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篇
洛茫顿珠小时候并不叫洛茫顿珠,他小时候的名字,是他阿妈的阿爸,也就是他爷爷、咒师乌坚多杰给他取的,全名叫格桑嘉。他是他阿妈嫁到我小舅舅家的时候带过来的。在我们这里,这样的小孩被称做“秀赤”。我的小舅舅自从见到他阿妈之后,立即抛弃了自己原来的妻儿,他的妻子也就带着自己的孩子回了娘家,据说,后来我小舅舅给他的前妻赔付了两千元的补偿,如今他的前妻也带着“秀赤”,嫁到了别的村子里。村里几个愣头青年在背后骂我小舅舅是傻瓜,但村里的老人们却认为他是因为追求世间情爱,对此表示理解。总之,格桑嘉的阿妈成了我小舅舅的老婆,格桑嘉也就成了我小舅舅的宝贝儿子。并随着他的阿妈,叫他“格贝”,“格贝”是他的昵称。村里的人们也就像是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格桑嘉”一样,也把他叫做格贝。格贝比我小两岁,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所以我对他非常熟悉。
对我来说,自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州报社,在工作之余,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其中几篇小说还得到过一些杂志社和报社的文学奖励,所以,对这偏远的小地方来说,也是有着作家头衔的一个人。然而,自从我调到旅游局以后,新的单位用到藏文的机会不多,我也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汉语合汉文上。这几年,我们这里来的外国人忽然多起来了,单位上便先后送我到省上和北京的一些学校,给我创造了学习英语的机会,因为这个原因,我不得不放弃了写小说的爱好,与文学的关系也就愈加疏远了。然而,有一句话,已经忘了是谁说的,但一直记在心里,他说:“如果我们是勤于工作的,那么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这几年里,通过我个人的勤勉,福运和好事接踵而来,仕途亨通,我坐上了州文联主席的座椅。呆在这个位置上,免不了要参加大大小小的文艺活动,每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也就经常会遇见之前的一些文友,每次遇见他们,有人便会问及诸如“最近写了什么作品?”抑或“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的经典之作?”之类的问题。也有人说:“你比我们多一只眼睛(会英语),一定要写东西!”特别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才旦杰布,如今是省上一家著名杂志《原野》的副主编,他经常真心实意地劝说我继续文学创作,从去年开始,他就像是催账一样,不时打来电话催我,逼得我有时不得不躲着不接他的电话。在这种压力之下,我又重新翻出之前经常阅读的一些文学作品,又从单位图书室里借了一些书,还到书店买了一些书,恢复了之前看书的习惯,有时一看就从晚上看到天亮。在这样的阅读之下,我越发认可“要书写自己熟悉的人和生活”这句话,每每有了闲暇,便把回忆的灯光照向自己的亲眷,照向与自己交集很深的那些人群。每每在这个时候,“洛茫顿珠”这个名字就会出现在我记忆的荧幕上,如此日积月累,这个形象也就到了不得不写的地步。
一
我第一次见到洛茫顿珠的时候,他还很小,我也很小。那时他刚刚七岁,我也才刚刚九岁。那时他还不叫洛茫顿珠,而叫格桑嘉,他的阿妈叫他格贝。
那一天我至今还清晰地记着,时间大概是农历正月廿五号。早晨起来的时候,一场大雪覆盖了坐落在山野中的这片房舍。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没顾上吃早饭,便跑到村道里,抓起地上的雪团成团,开始了打雪仗的游戏。不知道我们玩了多长时间,至今记得阿妈追过来,拽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回了家。我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我的阿爸阿妈都穿上了新衣服,正在忙着收拾什么,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我不知道底细,便问我爷爷:“他们俩要去哪里呢?”爷爷听了回答道:“好事儿啊,听说你的小舅舅把新媳妇儿领回了家,所以今天你们要到小舅舅家去,你也跟着他俩一起去,我和曲巴看家!”今年春节前后,我小舅舅的事成了我们的主要聊天话题。这里要说明一下的是,我小舅舅名叫桑智才仁,我从小就叫他小舅舅,所以,在这篇文字里也这样称呼他。读者诸君开始可能会有些不习惯,但我相信,随着故事的引领,你们也会像我一样慢慢习惯并且接受这样的称呼。每次说起我的小舅舅,我阿妈有时会黯然泪下,我一直不知道阿妈为什么要哭泣。春节前的一天,一家人围在一起正在吃午饭,我爷爷朝对着我阿妈说:“旺措吉,你家的桑智才仁还没有领个媳妇儿来吗?如果还不娶媳妇,阿妈更吉眼看着就不行了,都瘦成一把骨头了!”阿妈听了回答说:“他想法太多,谁知道要做什么。把那么好的媳妇儿也赶走了,会遭报应的,还有那么多钱……”说着,哽咽起来,一句话还没说完整。阿爸见状,便接住话茬说:“你们都不用担心能不能领个媳妇来,除了老咒师反对,好像一切都已经说妥帖了。所以,更要紧的是治好阿妈(岳母)的病。”说着,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我的外婆和出家在拉丹寺的阿克曲角(我的大舅舅,俗名叫拉钦嘉)身上。
那时,我也偶然会听听家里大人们的聊天,但多半是当做耳边风不会认真去听,即便是听了,也不大明白,于是,对我来说,毫无顾忌地疯玩儿才是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事情。然而今天,正如我爷爷所说,今天却要去一趟我小舅舅家!阿妈把那件我去年春节穿过的新衣服拿出来,为我穿在身上,便跟着阿爸阿妈朝着我们村子下首一个叫那秀的村子走去,我外婆家就住在那个村。
我们村在离玛隆州政府所在地二十公里远的地方,说一个宜农宜牧的地方,虽然田地没有多少,但草场还不错。那时,土地和草场承包到户的政策刚刚开始,每家每户都有几只牛羊、几头骡马。我阿妈就是从那秀村嫁到我们这个叫如杂的村子的,成了我哥哥曲炯扎西和我两个人的阿妈。那一天,阿妈领着我,和阿爸一起向着只有一公里多的那秀村走去。
到了我外婆家的门口,就看见我的小舅舅正把自家畜圈里的牛羊赶出来,到处都是牲畜们的牛粪、羊粪和马粪,我的新鞋的鞋掌上粘上了几粒羊粪蛋子,走起路来就感觉不那么舒服了。小舅舅看到我们来了,满脸笑容,走过来一边问候我们,一边带着我们向屋里走去。那天早晨的天气虽然很冷,但屋子里不但生了火,而且有很多人,加上火炉上的铁锅里正在散发着扑鼻的肉香,茶壶里喷散着诱人的奶香,所以,比起我家来,就显得热闹又舒服。我的外婆更吉见到我,便喊着“宝贝儿”,朝着我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并从怀里拿出好吃的糖果和好玩的爆竹,放在了我的口袋里。我说那天早上人很多,主要指坐在火炕上的我的大舅舅阿克曲角,还有几个穿着藏服的叔伯长辈,以及我的阿爸、小舅舅等。在火炕下,除了我的外婆和我阿妈,还有我阿妈娘家的几个堂姐妹。他们就像是被谁催赶着一样,不断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的,在人群中显得最为悠闲的,就是被我的小舅舅领到家里来,让我叫嘎茂舅妈的新娘,以及她带来的一个男孩儿。她娘儿俩安静地坐在火炕边上的一条白毡上,嘎茂舅妈自始至终低着头,而她身边的那个男孩儿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自始至终看着身边的陌生人。嘎茂舅妈不像我小舅舅的前妻那样面容白皙。我坐在他们身边,不时地看看她的脸,又不时地伸长脖子看看她身边的男孩儿。我发现嘎茂舅妈的脸色就像我小舅舅一样显得黝黑,而并不像她的名字嘎茂(有白净之意)一样白皙。她身边的男孩儿也很黑,不但黑,而且头很大,头上支棱着两只大大的耳朵,但脖子却很细。我心里开始瞎想,如果有一天,这细细的脖子撑不起那大大的头和大大的耳朵,倒下了怎么办!我这样想着,看着那男孩儿,我禁不住嘿嘿笑了起来,那男孩儿立刻定定地盯住了我,他的阿妈也定定地盯住了我。就在这时,我的小舅舅走过来,对我说:“你带着格桑嘉出去玩儿,村道里很多小孩儿正在打雪仗呢!”听了小舅舅的话,我急忙兴奋地站起来,就像我阿妈领着我一样,过去抓住了那个男孩儿的手,把他领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我才发现他没有像我一样留着辫子,而是把头发都剪了,可能是用剪刀剪的,头发有些长短不一。他朝着我笑了一下,他那两只支棱着的大耳朵也随之动了动,我一下觉得,这个男孩儿是一个好玩儿的伙伴。
那年春天,我上学上到了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已经习惯了到学校去了。每天走在从我们村到那秀村方向的路上,去学校上学。学校坐落在那秀村下方的阿仁村,是我们三个村共同的学校,学生也有近一百多。那时的学校不像现在这样有食堂,家长们便给自家的孩子的书包里装上一块儿有大人手掌大小的馍馍,再给每人提上一只装满了茶水的暖瓶,到了中午时分,大家都并排坐在教室房檐下的石头台阶上,自己吃着自己带来的东西。对我来说,因为小舅舅家就在邻村,有时中午一放学就跑到他家去吃午饭,特别是我阿爸阿妈来看望我外婆的时候,一定会去小舅舅家吃饭。每次去了,就可以跟格桑嘉玩耍,所以心里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可是,每次在这个时候,我的阿爸阿妈和小舅舅的脸上总是乌云密布,没有一丝笑意,所以我和格桑嘉也不敢放开了玩儿。原因是我的外婆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开始秋忙的时候,家人把外婆送到州医院住了十几天院,出院回来的时候,病情好转了许多,可是,没过两个月,外婆复又病卧在了床榻。有一天晚间,爷爷忽然说:“得了癌症算是命数到了,谁也没办法让它好转。旺措吉,不要太担心,俗话说得好‘法事坐在前面,好似给马驮驮子,法事坐在后面,就像好汉追窃贼’,所以,咱家也给更吉做一个药师佛的千供。老太太真是好福运啊,要是放在十几年前,别说是为她供灯,就是简单地弄个火祭也是不可能的!多杰才旦,你明天去拉丹寺,向阿克曲角请示一下这件事;曲炯扎西,你照常放牧牛羊,不要总是往一个地方赶;旺措吉赶快收拾几袋粮食!”说着,便一一安排起来。我一听,爷爷什么也没安排给我,便问道:“爷爷,那我我干什么呢?”爷爷听了嘿嘿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要去学校上学,所以专门把你哥哥曲炯留在家里放牧,家里里都希望你将来当上干部!你以后到了你外婆家里,不要大声说话,这样会影响你外婆的,听明白了吗?”
