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顿珠短篇小说:爸爸宝马(角·华青 译)

译自《黑狐谷》青海民族出版社2019年6月 次仁顿珠 著 角·华青 译 2023-10-23发布


嗨!大家好!我是爸爸宝马,我的真名不是爸爸宝马,而是叫旺杰。因为汉族同学和老师、熟人经常问我你的姓是什么?所以我问阿爸我是什么姓?阿爸却告诉我我们没有什么所谓的姓。可是有一次他也好奇地问我爷爷咱们有没有姓氏?爷爷说:“我珠相介合怎么会没有姓氏呢?然而正如谚语‘五色彩虹虽好看却做不成衣服,古老祖辈的历史虽光荣却对现实无益’所说的那样,提那些老话干什么。”他简单讲述了一下从前因为他家是个富裕人家,所以文革时期给他戴上纸帽批斗了无数次的事。爷爷所说的那个叫“珠相介合”姓就连我自己念着都拗口,用汉语根本就写不准,所以我干脆说我姓“王”,〖 “王”字原文是汉字——译者〗名“杰”, 〖“杰”字原文是汉字——译者〗可是我的身份证上写的却是“旺”字,因此有些人认为我不是个诚实的人。譬如我的那个前汉族女友就说过:“一个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愿老实告诉我的人,哪有什么诚信可言!”反正,爸爸宝马是他妈的〖“他妈的”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那些老乡们给我起得众多外号里传播最广、最揭短、最扎心的那个外号。该活生生抽血的那些家伙特别喜欢给人起外号。据藏汉双语水平都很高的我的姐姐说,这和藏人中重名太多有一定的关系。但是我认为这是他们文化素质和道德素质很低造成的。所以这也是我特别讨厌他们,偶尔也为自己是个藏人而感到害臊的众多原因中的一个原因。当然我也并不是不喜欢藏族的一切,比如说我就特别喜欢藏歌。虽然我听不懂大部分藏歌的歌词内容,可是那优美的旋律和曲调,动听的声音完全吸引了我的心。同时这一爱好也给我制造过麻烦,有一次我在手机里播放着一首藏歌,请姐姐用汉语述说一下这首藏歌的内容,这使姐姐的脸色变得绯红,想极力躲开我。他妈的!原来这是首拉伊(情歌)。老乡们还给我起了个“阴魂”这样一个外号。我不懂什么叫“阴魂”,就去问姐姐,她告诉我:“它是指这一个人身已经死亡,而新的人身尚未形成而随处游荡的魂灵。在汉语中叫做‘阴魂’。”〖 “阴魂”一词原文是汉字——译者〗我把“阴魂”〖 “阴魂”一词原文是汉字——译者〗一词Baidu了一下。他妈的!原来这是个迷信的词汇。老乡们素来非常迷信,这也是我不喜欢他们,偶尔也为自己是个藏人而感到害臊的众多原因中的一个原因。比这更为严重的是“爸爸宝马”这个词现在不但是指我一个人,而且已经变成或正在变成我和如我一样读过汉文学校的所有藏族男女的一个代名词了。比如他们平时常这样说:“那个也是个爸爸宝马。”既然如此,对于这种忍无可忍的现象我和如我一样的青年们不是要团结一致共同反对吗?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阿爸是泽雄乡的党委书记,那辆全乡唯一的“北京” 〖“北京”一词原文是汉字——译者〗牌黄绿色吉普车平时就停放在我家门口,那辆车的钥匙也挂在我家屋里的墙壁上,这也无误地反映出我阿爸是全乡官职最高的领导人。不过我阿爸对这个职位似乎并不是十分满意,因为他每次乘坐这辆吉普车到县上开完会回来后,总是说“不懂汉话汉文确实太难了!”他如是说罢后便长吁一口气坐在那里。那情景至今还在我眼前清晰得很。后来得知那时候我阿爸相对而言还是个正直的人,工作有方,与群众关系良好,可美中不足的是像那时候从藏文学校里毕业的大多数干部一样汉文水平较低。特别是阿爸初中毕业后由于“家庭成分”不好而没有被分配工作,回到草原当了几年放牧员,文革结束后才被吸收为干部的。因为汉语发音很不准确的缘故,所以未被列为副县级干部后备人选之中。特别是最近新来的那位一句藏话都听不懂的内地人县委书记要求各乡领导必须在会议上用汉语汇报情况后,这就让阿爸头上起烟雾,脸上冒汗珠了,嘴巴里像塞了石头一样,像贩皮张的临夏人和挖虫草的循化人那样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汉话汇报本乡情况时,许多人心中多次忍不住偷笑。那位新书记想必是一句也没听懂,发火说是要必须调整各乡领导。比起阿爸的官位,更让我得意的是像私有财产一样昼夜停放在我家门口的那辆吉普车,而事实上那辆汽车也就像一户牧民家的老牦牛或者一户农民家的老毛驴一样任由我家使唤。我阿爸把车当玩具似的玩着就学会了开车。平时司机虽在,却自己亲自驾车拉着全家人去在另外一个乡上的牧村老家;有时候也去塔尔寺和拉卜楞寺朝拜。后来我上学之后也自然不用说用这辆车来回接送。不过有时候那个乡上的其他领导经过我阿爸允许后也可以使用这辆汽车,由此证明这辆汽车并不是一个属于我家的私有财产。我忍不住想要是有一辆完全属于自家的汽车,并且我本人能够亲自驾驶的话那该有多好哇!这不仅仅是因为这辆车能反映出我家与众不同的地位,更是因为我从心底里就喜爱汽车。然而汽车这玩意儿像把双刃剑似的是个具有危险性的交通工具,有一次在去某地的途中经过一处看不到对面山梁上的拐弯处时,迎面疾驰驶来一辆越野车,这让阿爸猝不及防,向右猛打方向盘,导致汽车一侧剐蹭到岩壁上不忍目睹。比这更加严重的是有一次父母均不在家时的一天,我打开车门半坐半立在驾驶员座椅上,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拧着车钥匙,左脚踩离合器踏板,右脚踩油门踏板,汽车猛然发出轰鸣声一蹦子跳将起来,我慌作一团更加用力地猛踩油门踏板,汽车冲向前方瞬间猛然撞到我家门口。只是撞到门口也就罢了,回想起来令人后怕的是差一点把正在门口洗头的姐姐贴到了墙上。院子里的人们马上聚拢到我家门口。不管任何事情总爱夸大其词的那些人吐着舌头摇晃着脑袋说:“啊啧啊啧,愿三宝鉴知!就差那么一点点,那姑娘被撞扁了。”其实姐姐毫发未伤,只是因为极度害怕在那里哆嗦着哭泣,我也被吓得呆愣在汽车里。此时不知阿爸从哪里赶来的,一把把我从汽车里拽下来一顿狂揍,揍得我差点连糌粑糊糊都咽不下去。从那时起人们就认定我是个顽皮且危险的孩子。以前挂在我家墙上的车钥匙也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泽曲河边有个残垣断壁的正方形土墙院落,里面盖有六排红瓦屋顶的平房,这里就是泽雄乡党委和政府驻地。其左右还有跟它一模一样的同样千疮百孔的正方形土墙院落,院里也有几排平房,那分别是泽雄乡兽医站和泽雄乡卫生院。这卫生院是我阿妈的单位。马路对面还有我姐姐就读的小学和信用联社。商店等也在被土墙围着的院子里面。简而言之,这里只有三十来年的历史,是三十多年来毫无变化的一个草原小镇。有时候镇子周围牧户的牛羊进入马路和一个个单位院落里随意漫步。个别体内因缺少盐分所苦的雌雄犏牛和牦牛每天前来舔舐墙根人小便后的尿迹,被舔成了一个个深坑。

