抱怨,为何那时要娶母亲?这个问题,就在父亲去世那天,从隔壁老阿妈的话中得到了答案。老阿妈扶着几乎要哭昏厥过去的母亲感慨道:“可怜啦,当初方圆最水灵的姑娘,年轻轻就要守寡了!”
听完老阿妈的话,丁卫国的问题变了——既然娶了方圆最水灵的姑娘,又何必抱怨前途不济?
当夜,丁卫国仰躺在土楼天台,静谧而深邃的夜空里,无数闪烁的星辰像一只只不安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这时,白天隐去的悲伤在心底复苏,给了他深深的无边的孤独感。他流泪了。某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而脑海里自己的形象,就是那张黑白照片里父亲年轻时的形象。
父亲去世没几年,母亲也病故了。正读高二的丁卫国成了孤儿。很多人到学校来看望他,以各自的方式表达关心和同情。风闻年底就要上位副县长的区委书记曲扎也来了,给了丁卫国二十元钱,以丁卫国听着很别扭的口吻鼓励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丁卫国真希望他能嘱咐自己不要辜负天上的父亲。但他没有,甚至都没提父亲。学校也给了丁卫国救助,金额虽然不大,却也算雪中送炭。不过,救助名目中的“孤儿”“困难”等字眼,又给了丁卫国隐隐的屈辱感。
他发着狠读书,把高考当作赢得未来的唯一机会。高中毕业,他在一直欣赏和鼓励他的美术老师的指导下,参加了艺考,以加上民族照顾分后刚过线的分数,考入省民族学院美术系,主攻藏传唐卡绘画与理论。大学期间,他利用假期田野调查成果,发表了几篇有关藏族民间色彩应用的论文,成了班级里最受瞩目的学生。
大学毕业,他没有读研深造,而是考进省城政府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老师和同学有惋惜的,也有骂他官迷的。他没做过多的辩解,只说自己对专业前景没信心。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了却多年以来的隐秘心愿——带着父亲给的老实人基因,蹚蹚父亲走过的路。他希望自己能够在这条路上出人头地,以证明当年的父亲不过是少了机会。至于证明给谁看,他没有答案,像是给早已断了联系的曲扎书记,又像是给天上的父亲,也好像只是给自己。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必须这么做一回,否则一辈子不会心安。
三年后,他沮丧地发现父亲留给自己的基因,确实不能适应政府机关,朝九晚五的生活正一天天磨掉青春,把自己带向最无法面对的平庸。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贴在乡政府围墙上的父亲的讣告,已经无人围观,在一场细雨的浇淋下,黄纸渐渐发泡,字迹慢慢模糊,最后,滑落墙角变成了一堆脏兮兮的纸浆。这个梦困扰了他很久。终于,在一个深秋的日子,他辞去公职,踩着一地银杏叶离开那栋四平八稳的办公楼。这时,他想起了父亲,莫名地悲壮起来,仿佛也替岁月深处的他辞了一回职。
2
唐卡画师沙雅·益西,老家在康北草原,是丁卫国的学长和好友,近两年开始在省城书画界崭露头角。名字中间的点,是他在有了自己的画室以后才加上去的。
辞职后的一天,丁卫国受邀去沙雅·益西的画室喝茶。沙雅·益西拿出一本精装画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他。丁卫国眼前一亮——画面整页都是一款看起来应该有些年成的漂亮的藏式裙装,左右胸襟口纵向嵌缝着黄、绿、金、黑、红色丝绒,上窄下宽,叠合成两个五彩三角,与深绛色的主料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反复端详几遍,丁卫国说:“这是惹俄吗?”
惹俄是藏族妇女礼装,一叫出口,丁卫国便觉得叫的是一位久违的朋友的名字。
沙雅·益西说:“是啊!是硕曲县发现的古代惹俄。你看它的式样和色彩,哪是今日的惹俄可以比拟的?我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因为你对民间色彩应用有研究,而且你老家也是和硕曲差不多的河谷农区,语言习俗基本相通。”
丁卫国说:“这样的惹俄,我可是第一次见。不会是今人臆造的吧?”
沙雅·益西说:“有文字说明,你自己看。”
汉藏双语对照的文字里,硕曲惹俄被冠以“疯装”之称,俨然硕曲民间文化的代表。文中介绍,疯装以牦牛绒毪子为主料,裙摆有羊毛线密缝的一百零八折,胸襟镶黄绿金黑红五色,象征福寿、先知、财富、畜产、土地,袖边、肘部和后背嵌缝大小各异的绿布。其穿法也是一反传统,左襟压右襟。文末还以与文成公主、硕曲民间英雄等历史人物有关的语焉不详的传说,推断和阐释了疯装的渊源与传承。
丁卫国熟悉的惹俄虽也有镶彩,但只是一种低调的点缀,彩料用得不多,而眼前的疯装却绚烂至极,丝毫不拘搭色之忌。如果把他心目中的惹俄比作羞涩少女,画册里的疯装则像位风骚女郎。
文中介绍这疯装仅存世一件,系早年间色尔寨疯装大师扎然白马于藏历第四绕迥木龙年(公元1244年)所制。
丁卫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恍然间,他仿佛站到了一个陌生的野地,眼前花舞碟翔,耳畔鸟声啾啾,内心一处板结多年的地方正艰难开裂,裂缝里有疯装的五彩颜色像棉花糖般扯着丝抻开。
丁卫国尬笑道:“看来是我见识短了。”
沙雅·益西说:“不怪你。我问了硕曲的朋友,这疯装是一年前在一个小山村发现的,一经发现,仿照版很快风靡硕曲,成了硕曲女人的最爱。”
“十三世纪中叶的衣服,怎么完好保存到今天的?”
“硕曲朋友说可能在染色时添加了狼毒花根粉,那是最好的防虫剂。”
“如何确定的制作年代和制作人?”
“硕曲朋友说,是用藏文写在衣服内衬上的。包括‘疯装’这种称谓。他说后面还有一句,除了一个男人名字‘丹朱’以外,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
“怎么会这样?”
“那些藏文并不标准,不过是用字母拼写出的硕曲古话,一时不能破译,也暂时没有公开。”
“找到疯装的小山村叫色尔寨?”
“不是,叫杠色寨,据说很偏避。色尔寨是那位古代裁缝的家乡。”
丁卫国想象不出杠色寨会是怎样一个地方。他想,不管是它是深山里人户寥落的牧村,还是河谷间田园掩映的农庄,如果画册记载属实,单凭把疯装和其色彩存留七百多年,就一定不是个平凡所在。
沙雅·益西说:“你再仔细看看颜色有什么特别?”
丁卫国这才注意到,除了绿色,其他颜色都可见细微的岁月磋磨,金丝绒还有几处跳丝痕迹。只有那绿色,翠艳如新,闪着金属质的银光,不同于印象里的任何一种绿。
他说:“这绿色用得最多,也最特别!”
“不愧是学美术的眼睛。”沙雅·益西接过画册,“你看这绿,像不像流淌在银色河床上的绿水?”
丁卫国再看,确如沙雅·益西所言,那银光融于绿中却又丝毫没有冲淡绿意,似分似合,分合无迹。
沙雅·益西说:“这叫海螺绿,古籍中有记载。据说古唐卡有用了这色的,但我从未见识。这几天,我反复尝试用现代颜料调这色,都是白费功夫。这海螺绿可以从侧面证明,硕曲疯装的确年代久远。”
丁卫国问:“这么说来,它算一种失传的色彩?”
沙雅·益西说:“既然存世的疯装上有,就不能说失传吧?想想看,如果我们可以破解其工艺,再把专利申请下来,那将是多么美的一件事啊!”
丁卫国被他的话打动了,硕曲疯装的海螺绿,在心湖里荡开一圈圈涟漪。他知道沙雅·益西还没把话说透,如果得以把这海螺绿独家专享,运用到新的唐卡画作里去,作为画家,除了一份荣耀,还可以得到更多。
大学时代,沙雅·益西的名字中还没有点的时候,他的画就在校园里小有名气。他还常和校外的一些书画商来往,据说挣了不少钱。有人背地里骂他钻到钱眼里去了,有辱斯文。但丁卫国不这么看,他从沙雅·益西身上,看到了不同于自己熟悉的河谷文化的草原基因,这种基因里,艺术细胞和生存本领并不矛盾。所以,他主动接近沙雅·益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沙雅·益西问:“你辞职以后,在干什么?”
丁卫国说:“还没想好干什么?”
沙雅·益西很吃惊:“没想好就辞职,真有你的。”
丁卫国笑道:“要是想好了,应该是跳槽而不是辞职。”
沙雅·益西说:“这样吧,到我的画室来吧,咱们联手。”
丁卫国问:“联手做什么?我又不像你是名画家。”
沙雅·益西说:“做文化产业啊!”
文化产业这么大的词,从他嘴里出来是那么轻巧且煞有介事。
丁卫国的心思并不在他的话上。第一眼看见疯装图片,他就被它的不羁和张扬震住了,那些纯粹的色彩搭配出来的,不就是平日生活里难以企及的斑斓吗?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个强烈愿望,想亲手触摸那件疯装,闻闻它身上岁月的味道,亲近它所在的古老土地,把它的色彩填进自己的生活。这个单纯而略带功利的想法从脑海里一跳出来,就再也摁不回去了。
他思忖片刻,说:“我们去一趟硕曲。”
沙雅·益西说:“我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事。不过,你得等我去北京参加一个画展回来。”
“得多久?”
“十天左右。”
“我一个人先去硕曲,到那边等你吧。”
“怎么那么着急?”
“我也不知道,就是着急。”
“那好。咱们这就算开始合作了?”
“再说吧!”
3
夜雾散开,气温陡然升高,一轮金灿灿的满月爬出天边,旷野亮如白昼。丁卫国有些奇怪,今天不是农历十五,怎么会有满月?他无暇多想,把手电放回背包,趁着月色大步前行。草原尽头,群山的雪顶闪耀着银光。走着走着,他莫名地亢奋起来,就像喝酒微醺时一般。他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脚下竟然带起一股小风。他又看见那个拓片般的影子漂浮在前面的虚无里,像在给自己引路。
这时,斜后方冒出一个人影。丁卫国打了一个激灵。原以为这是一趟孤旅,不想还能遇上同路。但他想不明白,如此空寂的草原上,怎么等人到了身后才察觉?难道他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丁卫国停下脚步招呼:“阿若!”
来人回话:“阿若!”
丁卫国问:“去哪?”
来人说:“硕曲!”
这一点丁卫国并不意外,因为道班班长在给他指路时说过,这是唯一能绕过古鲁雪山到达硕曲的路,而且,也只通向硕曲。
来人到了近旁,从几步远的地方绕开丁卫国抄上前去,一身灰扑扑的装束像是里外都被月光浸透,耷了边的旧礼帽的阴影遮住了面容,脚下一双牛皮翘尖长筒靴,是丁卫国小时候见外公穿过的式样,肩上鼓鼓囊囊的褡裢上,外翻的皮毛在泛亮,一看便知是羚牛皮。从高大挺拔的身姿和矫健的步伐看来,他应该是个年轻人。
来人似乎急着赶路,几步就蹿到前面去了,脚步落地无声。丁卫国加紧几步想赶上去,却总是拉不近距离。跟了一会儿,丁卫国忍不住问:“嗨,你叫什么?”
那人说:“扎然白马。”
“哪里人?”
“硕曲人。”
“家在哪个寨子?”
“色尔寨。”
丁卫国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像陡然跌进一个诡异的梦境,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抑制住掐大腿或咬舌头的冲动,心想,即便这是一个梦,也不能让自己醒过来。
他又问:“你是做疯装的裁缝?”
那人头也不回:“我曾经是一名裁缝!什么疯装?”
