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加短篇小说:猫(万玛才旦 译)

《民族文学》2003年1期 才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2023-09-03发布

每当谈起猫的故事,我就会想到猫的本性。猫是一个性情温和、喜欢洁净的可爱动物。猫在清洗自己的脸庞时,通常会躺在火塘边或热炕上放松身体,用薄而柔软的舌头先舔舔爪子,再用爪子洗脸,反复舔反复洗。这样重复许多次之后,才停止洗脸,将头靠在火塘边最暖和的地方,嘴巴伸向前方睡大觉。

猫有很多故事。它和看门狗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争议,后来经过人的调解之后结局为猫可以随心随欲地安睡在热炕之上,而狗却落到了脖子上套着铁链看门的下场。又一些故事中说,猫是虎的师傅,虎的狩猎的技艺,虎的十八般跳跃的本领等都是猫给传授的。

猫虽有着十分锐利的爪子,但平常深藏于皮毛之间,别人无法看到。每到紧要关头,那深藏于皮毛之间的利爪就会暴露无遗,同时会龇着老虎似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这时,别说是大小跟它差不多的动物。就是比它大出几倍的看门狗也奈何不了它。

猫有它自己的本性。它在捕捉老鼠时才会不失时机地使出老虎的跳技、老虎的利齿、老虎的锐爪。尤其是它非常喜欢玩“游戏”。那是它表现跳技、利齿、锐爪的一种方式。弱小的老鼠一旦从猫的爪子间逃脱就会一刻也不停地逃跑。跑出一段距离之时,猫会十分敏捷地跳过来将其压在爪子下,然后松开爪子让它跑,又跳过来将其捉住。老鼠跑得越快,猫就会越兴奋。和老鼠的距离越长,它就越能充分地显示自己跳跃的本领。最后,当老鼠变得精疲力竭一动也不动时,就用右爪子一下子将其扔到左边,又用左爪子将其扔到右边,然后用双爪抛向空中,在未落地前用嘴接住。这样玩弄得心满意足之后,才一改前面温和的性情,用又长又尖的牙齿一下将其咬死,然后将其吞食。

猫是食肉动物,又属家养的野兽类。由于和人的亲密相处,人和猫之间有着许多共同的生活和不同的本性。猫还会念“六字真经”……

我们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会养一头犏母牛。由于猫喜欢喝奶子,因而女主人挤完奶后总会留给猫一份奶子的。这户人家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虽然母牛每年都会产一只牛犊,但母牛后面的牛犊却会不见踪迹。每当母牛快要产犊时,主人就会把母牛领向牛圈边上的土炕旁,然后将刚刚产下的牛犊推到里面,将牛犊身上粘糊糊的羊水抹到自己衣服的下摆、肩膀和袖口上,赶快走到母牛的前面让它舔,并且用手抓挠母牛的脸部和背部,显出很亲切的样子。当母牛忍着全身的疼痛站起身时,主人不会让母牛回头看一眼就领向牛圈。

刚刚产下的那只牛犊很可爱。它虽来到这个世上不久、对这个世界很陌生,但它似乎能感觉到自己有一个母亲,而且似乎还能感觉到母亲能给自己奶吃。它缓缓睁开黑亮而机灵的双眼,用薄而柔软的舌头舔了舔光滑的嘴巴周围,支起颤巍巍的四肢准备站起身时却因前肢撑不住体重而跪倒在地。这情形似乎正表明了它想急于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尝到一口鲜奶。

母子亲情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母牛虽然舔着主人衣服上的粘液,而心中却在想着自己的小牛犊。由于想念自己还未曾谋面的小牛犊,因而它竖起两只耳朵,对着牛圈边发出了几声“哞哞”的叫声,希望从自己骨肉中分离出来的小牛犊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土坑中的小牛犊还未站起来。现在,主人和孩子们围着土坑看小牛犊,小牛犊也用黑亮而机灵的眼睛望着坑边的主人和孩子们。它似乎感觉到了这些家伙中没有自己的母亲,因而又一次企图依靠颤巍巍的四肢站起来。这次它只是弯了一下前肢并未到下去。这样连续支撑了三次之后,才算是彻底站起来了。但是正当它准备迈出脚步往前走时,它只是晃动着四肢迈出一步就又倒在地上了。这一步是小犊牛来到这世上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想跟随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迈出的第一步。孩子们望着小牛犊的样子哈哈大笑着,兴奋地观望着。