这个镇子周围的几户牧民家中最大最新的牦牛帐篷是我经常去过的那户牧民家。数天前那家的男人给两头犏牦备上空鞍连着鼻子,自己则骑着马赶着两头驮牛顺泽曲河流向前行,第二天驮着两驮长短粗细一致的帐篷杆子,上面搭着长短粗细一致的许多木橛子回来了。他家原本就有许多匹粗牛毛织物,加之去年春天又一下子喊来许多妇女梳理羊毛打成毛团,成人小腿粗细的两根粗木杆子插入地下,一根木杆子上绑着个木质捻线机器,也不知是从谁家借来的一个角质捻线机器绑在一根木杆子上后,一个女人蹲在地上两只手一松一紧地轮换着拉捻线机滑绳;一个女人往后倒退着给纺线提供梳理好的牛毛,等纺出二、三十庹长的牛毛线后再捻成双股线缠成圆线球。像学校里的篮球似的那些圆线球被织成许多匹粗牛毛织物后缝制了这顶巨大的黑牛毛帐篷。有一天早晨煨过桑吹响了螺号,我希奇地跑过去时,发现人们正在往上搭那顶帐篷。搭完帐篷后摆上了一盘盘糖果、油炸面豆、水果、烙糕等食物设宴庆贺。大部分人带着布料、缎子、酥油和曲拉来的,而一些亲戚和关系要好的朋友,则赶着两只耳朵上扎着意指五彩绫带的约二指长的布条的牙口较轻的黑牦牛和雌雄犏牛前来祝贺,同时享用饮食。

这些牧人家里的孩子们都是和我混得烂熟的玩伴。黄昏时分,当每个帐篷的天窗里冒袅袅出青烟,那烟雾宛如一片深蓝色的纱布在虚空飘浮着时,街道上随意漫步的那些牲畜中大部分会主动走进畜圈,而个别的则会被主人赶入各自的圈里。这个时候正是我和这些牧人家里的孩子们一块儿在泽曲河边嬉水玩耍了一整天,当感到口渴或饥饿时和某个孩子一起跑进他家里,一口饮下一碗凉牛奶,或者把干糌粑撒入牛奶里搅巴搅巴后随便灌进肚里。尔后又像是在忙一件什么伟大事业的收尾工作似的匆忙跑到河边,随意捉住一头小牛犊骑着,尽情嬉水玩够泥巴,手脚和脸上沾满泥水脏兮兮地返回家里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没有一点焦虑、责任、压力和竞争,最为开心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还有一天泽曲河大发洪水,一个比我年幼、两颊极红的小女孩被洪水卷走。正当其他玩伴惊慌失措呆愣在那里时,我毫不犹豫地蹚入水里试图救出那个小女孩。当我走到齐腰深的洪水中时,恰巧我的右脚在一块大石头上滑了下去,随即滑倒在洪水里。我感到两眼发黑,耳中嗡嗡作响,方才感到害怕,随之四肢用力乱蹬,可是不但没能浮出水面,反而进一步沉入河水里。正在我甭说是救出那个小女孩,自己的小命也都处于岌岌可危之时,一个成年人跑过来救了那个小姑娘和我的命。我虽然没能救出那个小女孩,可是比起救了我和那个小姑娘两条命的那个大人,大家伙都还更多地夸奖我。那小姑娘的家长把一件茧绸汗衫布料上面搭一条哈达赠送给我。我被人们公认为是舍己为人的英雄少年,道德高尚的楷模。人们完全改变了数月前还认为我是个顽皮的并且具有危险性的孩子的看法。

我正要钻进门口停放着“北京”牌吉普车的家门里时,听到屋里谈论着有关“旺杰……”的事,我怀着希奇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坐在那里悄悄偷听。只听得阿爸说:“不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很难,而且会越来越难的。过不了多久要是不懂汉语汉文的话,连干部也怕是当不成的。这个从县上的头头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汉文学校里,甚至连仲仓活佛都把自己的女儿放在汉文学校这上面就能清楚地得到印证。唉——看样子让女儿上藏文学校也是大错特错了。可是她已经是三年级了,再没啥法子。总而言之这儿子的前途可不能耽误。”

阿妈说:“可是这里没有汉文学校,不学藏文学什么?”

“所以就要送到县城去呀!”

“县城也不是没有可以寄宿的汉文学校吗?就是有,儿子现在也还小呀,生活上能自理吗?”