愣了一会儿神,丁卫国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冻僵在草原上了。他听人说过,人在冻死前会产生奇妙幻觉。但此刻,就算身在幻境,他也要待在里面。这个和自己一样孤独的旅人,竟说他是那位在画册里留有名字的,创造了疯装的,七百多年前的,扎然白马。
丁卫国有些无措,那人却只顾埋头赶路,羚牛皮褡裢束口绳上的一对毛坠子跟着他脚步的节奏晃荡。
丁卫国想,自己的来路,是一处连着一处的坚实大地,而这人如果所言不虚,他的来路却是用许多世纪的旧时光铺成的,除了命运,谁能有力量让这两条路交会并且制造出这种离奇邂逅?索性,放下一切疑虑,就当是老天垂青,让自己穿越时空来到了疯装创造者面前吧!
这样一想,他的恐惧淡了,心也静了下来。
他又想,莫不是命运让玛尼石拓片般的魂魄把自己引到这里来的?或许,现在的自己就是魂魄本身。入夜前踏上米亚草原时,他有过一次暂别现实的平静,而这一次的平静,似乎是因为逃离现实中的自己。
丁卫国在心里盘算,要是这位古人问及自己的事情,该如何表述,毕竟,两人之间生生隔着几个世纪。而那人却不像只有丁卫国一个旅伴,倒像是走在人潮涌动的闹市中,连一次转身都无意给丁卫国,更甭说问他事。丁卫国松了口气,心想,若能和他成为朋友,这朋友就是一个撵不上的背影。
他冲着背影说:“扎然白马,讲讲你吧!”
背影稍稍慢下来,待丁卫国抵近身后,又加快脚步,边走边说:“好吧,你跟紧点,我赶时间。夜还长,听我从头给你讲。”
背影的爽快大出丁卫国意料。他想,或许这也是老天的安排。背影像点开一个音频文件般毫不拖沓地直奔主题。
4
背影侃侃而谈,语调低沉平和,似乎生怕把哪个字咬重了音激怒听者。丁卫国不知道这是他还是他那个时代的风格。虽然他的话里夹杂着不少生僻词汇,但丁卫国连听带猜,几乎都能懂。
背影说:
自懂事起,我就跟着父亲扎西嘎在碉房二楼最向阳的裁园里学艺,童年记忆里,满是各色皮布料和弹线黄石粉的味道。
父亲总是盘着一条腿席地而坐,产自硕曲本地的毪子和皮料随意堆放于木案边的地板上,而来自遥远异地乃至异国的氆氇、毛呢、丝线、黑红皮子,却罩上一层防灰的薄毡子齐整整靠着壁板码放。父亲的牛皮工具袋就躺在他身边,张开的口子里露出手握上缠着羊毛线的大剪子、插满粗细缝针的毡饼、锋利的三角裁刀、木把的皮锥子、用麂皮线串起来的七八个生皮顶针……小时候,父亲捉弄我时,常使唤我把工具袋搬来搬去。袋子太沉,有时我不得不拽住一角坐地上蹬腿拖,逗得父亲哈哈笑。
我家户名扎然,因为父亲的裁缝手艺,虽算不上硕曲大户,家境却还殷实。父亲最拿手的,是缝制惹俄。你应该知道,惹俄是女人的贵重裙装,以牦牛绒毪子为主料,配以金丝绒、氆氇等。最考手艺的,是裙摆的一百零八折,剪裁细,用料多,针脚密。这裙装一上身,不管女子身材长相怎样,总能衬出骨子里的娇媚。硕曲河谷上下,无论谁家女儿出嫁,缺了一套父亲扎西嘎做的惹俄,便是一件没面子的事。
听母亲讲,我还在襁褓中时,最爱啼哭,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把襁褓放进裁园,让父亲照看我。奇的是,我一进裁园,不仅一声不哭,还乐着咿呀学话。父母因此把我当做理所当然的裁缝传人,从没问过我乐不乐意。十九岁前,就连我自己,也没想过这问题。这就像地里的青稞苗不会也不必去想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株青稞一样。
小时候,父亲偶尔会教我识字。他的藏文功底并不好,顶多能把硕曲方言拼读记录下来,全然不顾句式语法。很快,我就学到了和他差不多的水平。
十岁那年,父亲正式向我传授裁缝技艺。教会我基本的用针、行线以后,他找来一些旧衣服,让我拆开。第一次拆的是一件破皮褂。我先用剪子剪断线头,再用锥子挑开针脚,每拆下来一块皮料,都按序平放在地板上,直至摆出一个皮褂的拼图。拆完,父亲叫我缝回去。拆衣服容易,缝上去却很费劲。几次眼看着就要完工了,拿起来抖开一看,不是衣襟长短不一,就是两边肩头不平,为此,后脑勺不知挨了父亲多少巴掌。
褂子像那么回事了,父亲又让我拆缝日常所穿的衬衣和裙袍。
待到我可以自如拆缝那些旧衣服,父亲便着手教我剪裁。我发现木讷的父亲还真是个好老师,那些拆过的旧衣服,这时都分解成一块块布料飘在脑海,像一群碎嘴却可靠的老友,不停告诫我不要弹错线,不要落错剪。
父亲不会夸赞我。他一向吝于夸人。但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欣慰,还是让我高兴。
十四岁时,父亲开始教我缝制惹俄的看家本领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发霉褪色的肘部都磨得透了光的旧惹俄,让我拆缝。拆开细密的针脚,布料折叠处残留着最初煮染的绛红色,有的地方还夹着发黑的积年尘垢。我感觉拆开的不是旧衣服,而是旧时光。让父亲和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没费多少力就把旧惹俄给还原了,放在父亲新近做好的一件惹俄边,除了成色,几乎没什么差别。
父亲呆呆地看着两件躺在地上的惹俄,对我说:“你会是一个好裁缝!”
我脱口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父亲愣了,狠狠地瞪着我。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当时心里闪现的是一件件残破的衣服。我傻乎乎地看着父亲。父亲咬咬唇,把憋着的气从鼻孔里放出来。转身走的时候,他的头耷了下来,仿佛说错话的他而不是我。
就这么过了几年,我已经成为父亲的好帮手了。但他一直不让我单独缝制一件惹俄。这可能是他对我当初那句不得体的话的回应。
十九岁那年的开春时节,色尔寨地色头人的儿子瑟嘎鼓动我和他一道去远地贩马。瑟嘎是个精力旺盛且极富蛊惑力的人,他所描述的沿途好景和丰厚利润,不由我不动心。当我向父亲提出想和瑟嘎去贩马时,父亲没好气地说:“不许去!在家里裁缝,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有啥不好?”
我知道父亲说的风雨,并不只是天上的风雨。我在他身边站了好半天,一直等不到他再说话,不得不黯然走开。
后来,瑟嘎约了别人,但他们在贩马途中遇到了劫匪,不光赔了血本,还差点把命搭进去了。我以为父亲会因此向我炫耀他的先见之明,可他什么也没说,倒是养好伤的瑟嘎见到我,撩开头发亮出前额的伤疤说:“看,我的伤在前面。要不是被这一刀砍晕,我才不会这样回家呢!”
河谷人最瞧不起打斗时伤在后面的男人,因为那意味着逃跑。我故意激他:“谁知道呢?逃命时跌跤也会伤到前额!”
瑟嘎反讥道:“谁像你,这岁数了,还跟园子里的多登梅朵(黄菊花)一样追着日头活。什么时候有了我这般经历,你才不枉男人一世呢!”
“你是头人的儿子,我怎么和你比?”
“头人的儿子也只有一个身子一条命。”
争执几句,我们不欢而散。怏怏回到裁园,父亲正埋头剪裁一套惹俄,微秃的头顶沁出细密的汗珠。看见我,他停下活,反手捶捶后腰,撑着地板站起来,一个没站稳,朝瘸腿那边偏倒下去。我一把拽住他,心里隐隐生疼,觉得自己触到了残疾父亲随时可能坍塌的宿命。我想,要不是残疾之身,这不受风吹雨打的营生,或许也不会是他的选择。
自那天起,我很少进裁园,而父亲也开始把弟弟汪泽叫进裁园学艺。
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初衷。他这样做,分明是对我传承裁缝手艺不抱希望了。我记得几年前一位远亲问父亲为什么不让小儿子也学裁缝时,他还这样回答:“家里不需要三个裁缝。”
我看见汪泽坐在父亲身边,吃力地拆解那件我拆过的旧皮褂,父亲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不时指点几句。看着他们的亲密劲儿,我有些失落,似乎一个不留神,自己就成了扎然家的外人。转而想到将来某一天,弟弟或许也会离开父亲和裁园,顿生伤感。这伤感不为自己,也不为父母家人,只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乎天地岁月的东西。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和父亲之间多了旁人不能体会的疏离。母亲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
一个月夜,我和情人丹朱在村庙后的毛桃园幽会。
丹朱是地色头人的女儿,瑟嘎的姐姐。丹朱的美丽,用瑟嘎的话来说,就是男人只要被她看一眼,就够做一年的春梦。我认识的人里,除了瑟嘎,没谁会这样夸自己的姐妹。和丹朱好上以后,我故意气他:“丹朱都亲过我了,我怎么一个春梦都没做?”
瑟嘎把眼一翻:“我还真想不明白,硕曲河谷的男人没死光嘛,她怎么就看上一朵多登梅朵了?”
月轮初升,园子里熟桃掉了一地,一股馨香弥漫在月辉中。我和丹朱在一棵老树下相拥而坐。
丹朱说:“我父亲好像知道咱俩的事了。”
我一惊:“他问你了?”
“他问我母亲了。”
“你母亲咋说?”
“她当然是替咱们瞒着。不过她告诉我,这事总有一天要露馅儿,让咱们早做决断。”
“怎么决断?”
“你是男人,你拿主意。”
我把头埋进她的头发,说:“我真没主意。我家那种名声,你父亲是死也不会让你嫁我的。”
丹朱幽幽地说:“看来,咱们走上断崖了。”
断崖是硕曲人形容末路穷途的词。
我说:“我咋就生在这样的家庭呢?”
丹朱说:“你的家庭有什么错?或许我们的相爱才是错。”
她反手托起我的头,转过来看我,眸子里闪着晶亮的泪光。她说:“要不,你带我私奔?”
我们陷入沉默。她了解我,我也了解她。我们都不够决绝,就算一时心血来潮,临了也一定会被各种顾虑羁绊住私奔的脚步。
我苦笑道:“私奔?你的头人父亲能饶过我和我家人?”
丹朱哭了很久。
5
丁卫国说:“我知道丹朱。”
背影诧异地:“你见过她?”
丁卫国说:“听过名字。我还以为是个男人呢!”
背影说:“是啊,她有个男人的名字。这世上叫丹朱的人那么多,你怎么确定你听过的就是她?”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丁卫国岔开话题:“你家什么名声?头人家就那么高不可攀吗?”
背影说:“你往下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能不说背影是个从容而坦诚的讲述者,故事里的细节尽管都是他的亲历,但若不是个有心人,绝讲不到如此生动。丁卫国想,要放在今天,他有可能是个作家,说不定也会像沙雅•平措那样在名字中间加个点。当然,他也可能是一名健谈的裁缝。
他讲道:
有一天,地色头人把松麦萨迦寺的杰齐朱古请到色尔寨来了。松麦萨迦寺距色尔寨五天路程,是硕曲河谷最大的佛教寺院,离色尔寨不远的小寺庙杜然拉空就是它的属寺。杰齐朱古莅临的消息,让寨子里的乡亲都兴奋不已,纷纷停下手里的活,邀约着去头人家拜谒朱古。
由于白天人多,我是夜里去的。头人家的经堂里点着几十盏酥油灯,亮堂堂的。我进入经堂的第一眼,就看见了高坐于香柏木坐榻上的杰齐朱古。后来回忆这一幕,总觉得那一刻经堂里的酥油灯照亮的,只有朱古一人。
和瑟嘎并肩站着的丹朱看见我,闪到龙柱后面去了。
朱古面容清癯,眼睛却格外有神,一见我,便朝我招手:“孩子,过来。”
我以为叫的别人,往后让了让。朱古提高嗓门:“别躲,叫的就是你。”
我迟疑着走过去行磕头礼。
朱古问:“你是谁家的?”