刚刚过去半个月,有一天早晨,就传来我外婆不行了的消息。我们家全家先后都去了我小舅舅家。到了小舅舅家,大家都在那里哭,我和格桑嘉便也一起哭了起来。哭的时候,格桑嘉的鼻涕流出来和眼泪混在一起,他伸手一擦,嘴的两边便沾满了脏乎乎的粘液,我看着都有点恶心。然而,他的阿妈却很疼爱他,有时走过来直接用手为他擦去鼻涕,有时,他看到我的小舅舅,便跑过去抱在他的大腿上,撒着娇叫一声“阿爸”的时候,我小舅舅也爱怜地用藏袍的衣襟为他擦去粘在他嘴两边的那些粘液。人们看到这个情景,便说:“看着一对儿可怜的父子!”说着就要流出眼泪。于是,我也不再管他的鼻涕,带着他去村道里和别的小孩儿们玩去了。
发生了这件事,我有时去了小舅舅家,心里就会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特别是每每经过外婆病卧床榻的那间屋子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些紧张。还有就是,格桑嘉的阿妈叫他格贝,我的小舅舅也跟着她叫格贝的时候,我心里也会有有些不自在。然而,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刚开始称呼它的时候,会有一种不适感,但是随着称呼的次数多了,慢慢就会习惯起来,甚至会变得非常习惯。所以,我也慢慢不再叫他格桑嘉,而是叫他格贝了,同时,村里他的那些玩伴们也开始这样叫他,村里的人们也开始这样叫他了。
学校快要放寒假的一天,我跟往常一样又到小舅舅家去午饭时,见到我阿爸也在小舅舅家。舅妈嘎茂带着格贝回了娘家,于是,小舅舅、阿爸和我三个人便做了洋芋糌粑吃,吃着只放了清油和咸盐的洋芋糌粑,小舅舅和阿爸聊了好多事情,其中的几句话我却没有听懂,特别是小舅舅说:“现在好了,嘎茂也有身子了,说不好就是恩重的阿妈的转世!”又说:“今年身负重孝,婚礼的事只能推到明年了。”其中根本没有明白“有身子了”和“身负重孝”等句子的意思,于是,就把这几句话记在心里,到了学校,便问比自己大的几个同学,他们也使劲儿摇着头表示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也随着下午的几节课,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回家也忘了问问爷爷。
等我长大,终于明白蕴含在这些话中的意思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小舅舅对来年的两个打算,第一件事情与来年秋天生下格贝的弟弟索南顿珠有关,另一件事情,是来年春节之后,小舅舅和舅妈嘎茂要举办婚礼。
他们的婚礼举办得算得上隆重,是一个除了有好多往嘴里吃的东西,还有许多要用嘴往外说的东西的冗长的婚礼。在婚礼上,娘家人的代表,那个腮帮子和下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叫乌坚多杰的老咒师说了好长的一段话,用到了好多谚语,其中有“人和彩礼一起,彩礼和福运一起都给了你家”等,听着这样的谚语,我心里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谚语。没想到,等到了学校,却发现这句谚语已经成了我和小舅舅之间的一个打趣的笑话。这大概是那秀村的那一帮年轻人照着那句谚语发挥而来的,他们村的几个调皮的学生故意说,那个老咒师在婚礼上说的是“两个人和彩礼一起,两份彩礼和福运一起,都给了你舅舅家了!”他们每次见到我便如此说起来,还解释说:“两个人,说的是嘎茂母子俩,两份彩礼,说的是在一件藏服上顺带了一件汉服!”还以假乱真地说,我面色黝黑的舅舅敌不过满脸胡须的老咒师,便带着格贝一起去与老咒师理论等等。说这些话的基本上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我年纪小,没敢和他们吵架,放学后,便急忙眼泪汪汪地跑到我小舅舅家,并把这些传言一五一十地学给小舅舅听,小舅舅先是哄着我停止了哭泣,接着便愤怒地说:“说这些话的主要是那个叫云丹的狗东西,看我怎么拔掉他嘴里的狗牙!”说着,左右手各自牵着我和格贝,向着村口走去。他走得大步流星,又紧紧攥着我们俩的手,等走到一个正在耙地的小伙子跟前时,我俩的手已经变得红红的。这个小伙子好像就是我小舅舅说的那个叫云丹的狗东西,只见我小舅舅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就朝着他的嘴脸狠狠地揍了几拳。这几拳好像真的把他的狗牙给打掉了,他用手护着自己的脸,跪在地上,向着我的小舅舅告饶起来,从他护着脸的手指缝里,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来,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我心里的怨愤也像是天上的彩虹一般瞬间消散不见了。
从那时候起,学校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和格贝了,可以说,我们每天的日子过得很惬意。可是,格贝好像有些有恃无恐了,每次与班上的同学发生争吵,他就跟人家打架,每次打架,还学着我小舅舅的样子朝着人家的脸上开拳,经常打得人家口鼻流血,同学的家长便去找我的小舅舅,这种事情还越来越多了。不仅如此,他还去欺负比自己年纪小的二年级、三年级的同学。这些同学难忍他的欺辱,便联起手来,也像我小舅舅那样朝着他的嘴脸开拳,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满脸是鼻涕、唾沫和鲜血混合的粘液。他就这样跑过来向我告状,我也便去找到这些打了他的同学评理,待我像涮洗肠子一样搞清事情的原委,才发现问题不在别人而在格贝自己,也就只好安慰安慰他,不了了之。可是,我的小舅舅却像之前的那些家长找他一样,去找这些学生的家长了。
就格贝来说,上小学的时候,人们都没有印象他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村内村外和近亲远亲也没有这样的印象。提起格贝,人们喜欢提及的事情有这么几件。一件是,格贝升入三年级,一个学期结束后放了寒假的某一天,他和几个伙伴跟着村里的几个叔叔辈的人去放羊,几个长辈便给他们教了几首拉伊。格贝学会了拉伊,晚上回到家里,恰好是他的姥爷,那个大胡子的咒师乌坚多杰来探望格贝和嘎茂舅妈母子俩。晚上,家人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格贝的弟弟索南顿珠早早就睡着了,格贝听着大人们聊天,听着听着也开始打瞌睡了。第二天早晨,一家人正在吃早饭,格贝好像想起了什么,两只招风耳忽然动了动,用一个拉伊的调子唱了起来:“看上去大路很平坦,走过去腿脚难忍受,看上去姑娘很好看,闻上去身上有狐臭!”舅妈嘎茂听到了,一时变得不知所措,拿起火炉旁的拨火棍朝着格贝又黑又大的头部狠狠抽了过去,打得格贝泪水混着鼻涕,鼻涕混着口水,大声地哭了起来。格贝的爷爷,咒师乌坚多杰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出了院门匆匆地走了。对我的小舅舅来说,这事儿更是一件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情,他也急忙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的岳父追了过去,在村道与他家门前的小路相连接的地方,他终于追上的自己的岳父,他请求岳父在家里多住两天。此时的岳父羞愤难当,浑身抖动不已,比起此前在我小舅舅的婚礼上口若悬河,谚语不断的样子,这会儿他都说不出话来:“你,你两口子是怎么教育儿子的?这,这样的家里,有人还敢进去吗?还,还说在家里多住两天,多住一小时都不可能!这孩子现在学坏了!我把这母子俩交给你了,怎么对待他们你自己看!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你赶快回去,回去把我的褡裢拿出来!”说着,一屁股坐在路边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这件事情,还是在格贝为主的几个半大孩子掘了阿仁村的一个旧坟,晚上几个小孩都在被窝里大便失禁,我的小舅舅这才向我的阿爸偷偷提起来,我也是那时候才听到的。
那天,我小舅舅的妻子,舅妈嘎茂的父亲,大胡子咒师爷爷匆匆逃出他家家门之后,我小舅舅还是极力护着格贝,就像利刀斩皮绳一样忽然隔断了与别人家的往来,然而,重新像接皮绳一样开始与大家来往,是因为人们给我小舅舅背上了黑锅。村民们私底下说我小舅舅桑智才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慢慢长大,就开始不待见格贝了。其实,冷落格贝是我小舅舅和舅妈嘎茂商量之后确定下来的。然而,每天给格贝脸色看,格贝便时时躲在一边,眼珠子乌溜溜地转动着,两只耳朵支棱着,细细的脖子看上去都没办法把大头撑起来。看着这副可怜的样子,舅妈嘎茂于心难忍,不得不对自己的丈夫说:“对他轻松一点吧!”我小舅舅也便收起脸上的表情,偶尔的,还说一声:“这黑小子真可怜啊!”,说着,去摸摸格贝的头。可就是在给了他好脸色的这期间,格贝又出了一件大事儿,那便是我上面已经提及的掘坟的事情。
这座坟墓在那秀村到阿仁村的要经过的一片散漫的山岗上,他们去掘坟的时间是格贝升入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他们一共四个人,其中一个叫索南拉干的,知道这座坟墓里有一些铜钱儿等一些旧物件,格贝知道这件事情后,便把几个人组织起来,每人从家里带上铁铲等挖土的工具,没有走村边的道路,而是从村子一侧的山岩下爬到那里,等他们到达坟墓前时,离午时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葬在这座墓中的尸体,好像是十几年前就埋葬在这儿了,他的子女或后人刚刚为他上过坟,坟墓前的供桌上放着糖果等供品,他们先是吃了这些东西,接着便二人一组,轮换着开始挖坟墓。他们以为,往下挖一米左右就会挖出棺材来,只要挖出棺材,就可以得到铜钱等很多值钱的物件儿,只要得到这些,就可以到县城去吃面片子。可是,他们一直挖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也只挖了到他们膝盖深的地方,这才注意到在他们上方的阿尼达桑神山高高地屹立在那里,浓密的乌云笼罩着峰顶,忽然间电闪雷鸣,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几个人害怕淋了雨,便各自拿着铁铲等工具,沿着公路回到了家里。