“暂时在县城找个房子,让我父母去管着旺杰,过个一两年后咱俩也可以调到县城的。”

“那么等咱俩调往县城后,再把儿子放学校里也不迟呀,他现在还小呢。”

“学习其他的一种语言,尤其是要使其发音准确,年龄越小越好,所以不能耽误了。”

“不懂一句汉话,就放到汉文学校里一定很难。”

“大家都在说打小就放到汉文学校里,不到一年就会说汉话,就和汉族没啥区别的。”

噢,原来父母在商量让我上什么学校的事呢。因为这事儿早就提起过,所以我既不兴奋,也不担心,更不感到惊奇。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不会把我送到姐姐就读的乡小学里,而是让我离开家人到县城去就读。以前父母双方同时出去学习等时,我在爷爷奶奶身边住过,他俩对我非常疼爱,比在父母身边还有更多的自由,所以要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也没啥不好。我这样想着,眼前浮现出爷爷泛红的光脑袋和奶奶灰白色辫子的脑袋,以及他俩毫无忧愁总是乐呵呵的神色。同时我也觉得非常想念他俩。

让人开心的是,没过多久阿爸就把全家人坐进车里,他自己亲自驾驶汽车前往县城。找了一间房子,购置了生活用品,更令人高兴的是还买来了一台小彩电,让我能看上以前曾在县城只看过一段的那部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动画片。阿爸继续开着车来到牧村,动员他的弟弟即我的叔叔的儿子也和我一起就读汉文学校,并且大谈这样做今后会有前途之类的道理。不过我的叔叔说:“儿子还小,没有让他现在就上学的打算。即便以后上学,也会送他到藏文学校里就读的。”由此他俩之间发生了口角,阿爸一气之下连茶也没喝一口,车里拉着爷爷奶奶来到县城。那情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几天之后开学时,把我的名报到汉文学校里,给我买了一套汉式新衣服;领我到理发馆把头理成短发,接着又领进澡堂把全身洗浴干净。再三叮嘱要遵守学校的纪律,要努力学习,要听老师和爷爷奶奶的话等一大堆话。末了阿妈抹着眼泪,他们就回乡上去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一大折磨是,每天一大早我还在甜蜜的梦乡酣睡时,就被爷爷奶奶半疼半逼地叫醒后送到学校里。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汽车,道路上几乎没有交通事故。然而有一种危险就是大街上杂种流浪狗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而且经常发生偷袭小孩和独行妇女的事儿。这种事我也亲眼目睹过,有一天一只红毛流浪狗见一女孩子就迎面猛扑上去将其仰面按倒在地。其实这并不是“偷袭”,而是肆无忌惮藐视国法,公然伤害他人性命的行为。令人欣慰的是由于被爷爷喝斥着冲了过去,那野狗没来得及咬伤小女孩就松口了。由于存在此类危险,所以像我这样的小学生家长还得必须接送才行。

大清早在我还似醒非醒之中背着沉重的书包,由奶奶半牵半扯地来到学校时,同学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一个世纪以前的另外一个人种似的,非常惊奇地围观我奶奶。说得明白一点,他们这是在对我奶奶的辫子感到惊奇的。不仅如此,一些同学还在公然互相努嘴示意,甚至放声鄙视和嘲笑我奶奶。老实说那时候梳我奶奶这种辫子的人几乎没有。就像那时候还看不到染黄头发的人一样,他们对奶奶的辫子感到稀罕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这件事给我造成了无法忍受的羞耻,打那时起我就提出要求由爷爷接送我。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同学们对爷爷也感到惊奇而进行鄙视嘲笑。对这个进行仔细分析的话,他们这是在对我爷爷的红铜勺子似的秃脑壳表示惊奇的。这一现象给我的心灵造成了创伤,把我推进了忧虑之中。好奇怪呀!难道他们那些人家里没有一个老人?如果有老人的话难道没有一个是我爷爷这样的秃瓢?我想爷爷奶奶接送我时一定要让他们戴上帽子,遗憾的是他俩的帽子不但很旧而且样式难看外,上面满是油垢,如此可能会产生更坏的影响。正在我陷入焦虑之中时,忽然心生一计,想给他俩各缝制一顶成本低廉且看着美观的帽子,并且还想用一件突然的礼物让他俩开心和感动。老实说他俩平时经常给我给着一两块钱,或者给些糖果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从来没给他俩送过任何礼物。于是我背着他俩缝制了两顶帽子忽然分别戴到他俩的头上。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俩相互看着对方头上的帽子惊讶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俩人几乎同时说:“啊嚯,晦气,让人犯忌讳呀!”说着各自从头上摘下帽子扔进了火炉里,俩人脸上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甚至奶奶眼眶里还含着泪水呢。这令我感到惊奇不已,不知所措。

离我家不远处有个小卖部,那家人经常把空纸箱之类的扔到门口。于是我就拿一个干净的纸盒制作了两顶锥形帽子。原来这纸帽子使两位老人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很多年以前一段残酷的往事:那时给爷爷和奶奶每人头上戴了一顶尖顶纸帽子进行批斗,按当时的说法就是“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这些来自牧区的学生听不懂一句汉话,就像一个聋哑人进入到人群当中一般,或者按牧民们的说法就是遭受着狐狸走进云雾中一样的痛苦。因此我们班里不懂汉语的来自地方上的六名学生不约而同地两人一桌地坐在一起,互相说着藏话。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概一个来月后,我们的那位额头上满是青春痘的年轻汉族女班主任老师被换成了和我阿爸的年龄差不多的一个老师。这位新换的老师像是个既有办法又有经验的人,他让不懂汉话的地方上的一个学生和懂汉话的一个汉族学生坐在一张桌子上,教我们学习汉话。