这时,主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一个箭步跳进土坑里,用右膝压住小牛犊的肚子,双手用力地捂住了小牛犊光滑的嘴巴。主人虽无猫的机警、猫的跳技、猫的利爪,但那只小牛犊的肚子眼看着就鼓起来了,一会儿之后抽搐着的四肢便一动不动了。那双黑亮而机灵眼睛里滚出了几滴清亮的泪珠……

晚上,母亲的前面立着用小牛犊的皮和草伪装起来的假牛犊。母牛用它那宽大而粗糙的舌头使劲地舔着假牛犊,而女主人则坐在母牛的右侧,两腿夹着奶桶挤奶。浓浓的牛奶“唰唰”地落向奶桶,奶桶中激起一阵阵小小的白色水花,一股浓郁的奶香在四周飘散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之时,这户人家的灯光也越来越亮了,火塘中旺盛的火焰使整个屋子如同白昼一般明亮。那新鲜的奶子倒进锅里没一会儿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女主人给家人每人盛了一碗奶子后便坐在了火塘的下侧。今晚的奶子不同于平常有一股奇特的香味是因为这是刚刚产了牛犊的母牛奶子。这种奶子叫“初乳”。这种牛奶不仅能充饥解渴,而且味道十分可口。这样的口福每年只能享受一次,因而今晚这户人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黑暗之中,虽然看不到小牛犊黑亮的眼睛,柔软的舌头,光滑的嘴巴,但母牛用舌头舔假牛时发出的“嗤嗤”的声音,时而传出的“哞哞”的叫声却清晰可辩。

无法准确的说出已经过去了多少年,现在那头犏母牛老的连牙齿都不剩一颗了。这年,女主人得了一场重病。主人想着请位经师念念经兴许能治好女主人的病。

他家贫困的境况虽不容请位经师到家里,但他的阿爸智华君尼和经师是狱友,因而经师也不会太讲究排场。智华君尼和经师虽是狱友,但他俩入狱的性质是不同的。经师的罪名是“剥削人民群众”和“牛鬼蛇神”,而智华君尼的罪名则与之不同。他是在全国人民向社会主义大步前进的道路上,未能肃清资本主义的流毒,贩卖玉石珊瑚,戴上“投机倒把”的帽子锒铛入狱的。

智华君尼虽在国家政策不允许的情况下,不顾个人安危倒买倒卖,但如今除了那时他用三百五十块大洋换来的珊瑚项链之外全部充公了,因而他家在村里属于贫困户。

那串项链是智华君尼从拉布楞寺买来的。那时从他们家到拉卜楞寺需要走七天的路程。智华君尼将七头犏母牛换得三百五十块大洋揣在怀里正往回走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

“阿若,喂---”

智华君尼转回身时,发现那时一个喇嘛。

“要不要珊瑚?”

“要啊!我老婆正好没有珊瑚。”

喇嘛从怀里摸出一串珊瑚项链递给智华君尼看。珊瑚是一串上好的旧珊瑚。这种珊瑚因颜色鲜红而称之为红珊瑚,但也有白珊瑚。智华君尼一看见那珊瑚项链就喜欢得不得了。他熟练地将那串串在一起地四条珊瑚项链在食指和拇指间像念经的人拔弄念珠似地数了一遍,发现正好有七十颗珊瑚。

“你要多少?”

“这是死者的供物,不能讨价还价,就给三百五十块大洋,怎么样?”