那天晚上,洪水爆发,汹涌的大水冲走了遗落在外面还没来得及赶回畜圈的山羊,传说,那四个去掘坟的孩子也各自在家里大小便失禁,拉了一床。特别是那个叫索南拉干的,当天晚上就送进了医院,经过诊断,却查不出是得了什么病。又去寺院里诵经做法事,十几天以后才回到了家里。为了这件事情,那秀村和阿仁村之间还发生冲突,差一点打了起来。这座坟属于阿仁村一个人丁兴旺的人家,当他们发现坟墓被掘,便冲到那秀村里来,质问为什么要把他家好好地祖坟给掘了,是不是故意扎茬儿闹是非。面对这样的场面,那秀村的几个知事的老人只好出面,一方面帮助人家对坟墓进行修复,另一方面把那几个与掘坟事件有关的人家组织在一起,紧急商量如何平息这一事件。经过一番商量得出的结论是,参与了掘坟的几个孩子的家庭,每个家庭给人家赔付一千元现金。四户人家忽然要给人家赔付一千元现金,有的人家有这个能力,而有的人家没这个能力。老人们经过商议,决定让各家的亲属帮助解决这一问题。那秀村也接受了这一办法,也就平息了年轻人们准备用武力解决此事的端倪。阿仁村的年轻人认为,这事儿是村里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干的,他们是怎么去的,他们的家人并不知情,家人知情的是,四个孩子回到家里,当晚便在各自床上大小便失禁,特别是那个叫索南拉干的还得了一种怪病。我小舅舅经过审问格贝,搞清楚了此时的前因后果,依据这一结果,老人们经过商量,迎接了阿仁村这户人家前来质问的人们,因为处理及时,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个村子之间依然和好如初。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我的小舅舅便对他的妻子说起了心里话:“格贝越来越调皮了,咱夫妻二人一定不要给他好脸色看,一定要教育他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丈夫的提议,一如以前一样得到了妻子的一致赞同。自此以后,大家所看到的,便是继父与生母对格贝的严厉管教,他们严厉的目光时时像箭簇一样射向格贝身上。
不论是外村还是本部落,人们都觉得格贝的头越来越大,脖子越来越细了,不仅如此,那两只耳朵也越来越往外支棱着,脸色却越来越黑了,看上去,整个身体都好像越来越萎缩了。看着他可怜的样子,他的阿妈嘎茂的心首先软了下来,看着嘎茂忧虑重重的样子,我小舅舅的心也软了下来,两口子开始对格贝表现出亲昵的举动,继而家人和邻居也对格贝的态度好了一些。
有了太多亲昵友好的境遇,沉睡在格贝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好的因子慢慢地变得枝繁叶茂起来,另外一种破坏性的果子正在他身上悄然生长起来。
这个果子不但影响到了那秀村,甚至影响到了曲桑公社、玛隆县以及整个玛隆州。说起这件事情的起因,皆于他手中的一盒火柴有关。
这是在格贝升入五年级那个学期刚刚放了寒假不久的的某一天发生的事。他身上背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当天要吃的东西和一只装满了茶水的瓶子,还有一本《格萨尔》史诗部本《大食财宝宗》和一盒火柴干着自家的牛羊去放牧,那时,属于村里公共财产的草场还没有开放,格贝便赶着牛羊到了草场下方的山沟里,继而又越过铁丝网进入草场一直往高处走去,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就来到了可以把这条山沟里的一切一览无余的一座像宝瓶一样的山坡上。他便躺在山坡上,开始看他带来的那本书,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就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他站起身来,站在山坡的一角看了一眼自家的牛羊。他看到那群羊爬到了半山腰,散乱地在那儿吃草,而那几头牛和毛驴等大牲口也在山沟边上,便复又回到刚才躺着的地方,拿出布袋里的馍馍和装茶水的瓶子开始吃午饭。这时候,瓶子里的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太阳也不像上午那样明媚,几多散乱的云彩不断地翻滚着,等他吃完午饭时,不由打了一个没有来由的冷颤。他受不了这股寒冷,便产生了点一堆火烤烤火的念头。他向着周围看了看,便看到在山腰上有几簇干枯的刺灌木,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些刺灌木走去。到了刺灌木边上,更是毫不犹豫地拿出火柴,把其中比较大的一簇刺灌木点燃了。山山上点燃的野火一点儿也不像在家里点火,不但燃烧起来很凶猛,火苗会不断地随风飞舞起来,点燃近处的干草。你把这边的火苗灭了,另一边却冒着烟燃烧起来。格贝就这样不小心点燃了草场上的草,他急忙脱下自己还算崭新的衣服,奋力扑打着火苗,但大火没有被扑灭,不大一会儿,村里的草场上,每一条山坡和山沟里到处都弥漫着烟火。这时,村民们见到草场失火了,急忙拿着各种灭火用的家什赶来灭火。当他们到达火灾现场时,格贝就像是《霍岭大战》中的晁同叔父一样,藏在草场边上一条沟中的一个旱獭洞里,因此,谁也没有发现是谁让草场失了火,也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人们担心的是,离这里只有几公里远的神山阿尼达桑山麓的那片野森林失火。但这件事情立刻让公社的干部知道了,不仅如此,也穿到了玛隆县和玛隆州上,他们不但通知了如杂和阿仁两个村子,也通知了处在半山腰上的吉隆(格贝阿妈的老家,此村与那秀村的草场相连)等村庄,让这些村的村民各自拿着灭火的家伙,分成小组加入了灭火的工作之中,由于灭火的人多,加上随着山势渐渐变高,几天前落下的一场雪还没有消融,天黑前,这场火灾就被扑灭了。
等到火势完全被控制后,聚集在这里刚刚参与了灭火的人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说起了是谁引发了火灾的话题。在大众的眼里,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可以遮掩起来的秘密,人们三言两语,彼此推理佐证,不大一会儿,犯罪纵火的嫌疑人就指向了我小舅舅家的格贝身上。格贝的阿妈听了人们的推断,立刻哭了起来,说:“这个该死的,我一定不让他活在这个世上!”,说完了,继续无奈地哭着。大家劝说着,等她的哭声消停下来后,我的小舅舅和其他几个人把她送回了家里,村长和另外一些人向那些从别的村赶来的人们表达着感激之情,把他们送走了。村里的小伙子们为了防止死灰复燃,正在安排再次去巡查失火的草场。
我的小舅舅搀扶着嘎茂舅妈到了自家庄廓的门口,看到格贝早上赶出去放牧的牛羊都拥挤在院门边上,院门上的锁也是打开了。二人见状,一时怒从心起,加快步子就进了院门。在院子里,格贝就像是逃离战场的一个逃兵,那颗大大的脑袋耷拉在胸口,那两只大大的耳朵支棱着,也不敢看父母二人的脸,定定地呆立在那里,一看就知道纵火草场的就是他。嘎茂舅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声叫道:“这个该死的家伙,差一点儿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桑珠啊,你把他杀了算了!”正在气氛和羞辱之中的我小舅舅,冲上去朝着格贝的腮帮子狠狠揍了一拳,随着“啪”的一声,格贝就像是一棵树桩一样倒在了他们夫妻面前,倒下后半天没有动静。
“你真的把他打死了啊。我的宝贝!”过了没一会儿,嘎茂舅妈忽然哀嚎了一声,冲过去抱住格贝,接着便掐人中,拍头顶,一阵忙活之后,格贝醒了过来。醒过来后,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眼泪和着鼻涕哭叫,而是不断地眨着眼睛。嘎茂舅妈看着格贝的样子,大声叫道:“这东西都让我的心从嘴里跳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说着,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可能是急了,朝着格贝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进屋躺在了土炕上。
从那时起,可能是伤及了格贝的一根神经,他开始无休止地眨起了眼睛,同学们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电子表”,没过多久,格贝就听到了自己的这个新绰号,他便挺着大头,伸着脖子,支棱着耳朵,眨着眼睛,先后与五六个同学打了架,自此,他的这个绰号慢慢从校园里消失了,并没有像他后来的绰号“洛茫顿珠”那样四处传扬。
二
格贝考入州民族师范学校的时候,我刚刚升入初三年级。报名登记的时候,写了他的全名格桑嘉,老师和同学们起初也是这样叫他的,然而,藏人似乎特别喜欢叫人的昵称,或者说,昵称比真名叫起来更加顺口一些,那时候,有几个同学也是从我们当初的小学校考来的,他们先是叫了格贝这个昵称,继而学校里的许多师生也跟着我们叫他格贝了。
格贝的数学稍微差一些,藏文和汉文都不错,特别是藏文水平,几乎能和我们相比,在他们班里可以排到第三四名,他喜欢看一些民间文学的书,把其中一些自己喜欢的句子记在笔记本上,有些句子还被熟背于心,因此,班主任老师有事业夸他几句。他便不停地眨着眼睛,满脸笑容地从宿舍走向教室,再从教室走向宿舍。他们的班主任也是一个书法家,格贝便把自己学着老师写的字拿给老师看,老师看了他写的字,很高兴,便断言说:“你好好写,将来会成为一个比我厉害的书法家!”