自从我上学的那天起,我的名字不叫དབང་རྒྱལ།(旺杰)而改为ཝང་ཅེ།(旺杰)〖这个藏文人名写成汉文都是“旺杰”——译者〗了。并不是我一个人是这种情况,比如有个叫སྒྲོལ་མ་འཚོ།(卓玛措)的女孩子,用汉文写就成了ཀྲོ་མ་ཚོ〖།སྒྲོལ་མ་འཚོ། 和ཀྲོ་མ་ཚོ།,写成汉文都是“卓玛措”——译者〗;ནོར་བུ་ཉི་མ།俄日尼玛,不懂藏语的人听起来像“我日你妈”——译者〗;བསྟན་འཛིན།  ( 单增)成了ཧྲན་ཙེང་།(山增),至少在学校里要这样称呼。

俄日尼玛〖不懂藏语的人听起来就是“我日你妈”的音——译者〗进入中学以后,这个名字屡屡给俄日尼玛制造麻烦。当有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不假思索地答曰:“俄日尼玛”。每当这样的时候,如果问名字的人是个青海本地汉族人,会立刻火冒三丈,用最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他,甚至给他猛击一拳,他们之间会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旦增是和我关系最要好的同学,户口本上他的名字汉文写的是“单增”〖 “单增”两个字原文是汉文——译者〗,老师告诉他这个“单”字作为姓时必须念“shan”的音,因此他的名字就该叫“单(shan)增”,于是大家都叫他山增。没过多久,他也习惯了“山增”这个名字,家人喊他“旦增”时他像是没听见似的不吱声。家人以为他这是丢了魂了,为了招魂家人几次三番念经作法也无济于事。不仅如此,等他大学毕业后和一个汉族姑娘结为夫妻,从此融入内地的人海之中。自此也和我失去了联系。

我虽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可我们班上有个叫“王杰”〖 “王杰”两个字原文是汉文——译者〗的同学,这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麻烦的事。说明白点就是他的姓名给我制造了无数的麻烦。老师喊“王杰”时,我立刻“唰”地起立。老师无奈地说道:“啊哟,不是‘旺’(‘wang’去声,即第四声)杰,是‘王’ (‘wang’阳平,即第二声) 杰。”同学们一下哈哈笑着又要乐上一阵,同时我就像是做了件应该感到羞愧的什么坏事似的红着脸重新坐下去。刚开始时,分清“王”和“旺”的区别,犹如分清昆虫蚂蚁的雌雄一样十分艰难,在这种艰难复杂的困难中我从“b p m f……”学起;回到家里后观看汉语的动画片,渐渐地掌握了“王”和“旺”〖 “王”“旺”二字原文是汉文——译者〗的区别。有一次给我们上“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几个字原文是汉文——译者〗……”这篇课文时,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停放在我家门口的那辆“北京”吉普车,我的确十分喜爱那辆车。因此我成为全班第一个会写“北京”〖 “北京”一词原文是汉文——译者〗两个汉字的学生,考试获得高分,并且老师也首次给予了表扬。不过课文里所讲的并不是 “北京”吉普车,而是一座城市。而那座城市并不是一个一般的城市,而是中国的首都;这个天安门是中国以前的皇帝们住的皇宫的城门。老师要求我们必须要热爱它,要热爱它首先就要会读会写这些字。是否会读会写了就要通过考试用分数来决定。能获得高分的是好学生,将来有可能成为干部甚至能当上大官,总之能成为一个有能耐的人。要想成为一个有能耐的人,从小就要拼命努力。老师唾沫四溅地所讲的这些话,虽然我听不大懂汉语,但通过他的眼神和表情可以听懂基本意思。因此我为这次考试获得高分而万分激动,一看到爷爷来接我便把这事告诉给他。只可惜爷爷对此似乎无动于衷,也没夸夸我。我到家后马上取出老师亲自用红笔打了高分的作业本,将这件令人高兴的事告诉了奶奶。但遗憾的是她也像爷爷一样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事实上自从他俩来到县城住下来后一直比较郁闷,尤其是我给他俩戴了纸帽子以后,他俩脸上的喜色基本上就荡然无存了。

这几天县城全部停电,使我无法看动画片。爷爷奶奶各自坐在那里念诵着各自的日诵经,并不谈论我长时间历经无数艰难终于在今天取得较好的考试成绩。这使我感到非常沮丧和厌烦,并且对他俩产生一股莫名的怒火。我这样想着想着眼前便出现了他俩那上面满是污垢的衣服和满是皱纹的脸庞,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一副很不美好的形象,我怨恨自己有这样两位亲人是自己的一种痛苦。与此同时也思念家人,尤其思念姐姐。如果我在家里的话,此刻也许姐姐在给我讲《赛毛措和恩毛措》的故事,或者我俩互相说着谜语吧。

“‘你过去,我走到你的痕迹上。’猜吧!”

“这谁不知道,是牲畜迈步行走。”

“‘千百万黑色颗粒上有个蜷曲的勾古’【1】是什么?”

“羊粪堆上卧着一条狗。”

“‘一条牛鼻绳上拴着一百头牦牛。’猜吧!”

“佛珠!”

“‘一头牦牛有一百条牛鼻绳。’猜吧!”

“牛毛帐篷!”

“‘肩胛骨边沿是铁,腹中之物是草,小小心脏是石。’猜吧!”

“这……这……”

“猜不出来就给牧户。”

“给司机一家吧。”

“是火镰。”

……

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姐姐抚摸着我的头说:“姐姐的宝贝想瞌睡了,那就睡吧。睡着以后送匹马,给马备上鞍给你。”

我因为更加思念姐姐而流泪……

这是一个周末,翌日阿爸驾车载着阿妈和姐姐来到县城,对于我考试获得高分夸赞了一大堆。我乘机向阿爸提出给爷爷奶奶各买一顶新帽子的请求。令人意外的是全家人深受感动,大赞特赞我是个多么懂事和善良的孩子,并且立刻给两位老人各买了一顶新帽子。这使我他俩再来接送我时不用那么担心和难为情了。