我回答:“扎然家的。”
朱古又问:“色尔寨有几个扎然家?”
地色头人抢着回答:“就他们一家。”
朱古拉我起来,就着灯光仔细打量我,浓密的眉毛之下,目光灼灼。打量完,他转头对坐在身侧的白须老僧说:“老赤乃啦,就是他。”
这没头没脑的话把所有人听糊涂了。我吓得脊背冒汗。那位叫赤乃的老僧人笑了,抚着白须说:“昨晚在杜鹃坡落宿,朱古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到了沙漠里,又累又渴,幸好有一个孩子骑着快马给他送来牛奶。他今天一路都在念叨,说有预感会见到那孩子。这不,还真见着了。”
朱古微笑着听老赤乃讲完,对我说:“别紧张,我们是有缘之人呢。我得谢谢你,虽然只是一个梦,但梦也是人生!”
我傻站着,不知如何接话。地色头人小声喝骂:“朱古是活菩萨,你一个山野孩子,怎敢受谢?”
头人话音刚落,一个曾经的梦突然浮现在我脑海,眼前摇曳的酥油灯,闹哄哄的经堂,红衣僧人,亢奋人群,都恍若梦境重现。
我听见身后有人私语:“这小子真有福气!”
头人用袖子遮着嘴,小心地凑近朱古,说:“朱古,既是有缘之人,您就把这孩子带松麦萨迦寺去吧!”
这话说得唐突,经堂里一片肃静。丹朱从柱头后探出头来,目光里满是凄婉。我不知道头人此话的用意,是否是为了拆散丹朱和我。
朱古笑而不语。老赤乃问我:“你愿意跟朱古走吗?”
我犹犹豫豫点头。我觉得点头不由自主,犹豫才是自己的。
老赤乃说:“这是大事,得问你父母。”
头人插话道:“不用问,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
头人的口吻让杰齐朱古皱起了眉头。头人赶紧又说:“不过,欢喜归欢喜,问问还是有必要。”
老赤乃看看朱古,说:“改日再说吧,反正我们还得待几天。”
瑟嘎站到我身边,冒冒失失地冲朱古说:“要不您把我也收了吧。我俩是好朋友呢!”
地色头人一把拽开瑟嘎。人们哄地笑了。经堂里的气氛缓和下来,酥油灯光映照下,四壁彩绘中的厉神们,看起来也和善多了。
一回家,我就把发生在头人经堂里的事告诉父母和弟弟。他们听得高兴,不停询问细节。灯架上滋滋燃烧的油松枝光下,母亲眼含热泪,把菩提念珠合在掌心不停搓揉,嘴里念叨道:“三宝保佑,这是天上掉下来给扎然家的大运啊!”
以前母亲说这种话时,父亲总要调侃她的妇人之见。可这回,父亲翕动着嘴唇像是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弟弟问我:“杰齐朱古说的那个梦,你也做过吗?”
我摇头。从头人家回来,我也一直在努力回忆自己做过的梦,希望可以有一个梦印证朱古的梦,哪怕只是个残缺的片段。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弟弟有些失望。
母亲说:“有的梦,做了就会忘。”
我问父母自己可否跟杰齐朱古走。父母对视一眼,谁也不说话。弟弟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催道:“行还是不行,你们倒是发话呀!”
父亲用铁钳拨弄着火塘,眼睛并不看我,说:“去吧,反正我们也没法让你成为更了不起的人。”
这时,院子里的黑獒吠叫起来,院门外传来瑟嘎的叫门声。我和弟弟出去打开院门,却见门外除了瑟嘎,还有他眉头紧锁的头人父亲和寨子里的几位老人。进得门来,头人就说大人们有要事商议,吩咐我们兄弟和瑟嘎别进厨厅。
头人一行离开时,已是深夜。
我和弟弟进入厨厅,看见父母脸色阴沉,灯架上的油松枝快烧完了,也没添上。我问:“怎么啦?”
父亲说:“明天朱古要来咱家。”
弟弟说:“这不好事吗?别人家请还请不去呢!”
父亲说:“头人要咱们从巷子里搭木梯到二楼经堂窗户,让朱古从木梯进出,不过家门。”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母亲长叹一声,说:“还不是因为咱家祖上那位病人留下来的名声。他要祸害咱们到什么时候呢?头人倒没提这事,只说这样是迎请朱古的最高礼节。”
我心里一沉。母亲所说的病人其实不是病人,是早年家族里一位叫达瓦的不幸少年。他的不幸,也导致了家族的不幸。
听父母讲,当然他们也是听上辈人讲的,达瓦俊美聪慧,幼年出家杜然拉空,师从老僧人登巴格西。登巴格西十分喜爱达瓦,让他朝夕陪在身边。达瓦入寺两年后的一天,登巴格西暴卒,状若毒发。硕曲河谷本有“放蛊盗福”之说,说以蛊毒害人,被害者的福报会转移到害人者身上,因而被害者地位愈尊崇,害人者盗得的福报就愈多。
登巴格西之死,就有素与扎然家族不和的大人物放话,说一定是被达瓦放蛊所至。更要命的是,杜然拉空降神请卦,卦象显示也是被亲近者加害。尽管达瓦赌咒发誓,扎然家族也拼命抗议,但最终还是未能洗清嫌疑。结果是,扎然家族被河谷孤立,小僧人达瓦被杜然拉空放逐到硕曲河边离群索居,最终跳河自尽。
传说蛊毒来自喜马拉雅南域的神秘商人,从来只卖家族,不卖个人。故而达瓦虽死,放蛊家族的名声,却像一团黑云罩于扎然家族头上,弥久不散。
放蛊之事,会否一开始就是嫁祸于人的莫须有的阴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与公德和信仰完全相悖的说法,只要不伤及自己,还是有太多人愿意去相信。这个世界是否真有售卖蛊毒的喜马拉雅南域商人,我也不知道。传说卖出蛊毒以后,他们还会一路散布歌谣,以隐晦的方式提醒人们防范买了蛊毒的家族,获取不义之财之余,竟为他们那个行当贴上了道义标签。
一个家族的立身之本,除了势力、财富,更多的时候要靠传世的家声。扎然家族的家声,自达瓦那代人起,就跌至硕曲河谷的谷底,再也没有缓过劲来。小时候,父亲总不让我和弟弟去小伙伴家玩耍吃饭,也不让我们把小伙伴带回家来,那时不解他的用意,大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他这是在避嫌呢!
父母偶尔说到这事时,几乎不会探讨放蛊传闻之真假,只一个劲地申明族内从无蛊毒,达瓦之事,确属冤屈。母亲还会掰起指头一遍遍梳理扎然家近几代的家谱,试图以毫无说服力的推断,淡化与达瓦的直系血缘。尽管她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
记得有一次父母吵架,好脾气的父亲歇斯底里起来,冲着母亲大吼:“我要有一双好腿,说啥也不会做你们这样人家的上门女婿!三宝在上,我真担心以后没人肯把姑娘嫁给我的两个儿子!”性情刚烈的母亲竟没还嘴,只一个劲地抹泪。那时我才知道,放蛊家族的黑帽子,让扎然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处于极端的弱势和卑微,以至于我和弟弟将来的亲事,都成了问题。
搭木梯迎请杰齐朱古的事让厨厅里的气氛变得压抑,油松枝在灯架上烧得噼啪作响。
闷了许久,我问父亲:“既是最高礼节,头人家为何不这样?”
父亲一脸无奈地说:“我们怎么能和头人家比?头人说了,明天先带朱古去另一家,让那家也搭梯子。”
母亲说:“头人这是给咱留面子呢。不过把话说回来,若不按他说的办,以后杰齐朱古真要有个三灾两难,怪罪到咱头上,也担戴不起啊!”
弟弟咬着牙说:“搭木梯迎请朱古,传出去不成了笑话?与其这样,不如不请。”
父亲呵斥道:“真是孩子话!”
母亲接过话头:“扎然家虽是河谷老户,但多少年来别说朱古,连领经高僧都没来过一位。杰齐朱古这样的上师,能来咱家,是求都求不到的幸运呢!说不定,明天还可以奏请他做个佛事,驱驱咱家的晦气和冤屈。”
母亲的话像一股清风,把我心底的阴霾吹淡了些。
父亲像大受启发,说:“是啊,咱就让河谷人瞧瞧,杰齐朱古都到扎然家了,还要带走白马,他们谁能有这福分?”
母亲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的担忧和自己一样——或许杰齐朱古并不了解扎然家的家声,等他了解了,还会带我走吗?我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
6
丁卫国有些感动。背影讲的事,用如今的话来说叫隐私。看来,他是把自己当朋友呢!
背影冷不丁问丁卫国:“我是放蛊人家的孩子,你怕吗?”
丁卫国摇摇头。想到他看不见自己摇头,又大声说:“我不怕!”
背影略微顿顿,说:“你当然不会怕,反正咱们不用一起吃喝。”
丁卫国说:“我正听到兴头上,你快接着前面讲吧!”不耐烦的语气,像是冲一位老朋友。
背影的肩头耸了几下,应该在发笑。
他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你,我就成了话痨。我过去可不这样!”
他讲道:
次日太阳刚出山,我们一家人就用完早餐换上了过年才穿的盛装。父亲在碉楼顶煨起桑烟。为防止那顶浅灰色的圆盘礼帽掉落,他在往煨桑土塔里塞松枝时,老需要腾出一只手摁帽顶,显得手忙脚乱。院门外已聚起一大群人,除了寨子里的乡亲,还有不少远道来的。巷子里,一把旧板梯架在我家经堂窗户上,梯板上铺着几条华丽的印度地毯。这些地毯不是我家的,我估计是从地色头人家拿的。
人们三五一群,有诵经的,有闲聊的,也有指着木梯交头接耳的。我走近和我一样穿上了“盛装”的木梯,脸上有些发烫。一早就候在那里的瑟嘎过来攀住我的肩说:“朱古快来了,我父亲陪着呢。”
我点点头。
瑟嘎问我:“你真到杰齐朱古梦里送牛奶去啦?”
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笑了:“我也不知道。”
他长吁一口气:“我就说嘛,你要去了,怎么也会约上我嘛!”
我说:“不过,昨天你家经堂里的场景,我好像很早以前就梦见过。”
瑟嘎瞪大眼睛:“听着真玄乎。你打算跟朱古走吗?”
“朱古也就那么一说,谁知道能不能真带我走。”
“放心,我问了老赤乃,他说朱古早有意从这里物色人做侍从。他最信得过色尔寨人,把我们当家乡人呢!”
“为什么?”
“因为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老赤乃没讲。”
杰齐朱古到来时,阳光已进照进巷子。我这才看清楚,朱古是个长手长脚的瘦高个,一出巷子那头的转角处,松松垮垮的袈裟上,一层绒毛反射着细密的阳光,飘起来的衣裾拂过一丛半枯的荨麻草。他都出来好几步了,地色头人和一众随从才匆忙跟出。人们在巷子两侧排开,脱帽躬身,等候朱古摸顶赐福。
看见搭进经堂的木梯,朱古面露不悦,转头问地色头人:“怎么又不进院门?”
头人几步赶上,说:“他们不同于我家,院里养着牛羊什么的,脏,我们怕您沾上不洁之气呢!”
朱古说:“俗家生活本该如此,哪来什么不洁之气?那叫烟火气!我若连这都受不了,哪还配谈修行?”
头人一时语塞。朱古叹气说:“也罢,我就客随主便吧!”
他把右手伸给我说:“过来,扶我上梯子。”
众目之下,我有些发懵。父亲推推我,把手中的香炉递过来。瑟嘎见状,赶紧从左侧搀住朱古。于是,我持着香炉,和瑟嘎一左一右扶朱古上了板梯。快到顶时,我往下一看,人们都仰着头傻乎乎看我们,活像一地瑟嘎所说的追着日头活的多登梅朵。
进入经堂,应父母的请求,朱古给佛像、经书及一应供拜器具开光。事毕歇息时,他指着我问父亲:“这孩子与我有缘,你们舍得让他跟我走吗?”