他的褡裢里正好只有三百五十块大洋。这是用七头犏母牛换来的。怎能拿七头犏母换取一串项链呢?但他转念一想往后很难再遇上这样的珊瑚项链,就又有些舍不得了。他想跟喇嘛来一番讨价还价,但想起这串项链是死者的家属给死者的供物,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转念又想,背着这一褡裢大洋回家,若是遇上博拉阿确地方的盗贼,那还不是一场空吗?因而他就下定决心用这七头犏母牛换得的三百五十块大洋买下了这串珊瑚项链。他掂量了一下这串项链的重量,比那些大洋轻多了,因而私下里不免有些高兴,但他还是担心能不能将这串项链安全地拿到家里。他提心吊胆地走了七天七夜,终于安全地到了家里。

这串项链成了智华君尼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他把这串用红布包着的项链给了他的老婆。他的老婆虽不能说从未见过这样的项链,但就连借别人的戴一回的经历也没有过,她戴上项链用手轻轻抚摸着,脸上浮出一丝红晕,向智华君尼频频送去秋波。

华智华君尼盯着老婆胸口的项链发呆。他的视野中一个穿领口镶豹皮皮袄的小伙子在快到寺院时翻身下马,直接走进僧舍,在自家供奉的经师面前双膝跪地,从怀中取出自己面色苍白、头发蓬乱、身穿破皮袄的老婆的珊瑚项链作为供品献给经师,说“尊贵的经师,这串项链您一定要交给我那可怜的老婆的亡灵。“小伙子的这句话中没有丝毫的虚伪和造作,也没有丝毫的吝啬。

老婆看到这情形,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有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结果她没有发现什么,但她的丈夫依然在那儿发呆。她就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了几下,他才打了个寒颤从幻景中收回了思绪。

这时,他又想起了死者的供物。他掐着手指算来算去,结果发现每颗珊瑚花去了五块大洋。他的心头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吝啬感和后悔感。他马上跑到经师那儿算卦。经师先将念珠拿到头上,吹了一口气,再用两指掐住念珠的两端仔细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没过多处,便发生了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智华君尼和经师被同时打到了。戴着红袖章的小伙子对着智华君尼说;“你这个反革命分子,你到底干了多少欺骗人民的勾当?老实交代!什么?不说?好,那就别怪我们小将们没有人情味!”

红卫兵们虽无猫的跳技、猫的利爪,但他们用一根很长的黑绳绑住他的双手大声问交不交代问题,然后又将他像个蜘蛛似的吊在屋檐上再问交不交待问题,但无论怎样也没问出什么结果来。一些人气急败坏地将两袋沉重的沙袋绑在他的两条腿下使劲地摇晃,一些人在用拳头打他,一些人在哈哈大笑,其余的人则兴奋的观望着。不论怎样,他没有说出那串项链藏在哪儿。最后,红卫兵们无可奈何地把他送进了监狱。那之后,智华君尼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今天是邀请经师到家里的日子。主人想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想出该拿什么来招待经师。今天一大早主人站在犏母牛跟前首先挠了它的额头,然后又摸了摸它的后背,最后才解开它的鼻绳领向院子里。领到院子当中,主人将早已准备好的长长黑绳换成两个环套在了犏母牛的两条前腿上,又将绳子绕着后腿向左绕了一圈,然后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猫一般敏捷地跳到犏母牛的右侧猛地一拉,这头比大出几倍的牛就轰然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将犏母牛的前后腿紧紧地绑在一起了。他拿来一条细而结实的绳子紧紧缠住牛的呼着热气的嘴巴,将绳子的一头栓在牛的前腿上,又紧紧地拉住了牛的另一头。犏母牛一下子停了呼气,腹部鼓了起来,并且在使劲地挣扎着。犏母牛越使劲地挣扎,那缠在嘴巴上的细绳就越紧了。随着缠在嘴巴上的绳子越来越紧,呼吸也就完全停止了。此时,犏母牛似乎还在幻想着用自己一生的乳牛喂养过的主人、女主人、孩子们能过放过它。但孩子们使劲压住它鼓起来的腹部哈哈大笑着,主人远远地拉着那条缠住它嘴巴的细而结实的绳子,和它相处一生的女主人此刻也不见了踪影。犏母牛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泪珠,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主人虽无猫的敏捷、猫的跳技、猫的利爪,但他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牛的胸口划开一个自己拳头大小的口子,将手塞进牛的胸腔,然后抽出了血淋淋的手臂。他似乎有着比猫的爪子更加锋利、更加深藏不露的爪子。