我的同桌是个话特别多的内地孩子,特别是他以他本人为中心把他家的每个家庭成员的衣食言行等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意在炫耀他家多么了不起,同时也能感觉到以此来轻视别人。据他说他的老家是个大城市,那里有直插苍穹的无数高楼大厦,那里的飞机、火车和大小各种汽车等比这里的飞鸟昆虫和鼠兔还要多。他家每年过年时都要乘坐火车回老家。火车上有卧铺有餐厅有厕所,总之凡是你所能想到的全有。他说我们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杂种流浪狗不用买也无处卖,所以那些狗是他家的盘中餐囊中钱。他把买卖野狗这事看作是一件成本低而利润厚的光荣的事儿,更把能免费享用狗肉看作是一件更为光荣的事。后来我给他起了个外号:“狗老板的儿子”。由此大家称我是个天才。一来擅长给他人起外号,这个也与我是个藏人有关。自从那以后狗老板的儿子对我怀恨在心,我俩之间很少说话。不过有一天我阿爸开着车把我送到学校的情景被狗老板的儿子看到,并且得知我阿爸是乡党委书记以后,他明显对我恭敬起来,即使我干了什么坏事,他也会极力讨好说我做得如何如何没错。而且多次邀请我到他家做客,说白了就是请我到他家吃狗肉。对于我来说别说是吃狗肉,就是听到狗肉一词,眼前顿时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副呲牙咧嘴的狗头骨的画面来,令我惊悚不已,恶心得想吐,便找出各种理由避而远之。

送走了极为寒冷而漫长的冬天以后,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春风刮了很久之后,上方山顶的雪已融化,下方河流的冰已消融,小草的草尖冒出了地面。天气一天天转暖,我也脱下了自从穿上以后一次都没换过的那件汉式夹袄。后来令我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这时候我基本上能听懂汉话,而且有时候一不留神会给爷爷奶奶也说一些汉话来,这会使爷爷奶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开始用汉语称祖父为“爷爷”,称祖母为“奶奶”,称阿爸为“爸爸”,称阿妈为“妈妈”,称阿姐为“姐姐”了。至少阿爸对此表示满意,他也用汉语称我为“儿子”。为我已经会说汉话了而激动不已并且夸赞我。有时候我结结巴巴说着一些藏话时,他会炫耀似的说:“我儿子除了汉话并不太会说藏话。”他以我会说汉话为荣。

全校都在准备着过那个叫“六·一”〖 “六·一”原文是汉文——译者〗的节日,应该就是以前我姐姐就读的那所学校里过的“六·一”儿童节了。那时候那所学校的学生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来到许多金莲花的花苞尚未绽开的泽曲河边尽情唱歌跳舞,赛跑,拔河,嬉水,乐享节日。他们把我这样的学龄前儿童也拉到学生队伍里,让我们吃糖果,和他们一起做游戏。天空的飞鸟昆虫也和草地上的孩子们一样亮喉放歌,展翅飞翔,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那情景仿佛就在我眼前。

“眼下外面不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不也是最美好的时节吗?”我这样想着又思念起父母和姐姐来,更想念野外的草地和野花,以及飞鸟昆虫等。

遗憾的是我就读的学校并不像我姐姐所在的泽雄乡小学那样过“六·一”节时到草地上去,而是如我爷爷所说的那样在“破土墙院子”的学校里举行着唱歌跳舞等多种活动。所有活动项目里最神圣的莫过于包括我在内的一群少年脖子里戴着红领巾排着队在少年先锋队队旗下举起右手用汉语庄严宣誓:“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我决心牢记共产党的教导,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劳动,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一切力量!”宣誓完毕后用嘹亮的歌声唱少先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至少和那些没能加入少先队的同学们比起来自己很优秀。更让我高兴和自豪的是阿爸已升为副县级职位,全家搬到了县上,同时把爷爷奶奶送到牧区老家居住。后来得知我阿爸直到现在才升为副县级职位的原因,不仅仅是他汉语发音不准,而主要是因为没有靠山。尽管如此,为了提高我的汉语汉文水平,阿爸规定在家里时全家人必须说汉话,同时我的名字也改叫 “ཝང་ཅེ།”(旺杰)而不再叫དབང་རྒྱལ།(旺杰))。遗憾的是他们也像以前的我一样分不清“王”和 “旺”〖 “王”“旺”二字原文是汉字——译者〗的声调区别,所以我就像以前我的老师那样进行纠正: “是‘wang’( 阳平,二声),而不是‘wang’(去声,四声)。” 这使他们在我面前不敢逞能,并且对我心生羡慕。

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变成了我的同桌狗老板的儿子那样的人,在学校里喜欢谈论以我为中心的我家多么了不起;在家里喜欢谈论以我为中心的我们学校的多么了不起。特别是我经常讥笑、讽刺姐姐的汉语发音如何不准。这样在我初中毕业、姐姐高中毕业的那一天姐姐忍无可忍地质问我:“如果不算那个马马虎虎的英语,我起码懂两种语文;要是不算那个马马虎虎的英语,你只懂得一种语文,据说多懂一种语文就等于多长了一个脑袋。如此说来,你我孰优孰劣不是明摆着吗?”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所学的那是没有用处的文字,有何价值?你不知道你在浪费自己的人生吗?”我这样盛气凌人地质问她。对此阿妈训斥我:“没大没小,不懂礼貌,这是什么行为?有这样跟自己的姐姐说话的吗?老实说你现在正在成为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人,像你这等小丑竟然也敢瞧不起本民族的语言文字呵?真是可怜你了!”