父亲双手合掌,说:“他能伺候您,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呢!”
朱古问了些家里的情况,特别问到过世的老人,父亲摘下帽子扣在胸口上躬身作答,样子有些滑稽。说到外公时,朱古多问了几句。这时,母亲领来几位外寨人,其中一位独眼汉子叩拜朱古之后,向朱古求卦。
地色头人见进入经堂的人越来越多,让我和瑟嘎去院门口劝阻。回来后才知道,我们错过了一桩奇事。
听弟弟讲,独眼汉子向朱古求卦时说最近做了几次噩梦,老梦见三年前去世的父亲在凄厉哭嚎。朱古微闭双眼问独眼汉子:“你父亲生前是做什么的?”
独眼汉子说:“是个猎人。”
朱古摇头说:“杀生太多,赎罪未尽。回去做几样佛事,放生些牛羊,就不会再有噩梦了。”拿起纸笔,把要做的佛事写给他。
独眼汉子急了:“朱古啦,我不怕自己做噩梦,担心的是死去的老父亲。他在那边究竟怎么回事,您能否给我明示?”
朱古沉吟片刻,说:“你不必知道这个。”
独眼汉子跪拜下来:“您要不告诉我,我这辈子难以安宁。”
朱古叹口气,问:“你今早出门时,遇到一位牵骡子的异乡人?”
独眼汉子连连点头,说:“是的,就在寨子口。”
朱古说:“那骡子就是你父亲转世。”
一句话听傻了所有人。独眼汉子楞了半天,眨巴几下那只好眼,流泪不止。
朱古说:“善恶出因果,生死有轮回,世间万物都难逃此法则。你也不必太伤心,骡子不长命,七八年后,便可赎尽罪孽。”
我和瑟嘎回来时,刚好与抹着泪的独眼汉子在经堂门口相错。经堂里,父亲正拽住地色头人的袖口向他耳语,头人边听边点头。
头人走到朱古身前,用手遮着嘴说:“我们还有大事奏请您。”
朱古笑着点头:“说来听听。”
头人侧眼旁顾,压低了嗓门:“要不是扎西嘎兄弟自己说起,这事还真不好启口。”
他顿了顿,侧目看看父亲,又说:“您知道硕曲河谷自古祥瑞,但偶也有蛊毒害人之传闻。扎然家往上数七八代,曾有一出家在杜然拉空的孩子被疑毒死师尊,放逐野地,最终自杀身亡。这本是一件未经查实的蹊跷事,却让扎然家族背上了坏名声,时至今日,还遭人诟病。所以这次不得已才请您从经堂窗户出入。”
朱古听了,脸上笑意不减。
母亲哭着给朱古磕头,把烂熟于胸的家谱又念叨了一遍。她说:“这么多年了,扎然家族什么样,色尔寨人心底都有数。放蛊家族这顶黑帽子,我们早该摘下来了!”
朱古点点头,闭上眼睛不说话。经堂里静得只听见母亲的啜泣声。
父亲躬身站到母亲身边,带着哭腔说:“朱古啦,您是慈悲大尊者,如果可以,我们想请您受累做个佛事,驱走邪晦,明正视听,还扎然家清白家声。”
半晌,朱古才睁开眼睛,慢吞吞地说:“无稽放蛊之说,不值一信,何必如此自扰?”
朱古没往下说。父亲尴尬地抬头左右顾盼,脸上写满无助和失望。我看得鼻子发酸,恨不能大哭一场。
朱古撑着扶手从坐榻上起身,大声说:“撤掉木梯,我要从家门出去。”
头人上前劝阻,被朱古一把推开。朱古说:“我又不是小偷,干嘛要爬窗子?”
还没等人们醒过神来,朱古已出了经堂直奔厨厅。到了厨厅土灶前,他把耷在胳膊上的袈裟往肩上一甩,从旁边的铜水缸里舀起一木瓢冷水,对着嘴喝起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杰齐朱古颀长白皙的脖颈上,喉结随着他的吞咽动作上下游走,嘴边淌下来的水,湿了他的黄稠衬衫。
这个巨大的惊喜,让父母泪水长淌,一个劲儿地诵佛念经。瑟嘎一把抱住我,眼睛里闪着和我一样的泪光。我很感激瑟嘎,毕竟,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以为我和我的家人流泪的人。
杰齐朱古把木瓢往水缸里一丢,迈开长腿朝厨厅外走去,地板被他踩得吱吱嘎嘎响。木瓢还在缸面上滴溜打转,他就出了厨厅。老赤乃慌不迭地对我和瑟嘎说:“你们两个小子,收拾好行装,过几天跟我们去松麦萨迦寺。”
“什么?我们?”瑟嘎乐得蹦起来,被他的头人父亲白了一眼。我也是一阵狂喜,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一下变轻了。
地色头人拉着父亲的手说:“老兄弟,这下满意了吧?朱古喝了你家缸里的水,不比做什么佛事强?”
父亲高兴得下巴上的黄须都在瑟瑟发抖。他舔舔嘴唇说:“是啊,以后,扎然家可以抬起头过舒坦日子了。感谢朱古,也谢谢头人您!”
头人说:“你可不能不放孩子跟朱古走哦!”
父亲说:“怎么可能?我就怕朱古不愿带他走呢!”
傍晚时分,我独自来到硕曲河边。
这里是我来过多次的地方,母亲极力想淡化血缘关系的先祖达瓦被驱逐出杜然拉空时,就独居于眼前的河湾,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挨着乱石滩的沙棘林,掩着他当年的小石屋的残垣。听父母讲,他应该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亲友们轮流着给他送粮,后来跳河死了,尸体漂到下游,卡在一座伸臂木桥下。杜然拉空得讯派来十几位僧人,把尸体送回河心,又推倒他的小石屋,算是给他造了座衣冠冢。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年代,残垣里长出沙棘,日渐成林。
我坐在一块大石包上,心里无限悲凉——那无缘谋面的先祖达瓦,会怎样面对孤独,又会如何迎接结局?当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不值留恋时,他年轻的心里翻涌的,是何等的绝望与凄苦?我似乎看见星夜里一个削瘦的身影,一次次把脚伸进冰凉的河水,又一次次受惊般地收回去,最后,一个纵跳跃入河里,溅起的水花散作了满天不安的星辰。
又一股悲情涌上心头。我确定那悲情里有亲情。纵是跨越了几代人的时空,依然有一线状若蛛丝的血脉亲情,把我的心连进久远的往事。我抬起头,冲着青山和蓝天交接的远方喊了一声:“达瓦!”
7
那一声“达瓦”,背影是用力喊出来的。达瓦的遭遇,听得丁卫国也心生悲戚。他想安慰背影几句,但没等他开口,背影又自顾自地讲下去了:
那几天,父母不再像过去般低调行事了。母亲把头梳得溜光,在寨子里频繁串门,巷陌间不时响起她故作爽朗的笑声。父亲也一遍遍向他的顾客们复述杰齐朱古来家的事,说到朱古喝水时,竟然用了“那家伙”一词。欣慰之余,我也难受,因为别人的眼光里,总会流露出一丝不屑。有时比起不幸者摆脱困境,人们更愿意看见的是他们的哀鸣与沉沦,似乎也乐得以这种方式,在乏味的日子里为自己寻找更多的刺激和优越感。
离家前一晚,亲朋近邻们都来送行。父母破天荒举办了家宴。他们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前几日还不停念叨的对杰齐朱古的感恩,此时很难再出现在他们口中,仿佛一切都来得平常,来得应该。他们刻意要显得淡然,却又驾驭不好那种情绪。这让他们显得有些轻浮。
夜深时,人们走了,厨厅静下来。灶膛口,燃到末端的青冈柴在丝丝冒烟,灯架下的陶盆里,蜷曲的油松枝炭条附满白灰。长条茶几上,有没啃完的肉骨头,有溢洒的酥油茶油脂,有核桃壳,藏梨核……一片狼藉。我刚要起身要收拾,被母亲拦住:“这得等你明早离家后才能动!”
我知道这是对待贵客的礼节,吃了一惊。母亲却只顾自己感慨:“扎然家多少年没有这么风光过了!”
半夜,我悄悄溜出家门,摸黑来到桃园。丹朱如约等在那里,远远见到我的身影,便噗噗踩着落叶跑过来,紧紧拥吻住我。
初秋的清寒里,满地的落叶上,我们彻底而美好地亲近和温暖着对方。夜光中,丹朱的身体白得令人心惊。那晚的缠绵,像在一场梦中。我只愿这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丹朱躺在我怀里,幽幽地说:“明天你就要走了。”
我抱紧她:“不会走太久,你等着我。”
她说:“寨子里的人都在猜测,朱古可能会让你和瑟嘎出家。”
“放心,有你在,我不会出家。”
“要是朱古真让你出家,你敢拒绝?”
“我想他不会。要是真那样,我就回来。”
说话间,我似乎看见那座耸立在我和丹朱面前的断崖坍塌了,一条大路从尘埃里慢慢显现。自从杰齐朱古喝了家里的水,我的心境和以前大不相同,仿佛和经堂里的经书佛具一道被他开了光。
丹朱没说话。
我抱紧她说:“等我,我会给你幸福。”
丹朱紧搂住我的腰,说:“你已经给了。”
我说:“从今往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丹朱推开我,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要穿着你亲手做的惹俄嫁给你!”
我指天发誓:“不管你嫁的是不是我,你出嫁时,我都会给你做一件惹俄。”
8
丁卫国打断背影,问:“你对丹朱和你的未来很悲观?”
背影没回答,也像是压根儿没听见。他讲道:
跟杰齐朱古离开寨子时,老老少少的乡亲黑压压挤在寨前老柳下送行,诵经声翻涌如午后的松涛。那可真是大场面,我永远忘不了。那些笑着的亲友们,眼睛里却都噙着泪。我又灵魂出窍了。料峭的秋晨,纷杂的人群,离别的气息,都像经历过的场景。那一刻,我觉得人生天地间,笑或哭,离别或聚首,乃至于生或死,都早有定数。
一行人快要翻过寨前的山头时,杰齐朱古让大家下马歇息,冲我和瑟嘎说:“好好瞅一眼你们的家!”
坐在山顶的草地上俯瞰,谷底的硕曲河像是飘浮了起来,弯弯绕绕波光粼粼,把沿岸的寨子、麦地连成一片。色尔寨前的老柳下,送行人群已经散去,几个黑点正朝寨子里孑孓而行。我知道那是目送我们到最后的老人们。
杰齐朱古走到我们身后说:“该走了,孩子们,记住回家的路!”
老赤乃起身有些吃力,我伸手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老赤乃感激地拍拍我的肩。
我趁机问他:“杰齐朱古的那个梦是真的吗?”
老赤乃惊异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怀疑朱古?”
我又问:“了解了我家的名声,他还带上我,是不是说出去的话不好收回?”
问这句话时,我感觉心底的石头在硌人。
老赤乃说:“世俗人的思维评判不了朱古。那所谓放蛊投毒之说,别说他,就是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小地方的荒唐话。”
“他会不会让我和瑟嘎出家?”
“朱古身边僧人上千,不缺你两人。你们只须做他的俗家侍从!怎么,怕出家?”
“我不能出家,色尔寨有姑娘在等我呢!”
老赤乃笑了,数着念珠默诵起经来。
我把老赤乃扶上马,牵着坐骑在他后面跟了一段路。山路旁,蜿蜒于乱石间的山泉汩汩流淌,葱郁的青冈林边缘响起一串清亮的画眉声。多么美好的景象,多么美好的行程!我感觉郁结心底的忧烦,一下全没影了。
我翻身上马,嘴里哼起山歌。
紧跟杰齐朱古走在前面的瑟嘎,勒住马等我到了近旁,低声喝问:“怎么,才翻过一匹山,你就忘了山那边?”