可是,刚刚过了一年,他喜欢上了高一年级的一个女孩,他每星期都给这个女孩写一封信,让这个女孩厌烦不已,见了他就远远地躲开,也没给他回过一封信。这个女孩叫格桑卓玛,她是离嘎茂舅妈家的那个村子不远的一个村子的,也听说过格贝点火烧了村里草场的事,她认为与这样一个拙劣的少年交往,会影响她的前程。然而,格贝却哪能停下给她写信,有时一星期里还给她寄去两封信。最终,女孩儿寄给他的一样小东西彻底让他停止了给她写信。这样东西,就是在大街上廉价出售的一块电子表,这只电子手表所暗示的意思,格贝心里在清楚不过。收到电子手表后,他痛苦不已,几天没有起床。那只手表也伴随着谩骂被他扔进了厕所里。从那时起,他贪上了睡觉,有时连脸都不洗,眼角挂着眼屎就上街去了。他的行为引起班主任的不满。有一天上午,老师把他从宿舍拽到了课堂上,只见他上身穿了一件油腻肮脏的白衬衣,下身穿了一条蓝色的线裤。衬衣的扣子扣错了,使得两面的衣襟一长一短,离讲台近的几个同学还说看到他的白衬衣和蓝线裤上有虱子。班主任让他站在教室靠门的地方,只见他耷拉着又黑又大的脑袋,感觉脖子撑不起头来,两旁的耳朵也向外支棱着,几个女同学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听到笑声,心里便想,即便是这一生打光棍,也不会娶她们做老婆!从那时起,他不再理会他们班的女生了,也不再理会其他班的女生了。
这件事情虽然让他喜欢睡觉的毛病有所改观,但并没有彻底改过来。等到了第二学期开学,他睡大觉不上课的毛病又再一次死灰复燃了。因为不来上课,各课目的老师总是在问:“格贝去哪儿了?”“格贝怎么回事儿?”抑或说:“格贝该被驱逐出学校了!”如此说的时候,花名册上“格贝”这个名字后面的“零蛋”越来越多了。
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害怕名字后的“零蛋”越来越多,在他们班上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早来的值日生进了教室,发现班上的花名册就在之前格贝被罚站的地方烧成了一把灰。班主任知道此事后,暴跳如雷,他想也没想便说这事儿肯定是大头格贝做的。他把格贝叫到办公室里恨恨地恶骂了一顿,但是格贝却歪着脑袋,不承认这事儿是他干的,并且以“吃母亲肉”发誓。班主任无奈,便说:“咱俩的事儿以后再说!”便把他赶出了办公室。
被赶出办公室的格贝反而让格贝回到了教室。一个星期后,他主动写了一份决心书交给了班主任。这份决心书的主要意思是,除了按时上课,毕业之前要把《新版藏文字典》全部背诵下来!班主任手上有了这份决心书,又看到许多个早晨和傍晚,格贝真的拿着《新版藏文字典》从藏文第一个字母部首开始在背诵。班主任便说:“格贝好像懂事儿了,这样往下,他一定会成为班上的尖子生!”他把这样的想法也告诉了别的老师,也在班会上说了几次。就在班主任不断说起和同学们不断听到的表扬声中,花名册被烧毁的事儿便也不了了之了。
就在格贝他们升到初中三年级的那一年深冬,学校搞了一次书法比赛,格贝拿到了初中组的第一名。据说,其他班上的几个女同学为此还给他写了信,表达爱慕之情。但格贝却说:“这些藏族女孩儿没意思!”没有接受她们。那几天里,格贝的自我感觉好极了,他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就像最初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一样,脸上挂着笑容,不断地眨着眼睛,从宿舍走到教室,再从教室走向宿舍,继续背诵着他的《新版藏文字典》
然而,就在第二年就要放暑假的一天上午,格贝以及经常和他一块儿吃饭的两个同学被班主任先后叫了去。叫他们去的原因是,学校的食堂出现了许多的假饭票,学校通过调查已经认定,造假的就是他们三个人。班主任让他们承认错误,并且说只要坦白承认错误,就会从宽处理。格贝却摇着头,晃动着两只耳朵,没有承认这件事,再一次以“吃母亲肉”发誓。班主任看着他说:“你就像这高原的天气一样变化无常啊!以为正在好转,忽然又开始变坏,让我们这些老师哭笑不得啊!你不要发誓造孽了,我之前就不相信的的吃咒发誓!这次的事儿不是你一个人做的,你不承认,其他人都承认了!”格贝听了班主任的话说:“谁承认了?真是不知羞耻!吃母亲的肉!”格贝嘴上虽然如此说着,但他的样子完全垮了下来,他依然发了一句不知怎么理解的誓言,也没有之前那样理直气壮了。班主任知道了饭票造价的事情就是他们干的,便抓住机会说:“你要是真的不承认,校长交代说把你带到他那儿来,不论出现什么结果你要自己负责!我是为了你好才没有带你去校长那里,如果你不承认现在咱俩就去校长那里!”说着,抓住格贝的手,往外拽去,格贝乖顺地跟在班主任后面,一直走到了办公室门外。等到了其他老师看不见的地方,忽然撅起屁股不再往前走了,他像以往一样,不断地眨着眼睛,把大而黑的头耷拉在胸口,两只耳朵也支棱着,不再说话。班主任见状,便说:“你不是吃咒发誓,不愿承认是你做的吗?俗话说,‘内心没有鬼,何必怕阎王’,你不要浪费时间,赶快走!”说着,往前使劲儿拽着他的手。他看到班主任真的升起了,立刻跪在地上,说:“好老师,我承认,假饭票的事情是我们三个人干的!我们错了,不要把我带到校长那儿去!”说着,就要磕头作揖了。班主任看到他承认了错误,气也消了一些,便严肃地问他:“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假饭票的?”格贝挠了挠自己细细的脖子,说:“从一个月前开始。”
“你们三个人,主要是谁?”
“是加果,是他组织的!”
“在哪儿做的?”
“在街上做的,是在一家打印店做的。”
“那上面的印章是在哪儿刻的?”
“是在一个刻印章的地方刻的。”
他们之间的一问一答,就这样以最终的完全承认结束了。因为态度端正,班主任没有把他带到校长那里,也因为态度端正,格贝和比他小的同伙没有被罚站在大会上接受处分,而是对各自罚了款了事了。
被罚站在学校大会上的是比格贝大一岁的加果同学。饭票造价事发后,班主任先后叫他们几个人去谈话,首先叫去的就是加果。他是因为学习不好,留级到格贝他们班的。同学们往常把加果叫“加果犟驴”,他要是犯起犟来,有人开玩笑说,就是六头牦牛也拉不回来。那一天,他在班主任面前又犯了犟,班主任无奈,只好把他带到了校长那里,校长也没有拧过他,就把他关在办公室里,没让他吃午饭。
校长已经通过格贝和比他小的同学口中了解到了他们做假饭票的全部过程。那天下午,校长便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告知了加果,拍着桌子对他说:“你还不承认吗?不承认明天我就把你赶回家里!”加果不说承认也不说不承认,只是忽然流着泪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就像格贝及比他们小的同学一样,交代了全部过程,而且说得不他们还详细。
那天晚上,加果在宿舍里,把格贝和比他们小的那个同学打了一顿。说打了一顿也不对,应该说,他们打了一架。他们互相被打得口鼻流血,撕破了衣服。班主任了解到这一情况,便将事情反映给了校长,校长便在全校师生面前对加果进行了罚站。
这次惩罚对加果似乎没起到任何作用,他反而变本加厉,开始找女同学谈恋爱,还和之前班上关系好的一个女同学有了身体接触,女同学有了身孕,女孩儿便回到家里生下了小孩。此时很快就传到了学校,学校便把他们开除回家了。
在就要回家的头天晚上,他们把格贝和那个小同学叫出来一起吃饭,吃饭时,他们心里虽然很悲痛,但在饭馆里始终响起的是他们欢快的笑声。笑声中,他们兄弟几个喝干了两瓶白酒。
对格贝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他们把被开除的两个同学送到宾馆出来后,格贝忽然哭了,他一哭,比他小的那个同学也哭了,但他并没有看到格贝哭的时候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的样子。格贝朦胧地知道了一些大人们常说的男欢女爱的事情,也猜测阿妈就是因为男欢女爱才跟上了阿爸桑珠。如此想的时候,他的哭声更大更高了。
格贝之前并不是一个大个儿,可是就在他从初三升入高一的那一年,忽然间就长高了,只能坐在班上最后一排。他的同桌,恰好是他几年以来在梦里梦到过的一个大个子汉族女孩儿。这个汉族女孩儿,是他们汉语老师的侄女,名叫刘艳芳。这个女孩儿是怎么到他们班上的,同学们谁也说不好,但这位女孩儿有个特殊待遇,那就是不用学藏语文。如此,格贝也就跟着这位女同学开始学汉文,而把藏文放到了一边儿,此时他要背诵的也不是以往的《新版藏文字典》而变成《新华字典》了。这位汉族女同学,似乎与格贝有许多相像之处:高个子,长脖子,长发(那时格贝也留了长发)等等。但也有好多不同之处:头小,耳朵薄亮,脸白。那时候,格贝的勤奋几乎吓坏了这位女同学,每天他背诵《新华字典》,到了晚自习下课的时候,他就向这位女同学汇报成绩。他的汉语虽然不是很标准,但他背诵的很快很熟练。格贝的努力,似乎也影响到了这位女同学,她产生了学习藏语的想法,于是便跟着格贝学藏文藏语。就在他们互相教学的过程中,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到了学期末的时候,格贝的汉文已经远远超过了全班同学。这一情况得到了班主任以及汉语老师的表扬,那位汉族女同学也对格贝产生了好感,他们的关系也就变成了恋爱关系。
照格贝的说法,汉族女同学主要是喜欢上了他的耳朵。有一天,女同学看到格贝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便问他:“你的耳朵是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自己动的,还是你有意让它动起来的?”格贝回答说:“据我朋友们说,是动不动就动起来的,但实际上,我想让它动它就会动起来!就像我要听老师的话一样,它也会听我的话!”女同学听了便说:“那你现在让它动一下!”格贝便眨着眼睛,皱起鼻子撅起嘴,他的耳朵也便跟着他脸上的动静动了起来。看到这一情景,汉族女同学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连眼泪都出来了。格贝看到汉族女同学对自己有好感,就在学校就要放寒假的一天晚上,晚自习结束后不久,他向女同学表白了他的心思。那时候,他正在学习藏文诗律学,学会了诸如“娇娘”“媚眼”“红唇”等不少词汇。他便认真地用汉语对汉族女同学说:“刘艳芳啊,每次你用你的媚眼向我看一眼时,我就无法驾驭我心里情感的骏马!”女同学也很聪明,即刻回答说:“每次看到你的耳朵左右晃动时,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无限的幸福!”说完,他们就像是久违重逢的亲人一样拥抱在一起,不但拥抱了而且还亲吻起来,没过多久,不知不觉间他们便的身体也便在一起享受了欢愉之美了。
下学期开学的时候,格贝整洁地穿了一套汉装,脚上也穿着一双半高跟的皮鞋,头发又黑又亮,留着当时流行的分头发型,谁也不相信他就是时不时被班主任从宿舍赶进教室里的那个又脏又臭的学生。有时,他和刘艳芳从学校大门进进出出,遇见之前曾经笑话过他的那些女同学,便对刘艳芳说:“紧紧挨着我!”,刘艳芳便也抓紧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并肩走起来,格贝便视而不见地从之前的那些女同学身旁走过去了。那些女同学也不示弱,嘴巧的女同学还编了一个打油诗:“格贝一摊黑牛粪,头大好似比黄牛,眼睛眨如电子表,耳朵犹像车前草,脖子比过黑颈鹤。个头相仿汉族女,皮肤白皙似海螺,身姿端庄比翠竹,吹奏海螺翠竹者,格贝裤裆一虱子!”流言蜚语传播迅速,有些人还把一些更难听的内容添加在了这首打油诗里,很快就传到了格贝的耳朵里,他骂了一声:“吃你们父母肉!”准备去找有嫌疑的几个女同学,路上遇见刘艳芳,刘艳芳便拦住了他,问他去哪里,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这首打油诗,便说:“咱俩在一起,引起了一些女同学的嫉妒,他们对我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说了就说了,即便她们‘不高兴去了西藏,没朝拜就又回来’,活该,咱俩还是去看电影吧!”说着,带着刘艳芳走出学校大门,走上了大街。