我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平时用一大堆赞美之词夸我懂得汉语汉文的阿爸,可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重要问题似的黑着个脸,没有向着我为我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他们互相用藏话交谈,把我孤立在一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几天之后姐姐进入城市里上了大学。她时而用汉文时而用英文给我写信,充满感情地诉说她在异地他乡如何思念我和父母以及故乡的热烈情愫。而我却认为她这是在向我卖弄她的水平,没有半点感动。老实说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她,正如我彻底忘记了爷爷奶奶一样,之后我上大学时听到爷爷奶奶先后离开人世的噩耗后,我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悲伤。与他们相比,我始终难以忘怀的是在我的孩提时代经常停放在我家门口的那辆“北京”〖 “北京”一词原文是汉字——译者〗牌吉普车。如今阿爸拥有一辆比那辆“北京”〖 “北京”一词原文是汉字——译者〗牌吉普车贵一倍的专车。这辆汽车有时候虽然也全家人都在使唤,不过它平时并不停放在我家院子里,所以给人这不是属于个人的私有财产的感觉。因此什么时候要是拥有一辆完全属于个人的汽车便成了我的理想。这个理想在我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实现了。这时候我家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偌大的院子里有一排房子,人均拥有两间房。

噢,是啊,我还想说我上大学时的一件事的,这件事是我和一个汉族姑娘的感情纠葛。通常而言这也不值得一说,可是所谓初恋在一个男人的一生中不是作为一件重要事情来看待的吗?至少汉族人是这样认为的。那汉族姑娘名叫张倩,我俩是同桌的同学,在我眼里她的身材和相貌、眼睛和嘴唇、头发和耳朵都那么可爱,尤其是在我眼中一个女人首先应该具备的白皙的皮肤和极为柔滑的触感她都具备,至少在我的最初印象中是这样的。一年多以后我俩的关系跨越了同学关系,互生爱慕,接着便成为公开的恋爱关系,到周末时就去宾馆开房。甚至在上课时互相拉着手,或者相互触摸私处。有次我的那东西正在硬似木棍时,兴许是老师注意到了我俩异样的神色,忽然喊了我的名字。我不敢起身,就只好装作没听见,可是老师再次用更大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不得不屁股往后撅着起立。同学们见我狼狈的窘态后在偷笑,我脸上犹如着了火似的发烧。好在他们此时还没发现我的私处硬似木棍的状态。至少我自己这样安慰自己的。

我们到了大四的时候,她提议把我俩的关系向双方家人公开。然而此时我已经发现了她身上存在诸多我无法接受的性格和习惯方面的缺陷。尤其是她对哪怕是一分钱的来源去向也会追根究底;总是对别人疑神疑鬼等等。这些对于我来说是绝对难以接受的。再者说我俩牵手成婚,我的家人是不会同意的。因此我一心想的是如何跟她分手,无意把我俩的关系向家人公开。可是因为她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她告诉我已经把我俩的恋爱关系告诉她的家人了。据我所知当初她的父母家人坚决不同意她和我恋爱,经不住她再三向家人说我如何诚实可靠,特别是得知我父亲是个领导以及家里条件如何优越等等情况后,方才勉强同意见我一面。我虽不愿见他们,但是经不住她的死磨硬缠不得不答应去她家里。

我像一个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很稀奇的东西的人,被许多记者团团围住了那样,一个接着一个向我提出了如下问题:

“据说你们那里一家人的草场上一年的虫草收入就有二、三百万,这是不是真的?”

“听说你们虽然很有钱,但是会把所有的钱供奉给寺院和活佛的,这是不是真的?”

“听说你们生病后不去看医生,而要念经作法事,这是不是真的?”

“听说你们不吃鸡鸭鱼肉,是不是真的?”

“听说你们一辈子不洗澡,是不是真的?”

“听说你们那里女人生完孩子,第二天就要下地干活,这是不是真的?”

……

我虽然很生气,但我尽量让我保持平和,故意回答这些全是真的,甚至假装自己听不太懂也不太会说汉话的样子,这让张倩急得连说不是那样的。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可以断定此人决不是一个你所说的那种诚实的人!”最后张倩的父亲发话,示意我可以回去。

我获得了如释重负般的一种快感,同时也为自己的表演天赋感到满意。不过张倩也绝对不傻。她说你这是故意那样说的。因为你以前不是说你的家乡是如何富裕,牧民们很容易接受新事物,过不了几天就骑着摩托车到县城洗澡的吗?而且你假装不懂汉话的目的就是想和我分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没错呀!表示若想分手,就得给她补偿“青春损失费”。

对此我也很气愤,我问她:“你本来就不是个处女,那么我问你你的前男友抑或是前前男友又给你补偿了多少‘青春损失费’?”她嚎叫一声扑向我嚷着要跟我拼命。之后她也屡屡跟我寻衅滋事。和张倩分手之后,由于我本来在班上没有一个朋友之故,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心情很是郁闷。



为了各自的温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些并不熟悉的人一起从事一些毫无兴趣的工作。按照政治家们的说法这就是为人民服务。那么我去为人民服务的地方则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是我在孩提时代骑过牛犊采过野花的泽雄乡。我想这和那时候泽雄乡乡长是我阿爸一方的人有一定的关系。我的工作是和自己的专业没有半点关系的乡政府秘书。

我刚回到泽雄乡的那阵儿,仿佛觉得久在异乡漂泊后回到温暖的家里一般,亲切之情油然而生,觉得需要看一眼远近的山水。过去的那些残垣断壁的院墙已然了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空心砖垒砌的院墙,乡政府的干部宿舍和办公室已改为用钢筋水泥建筑的楼房。特别是以前我姐姐就读过的小学里现在学生人数成倍地增加了。那钢筋水泥建筑的一幢幢大楼的屋檐下方画有柽柳枝垒成的神垒和螺鬘,极大地彰显了民族特色。无论从高度和气派哪个方面看都不逊色于乡政府的大楼。从县城延伸而来的那条平坦的黑色柏油马路穿过街道伸向目之所及的远方,街道两旁从头至尾盖有二层小楼,楼上住人,底层全是买大肉的肉铺、蔬菜店、清真饭馆、麻将馆、台球室、摩托车修理铺等商铺。后来得知这些房子最初是由公私双方筹资,为弃牧还草的牧民们修建的。可是没过多久牧民们把房子卖给或租给了汉族和回族后,自己迁移到县城周边去住了。我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泽曲河边,发现泽曲河明显变小了,以前的帐篷和牛羊看不到了,草地上和河两岸满目皆是白色污染。此情此景,令我不禁心里凉飕飕的。

乡政府不光是住房条件优越,还有非常干净的干部职工食堂,厨房里电灶上可以炒菜做饭。总之这些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所谓“变迁”这便是也,甚至直让人觉得所谓“翻天覆地般的变迁”不是这个又能是哪个?