丹朱和他姐弟情深,我知道他话里有话。
我想丹朱了。此时,她或许躲在色尔寨的某个僻静处,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伤心掉泪。我不知道给她的那句“等着我”,能否帮她缓解相思,也不知道生活最终会否成全她的等待和我的承诺。想着想着,心里隐隐生疼,仿佛自己不是离开她而是抛弃了她。是啊,和深爱之人的每一次离别,都不啻于短暂的抛弃。
到达松麦萨迦寺,是第五天的正午时分。远远望去,松林环绕的山坡上,大殿金顶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四周白墙僧舍林立,几十座佛塔高低错落。寺院东门外,梵烟缭绕,唢呐铜号齐鸣,迎候的僧众聚集如一团红云。一群白鸽从山顶飞出,盘旋一周,落进一壁白崖之后。我虽是第一次来松麦萨迦寺,这满目的仙禅之气,倒也似曾相识。
杰齐朱古一下马,老赤乃就吩咐我和瑟嘎:“跟上去!”
我顾不上多想,丢下手里的缰绳跑过去和瑟嘎一道紧跟着朱古。迎上前来的僧众把狐疑的目光投向我们,让我浑身不自在。而瑟嘎却似乎毫不在意,牵着朱古的马,走得像欢蹦。
进得寺来,我俩被安顿到杰齐朱古仁夏(僧墅)侧边的一座两层土楼中,窗口对着仁夏。土楼后面,是手腕粗的白桦木栅栏围起的大马场,西侧一字排开的马厩前栓着几十匹马。放好行李,我上到土楼天台,一阵微风带来硕曲河在看不见的谷底流淌的声音,也带来马场的草料和马粪味。
盏灯时分,老赤乃带着他的弟子小多吉和两名僧人来到我们的住处。他们带来两把火药枪。老赤乃问我们:“会用么?”
我摇头,瑟嘎点头。
我接过老赤乃递过来的枪,在手里掂了掂,感觉比看着要沉。瑟嘎熟练地往他的枪里装填好火药铅弹,举起来对着油灯瞄。
老赤乃说:“从今天起,只要朱古外出,你们就得贴身保护他。”
瑟嘎问:“有人要害朱古?”
老赤乃说:“不好说。防着总不会错。”
我问:“寺里那么多僧人,为什么选我们?”
老赤乃说:“出家人不适合舞刀弄枪。”
临走,他对瑟嘎说:“明天起,你教白马用枪。练习时走远点,别让枪声惊扰朱古。”
瑟嘎埋头摆弄他的火药枪,头也不抬地说:“放心吧,交给我。”
9
背影说:
到松麦萨迦寺半年后,老赤乃给我讲了一个短故事。
老赤乃很擅长讲故事。他是那种把故事发生的时间场景都要交代清楚的人。也许是长年诵经练的,他语速很快却吐字清晰圆润。讲到动物或植物时,都能准确地给出名称。就算忽略他的故事里有杰齐朱古,故事本身也很吸引人。
老赤乃的故事里有胖瘦两位少年僧人。他们是师兄弟,在硕曲河发源地一个叫做嘎巫的草原上修禅。
藏历六月十五的午后,阳光明媚,坐了三个月禅的他们出禅来到草地中还是一条小溪的硕曲河边,脱下靴子放在岸边,撩起袈裟下摆,赤脚踩着清凉的溪水嬉戏。被水掏空底部的河岸上,一丛丛紫龙胆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轻颤。不远处几乎被狼毒花占领了一半的草丘上,一个牵马的人在一串银铃般的旱獭声中,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
胖僧人指着来人说:“不用说,又是他。”
瘦僧人:“应该是。”
胖僧人:“几年来都是你的这位硕曲老乡送来给养。”
瘦僧人:“他供养咱们其实也是为自己积德。你我同为修行僧,何必彼此见外?”
胖僧人:“硕曲不愧是富庶农乡,不像我家乡亚嘎部落那般偏远贫瘠。要不,下一世我们互换角色,你转世成我,我转世成你?”
瘦僧人哈哈大笑:“一言为定!”
他们在溪流中对站下来,任溪水肆意舔舐小腿。
瘦僧人:“转世,是多么遥远的事啊!”
胖僧人:“不管有多遥远,咱们都不许忘了今天的约定!”
瘦僧人:“那么下一世,你叫杰齐,我叫朗则!”
故事就这么结了尾。
我问老赤乃:“故事中的瘦僧人就是杰齐朱古?”
老赤乃说:“不是现在的杰齐朱古,是他的上一世!”
“这故事是谁讲给你的?”
“这是从亚嘎部落传过来的。”
“杰齐朱古也听说了?”
“早听说了。”
“他怎么看?”
“我听他讲,他曾经做过一些怪梦,拼凑起来几乎就是那故事的重现。”
“这么说来,现在的杰齐朱古是上世朗则朱古的转世?”
老赤乃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据说若干年后,上世杰齐朱古先于朗则朱古圆寂,忘了嘎巫之约,仍然转世成这一世的杰齐朱古。”
我问老赤乃:“您相信这个故事吗?”
老赤乃:“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
我说:“不知道。”
老赤乃说:“我们信不信不重要,关键这故事是从亚嘎部落传过来的,他们还放话说要替朗则朱古讨个说法。”
我听得有些懵,说:“怎么可能?”
老赤乃说:“清净佛门,亦有尘埃。朗则朱古的属寺扎西寺是亚嘎牧区的一座小寺,不及松麦萨迦寺一半,从教派里的排位来看,朗则朱古也略低于杰齐朱古。当然,朗则朱古本人修行高深,不会在意这些,只是硕曲河谷和亚嘎部落素有山界纷争,近几年更是势同水火,而这个故事,恰好就成了亚嘎人敌视硕曲人的一个借口。杰齐朱古曾几次邀约朗则朱古一起出面调解,一直没得到回应。我想一定是有人拦着朗则朱古。”
我问:“您让我们保护杰齐朱古,就是防亚嘎部落的人?”
老赤乃说:“是啊!你们睡觉也得睁一只眼。”
话虽这么说,但老赤乃给我和瑟嘎的火药枪,除了刚来时练习枪法,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在我看来,几乎是个累赘。而瑟嘎却另有烦恼,总抱怨提防看不见的敌人实在很无趣。他太急于表现他的勇敢,也有点在我面前卖弄头人儿子的优越感的意思。当然,我并不介意。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杰齐朱古和朗则朱古在一个叫做扎朗的山环进行了一次会晤。我们终于得到一个机会,背着火药枪和杰齐朱古出了趟远门。扎朗因一条悬崖上凿出的马道而得名,出得这条险道,山坡上除了零星的刺柏,就是一丛丛贴地的矮杜鹃。从草原流到这里的硕曲河,水花四溅,还没有大河的雄浑气势,自此往下,就进入幽深峡谷和一条条支流汇合了。
这应该是一次临时起意的会晤,杰齐朱古只带了我、瑟嘎和三名弟子。朗则朱古比我们先到扎朗,已搭好帐篷候着,也只带了几名随从。朗则朱古看起来比杰齐朱古胖,也年轻不少,只是一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让他略显沧桑老成。
两位朱古行了碰额礼,礼让着进入牦牛毡主帐篷。
除了入夜前朗则朱古出来吩咐手下送晚餐进去,两人再也没出过帐篷。我和瑟嘎住进边上的小帐篷,轮流警卫,几乎一夜无眠。
半夜,我出去方便时,听见主帐篷里断断续续传来两位朱古的交谈声。边棱和门窗缝里透着灯光的帐篷好似野地里一个大灯笼。
次日天边刚露出鱼肚白,两位朱古走出了还亮着灯的主帐篷。杰齐朱古吩咐我们备马。
杰齐朱古说:“我们走了!”
朗则朱古问:“真不喝早茶?”
“路上喝吧!”
“一路走好!”
他们又行了碰额礼。我悄悄对瑟嘎说:“这么快就回去,真像做了一个梦!”
瑟嘎撇撇嘴:“梦?眼睛都没闭过,哪来的梦?”
我们策马疾驰,马铃声丁零当啷响成一片。快要踏上悬崖险道时,我回头望了望,天色已经大亮,西北方的雪山戴上了阳光的金盔,朗则朱古绛红色的身影立在帐篷前,如一棵孤单的树。
杰齐朱古也勒马回望,目光清亮柔和。我想起了老赤乃的故事。这一刻,我坚信他们的前世嘎巫之约是真实存在的。
归途中,杰齐朱古一句也没提他和朗则朱古会面的事,和我们聊的全是与此行无关的平常话题。他还让瑟嘎讲了几个笑话,笑得比谁都开心。这不是一次寻常的会晤,我们都想知道他们到底聊了啥,但谁也不敢问。从朱古放松的样子,我猜想他们应该聊得很投机。
10
丁卫国走热了,脱下户外服搭到背包上。
而他的旅伴,那个行走在月光下的背影,一直没变过姿态,像是不会热也不会累。
他边走边讲:
回去没多久,杰齐朱古召来硕曲河谷的十三位头人,在松麦萨迦寺东门前搭起的大帐篷里开会。地色头人也来了,匆匆见了我和瑟嘎一面,聊了些家里的近况,留下一皮袋干牛肉、酥油、奶酪,赶去参加会议了。
瑟嘎问我:“你猜开的什么会?”
我摇头:“猜不出。要不去问问你父亲?”
瑟嘎说:“不问他,免得他觉得咱们待在朱古身边却啥也不知道。”
正说着,老赤乃来了。他把手一挥:“走,朱古叫咱们去会场。”
瑟嘎兴奋地问:“带不带枪?”
老赤乃嗔骂道:“都是硕曲人,带枪打谁?打你父亲吗?”
瑟嘎扣扣后脑勺,脸上满是失望。
到了会场,老赤乃安排我俩分坐在杰齐朱古坐榻两边,面前就是在硕曲河谷威名赫赫的头人老爷们。我有些犯怵,但头人们在朱古面前的谦卑模样,又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
我们到时,朱古正高声讲话。他说:“不能这样下去了,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一位最靠前的络腮胡头人回道:“朱古啦,仇恨可不是我们激起的。”
朱古说:“仇恨从来起于双方。”
络腮胡说:“扎朗往上一直到达日玛尼堆,自古是硕曲领地,归我管辖,亚嘎部落一直想抢过去,今年夏季采药时,还差点出了人命。”
朱古说:“达日玛尼堆那里都可以看见扎西寺了。”
络腮胡说:“看见啥也没用。朱古,您不知道吗?这些年,达日玛尼堆的玛尼石,是我们的人在硕曲河边凿好,用牦牛和骡马一块块长途驮去的!”
朱古说:“堆砌玛尼堆,功德无异于书写八万四千法藏,但如果每块石头里都藏着心机和仇恨,却又当另论。”
络腮胡闷了一会儿,说:“您就别管这事了,我们硕曲十三寨都合计好了,这次,必须让他们长长记性。”
朱古沉下脸来:“不长记性的是双方吧?多少年了,那地方出了那么多事死了那么多人,到今天还不是一个乱局?如果还要斗下去,不仅当下要流血,也会祸及后世子孙。你们都是硕曲河谷有头有脸的人,这点理还需要我来说教?”
头人们都不说话,个个面色凝重。一阵难堪的静默之后,坐络腮胡旁边的一位瘦头人开口了:“朱古啦,亚嘎部落不光是和我们抢地盘,他们还放话出来,说要您履行什么嘎巫之约,让朗则朱古取代您呢!”
朱古摆摆手,说:“不久前我才会见了朗则朱古。这个时候,他也正召集亚嘎部落的首领们,说着和我刚才差不多的话!如果可以让你们和平共处,消去杀戮之灾,我和他换换角色,又有何妨?不管你们听不听我和朗则朱古的,我都不许你们把什么嘎巫之约拿来说事。”
络腮胡说:“我们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朱古说:“正因为如此,我和朗则朱古才紧急出面,希望你们可以和解。”
络腮胡转头四顾,见无人帮腔,叹口气问:“朱古啦,您就说您要我们怎么和解吧?”
朱古说:“和解,就得双方都让步。我说出来,你们肯听从吗?”