和刘艳芳一起厮混,他之前背诵《新华字典》的事儿便成了越来越瘦的下弦月,而喝酒的次数却成了他越来越饱满的上弦月。对刘艳芳来说,她也已经忘了之前那个勤奋的同学,在晚自习时帮他背诵《新华字典》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了,整天跟着格贝一起吃饭或看电影,学习藏文的热情也彻底冷却了下来。喝酒是一种交往手段,格贝通过喝酒也认识了社会上的一些男男女女,随之他的花销也越来越大了,他便给我小舅舅和嘎茂舅妈捎去话,说他每天都吃不饱,让他们寄钱给他。有了钱,他便请这些男男女女吃饭,有时这些人也会请他和刘艳芳吃饭。在这样的来往中,他认识了刘艳芳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现在在一家纺织品厂工作,名叫王黛青,个头虽然比刘艳芳矮一些,但面容姣好,身材端庄。格贝见了王黛青,心里有了震动,有时刘艳芳去了她姑姑家或者忙了的时候,他便去纺织品厂去约王黛青,请她吃饭。开始的时候,王黛青总是以“怎么能这样”为理由躲着格贝,可是,半个多月以后,她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不但和他一起去吃饭,还经常一起去看电影。有一天,格贝正在王黛青的宿舍里时,刘艳芳忽然来了,见到他们俩人在一起,上来就给格贝扇了一个耳光,说了一声:“你俩真不要脸!”便转头走了。刘艳芳一走,王黛青也像捉了魔一样忽然变了脸,她朝着格贝大声叫道:“你这条小狗赶快给我滚出去,你把我和我最好的朋友金桥一样的关系给破坏了,你还呆在这儿干什么?”说着,便把格贝赶出了宿舍。“兔子跑了,戒也破了”,这件事就像沉闷的大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身上,他耷拉着脑袋,收拢着肩膀,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来到宿舍,爬上高低床,用被子裹住脑袋,一动不动地睡了一整天。
第二天,他写了一张母亲患病,需要回家照顾的请假条,去了班主任那里。当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把请假条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接过请假条说:“这段时间你的学习和纪律都很有问题,我也不愿意给你请假,但照顾患病的母亲,是一个孝顺的行为,我可以在你的请假条上签字!”说着又说,“你的脸色很难看,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格贝回到家里,阿妈自然是没有患病,但他的弟弟索南顿珠却得了重感冒,躺在病床上。索南顿珠比格贝小八岁,但却比格贝乖巧听话。当时,我的小舅舅去外面打工了,家里的一切事物都要由嘎茂舅妈和他的弟弟打理。嘎茂舅妈的人品和勤劳慢慢得到了村人的认可,他们都夸赞说:“吉隆村的女孩子就像是一头母犏牛,桑珠娶了一个能干的媳妇儿!”而格贝依然是那个偶尔好运连连,偶尔厄运当头的人,在村里,有关他的是是非非也似乎在到处传扬。这一天,格贝带着弟弟索南顿珠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针,医生便和他说起了心里话。医生说:“为了你,你的父母都快要钻到地底下去了,也不敢把你弟弟送进学校,到现在还留在家里。你家的一切都在看你的好转,希望你能管住自己,努力进取,但愿不要让村子丢脸!”这句话很重,压在他心上好几天不能释怀,他便不断帮阿妈干了好多活儿,到了要回学校的时候,也没开口向阿妈要钱,但阿妈还是硬往他衣兜里塞了一百元钱。
等他再到学校时,刘艳芳已经转到了一个汉语班里,教室最后一排,再也没有人与他同坐,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几天后,他正走在校园门口时,却遇上刘艳芳正挽着和她现在所在汉语班的一个汉族高个男孩的胳膊走在一起,当刘艳芳看到格贝,反而抓紧了新男友的胳膊,就像之前他看到班里的女同学时,有意让她抓紧自己的胳膊一样。刘艳芳看也没看他一眼,嘻嘻哈哈地与新男友说笑着,向着他们教室的方向走去了。格贝看着他们,心里怒火中烧,朝着他们身后“呸”地一声,吐了一口痰,就像是把刘艳芳像一口痰一样从内心里吐了出去。
更令他生气的是,一周后的一天,他和与他一起做了假饭票的一个同学在大街上晃悠的时候,在电影院门口,再次与刘艳芳和他的新男友碰了个正着,不仅如此,还撞上了王黛青和他的男友(之前格贝请客时此人也在场)也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四人在他面前买了电影票,径直走进了电影院。看着他们的背影,格贝很想把这个自己看过很多电影的电影院炸了,但这事儿也只有心里想一想,付诸行动是不可能的。格贝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对跟随在他左右的同学说:“今天我胸口疼得快要呕吐了,咱们还是回学校吧!”同学虽然没明白格贝的心思,但他们是“快乐时一起打马驰骋,痛苦是一起背负重荷”的朋友,便跟着格贝有返回了学校。到了宿舍,格贝爬上床铺,把自己的大头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
在升入高二的那一学期,格贝有了一个新同桌,名家嘎绕多杰,据说是在原来班上与自己的班主任闹翻了,所以转到了他们班上。他和格贝一样,个头很高,面色黝黑,留着一头卷曲的长发。他喜欢说笑,没多长时间,他就和班上的所有同学混熟了。大概过了两个月的某一天,学校里发生了学生偷盗食堂的事件,最初发现这件事的是食堂炊事员然果。那一天,然果发现头一天买来的肉、白糖、以及馒头、土豆等少了五六麻袋。他还发现,盗贼在食堂附近的高三班的教室附近撒了许多的白糖,学校管理人员和食堂炊事员便盯上了这些快要毕业的学生,把其中几个有嫌疑的学生还进行了质问,但却没有找到丢失的物品。无奈之下,校长发话了,他认为这件事肯定是家贼所为,所以嫌疑最大的就是食堂的炊事员们,即便不是所为,也是因为他们管理上的疏漏,导致了这次事件发生。他决定,如果不把盗贼抓住,这起事件的损失由炊事员们承担,从他们工资中扣除。炊事员们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收入受损失,他们立刻组成一个每二人为一组的班子,每天晚上悄悄潜入学生宿舍附近,偷听学生们的聊天内容。他们听到格贝他们宿舍里几个人聊得正欢,笑声不断,仔细听来,聊的正是此事。第二天,以校长为主的学校管理人员就到他们宿舍开始调查此事,几个舍友立刻大惊失色,互相偷眼看着,很快就承认了是他们所为。
他们这个宿舍有八个舍友,其中年龄最大的是嘎绕多杰。那一天下午,他看到食堂炊事员们正在往食堂里运送肉、土豆、白糖等物品,便产生了偷盗的想法,最初他把想法告诉了格贝,格贝当时就饿着肚子,所以立刻答应一起干,格贝又把这一想法告诉了比自己小一岁的那位同学,这位同学也同意了,接着他们与所有舍友商量,八个舍友无一例外都同意了。于是,嘎绕多杰安排宿舍里最小的两个舍友到街上去买绳索和铁锹,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们偷偷爬起来,朝着学校食堂走去。夜空晴朗,月色明亮。明亮的月光下,嘎绕多杰和格贝二人带着一个叫小猴子仁增的,善于攀爬的同学爬上了食堂的屋顶,剩下的五个同学则去守着通向食堂的各个路口。食堂的屋顶上有个天窗,嘎绕多杰和格贝便在小猴子仁增腰上绑上了绳子,然后抓着绳子的一头,把小猴子仁增从天窗里掉了下去。便是靠着这条绳子,他们从食堂里偷出了大概六麻袋的肉、白糖、馒头、土豆等,偷来东西,他们先是留下三个人,在宿舍的铁路上架上铁桶,煮起了肉,另外五个人则把剩余的东西背到学校外面的小树林里,挖坑埋了起来。
学校校长知道了他们就是这次食堂的偷盗者后,在一个小时内,把学校的教师、工人、学生等全部集中在了操场上。这一天,不像往常一样,大家都没有上体育课锻炼,而是让嘎绕多杰、格贝他们宿舍的八个人各自背着自己偷来的赃物,在他们班主任的带领下,在两个炊事员就像是之前他们在家里放牧牛羊那样跟在他们身后,把他们带到了操场,把各自背着的东西放在校长他们站着的看台上,让他们后退一步,站在赃物后面,校长在全体师生面前亲自主持了一场批判大会。
大会结束后,每天晚上晚自习的时候,学校管理员便便来到教室里,对同学们进行指导教育,班主任也对同学们进行了一系列的指导教育,之后,又让他们认识错误,写出保证书。可是刚刚写完了保证书,嘎绕多杰却被学校开除了,给格贝、比他小一岁的同学以及小猴子仁增等都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
由于学习态度松懈,特别是没有好好去学藏文,格贝的藏文成绩落到了全班的中下水平,究其原因,也与班上其他勤于学习的同学认真阅读老师指定的课外读物,还到离学校不远的的玛隆寺,在寺里僧侣的指导下学习藏文,格贝的藏文自然就落到了别人后面。为了实践他又一次写下的保证书里所承诺的,他带着哈达,到玛隆寺去拜师,并拜我的大舅舅阿克曲觉的好友,一位叫洛桑丹杰的僧侣为师。
洛桑丹杰师傅为人诚恳,他按照格贝的要求,每天中午一点到两点,利用一个小时时间为他讲授《诗律概论》,寺院里的僧侣讲课,不像是学校里的老师那样,他们非常看重《诗镜》所涉及的每一种修饰法的意义、特点,对每一种修饰法的认识等,并且会把历代诗人学者所写的各种修饰法诗歌进行比较、讲授,挑选出符合《诗镜》规范的诗歌例子,要求熟背。这种讲授方法一下打开了格贝的思路,他也是一天不落地到寺院听讲。
下学期一开学,格贝便提着从家里带来的馍馍和从商店里买的牛奶等,到洛桑丹杰师傅那里去拜年,师傅很高兴,夸赞格贝的藏文基础不错,并且说,格贝的藏文书法会让他此生受益。格贝看到师傅如此喜欢自己,一时间晃脑袋,伸脖子,动耳朵。眨眼睛,心里美滋滋的。格贝还提出他想学因明学,师傅一口应诺下来,并详细地做了一个讲授计划。
依照这个计划,格贝别说是在吃完午饭以后,吃完晚饭也要急急地往师傅那里跑。有一天,班主任问他为何不上晚自习,格贝闹着自己的脖子,如实向班主任说了自己在寺院学习的情况,班主任听了很高兴,便对他说:“除了开班会,你就不用来上晚自习了,我给你准假,但不要给其他同学说!”得到了班主任的准许,格贝更加自由了,每天都往师傅那里跑了。每次到了师傅处,他便帮着师傅跟前一个很机灵的侍从为师傅做饭,打理一些事情。慢慢地,他觉得僧侣的生活非常舒适,特别是师傅为他讲了一些诸如皈依、暇满难得、生死无常、因果、轮回罪孽等。格贝听着这些,忽然便生出了厌离之心,有一次他忽然哭着,跪倒在地上。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哭的时候,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眼泪鼻涕混在一起。他继续哭着说:“从今天起,我对这如蛇巢一般的可恶世间毫无贪念之心了,即便我面临生命将死的危险,我也要在今生后事皈依三宝,为了如母般的众生离苦修成佛果,我要出家为僧!师傅啊,请您可怜我,为我赐福加持,,成全我的愿望吧!”说着,便向师傅磕头不止。师傅急忙开导他说:“格贝,你不要这样,出家为僧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现在快要毕业了,毕业后参加了工作,给群众做一些有益的事,也是一样的,主要还是要有慈悲之心、菩提之心!”师傅让他先回学校。可是,慢慢地,格贝每天上午也留在了师傅跟前,不愿意到学校去,还一再要求师傅收他为徒,师傅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向寺主——隆朵嘉措活佛作了汇报。
活佛听了汇报,大喜,便说:“这是一件好事儿,学生中有愿意出家为僧的,我们应该欢迎。他们不但懂藏文,也懂汉文,寺院也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我同意这位学生到我寺出家为僧,这事儿就托付师傅您来做吧!”说着,便把此事交给了格贝的师傅。
如此,在三大节日同在一天的藏历四月十五日,格贝便在持律上师隆朵嘉措足下受了沙弥戒,取僧名为洛桑顿珠,自此入了佛门。
三
格贝在玛隆寺出家为僧,取僧名为洛桑顿珠的事,起先是从寺院的僧侣口中传开的,接着便传遍了玛隆州师范学校,所有师生都知道了此事,继而通过那秀村几个村民的闲聊,我的小舅舅和格贝的阿妈嘎茂、还有他的弟弟索南顿珠等也便知道了此事。我小舅舅一听到此事,便骑上摩托车,在摩托车后座上捎上嘎茂舅妈,便径直去了寺院。到了寺院,他们便打听着来到了洛桑丹杰师傅的僧舍。师傅虽然不在家,却见他的一个徒弟和如今取名为洛桑顿珠的格贝二人坐在僧舍回廊的一角,身穿袈裟,盘腿坐在那里正在诵念着佛经,背诵着某部典籍的正文。看到此情,嘎茂舅妈扑上去跪在洛桑顿珠面前,哽咽着大声说道:“格贝,你这魔仔,你怎么这么乱来啊!学校就要毕业了,你要把国家给你的金饭碗丢到茅坑里去吗?我们老两口为了你吃尽了苦头,你看看你阿爸的手,你就不可怜可怜我们俩人吗?”