“啊啊,他妈的,〖“他妈的”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发展真快,变化真大呀!十多年前这里除了牛屎再没有其他燃料。”吃晚饭时我用藏汉混合语这样发出感慨后,当地的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我像汉族同事们一样感到莫名其妙,张大嘴巴张望时,那个女厨师说道:“啊嚯,可怜,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宝贝,那叫牛粪,没有牛屎这种说法的。”

是啊,我当然也知道叫牛粪,只是冷不丁这个词没到我嘴边来。不过他人微小的失误也会成为自己的安慰,这大概也是人类的本性吧。从那以后地方上的人们在暗地里叫我“牛屎”,我心里也瞧不起他们汉话说得很烂。我下决心给谁起个像“狗老板的儿子”那样的一个诨名,只是暂时还没想起来那样一个恰如其分的诨名,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这茬。总之为了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特别是考虑到自己的工作也和牧民的生活和生产有一定的关系,所以有一次我专程去县城参观了牧民传统文化展览馆看展览,那里有许多我以前似曾见过的物品,可就是一时想不起那些物品的名称,更为遗憾的是那些物品下面都标有藏文的名称,只可惜我一个字也不会读。

一次乡长告诉我不久要召开乡人民代表大会,要我起草今年的工作总结和明年的工作方案。

他妈的,〖“他妈的”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这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写一部世界历史还要艰难的一项工作,眼前一抹黑。

乡长也看到我大张着嘴脸上顿然失色的样子后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参考一下去年的材料,把里面的数字改一改就行了。”说着打开文件柜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一份文件递到我手里,我眼前更是一抹黑了。因为那份文件是藏文。我心情沮丧地颤声说:“可是……我……我不识藏文呀。”

“要用汉文写,”乡长无所谓地说道:“我们的新书记是汉族,不懂藏文。再者说现在的基层干部大部分都上过学,多少懂点汉话的。”

“可是……我连藏文文件念都不会念呀……”

“噢,对对,你到饶登跟前去,他懂藏文,他会把文件内容讲给你听的。”

饶登是乡政府的司机,好像比我年长五、六岁。几个月前我到这里时是乘坐他的车到这儿的。之后也乘坐他的车往县城之间来回跑过几趟。他不仅是个喜欢聊天的人,而且更喜欢讲藏族谚语。一路上我俩谈论起宝马(BMW)、奔驰(BENZ)、丰田(TOYOTA)等汽车哪种车性能更优越为主要内容的许多话题来。他还特别喜欢唱酒曲和拉伊,看上去像是对一切都感到很满足的乐观开朗的人。我俩的许多爱好都一致,所不同的是他喜欢藏族传统的酒曲、弹唱和拉伊;而我则喜欢藏族现代流行歌曲。他说几年前乡政府附近年轻姑娘很多,所以那时候宿舍里虽然没有电也从来没感到过寂寞,可是现在尽管家里有电视,街上有麻将馆,可年轻姑娘全都去了县城,所以度日艰难。末了他说:“唉——俗话说‘牵着母狗不怕狗,带着姑娘好度日,’这话说得多么在理儿啊!”他这样感叹着略显忧伤。

饶登和我用结结巴巴的藏话和结结巴巴的汉话互相交流,把那份文件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久,他说的“出栏率”和“母畜比例”等术语对我来说与宇宙以外的一种语言毫无二致。我无可奈何地把羞愧抛到后背向乡长认怂承认这工作我无能为力。

虽然乡长也显得很沮丧,不过最后他说:“这也难怪,你看看,现在学校的教室、宿舍、伙食、桌椅等比乡政府的还要好。可是很多学生小学毕业时还不会流畅地念藏文。可你是打小就学习汉文的,所以有情可原。呀呀,现在只好我自己写了。”

我到县城向阿爸提出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调往一个没有藏语藏文的单位的要求。然而阿爸说在基层工作是提拔到领导岗位的一个前提条件,所以必须至少也要坚持待够两三年,然后到他退休前想法给我弄个职务。此时阿爸也悟出了什么问题似的叮嘱我说:“抓紧在基层的这个机会,看能不能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话。”

我和饶登同住同行,努力学说藏话,向他请教他所说的藏族谚语的含义,并且把它背下来。同时他还给我教会了我向往已久的开车。我在乡俗民风方面向他提出各种问题,总之我拜他为师了。他告诉我,当电视里出现男女拥抱接吻的镜头时,对母亲要有羞耻心,但对父亲不必感到羞耻;如果是个女孩子,就要对父亲有羞耻心,但不必对母亲感到羞耻。

“噢,原来如此。”我自以为搞懂了一个民俗,有一次这样给姐姐说了以后,她羞得满脸绯红,恨不得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似的。这事姐姐转告于阿妈,阿妈咯咯地笑着告诉了阿爸,阿爸又咯咯笑着告诉了朋友,朋友则咯咯笑着把这事传遍了全县。他妈的!其结果正如你能想象的那样,我成了认识和不认识的所有人指指点点嘲笑的对象了。

高原上一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一个姗姗来迟的春天也终于来到了。与此同时采挖和收购冬虫夏草的众多汉、回族人在一片喧闹声中汇聚到泽雄地方。我怀着好奇心走近他们当中进行调查,得知在此地收购一根虫草到县城转手出售就可赚一块钱。我打定主意起码也要试一下,于是拿出昨天刚发的一个月的工资收购冬虫夏草后到县城转手出售,结果果真如此。

啊!这个所谓的商业原来如此简单!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妈的!与其干这母畜比例等不知所云让人头痛还要看领导脸色的劳什子工作,不如自由自在地从事商业活动,不仅能养活自己,而且不久就可以买到一辆好车也不是不可能。

我回到家里从阿妈手里拿了一大笔钱继续做虫草生意。由于全部身心投入到这上面,甚至连晚上做梦也反复梦见的都是虫草、大量钞票和豪华汽车。最后我孤注一掷,用所有的钱收购虫草。当我来到县城时,一夜之间虫草价格塌了一半……