络腮胡埋下头不说话。朱古把目光投向别处,头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吱声。我看见地色头人也转头避开了朱古的目光。
朱古呵呵一笑,说:“这样吧,你们自己先议议。如果愿意给我薄面,就让人来叫我,到时我再说我的想法。如果不愿意,你们明日就各回各家,就当没见过我。”
朱古正要从坐榻上起身,络腮胡连忙上去摁。朱古怒目瞪他,吓得他赶紧收手。我和瑟嘎搀扶着朱古出了帐篷,进寺院东门朝仁夏走去。老赤乃没跟出来。我们快到仁夏门口,朱古突然说要去马场喂马。马场里只有几匹老马,其余都放到山上去了。朱古逮住一匹瘦弱的黄马,用手指梳理它的鬃毛。黄马顺从地低头往朱古怀里轻蹭。太阳从一朵浮云后钻出,阳光像水一样泼进马场外的松林,激起一阵鸟声。朱古让人拿来一些青稞籽,兴致勃勃地捧在手里喂马。
这时,老赤乃的弟子小多吉气喘吁吁跑来传话:“朱古,头人们请您回去!”
朱古看都不看他,说:“告诉他们,我在喂马,明日再去。让老赤乃安排好吃住,可不能让这帮头人老爷日后嚼松麦萨迦寺的舌头。”
第二天日上三竿,朱古才带上我们前往头人们处。几位急性子头人都绕着寺院外墙根转走了几圈了,终于等到朱古出了寺院,喜出望外地迎上来。
会场里,络腮胡头人坐到角落里去了,靠前的位子上,是一位拖着白发辫的老人。我认得他,是掌管硕曲河中游的汪堆头人,也是硕曲十三寨的大头领。朱古一入座,汪堆头人便说:“朱古啦,我们商议好了。您是真情菩提,慈悲上师,我们都听您的。”
朱古点点头,目光投向角落里的络腮胡。
汪堆头人又说:“他是我侄儿,要敢不听您吩咐,我扒下他的头皮。”
头人们闻言一阵哄笑。络腮胡站起来,远远地朝朱古合掌致意:“朱古啦,我是个粗人,前些年受够了亚嘎人的气,去堆玛尼石也是无奈之举。说实话,从内心来讲,我还真想和亚嘎人见个高低拼个死活。不过,我也知道,您是为我们想,不忍我们陷入无休止的血光之灾,我听您的。”
朱古笑道:“你说得真好。”
众头人又笑。络腮胡边落座边叫嚷:“我真是自己想通了,可不是怕谁扒我的头皮哦!”
朱古示意众人安静,朗声说:“不瞒诸位,我和朗则朱古说好了,今后,把扎朗山环至达日玛尼堆之间作为硕曲和亚嘎的共用草场,不分你我。”
汪堆头人惊愕地问:“朱古啦,您不觉得这样我们太吃亏?”
“吃的什么亏?”
“那里全是我们的地盘。如果要设共用草场,他们是不是也得拿地出来?”
“硕曲是不是还有一处和亚嘎部落有争议的虫草山?”
“有,日朗央。现在是亚嘎部落管着的。”
“他们把日朗央拿出来共用。”
络腮胡不干了:“朱古啦,这扎朗往上是我的地盘,而日朗央紧挨的是汪堆头人的领地,这么做,我吃了亏,他却捡了便宜。”
朱古说:“不是说他是你叔叔吗?”
络腮胡说:“不错,头人和头人是叔侄关系,但百姓和百姓之间,哪还有什么叔侄之分?”
汪堆头人看看络腮胡,又看看朱古,说:“他说的在理。”
朱古端起水曲木茶碗,用银盖子拂去浮油,慢腾腾举到嘴边,咂咂嘴,却没喝,问道:“你们上游和中游之间,是不是有一个牧场,时不时闹点内讧?”
汪堆头人一拍头:“什么事都瞒不过朱古。这样吧,我就把那牧场拿出来和上游共用。”
络腮胡一听,想了想,坐下了。
朱古清清嗓子,大声说:“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硕曲十三寨的密谋,早传到亚嘎部落去了,人家也做好了准备,一旦兴起刀兵,后果不堪设想。朗则朱古忧急如焚,修书约我面商。说实话,我不相信在座各位都想打仗。就算打起来,死伤的大多还不是平头百姓?如果只是你们头人贵族之间的战争,说不定这次我还真不管了!”
会场里一片死寂。我觉得这时的他们,像一群夏暮时分落在大树上准备过夜的山雀。
朱古的语气平和了些:“很多时候人都是自私的,灾不到己不识灾,祸不及身不明祸。死一个人,就会毁一个家苦几代人。过去,亚嘎部落一直在阻止朗则朱古和我会面,这次没有,说明他们也有了和谈之意。这事过去以后,我也不再理会此类俗务了,但愿你们可以永世修好。我们都信奉佛教,佛教讲的是扬人间之善成人间之美,这是大慈悲,也是大智慧,大家好自为之吧!”
一席话说得头人们连连点头。汪堆头人站起来,双掌朝上对着朱古说:“放心吧朱古,您的良苦用心我们都明白。您是硕曲河谷几万子民的上师,我们都听您的,谁要起异心,我汪堆第一个不答应!”
头人们纷纷附和。
朱古似乎说累了,微微点点头,闭上眼睛养神。
约莫过了一碗茶的工夫,朱古慢慢睁开眼睛,说:“感谢头人们对我的信任。说到底,我和朗则朱古都是出家人,敲敲边鼓就算完了,具体协商谈判,还得你们自己去。”
汪堆头人躬身靠近朱古,用袖口挡着嘴说:“谁去合适,还请朱古示下。”
朱古挺直了身板,说:“也罢,我再多句嘴。你是大头领,又涉及到你的领地,你得带队。”顿了顿,他指指络腮胡,“他也去,但别让他多说话。其余人选你自己定,加上随从,别超过十人,明日启程。”
汪堆头人说:“朱古啦,我们就按您说的办,也请您指派松麦萨迦寺一位文书功底好的人跟我们去。”
朱古点头应允:“就老赤乃吧!”
11
夜深了。丁卫国跟在背影身后,不知走了多少路,腿肚子有些发酸,却也不太疲惫。这时,背影的语调里多了一层哀伤。
他说:
地色头人临走前晚,来到我和瑟嘎的住处。奇怪的是,他把瑟嘎支开了。我有些不安,隐隐感觉他要和我提起丹朱。
果然,他一开口就说:“孩子,我对不起你。”
原来,他把丹朱嫁到远离色尔寨的杠色寨头人家了。
一股凉气从脚下升起。我问:“头人家族间的联姻?”
“不完全是。”
“丹朱愿意吗?”
“我不会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我只是告诉她,你和瑟嘎跟着杰齐朱古,最后的归宿都只能是出家。”
我们相对无言。头人眼神游离,不停抚着下巴上并不浓密的胡须。
我问:“您为什么不愿意丹朱嫁给我?”
“我为什么要愿意?”
“杰齐朱古都喝了我家缸里的水,您女儿就不能喝?”
“她现在喝的是杠色头人家缸里的水。”
“说到底,您还是怕我玷污了您的家声。”
“我要说不怕,你也不会信。”
头人起身走了。我看得出,他一直耐着性子。
头人刚走,瑟嘎就回来了。他说:“对不起,家里没问过我的意见。”
我摇摇头,转身进了卧室,泪如泉涌。我都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可这一次,却像女人一样把眼睛哭红了。
第二天喝早茶时,瑟嘎安慰我:“兄弟,别伤心。咱们就跟杰齐朱古一辈子,不回色尔寨了。”
我说:“我得回去一趟。”
他问:“你回去干嘛?丹朱嫁到杠色寨都有半年了。”
我说:“我答应过她,她出嫁时,我亲手做一件惹俄送她。”
瑟嘎犹豫片刻,说:“我听父亲说,丹朱和杠色寨头人的儿子相亲相爱,根本已经忘了你!”
我不想听下去了,指着他的脸吼道:“我不信!”
他打开我的手说:“你还真以为丹朱离了你就活不了了?”
我一屁股坐下去,脑海中一片空白,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眶。
瑟嘎的语气软了:“我说你是多登梅朵,你还不服气,这不,如此不经事。”说着,他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发着狠骂丹朱:“骚娘们儿,一个看不住,又进了别人的怀。”
他还真口无遮拦,用这样的话骂姐姐。我被他逗笑了。他也笑了,一拳擂在我的胸口:“这才像个男人。”
我说:“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回硕曲。”
瑟嘎摇着头说:“回吧回吧。不过得找个好理由,总不能因为这烂事向杰齐朱古告假吧?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呢!”
我一想,他说得确实有理。我的事要传出去,一定会成为松麦萨迦寺的笑谈。我了解僧人们,青灯黄卷之余,议人短长说人是非也是他们最热衷的消遣。杰齐朱古有时也会告诫他们专心佛事,不许胡言乱语,但口气并不严厉。就连老赤乃私下也说:“出家人过过嘴瘾,不必见怪。”
12
月亮升到头顶了。
丁卫国问:“你这次就是为丹朱回硕曲?”
背影说:“也是为我自己。”
丁卫国问:“为你自己?”
背影点头,点的幅度很大,可能是怕丁卫国看不见。他说:“你知道这次回去,我还得离开,跟随杰齐朱古完成更重要的事。所以只要能见上她一面,我就没有遗憾了!”
丁卫国想,如果告诉他,这一趟寻爱之旅他已经走了七百多年,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不过在他的人生里,应该只有几天。这是个烧脑的问题,丁卫国想得有点绕不过弯来了。
他随口说:“我觉得丹朱有她的苦衷。爱情不会那么容易消失。”
背影沉默了,越走越快。丁卫国疾步跟上。
走着走着,丁卫国觉得自己亦步亦趋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影子。背影的影子?那又该称作什么呢?
背影说话了:“其实我也想相信她还爱我。可是很多时候,我连自己都不相信。你说说看,爱情到底是什么?”
丁卫国有过失恋的经历,对于这个话题,有自己的观点。他说:“爱情,不是两人非要在一起。”
“怎么讲?”
“因为爱情是自由的。”
“自由到可以背叛?”
“自由到可以放弃!”
没想这话倒是引起了背影的共鸣。他放缓了脚步,看似在咀嚼丁卫国的爱情理论。沉吟良久,他说:“是啊,自由,是个好东西!”
他继续他的故事:
硕曲亚嘎两地的和解,在入冬前达成了。
参与谈判的老赤乃回寺庙时,杰齐朱古亲自出寺迎接。那天降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朱古伸手拂去老赤乃肩头的雪,老赤乃吓了一跳,连忙扑地磕头。朱古扶他起来,牵着他的手,踏雪进寺。两个绛红色身影,成了漫天雪幕里最醒目的亮色。
几天后,连日的晴好天气晒化了积雪。
一日清晨,松麦萨迦寺东门大道边一人高的茅草丛燃了起来。好在发现得早,火势未及蔓延,便被僧人们齐力扑灭。我和瑟嘎赶去时,一片狼藉的草丛里,只剩几缕有气无力的青烟,老赤乃正指挥人往上面泼水。
瑟嘎问:“怎么烧起来的?”
老赤乃回答:“我想不会有人故意放火,可能是从煨桑塔那边飘过来的火星子烧起来的。”
小多吉凑上来说:“我第一个发现。我还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从草丛里蹿出,一气翻过了山梁。”
老赤乃呵斥道:“别瞎说,这里哪来的鹿?”
小多吉一脸认真:“我可以发誓!”
老赤乃不耐烦地推开他:“都唠叨一早上了,还在说。快去打水!”