洛桑顿珠静静地听着,听完了,不断地眨起眼睛来。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重新坐好,用一种羸弱的声音说道:“阿妈啊,请您们二位原谅我!我是因为对包括你们在内的,在三界轮回之间游浪的所有众生产生了慈悲之心,这才出家为僧的,我对蛇巢一般的这个世界早就产生了厌离之心。所以也把那个我肯定会得到的金饭碗好不怜惜地丢尽了茅坑里!儿子我的愿望,是这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修佛之缘,但愿父母不要断了此缘,给予我慈悲!”这几句说得如行云流水一般。
我小舅舅听了格贝的话,显得有几分慌乱。他说:“格贝啊,请你不要这样说!虽说别人不了解你,但我们父母对你很了解。你长这么大,干过好多事儿,但没有一件是你干好了的。所以,这么大的事儿,你也肯定不会有一个好结果。还是听父母的话,去学校里,把该念的书念完!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老师和校长那里,我父母二人即便是磕头作揖也没什么,他们是会同意我俩的请求的!你要是不愿意上学,小的时候就呆在家里不好吗,那时候就出家不好吗?如果当初不是让你,而是让索南顿珠去上学,我们父母肯定不会受那么多苦!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你还是听我们的话,回学校去,将来毕业当个干部,听明白了吗?”说着,把手伸向了索南顿珠的手。
格贝听了父母二人的话,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说道:“阿爸、阿妈,自从我穿上袈裟那天起,我这一生不论悲喜,不论苦乐,也不论生死,一定会一心向佛!你们二位不要为我有丝毫担心,让我回学校,将来做个干部,那是万万不能的,除了杀了我!我以三宝发誓!”我小舅舅听完格贝如此一说,眼眶里立时盈满了泪水。
看到这种不可交织的场面,洛桑丹杰师傅的那位徒弟便过来劝导他们父母二人。那位徒弟说:“洛桑顿珠藏文底子好,对佛法更有着虔诚之心,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僧侣。师傅很喜欢他,寺主隆朵嘉措活佛还亲自为他剃度,还说将来要把他送到内地学习,让他成为一名大翻译家!”经过这位徒弟的一番劝解,我的小舅舅和他的妻子嘎茂半信半疑,愿意又不愿意地准备离开。就在要出门的时候,嘎茂舅妈却对着格贝说了一句决绝的话:“你这样的人,将来有可能还俗,如果你还了俗,你就永远不要回家!我向三宝发誓!”便也像方才格贝那样用这样一句话发了誓,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洛桑顿珠心里记住了阿妈临走时如若学他一样发的这句誓言,记着这句誓言,他开始努力诵念佛经,背诵佛教典籍中的正文。他勤学苦练的行为,不但感动了寺里的僧侣们,就连洛桑丹杰师傅也大为感动,寺主隆朵嘉措活佛知道后也很高兴。还专门给他在寺院里安置了一间僧舍,还请了一位洲中学的老师,每到了周日便到寺院为他教授汉文。
随着时间的推移,格贝——索南顿珠越发感受到了寺院教育与学校教育的不同。对他来说,背诵和学习汉语都不是什么难点,然而,辩经场上,摄类学中从赤白显色开始在的辩论,却成为他从出家以来压力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且,每次与他辩论的都是一些小沙弥,他们聪明伶俐、巧言善辩,每次辩经,汗水便从他又黑又大的头上和又长又细的脖子上不停地流下来。有时候,他眨着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此忍受了许多难以忍受的羞耻。他的师傅洛桑丹杰虽然对此事了如指掌,但却假装浑然不知,依然让他到辩经场辩论。然而一年过去了,洛桑顿珠在辩经方面依然没有什么长进。有一天,洛桑顿珠手持一条哈达,到他师傅近前求情,他要请求的事情是,可否让他不再参与辩经,而是让他认真学习藏汉双文,并拜其他师傅和上师,在他们近前听讲修习。
这件事情发生后,也传到了其他僧侣那里,不仅如此,他们也听说了许多他小时候以及在学校读书时的各种故事。寺院里的僧侣有给别人取绰号的传统,于是,他们把他名字中的第二个字“桑”,替换为“茫”,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洛茫顿珠”。这个名字,就像是他小时候的俗名格桑加,后来被大家改为昵称格贝一样,似乎更加顺口,僧侣们觉得洛茫顿珠比洛桑顿珠顺口,于是没过多长时间,这个名字便传遍了寺院。
师傅对这个名字的来龙去脉也有所知晓,所以并没有接受索南顿珠的请求,并且告诉索南顿珠,辩经是藏族寺庙独有的一种开启智力的学习方法,藏传佛教所有典籍中的深奥理论皆与这种细致入微的辩经方法有关。如果不愿意辩经,要跌倒就跌倒在辩经场上!
对寺院来说,师傅所言便是真理,唯有依言遵行才是。如此,索南顿珠虽然极不愿意去辩经场参与辩论,但也没敢说一个“不”字,依然遵从师言,硬着头皮去参加辩论。
就这样,每天繁忙于背记、听讲、辩论之中,不知不觉中,洛茫顿珠出家已经快两年了,直到要接受近圆戒时,他才恍然反应过来。他是在隆朵嘉措活佛足前,与十来个沙弥一起接受的三戒。受戒时,活佛讲了许多要持守戒律的道理,他要求每一位受戒的僧侣即便一辈子不能持守戒律,但要保证此生不违背四根本,要稳若磐石一般持守这一点。
洛茫顿珠心里很清楚,这些戒律接受起来很容易,但持守起来却很难。但如今已经无路可逃,只好尽量管好自己的身语意,让自己每天沉静在背记、听讲、接受灌顶、到辩经场辩经等诸事中。或许是对自己过于严苛,有一天,洛茫顿珠就像是之前他的师傅所言“要跌倒就跌倒在辩经场上”一样,忽然跌倒在了辩经场上,因为是头先着地,流了许多的血。寺院急忙把他送到了州医院,州医院诊断为低血压。后来依照他本人的要求,转到了洲藏医院治疗。寺院每天遣派僧侣守护他,这让他兴奋无比,如今已经成了国家干部的之前的同学们知道他住院了之后,也先后来探望他,这又让他对他们羡慕无比。等他出院时,他的医疗费却是由他的父母和弟弟给他结算的,这又让他惭愧无比。
从藏医院出院后,他又像之前一样,手持一条哈达去找自己的师傅,让师傅准许他不再到辩经场辩经,师傅也意识到如果让他再去辩经场,他甚至有丢了性命的危险,也就准许了他的请求,同时,又为他安排了修习和背记《现观庄严论》和《人中论》的计划,然而,他却没有把这些当回事,而是痴迷于《百草经》《小便经》等,开始了对藏医学的学习。有时,还偷偷跑到州卫生学校,从该校的久美多杰老师学习医明雪要论,有时,也找曾经为他治过病的勒夏嘉措大夫那里,真实投入到藏药配方的学习实践之中。经过两年的学习,也取得了显著地成绩。他依据自己记录的各种配方,他用自己到民间做法事的收入和寺院偶尔分配给他的一些钱物买了许多的药材,把这些药材交给他的弟弟索南顿珠,让弟弟严格按照藏医药传统配方,用石臼等研磨药材,还让他的阿妈嘎茂缝制好了许多药袋,把研磨好的药材装在药袋里,开始在自己的僧舍了为周边的僧侣们诊病给药。他的要治好了许多僧侣的病,因此到他的僧舍里来抓药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也因此赚到了不少钱。
有收获,必然也会遭人嫉妒,这似乎是这个世界的某种潜在规律。没过多长时间,几个僧侣就把此事传到了他的师傅洛桑丹杰的耳朵里。听到这样的消息,师傅洛桑丹杰急忙把洛茫顿珠叫到自己的跟前,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并将此时立刻向寺主隆朵嘉措活佛作了汇报。
洛多嘉措活佛听了汇报,反而为此感到高兴,他笑着对洛桑丹杰师傅说:“一听便知道这是一个聪明的僧侣,咱们不但需要懂藏文的僧人,也需要那些对个人的事和大众的事都表现出了一定聪明天分的僧人。你放心好了,等过完农历新年,我把他送到汉地去,等他走了,你也就不用为他烦心了,你就可以安心地为大家讲经释法了!”说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你从洲中学请来的那位汉语老师还在给他教授汉文吗?他现在的汉语水平如何啊?”