 中午到了。主人也将一切收拾停当了。火塘里红红的火焰在闪烁不定,从锅里不断飘出诱人的肉香。院中撑开的牛皮上堆着许多像蛇一样盘在一起的血肠和肉肠。犏母牛的头和四肢蹄子随便扔在了四周。

经师到了,虽然说经师和智华君尼是同龄人,但看上去却给人一种和智华君尼的儿子是同龄人的感觉。经师皮肤细嫩,面色红润,满口皓齿,使人羡慕。他赶紧将经师迎到热炕上安座后,点燃柏枝屋前屋后地熏了一遍。顿时屋里散发出一种肉和柏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的味道。

肉煮熟了,血和肉汤也煮熟了。经师的前面放着肉、血肠、肉汤的盘子。刚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肉散发着阵阵的热气。主人将那把锋利的刀子双手递给经师。经师非常谦逊地接过刀子割下一块不肥不瘦的肉放进嘴里,然后示意大家吃。

看到经师的动作后,主人、女主人,孩子们就开始吃肉。半生不熟的血肠把他们的嘴巴弄的血红一片,而极富营养的肉肠使他们容光焕发。由于经师的到来,屋子里显得寂静一片,而从两三个煮肉锅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却使他们一家人大汗淋漓。

外面在不停地刮着寒风,暮色正渐渐吞并着周围的一切。今晚拴犏母牛的地方显得一片寂静。那是因为犏母牛已永远离开了这里,而假牛犊又不能发出“哞哞”的叫声。

经师已经念了七天的经。这七天里经师确实吃了不少的苦。经师念经时吐字清晰、声音宏亮,因而现在他的嗓子一点哑了。这些天经师反复地念诵了《白盖母禳解经》《长寿经》《金刚经》,女主人也能起身走路了。但这些未能使她康复,因而经师又算了一卦。他将那串念珠掐在保养得很好的手指间摇晃了几下,然后一下一下地掐住念珠仔细看,又将念珠贴到额头,默诵本尊密咒,仔细看了看念珠之后,使劲摇了摇头。

“经师,卦象如何?”

“经师,是不是卦象不好?”

主人和女主人一个接一个地问。经师突然惊奇地问:

“实在难以相信,那串珊瑚项链在你家有多少年了?”

老父智华君尼是1968年入狱的,因而主人在心里暗暗算了算大概已过去了30年。

“大概有30年吧。”

“噢,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如果不及时地将那串项链从家里转移出去,可能会有更大的灾祸。”

“啊?!”

对于这次占卜的结果,主人和女主人显得十分惊慌。他俩呆呆地望着对方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俩十分失望地摇晃着脑袋,叹着气。这时主人开始后悔前年没将这串项链以五万元的价钱卖给那个康巴商人;同时,也为当时由于老婆的劝阻而没能做成这笔买卖而气恼万分。

现在,经师该回去了。主人将抱在牛皮中肉、血肠、肉肠用绳子紧紧地绑住,背在了身上。

女主人将那串自己只戴过一回的珊瑚项链献给了经师。

经师伸出细嫩而湿润的手接住了那串珊瑚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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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加,笔名仁扎,编审,青海同德县人,毕业于青海民族大学藏学院,文学硕士。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青海省文化馆《藏族民俗文化》杂志社。出版短篇小说集《才加小说集》、中篇小说集《平凡人生》、历史长篇小说《吞米·桑布扎》、 诗体长篇小说《情缘》、汉译版《才加小说集》和《平凡的人生》等。学术专著有《藏传佛教寺院文化概论》《巴沟部落历史嬗变》《文学·创作·批评》等。先后获第三届、第九届《章恰尔》文学奖、第二届全国岗坚杯藏文文学奖、青海省第五届文学创作奖、 青海省人民政府第六届(新中国成立60周年)文学艺术创作奖、“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奖、第五届《达赛尔》文学奖、青海省第八届文学艺术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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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藏族,青海海南人。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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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2阅读 147 编辑:刚杰•索木东 岗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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