小多吉并不惧怕他的师父,绕到另一侧比划着继续给我和瑟嘎讲他的奇遇:“那小鹿白得像一朵云,不怕人,跳出草丛时还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瞪我,见火势大了,才往梁子上跑。”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山梁,一排落了叶的白桦树被一朵白云镶上了云的树冠,树林边的薄雪闪耀着晶亮的阳光。我想,要是真有这么一头小白鹿,跃过山梁的影子一定非常美丽。
饶舌的小多吉终于被老赤乃赶走了,茅草丛里没有了烟,一股草木的焦味游荡在空气中。两只野画眉落在松树上,对着烧毁的茅草丛啾鸣,像是痛心不已。
灭完火,老赤乃依然紧锁眉头,对我和瑟嘎说:“光顾着救火,差点忘了。朱古叫你们去一趟他的仁夏。”
我们都有些吃惊。到松麦萨迦寺快一年了,还从没进过朱古的仁夏。私下里,我们也议论过这事,猜测可能因为我们的俗家身份所致。当时,瑟嘎还有些忿然。他说:“以后回到色尔寨,别人要问起朱古的住所什么样,怎么好说没见过?”
一听杰齐朱古召见,我们小跑着赶去。
进了仁夏门,才知道原来朱古住得十分简朴,底层仓房的杉木柱头和檩子上,结疤都没刨平。一身短打扮的朱古在二楼书房里等着我们。书房里充满了奇异的香味,几张撩开了防尘纱的佛像唐卡垂挂于房梁上,小而精致的佛龛两侧,是满壁檀香木板做夹的经书。朱古面前,放着一个木画架,画布上的绿度母线条粗糙,着色也不均匀。
看见我们,杰齐朱古用毛巾擦擦手走过来,嘴唇上还有一抹舔笔留下的绿彩。
瑟嘎向我眨眨眼,我知道他的意思——朱古的画功并不怎么样!
朱古用画笔指着他的画,颇有些得意地说:“你们别以为我只会念经,过来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我们过去一看,画中的绿度母端庄有余,冷艳不足,画得最好的,是略微上翘的唇角,仿佛正要启唇念出一段咒语。倒是涂了一半的绿色,看起来十分独特。
丁卫国闻言心里一动,问:“绿色?”
背影说:“是啊!绿度母,自然应该是绿色。”
丁卫国又问:“那绿色,是不是绿里透着银光?”
背影诧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丁卫国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搪塞道:“我只是听人说过,这种颜色画绿度母最好。”
背影说:“是啊,杰齐朱古也这么说。他说这叫海螺绿,是喜马拉雅山北麓一个叫兰措(天湖)的咸水湖中的绿海螺壳添加矿石粉以后磨制出来的。”
丁卫国说:“绿海螺?”
背影说:“对。朱古说兰措在百年前就干涸了,绿海螺也一同绝迹,他存着的少量海螺绿颜料,是寺庙里早已过世的老画师留下的,要不是画绿度母,还真舍不得用。”
没等丁卫国再问,背影接着讲下去:
朱古说佛经里有记载,很多很多年以前,世界是一片汪洋,后来因为地震,山脉从海底升起形成陆地,把很多海底生物带上来,那绿海螺就是其中最珍稀的一种。
我和瑟嘎茫然对视一眼。
朱古说:“绿度母又称救八难度母,传说是观世音的一滴泪。我喜欢画绿度母,就是因为绿色象征自由。”
我说:“您是朱古,应该不缺自由吧?”
朱古问我:“你觉得自由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自由就是啥事都可以自己做主。”
朱古说:“你说得不全对。在我看来,自由是迎接挑战的勇气和追求理想的底气,是人的一种更大的命运。”
我听得有些发懵,但仔细一琢磨,隐约也能领会一些。我想,朱古说的话,自然要比平常人深奥。
朱古招呼我们坐下来,说:“我收到后藏上师萨迦班智达的邀请,不日就要随他去汉地凉州,拜会蒙古王爷阔端。朗则朱古也会去。”
瑟嘎问:“为什么要去拜会蒙古王爷?”
朱古说:“他兵犯雪域藏地,已经毁了边地两座寺庙,据说还在筹划更大的战事,班智达此去,就是要阻止他。”
瑟嘎问:“班智达要带兵马前去?”
朱古笑道:“阻止战事,不一定非要用兵。就像硕曲河谷和亚嘎部落一样,没有打仗,不是一样可以得到和平吗?”
瑟嘎用手肘碰碰我,说:“不管怎么样,您去哪里,我们都跟着。”
朱古欣慰地点点头,说:“当初把你们从色尔寨带来,就是为着这一天呢!”
我想到朱古在调解硕曲与亚嘎的纠纷时,说过往后不再理会民间俗务的话,有些不安,问:“朱古啦,这一去,我们还回来吗?”
杰齐朱古盯着我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
我埋下头没回话。
朱古问:“你有什么难处?”
我迟疑片刻,惭愧地说:“我得回硕曲一趟。”
朱古说:“来不及了。我们后天就得动身,先去后藏和班智达上师汇合。”
我傻坐着,不知如何是好。瑟嘎拉下脸看我,眼里满是责怪。
朱古问瑟嘎:“你呢?”
瑟嘎回道:“我不用回去。”
朱古缓缓点头。
我看见挂在头顶木梁上的一幅唐卡里,释迦牟尼正在鹿苑讲经,画面右侧,一头美丽的白鹿正回眸顾盼,不由想起小多吉所说的白鹿。
朱古也看了一眼唐卡,说:“那是一幅老画了,据说第一世杰齐朱古就是佛祖身边的白鹿转世。”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老赤乃不许小多吉说白鹿的事。白鹿的逃离,或许正是杰齐朱古要离开松麦萨迦寺的先兆。
13
背影继续讲道:
瑟嘎问:“朱古啦,您怎么今天才叫我们进您的仁夏?”
朱古说:“以前不让你们来,自有我的用意。”
我一听,不由想起那位叫达瓦的先祖。他出家杜然拉空,最后却背负着毒死师尊的名声殒命硕曲河。我感到惶恐,忍不住问朱古:“是不是因为我是放蛊家族的孩子?”
朱古怔了怔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这一怔,怔得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我想,看来人世间有些事是注定不能改变的。譬如扎然家族的名声,譬如丹朱成为别人的妻子。也许这就叫宿命。
朱古应该是看出了我心里想的事,拍拍我的肩说:“别瞎猜疑了,如果真因为这个,当初我也不会选你做侍从。我往日之所以和你们保持距离,是照顾寺庙格松(管理层)的感受。他们一直就对我带你们来有意见呢,觉得我不信任他们和僧众。世事无常,不如意十之八九!我虽贵为松麦萨迦寺的朱古,也有着自己的烦恼呢!”
这话让我的心情慢慢开始阴转晴。瑟嘎却提出另一个问题:“朱古啦,听老赤乃讲,因为一个故事,您把色尔寨人当家乡人。那是什么故事呢?”
朱古没有推辞,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很多年前,一个年轻牧人去寻找丢失的牦牛,突遇风雪迷路。冻饿难耐之际,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小山环。山环里覆雪的青杠林边,一个孤零零的牧棚冒着炊烟,里面有一位秃头白须的老人。老人搭救了年轻人。年轻人后来有了儿子,就把这故事讲给他。
当时,老人把年轻人扶进牧棚里,让他坐在火塘边烤火,还给了他一个厚毡袍,却没给他吃喝。他感到不解,忍不住向老人索要。老人说:“你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要吃的。”
年轻人说:“您若缺粮,我以后加倍奉还。”
奇怪的是,老人死活不答应。年轻人急了,红了脸对老人说:“您这不是藏家人的待客之道吧?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救我,反正我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老人这才道出他的苦衷。原来因为家族被指放蛊,老人不得已才单门独户住在这偏僻牧场,一年四季,少有人迹,就是偶有过客借宿,也不敢给人食物。
老人打开装着风干牛肉、奶酪和面饼的竹盒子,问年轻人:“我敢给,你敢吃吗?”
年轻人硬着头皮接过竹盒子,说:“怎么不敢?我不信您是那种人。”话虽如此,心里却打怵,当着老人的面又不好不吃,索性放开肚子饱餐了一顿。
朱古说:“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父亲。他告诉我,他当时想的是,反正这命是老人救下的,他要收走,也就随他吧!”
听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外公就是秃顶白须,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问朱古:“那老人是我外公吧?”
朱古点点头:“我父亲说第二天道别时,老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自报家门:‘我是色尔寨扎然家的,家族从未有过蛊毒,也没害过人命,却因为家运不济,无端背上了放蛊的名声。以后你要有什么病痛,如果怀疑中了蛊毒,尽管来找我。’听了这话,我父亲忍不住抱住老人哭了一场。他说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抱住的是一棵粗粝坚韧的大树,茫茫雪原,仿佛只有这一棵是冰雪压不垮的树。他生前老念叨要去色尔寨,把从没见过一眼的色尔寨当做了他的另一个故乡,但一直到去世都没能成行。去世前,他嘱咐我,一定要找机会代他去一趟色尔寨,告诉你们家人,他一生无灾少病,到死都记着扎然家的恩德。”
我说:“可您并没有告诉我们。”
朱古说:“现在不是在告诉你吗?还有,我想我父亲也会在天上告诉你外公。”
我问:“那您喝我家缸里的水,还把我带到这里来,都是为给您父亲报恩?”
朱古笑了:“有时救人性命,说不定救的就是自己。有时报人恩德,说不定成全的还是自己。人生天地间,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须随缘。”
“您那梦是真的吗?就是我在沙漠里给您送来牛奶的梦。”
“梦是真的。只是梦里的孩子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别人。”
我逮住杰齐朱古温热的手放到额头上,对朱古说:“我懂了。”
说实话,到现在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懂什么了,只感觉心底一片敞亮,那些悲伤烦恼,都淡成了轻风里的烟尘。
瑟嘎骂我:“你懂什么啦?还不向朱古坦白为什么死活要回色尔寨?”
朱古说:“不用坦白什么,不管为了啥,我都相信一定很重要。”
瑟嘎抢着说:“他是要赶回去见我姐姐丹朱呢!”
我辩白道:“我对她有承诺,要做一件惹俄送给她。”
瑟嘎说:“朱古啦,我姐姐都抛弃他嫁给别人了,他还放不下她,说的是回去给她做惹俄,其实是为了见她一面。”
杰齐朱古打断瑟嘎:“我不适合讨论男女之情。但我想告诉你们,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出于善心执念,都应该得到尊重。不过,人来世上一遭,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呢!”
他拍拍我的肩,说:“回硕曲吧,要是缘分未尽,咱们以后见。”
我说:“朱古,我这就动身,理完硕曲的事,再回来追赶你们。”
朱古摇摇头:“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太危险。”
那一刻,我看见了朱古说的更大的命运,那就是跟着朱古和他的上师去阻止一场杀戮。我说:“就是死在路上,我也无怨。”
瑟嘎看着我连连点头,而朱古却苦笑着摇头。我知道瑟嘎的点头和朱古的摇头都是一种赞许。我想朱古一定看出我的话是真心的。在他这样的智者面前,其实也没什么秘密可言。
这个时候,在我心底,回色尔寨和见丹朱都变得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反而成了做一件什么样的惹俄给丹朱。好像那件惹俄,也是给自己的礼物。
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对朱古说:“我想向您要个东西。”
朱古问:“什么东西?”
我说:“我要点绿海螺做的颜料,够一件惹俄所需就行。”
朱古笑了:“好吧。你会做出一件好惹俄。”
14
丁卫国问:“那件惹俄做好后,送给丹朱作最后的礼物?”
背影说:“也算给自己的礼物吧。因为,这也是了却我的心愿。”
丁卫国问:“回朱古身边以后,你打算出家吗?”
背影楞了楞说:“也许吧!”
他们无声地走了一会儿,丁卫国问:“你带着海螺绿颜料?”
背影说:“背着呢,不多。”
“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见到丹朱之前,我不会停下脚步。”
“丹朱会不会后悔没等你?”
背影沉默良久,说:“我不要她后悔,后悔让人伤心。”
丁卫国点点头,问:“你想好了怎么缝制这件惹俄吗?”
背影说:“我一路上都在想,没完全想好。”
丁卫国突发奇想,把画册里见过的疯装的胸襟式样说出来,问他:“这样做,你觉得怎样?”