这一二年,洛桑丹杰一直致力于讲经院的事物,所以也不是很清楚洛茫顿珠在做什么,特别是寺院专门为他安置了僧舍,而且准许他不用到辩经场上辩经以后,洛桑丹杰师傅也一直忙于讲经释法,没有太在意这个如今被大家叫做洛茫顿珠的僧人。俗话说,猛虎也难应付突发的事,如今活佛忽然问起跟随过自己的一个僧人的情况,师傅忽然感到无言以对,便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应该还来教他的,他的汉语水平也应该有所提高了的!”
活佛听了便说:“不能说应该如何,还是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也让他早点知道启程去汉地的事!”
师傅听了活佛的话,整理好袈裟,躬身对活佛说:“阿勒和啦,我这就去了解情况,完了马上向您汇报!”说着后退着走出活佛府,直接朝着洛茫顿珠的僧舍走去。当师傅走进洛茫顿珠的僧舍时,便看到之前给洛茫顿珠教授汉文的老师正在与洛茫顿珠闲聊着什么,师傅也没有说为何来找他,便又出门往活佛府走去。
农历新年后的正月十五这一天,洛茫顿珠拿着玛隆寺为他开具的证明,以及去往汉地杭州多宝讲寺的地址、联系人电话等,向着西宁出发了。在他的行囊里,除了他这两年给人抓药挣来的钱,还有以寺主隆朵嘉措活佛为主的上师们和寺院大小僧侣们为他凑的钱,以及家里父母兄弟、同学朋友们送行时给他的钱,加起来也有一万左右。洛茫顿珠怀着无比的兴奋到了西宁,他听说在西宁的藏人街一带小偷比较猖獗,没敢在那一带的宾馆住,而是走到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中档的宾馆住了下来。他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宾馆房间里,便背着装有人民币的背包去火车站买去往西安的火车票,出售火车票的窗口对面便是长途汽车站,而汽车站的斜对面则是藏人街。洛茫顿珠买好了火车票,眨着眼睛,一直想着去不去藏人街的事,但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向了藏人街。只见他肩上背着背包,一只手插在背包里,紧紧抓着背包里的钱,不断用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左右。走进了藏人街,他只是向着每一个商店张望着,没哟走进去,原因就是每个商店里都有很多人。他在学校学习、寺院修习的时候,就听到过人多的地方小偷也多,需要防备的说法,所以他没敢走进任何一家商店。不一会儿,他看到在众多商店的中间有一家书店,里面的人也不是很多,他朝着左右观望了一番,便走了进去。书店里有一本汉文版的《中国交通旅游地图册》,他觉得他此行要往内地,这本书对他一定有用,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当他把钱给了书店老板,老板立刻对他说:“你的钱都湿了!”,他听了便回答道:“是吗,但不是假的!”说着,摆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看着老板,老板则给他找了零钱,把他的那张百元钞票放进了一个挂着锁的抽屉里。洛茫顿珠买了书,走出了书店,他感觉外面的人更加多了起来,便不敢在这里滞留,直接朝着外面的大街走去。到了汽车站附近,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壮小伙拦住他,问他住不住宾馆,他嘴里连忙说着“不不不”,头也不回地走到大路边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往宾馆走去,其实,这里离他所住的宾馆很近。到了宾馆房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还在“咚咚”跳个不停,他便躺在床上,躺了好长时间。
第二天,还没过中午,洛茫顿珠便坐上火车去了西安,到了西安,他又赶紧去买到杭州的火车票。幸运的是,他买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按时坐上了去往杭州的火车。第二天下午时分,洛茫顿珠便到了江南胜地杭州。他知道杭州的西湖景色优美,也很著名,但害怕身上的钱会被小偷盗取,没敢前往,只好住在这座城市一隅的宾馆里休息。到了第二天,这才坐上一辆旅游车,向着此行的目的地高枧镇走去。到了高枧镇,洛茫顿珠先是喂饱了自己,便朝着在远处的山林之间隐约可见的金光闪闪的多宝讲寺走去。到了寺院,他把自家寺院给他开具的证明给了首席赤巴,赤巴叫来一名僧人,安排他住在一间小巧的僧舍里,还给他提供了一套他们寺院的袈裟。
洛茫顿珠深深感到这里的物候与青藏高原截然不同,此刻虽然是农历正月末,而寺院周边的山林却绿意盎然,自己穿着他们送来的薄薄的袈裟,一点儿也不感觉到冷。比起这里,自己的亲朋好友,如今就好似在寒冷的地狱一般。这座寺院,信奉的是藏传佛教格鲁派,没过多久,他就学会了寺院里诵经念佛的调子,对那些仪式仪轨也慢慢熟知了起来。
熟悉了寺院,熟悉了寺院里的戒律习俗,也结交了寺院里的许多和尚。洛茫顿珠就像之前在玛隆寺时一样,不仅致力于汉语汉文的学习,对汉文书法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还拜了一位书法老师,跟随这位老师开始学习汉文书法。就在他勤勉修习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起初的美好春光已经逝去,炎热的夏季随之到来。洛茫顿珠意识到,他虽然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却有两件事情他怎么也适应不起来。其中一个是饮食,一个是炎热。
在这座寺院里,每一餐的饮食中,没有一星半点的肉,每日三餐,只有蔬菜和米食。起初的几个月,也还没有大碍,但是连续吃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觉得这的每一餐的索然无味,伴随着这种感觉,他开始怀念在玛隆州及玛隆寺的时候,那油汪汪的饭食,有时在睡梦里也会梦见这样的饭食。如此几次三番,他没敢给自己的父母说,却偷偷给弟弟写了一封信,让他给自己寄一些酥油和糌粑。一个多月后,他的希望成了现实,他收到了把酥油和曲拉混合在糌粑中的一袋吃食。有了这一袋东西,他似乎更加不喜欢吃寺院提供的素食,但他觉得,老是伸手向家里要东西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所以他很节约地吃着家里寄来的东西,同时也努力吃一些米饭等,也开始慢慢习惯了起来。
但让他很难习惯的是这里的炎热。每当遇到晴天,他心里就很烦躁。他在寺院里时,哪儿有阴凉就往哪儿走,寺院山墙跟下有山墙的影子,于是他总是往那里跑,寺院里的和尚朋友们看着他的样子,便笑得东倒西歪。他这样四处找阴凉,是为了身上不出汗。可是,他总是出汗不止,就像是那秀村上方那片沼泽地里汩汩冒出的清泉一样没完没了。流汗的时候,从他那大大的头上、长长的脖子里、以及从宽阔的胸口等地方流出来,有时候还从高高的鼻梁、向外伸着的耳朵,以及从眼窝里也流出来。如此流着汗,似乎影响到了他所有的事儿:他不能专心练字,不能安心看书,甚至也不能打坐、诵经。特别是到了晚上,睡在一张竹席上,虽然稍稍有些凉意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小的蚊子在耳畔嘤嘤地乱飞,并会落在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脚上叮咬。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身上到处是被它叮咬的小红疙瘩。挠吧,就会把红疙瘩挠破,留下疤痕,不挠吧,又奇痒难忍。这让他心里乱糟糟的。
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便想起藏文创始人吞弥·桑布扎等十六名聪慧的少年去往天竺学习梵文的故事,说那些少年中有人因为不堪炎热而死去。想到这里,他也会想,自己也不如死在这里才好,如此想的时候,内心深处就会生出难忍的刺痛。此时,他也会想起父母疲累的脸庞,尊敬的上师和师傅充满希望的眼神。每每想到这些,他也会突然意识到:我哪里有家可回!如此一想,他不得不继续咬牙坚持。在这种情况下,他虔诚不二地祈求三宝保佑,同时向为自己指明解脱之路的根本上师以及恩重的经师祈祷,他就是这样慢慢熬到了秋天。
虽说是秋天,但每当天晴的时候依然很热,但也比盛夏季节好了许多。洛茫顿珠便又开始认真学习汉语汉文,甚至把一些文字互译,尽量让自己积累一些翻译的经验。就在那一年秋末,一个从复旦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到他们寺院,要求出家,他就被安排在了洛茫顿珠所住的僧舍一侧的另一间僧舍里,他便拜这位研究生为师,开始学习一些汉文的佛法典籍,而这位研究生,也拜洛茫顿珠为师,跟着他开始学习藏文。
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就在他的那一袋吃食快要吃完了的时候,寺院的赤巴托话给他,让他跟随他一起去迎接一位贵客。他便跟随赤巴,一起来到了杭州火车站。这才发现这位贵客不是别人,而是玛隆寺的寺主隆朵嘉措活佛。活佛和多宝讲寺的赤巴相识很早,情感笃深,活佛便是在赤巴的邀请之下来到多宝讲寺的。活佛来到寺院的第二天,还进行了《皈依经》和《睹史天众》的开示灌顶,灌顶仪式上,不单单是这家寺院的和尚,周边寺院的尼姑以及许多居士也聚集到了这里,一时间让这座寺院拥挤不堪。
是夜,活佛把洛茫顿珠叫到近前,问他习惯不习惯这个地方,在生活和修习方面有什么困难。他挠着自己又细又长的脖子,回答道:“不太习惯这里的炎热和饮食!”活佛听了他的话,笑着说:“对前一个困难,我也毫无办法,只有靠你自己去克服了,但对后一个困难,我还是有些办法,不会让你饿死在这里的!”说着,为他留下了几口袋酥油、糌粑和曲拉。
活佛的到来,让这里的许多和尚、尼姑以及众多的居士和女居士知道了在这座寺院里还有一位从高原藏地来的僧人,他们便通过熟人的介绍,与他结交,他们中的许多人希望通过他学习藏文,以便能够用藏语诵念一些经文。众人的希望难违,洛茫顿珠便从寺院里借来一块黑板,利用午休的时间,在一间小经堂里为众人教授藏文,其中包括他拜为汉语老师的和尚,以及尼姑、居士、女居士等。他从藏文三十个字母、四个元音开始教授他们。到了晚上,他又到住在他隔壁僧舍里,在新来的和尚那里学习汉文佛经。
就这样他们互为师生学习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有一位老家便在高枧,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居士对洛茫顿珠却有了好感,她经常为洛茫顿珠带来他爱吃的馍馍、牛奶、杏子等各种水果,还在自己的笔记本中夹了一张便条,表达了她对洛茫顿珠的爱慕之情,让洛茫顿珠无所适从。洛茫顿珠无奈,便用汉文写了一封信,夹在这位女居士给他的笔记本中,把笔记本还给了她。这位女居士便再也没到多宝讲寺来找他,就像是山头的浓雾一样,忽然之间消失了,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位女居士从洛茫顿珠的眼前消失不见了之后,却有一位胖和尚每周都来找他,每次来了,也像那位女居士一样,带着点心、牛奶、香蕉等吃食和水果。经过了解,洛茫顿珠才知道,这位和尚,是里多宝讲寺不远的一座小寺院的赤巴,他是一个面如满月,身板结实,看上去极有福气的胖和尚,他告诉洛茫顿珠,多宝讲寺条件差,戒律严,没有机会去四处看看,没什么意思。相对来说,他们寺院和尚少,条件好,来去自由。他一再请求洛茫顿珠到他们寺院去。
洛茫顿珠在多宝讲寺时间久了,呆着呆着,也慢慢有些烦闷,他便对那位胖和尚说:“咱们先到你那里去看看,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样,那春节过后再去你那里也无妨。”
这位胖和尚似乎是一个有钱人,他满口答应着洛茫顿珠,开着一辆本田轿车,接上洛茫顿珠往自己的寺院走去。每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到了这座小巧的寺院。这座寺院在杭州市郊被密林覆盖的一座小山上,只有十几个和尚,除了每天的早课和一小时左右的晚课,再没有其它事要做。然而,这里却有许多前来拜佛的群众,从早到晚就像是水流一样汹涌而来。寺里的和尚每人都有自己的僧舍,僧舍里有洗澡间,而且还配备了电视、空调等,一日三餐则由寺院的食堂提供。而且,除了在寺院里不能吃荤食外,到了外面便可以随便吃。这座寺院的做法,就像是为洛茫顿珠特地安排的一样。
洛茫顿珠在这座寺院里住了几天,便像胖赤巴提出要求,让胖赤巴用他的本田轿车把他送回了多宝讲寺,并与胖赤巴商议了春节过后到这座寺院常驻的事宜。胖和尚为他留了电话、住址等,并且说:“欢迎您随时来常驻!”便回去了。
胖赤巴走后,洛茫顿珠又像往日一样,为那些和尚、尼姑、男女居士教授藏文,然而,之前的人数在慢慢减少,留下来听他上课的和尚、尼姑、男女居士也就只有十几个人了。随着听课人数的减少,他越发觉得自己该到受到邀请的那座寺院去了。还没过春节,他就有些急于动身,于是,他便给多宝讲寺的赤巴撒谎说自己要回家一趟,紧接着便给那个胖赤巴打电话,让他来接他。
电话是上午打的,胖赤巴中午就过来接他了。他也没有多少行李,几本书,一个黄色的包袱,放进了轿车的后备箱,他们便像飞鸟一样朝着杭州的方向驶去。到了杭州,他们便先去了西湖,洛茫顿珠在西湖也朝拜到了据说是《白蛇娘子传》故事的发生地雷峰塔。向晚时分,胖赤巴把他邀请到了一家大酒店,洛茫顿珠吃到了好久没有吃过的牛肉、大肉和鸡肉,吃得直到肚子里装不下了为止。
等他们到了寺院,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然而,胖赤巴只是轻轻敲了一下山门,立刻便有个小和尚跑出来为他们开门,还为洛茫顿珠安排好了房间,为他铺好了被褥,这让洛茫顿珠受宠若惊,让他有一种一位王子在民间微服私访的感觉。
这位胖赤巴与多宝讲寺的那位赤巴截然不同。有时候。他钻进屋里打坐修习,好几天也不出门,而有时候,却开着自己的本田轿车出去,好几天不回寺院,有时候,不分昼夜地在屋里诵经祈福,而有时候半夜走出寺院,第二天才见她回来。但他对洛茫顿珠非常好,特地交代寺院食堂的大师傅为他做了馒头和油饼,晚饭时间,还专门给他做面条吃。如此一来,他的身体慢慢发起福来。
过了春节的某一天,胖赤巴来到洛茫顿珠的僧舍,问他愿不愿意去南海布达拉(普陀山)去朝觐,洛茫顿珠一听,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要去,那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藏人的福地,我只是没好意思跟你开口而已。”胖赤巴听了便说:“那咱们现在就去,今晚咱们住在宁波,明早一早就从宁波去南海布达拉,这样很方便!”洛茫顿珠即刻准备了几条哈达,便座上胖赤巴的轿车,直奔宁波而去。
第二天早晨,他们跟随一个旅游团队,来到了南海布达拉。在整个朝觐的路上,洛茫顿珠用真切、纯正、清晰的声音一直诵念着观世音祈祷文:“无垢洁白身,顶饰圆满佛,慈目视众生,祈祷观世音!”每每到了一间佛堂、一个禅洞,或是一处遗迹,他便跪到就拜,磕七个头。由于她礼拜祈福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女导游对他提出了不满。
朝拜了南海布达拉,到了下午,他们又返回了宁波。到了宁波,胖赤巴先去开回了自己的轿车,便去登记了酒店。在酒店二楼吃了晚饭,胖赤巴邀请他去三楼喝茶,洛茫顿珠说他有些累,先去房间休息了,说着,便到了自己房间,洗完澡,便睡了,不大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恍惚感到有人在动他。等他睁开眼睛,却看到胖赤巴带着两个汉族美女在他的身边。“今天咱俩都与点累,好好放松一下,这位美女就归你了!”洛茫顿珠急忙说:“我不要!我们藏族僧人不能做这些!”,说完,便转过头去,希望自己能睡着。这时候,就听到胖赤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接着,其中一位女子起身走出了房间,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踩除了一串刺耳的脚步声。而另一位女子却留了下来。他们先是关了灯,就听到他们脱衣服的声音,便一起睡在了另一张床上。没多久他们的床板便发出吱吱的声音,伴随着吱吱声,那女子叫床的声音便传到了洛茫顿珠向外伸着的两只大耳朵里。这声音起先让洛茫顿珠感到无所适从,紧接着便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只好把身体蜷曲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他的阿妈嘎茂老家隔壁一个叫丹正卓玛的女孩儿,他就像是紧紧抱着这个女孩儿,时而感到自己在云端上游走,时而又像是从云端一下地摔倒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随着这些声音渐渐平息下去,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但紧接着,这片刻的安静就被打破了。那位睡在胖赤巴床上的女子起了身,传来她穿衣服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像之前离开的那位一样,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刺耳的声音,走出了房间。
女子走后,洛茫顿珠爬起来,打开了等,盘腿坐在床上,眨着眼睛,开口说了一句话,他说话却用的是藏语,他说:“胖赤巴,操你先人,我也要!”
胖赤巴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吃惊地打了一个寒颤,做起来了看着洛茫顿珠,问道:“你说什么?”洛茫顿珠这才反应过来胖赤巴听不懂藏语,便用汉语一字一顿地随他说:“我也要!”
胖赤巴听了,便立刻打了一个电话。不到十分钟,方才之前走了的那位女子便来到了房间,一进房间便问胖赤巴,需要什么服务?
胖赤巴指着洛茫顿珠说:“我不需要什么服务,是他需要!”女子听了,边走过来坐在了洛茫顿珠的床边。
洛茫顿珠便对胖赤巴说:“你到外面去,一小时以后回来!”胖赤巴就像是一个随时候命的大臣,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便走出了房间,甩手关上了房门。
伴随着房门关闭的哐当声,洛茫顿珠就像是一条挣脱了铁链的藏獒,朝着女子扑了过去,这一扑,让他多年来所持守的戒律,就像是盗贼偷去了一样,破了。
第二天一整天,洛茫顿珠一种用被子包着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他感到他的五脏六腑都让那个女子给搅混了,他还感到,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什么也不是的乞丐。俗话说,“快马也难以追回后悔”,这一天,他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认识,然而,他发现,对这句话理解的越深刻,心里的痛苦就越大,他想哭一场,却发现别说是泪水,就连鼻涕也流不出一滴。心里无端想到的,是“我不能呆在这里”这句话,一种无形的恐惧让他的身体不断地发着抖。
胖赤巴以为他病了,便催促他到医院看病,看到他无动于衷,便出门为他买来了吃食和各种药品。他没有吃药,没有吃饭,也没有给胖赤巴说一句话。
次日一早,洛茫顿珠一早就起来了,他草草地洗漱了一下,眨着眼睛,对胖赤巴说:“咱们回去!”
他们到寺院的时候,已经是当天下午,洛茫顿珠径直走进自己的僧舍,关死了门,像之前的一天一样闷头大睡,直到第二天一早,他又像之前的头一天一样早早起了床,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座寺院。
他先后换了两次长途客车,便到了多宝讲寺。在寺院里,他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打听之前给他留过纸条,表达过爱意的那位女居士,但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二天,他一早起了床,来到高枧镇,在镇上找了一家普通的旅店住下来,便去了这座镇子里最热闹的一条大街,希望能遇见那位女居士,但是一直到天色向晚,他也没有见到她,只好又返回了旅店。次日,他又一大早起来,乘车向着杭州的方向走去,接着便又返回了西安,又在西安坐上了去往西宁的火车。
阿宁·扎西东主,男,藏族,1967年生于青海省贵德县,1990年西北民族学院毕业至今在青海民族出版社从事书刊编辑工作,现为该社副社长、副总编辑、大型藏文文学期刊《章恰尔》常务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文联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民族文学翻译学会副会长,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和青海省“四个一批”优秀人才。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活动,目前一百多篇(首)不同题材的作品已发表在藏区各大报刊上,并收入各种丛书和书系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收获的季节》、中篇小说集《洛茫顿珠》、长篇小说《长明灯》;翻译图书《日常生活》《成长智慧书》《三国鼎立》等。部分作品先后荣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第二届全国“岗坚杯”藏文文学创作奖、第一届和第八届“章恰尔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