背影听得很认真。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才说:“本来我也想对惹俄做些改动,但没想过要改这么多。”
丁卫国歉意地:“对不起,我是外行,你还是自己琢磨吧。”
背影说:“其实你说得也还行,只是海螺绿用得少了。我身上的颜料,够染一丈毪子呢!干脆后背、肘部和袖边都镶上绿毪子。”
丁卫国说:“好啊!索性让它更抢眼。”
背影呵呵笑了:“可是这样一来,它好像不是一件惹俄了!”
丁卫国第一次听见背影的笑声,清朗如今夜的月光。
丁卫国说:“那就给它一个新名字吧!”
背影点点头,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
丁卫国说:“要不叫它疯装吧,疯子的服装!”
背影疑惑地:“咱们刚见面时,你好像提过这个名字。”
丁卫国一愣:“没提过吧?”
背影说:“我不会听错的。不过,可以叫疯装。”
丁卫国说:“也许别人不会喜欢这个名字。”
背影说:“不用所有人喜欢。我觉得丹朱会喜欢。”
这时,头顶的月亮向西偏斜,东边的天际洇出一片朦胧的紫光。丁卫国冲着背影说:“天快亮了!”
背影抬手指向出现在前面的黑黝黝的山谷:“是啊。进了谷地,没多远就是硕曲河,顺河边的山路走上半天,就到丹朱那了。咱们就此分手吧!”
丁卫国说:“我们不是都要去硕曲吗?不用分手的。”
背影疾步前行,把丁卫国远远甩在身后,后面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我等不了你,我得抓紧时间忙完我的事,回头去赶朱古他们。我们要去凉州见蒙古王爷呢!”
丁卫国站下来,看着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突然,一束绿光透过他的牛皮褡裢,在虚空里射映出一个幽灵般的海螺轮廓。
背影从丁卫国的视线里一消失,刺骨的寒气便从四方袭来,像是一路跟过来终于逮住机会现身。他知道扎然白马已经带走了他那条温暖的时光之路和路上的风景,而自己脚下的路,又是刚开始冻得硬邦邦的那一条了。想来也有趣,两个同往硕曲的人,就在快到硕曲的路口分道扬镳,从各自的路上去往各自的硕曲。
天亮了,远处初阳照亮的雪山上,晨风卷起一阵迷蒙的轻雾,雾气中闪耀着五彩的光晕。
丁卫国一动不动站在雪原,手脚冰凉,不由打了个喷嚏。喷嚏一打出去,雪山顶的五彩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在阳光里缤纷如花,最后,汇成一条彩瀑从半空里倾泻而下。
他想,这就是大自然的疯装。
想着想着,他感觉眼睛有些睁不开,阳光在慢慢闭合的眼皮上照出一片殷红。赶了一夜的路,这一放松下来,深重的困乏几乎就要让他瘫在原地了。
照在身上的阳光慢慢有了热度,丁卫国的手脸像针扎一般刺痛,双腿也灌了铅似的沉重。他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惊异地发现户外服开了几个口子,像是被树枝挂破的,也像是岩石磨破的,几缕外露的棉纱裹着泥污。脚上开裂的大头鞋里,指头都冻麻了。
这是怎么啦?昨夜月亮那么好,天气那么温暖,道路那么平坦,怎么就把自己走成了这样?
他抬手使劲拍额头,拍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确定不是在做梦。那么,昨夜的经历才是一场梦么?背影的故事里,杰齐朱古说过梦也是一种人生。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人生也像梦的拼凑。
他把凉透了的双手放到嘴边,边搓边哈气。指缝间漏出的气变成了白雾。他看见那个玛尼石拓片般的影子,晃晃悠悠从高空里往头顶砸下来。他感到一阵晕眩。
15
丁卫国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眼睛所能看到的天花板,吊灯,墙壁,都是崭新的。床边的输液架上,喷着“硕曲县人民医院”几个红字。阳光透过乳黄色的窗帘把屋内烘得暖乎乎的。一只麻雀扑棱棱飞到外窗沿上,隔着窗帘朝病房里唧唧几声,又嗖地飞走。
靠在床边看书的沙雅·益西把书合上,对丁卫国说:“嗨,这回是不是真醒了?”
不等丁卫国回话,他又说:“你都醒好几回了,只知道吃东西和方便,话都不说一句又睡。”
丁卫国问:“这里是硕曲?我们怎么在这儿?”
沙雅·益西怔了怔,猛地跳起身来冲着病房外喊:“医生,他说话了!”
不一会儿,病房里冲进几位白大褂。最后面的是一位眼镜医生,刚进门就扯着嗓门问:“他真说话啦?”
从他的语气,丁卫国知道自己在这医院里,是医护们都熟悉的病人。而且,自己开口说话,是医院的一件大事。至少,是一个新闻。
病房里又陆续进来些人,其中甚至有穿着病员服的。他们围住病床七嘴八舌。
像是为了向众人证明丁卫国真说话了,沙雅·益西大声问丁卫国:“你感觉怎么样?”问完,屏住呼吸盯着丁卫国的脸。
人们也都静下来盯着丁卫国。
丁卫国舔了舔唇说:“我很好。”
一阵欢呼之后,白大褂们赶走闲杂人,围着丁卫国忙碌起来,有问话的,有翻开他眼皮往里面打灯看的,有拉开他胳膊测血压的。忙完,眼镜医生对沙雅·益西说:“我没说错,他的身体好着呢,只是嗜睡。这在医学上,是极度疲劳的表现。”
沙雅·益西握住他的手,连声示谢。
丁卫国说:“我还想睡睡。”其实他一点困意也没有,这样说,只是想清静下来,把所有事都捋一捋。
沙雅·益西急了:“你都睡三天了,还没够?别睡了,我有好多事要问你呢!”
眼镜医生制止沙雅·益西:“你别吵,不能让他太费神。他已经正常了,再睡睡也无妨。”
沙雅·益西动动唇,又吞吞口水。看来,忍住想说的话对他来说并不容易。
医生护士们都离开了病房。丁卫国闭上眼睛,让思维回到米亚草原。他发现自米亚草原上那阵晕眩来临,一直到在硕曲县医院里苏醒,之间没有任何记忆,脑子装满的,全是背影和他讲的故事。他定定神,从离开那个破败的道班开始慢慢回忆,仔细梳理细节。和背影相遇之后的事,每一处他都刻意重想一道,不愿有任何遗漏。他知道那些事如果被自己遗忘,就意味着将从这个世界消失。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背影还没结束他的时空之旅,会在下一个草原或路口,把他的故事告诉下一个邂逅的人。
窗帘上的一朵大牡丹,把投影铺到丁卫国胸口的被子上。丁卫国产生了一个错觉——才分手不久的背影,正枕着那个装有海螺绿颜料的羚牛皮褡裢,躺在另一个有着牡丹花窗帘的病房里,等待一个最好的醒来时机。
沙雅·益西看见丁卫国的眼皮在动,便说:“别装了,起来说话。”
丁卫国睁开眼睛,问他:“你怎么到了这里?”
沙雅·益西说:“你离开省城后一直没给我消息,我也联系不上你。后来听说古鲁雪山这边大雪封路,担心你出了意外,没参加北京画展,连夜赶了过来。”
“怎么找到我的?”
“我向硕曲公安报警,硕曲派机具疏通了大雪封住的道路,还出动了几十名公安和民兵协助我寻找。我们在道班发现了你的车,又从道班班长那里获悉了你的去向,于是兵分几路,在米亚草原上四处寻找,最后才在草原和山地交接的地方找到你。”
“就我一个人?没发现别人?”
“荒郊野岭,除了你,还能有谁?我们要迟找到你一个小时,你即便不冻死,也一定被狼吃了。”
“我昏迷了?”
“我不知道那叫昏迷还是昏睡,反正神志不清,衣裳褴褛浑身泥污,像个流浪汉。”
“怎么会这样?”
沙雅·益西起身把病房门关上,说:“我也正想问你呢!昨天,医院里的一位硕曲病人告诉我,你可能是被野外游灵藏匿了。”
“哪有什么游灵?我不过是在米亚草原上走了一夜。”话虽这样说,但丁卫国分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沙雅·益西的神色变得紧张:“你确定只是一夜?”
丁卫国说:“是啊!”
沙雅·益西说:“从你离开道班进入草原到我们找到你,已经有三天三夜了!”
丁卫国一惊:“三天三夜?”
“是啊!那位硕曲病人还说游灵从不害人性命,以前硕曲也有和你一样失踪多日回来的人,有人身上还莫名其妙地多了珊瑚项链翡翠戒指什么的,据说是游灵送的礼物。”
丁卫国下意识地摸摸颈子,又看看手指。
沙雅·益西笑了:“我早查看过了,什么也没有。”
丁卫国问:“你相信有游灵吗?”
沙雅·益西抠抠头:“怎么说呢?反正最后找到你的地方,之前我们也去过,连脚印都没发现一个。看到你躺在那里,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有,三天时间,都不知道你吃喝了啥,背包里的干粮一口没动。这个,你怎么解释?”
那只麻雀又飞到窗沿上,这回,它没有鸣叫,静待着,像是也想听听丁卫国怎么说。
丁卫国说:“我要是告诉你,我只是和一位古人同行了一夜,他不像什么游灵,是和你我一样的人,你会信吗?”
沙雅·益西点头:“眼下,你说什么我都信!我就当你进入了多维空间。”
“我遇上了七百年前的疯装大师扎然白马,不过他还没做出疯装,正去往做疯装的路上。我还给了他建议。”
“你是不是想疯装想得魔怔了?”沙雅·益西似乎忘了刚才还在表态相信他。
丁卫国想了想,说:“没准他还真是个游灵呢!”
沙雅·益西摆手阻止他:“别说了,我瘆得慌!”顿了顿,他又说:“如果真有时空穿越这回事,你们谁才是穿越者呢?”
丁卫国想了想说:“应该是我吧!我不是失踪了三天吗?”
他们相对陷入沉思。
丁卫国拍拍沙雅·益西的手背,打破沉默:“我也弄明白了海螺绿是怎么回事。它是自由的象征,专利属于远古海洋和喜马拉雅山。”
沙雅·益西愣了愣,说:“什么疯装海螺绿,现在对我来说都分文不值,我只要你平安健康地跟我回省城。”
丁卫国听得眼眶湿润。沙雅·益西起身刷地拉开窗帘,亮晃晃的阳光倏地涌入,像早就在窗外等得不耐烦。窗沿上的麻雀惊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
丁卫国说:“你还记得你说过疯装内衬上的藏文里,有一句不明意思的话,其中有个男人名字丹朱吗?”
“当然记得。”
“丹朱不是男人,是女人,是扎然白马的情人。”
沙雅·益西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丁卫国说:“扎然白马告诉我的!”
沙雅·益西拍着脑门说:“天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硕曲朋友说一位研究古藏语的专家破译了那句话,意思是:给我最爱的姑娘丹朱的礼物。”
丁卫国说:“那句话翻译得不一定准确。或许应该是:给自己和心爱的姑娘丹朱的礼物。”
沙雅·益西问:“为什么?”
丁卫国没回答他,只问:“杠色寨在哪里?”
沙雅·益西指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山影,说:“在那个方向。”
丁卫国恍惚看见山梁上一片接一片的马尾松林间,一个奔波的背影时隐时现,羚牛皮褡裢上的毛坠子一晃一晃地反射着阳光。他躺不住了,迫切地想从病床上起身,追上背影,和他一起抵达杠色寨,看他飞针走线缝制疯装,看他把做好的疯装捧在手上走向丹朱,走向他必须作别的爱情。如果可以,他还要和背影一道,像举一面旗帜般举起疯装的斑斓,举起连着七百年时光的痛苦与幸福、羁绊和自由,然后,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走进各自的旅途。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第8期
洼西彭错,笔名洼西,藏族,1972年生,四川乡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华散文》《芳草》《长江文艺》《西藏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乡城》《失落的记忆》,长篇纪实文学《雪山赤子毕世祥》(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