据汽车司机饶登说,这是因为我没有念常诵经和煨桑才产生了这样的结果。他还给我教了一段非常拗口的常诵经,这段常诵经不光是拗口,而且完全不知道它的含义是什么,因此我去请教姐姐。

此时姐姐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中学老师,她已结婚另过,不在和父母住一起。

“啊嚯,可怜,认为念佛就能成为富人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啊!你常说的迷信恰恰就是这个。看来完全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你。”姐姐非常失望地摇着头这样说。

“那么什么是佛法呢?”我也心灰意冷,在一片迷茫之中如是问道。

“常言道:‘本该由上师来讲的佛法却由俗家人讲,本该由俗家人唱的酒曲却由僧人唱。’不过,看来你们这些阴魂真的犹如云雾中迷失方向的狐狸一样,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三句话: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法。”还说,“心善地道亦贤善,心恶地道亦恶劣,一切依赖于自心,故应精勤修善心。”她念诵罢后用汉语作了详细的解说。

“我想不起自己具体做过什么恶事,也想不起坑害过什么人。”

“是的,我相信你是个诚实的人,那么主要错在哪儿了呢?……唉——现在没有讲这些的必要。”

“可是这个所谓的佛法如果不是现在念诵现在就能致富的话,那它有何价值呢?”

“天呐,愿三宝鉴知,我说我完全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你,道理也就在于此。现在确实就像石头上浇水一样,呀,扯这些没用。嗯……损失了几个钱那倒是不用太在意,没听说过财富无常似草尖露珠这话吗?”说着拿出她的银行卡连同密码一起递给我。

正如阿爸说过的那样,我没有等待太久就谋到了副乡长的职位,几乎就在同时阿爸也退休了。

我当上副乡长后没多久之后的一天,因为乡长去县里开会,书记又不懂藏话,所以一件事不可避免地落到了我头上。事情是这样的:有两个自然村之间原本就存在一些地界纠纷,昨天矛盾突然激化发生了流血事件。此事得由我去解决,最起码也要暂时不能让问题进一步恶化。下牧村的路上,司机饶登开着车说道:“其原因没啥搞不清的,主要是现在的年轻人只要摩托,不要草地。事情主要是两个自然村里都有那么几个不怀好意的老家伙,在年轻人们的翅膀下面扇风导致的。所以我看你要召集那些老家伙告诉他们:‘你们要往年轻人翅膀上压石,而不要在年轻人翅膀下扇风。’”

平时我最烦的就是牧民们反映情况,尤其是他们张口就说一大堆听不懂的谚语,甚至我对此都感到有些畏惧。所以他们还没开口之前自己先抢先开口是一个最佳的办法。会议上我首先讲了一通自己所知的道理教育了一番后说:“因此,你们这些长辈必须要给年轻人翅膀下扇风,而不许往年轻人翅膀上压石。”我说这话后,大家“噢,明白了,就连你组织上都这样讲的话,那我们也有个想法了!”说罢四散而去。

翌日发生了更为严重的流血事件,两位主要领导也前来进行调解时牧民们把所有问题都推到我头上,他们说:“如果是真的关心群众的话,你组织上应该告诉我们‘你们要往年轻人翅膀上压石,而不要在翅膀下扇风。’但是你们昨天不是‘要给年轻人翅膀下扇风,而不许往年轻人翅膀上压石。’这样说的吗?既然这样,我们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过去我们向乡党委和政府反复进行过报告,可是没有给予解决。昨天因为我们遭到讥讽,所以才恶化到这个地步的。那么这个事件的责任百分之百要由乡党委和政府来承担。”

“哈哈,这不是公然制造事端吗?旺杰乡长即便是这样说了,谁听不出这是个口误?尤其是旺杰同志从小上的是汉文学校,所以藏话说得不太流畅这个大家也是知道的。现在你们以此为借口,想把事情闹大,这个你们自己掂量。你们往下跳水的不怕,我们河岸上观看的何惧之有!”乡长勃然大怒,他表面的怒火口中出,心中的怒火心底起,经他这么义正词严地一说,牧民们这才变得鸦雀无声了。

然而,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县。“哈哈,看看这些个阴魂的德性!”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上级组织对我给予撤职处分的同时把我调往县里。阿爸非常生气,情绪低落。他说假如他还没有退休的话我不但不会被撤职,反而有继续提拔的可能。但是现在一切全完了。他这样说着连连叹气,眼睁睁看着头发全白了。

我所在的单位里既有汉族也有藏族,还有许多牧民们所说的我这种藏汉两种里面都进不去、却一天天越来越多的“阴魂”。我们的工作是像学生时期为了拿到毕业文凭需要应付各种考试那样,填写各种表格以应对上级的考核。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在这个单位里可以不说一句藏话,藏文更是没处用。

我从小时候起就向往的一件事终于实现了,那就是买上了一辆完全属于个人的汽车。阿爸退休后说过:“儿子打小就喜欢汽车,如今私人买车的也很多,咱家也有必要买一辆。”

对此阿妈也非常赞同,说道:“是的,儿子既不赌博,也不抽烟喝酒,当然应该买一辆车。”

如此买了一辆相对而言价位比较高一点的汽车,我无比喜悦地整天载着一位姑娘,放大音箱大声放着“飞呀,飞呀,再不飞起来人生就快完了……”等歌曲,毫无目标地奔东跑西。可是没过多久人们买来的车一辆比一辆高级。在一段时期里汽车好像不是一种交通工具,而是互相展示财力竞相攀比的道具似的,我的车竟然成了差不多最差的那类车。更为可惜的是那时候我阿爸早已退休了,除了工资外没有其他收入,所以我家没有换一辆好车的能力。

单位里的工作令人厌烦,没完没了填写各种报表。聊天的话题就是某个领导贪污了多少多少公款;谁谁家买了一辆丰田汽车,谁谁家买了一辆宝马汽车;什么什么级别在世时工资是多少多少,死后可拿多少多少抚恤金等等。聊着聊着不知是谁说前些日子本县某个老领导因患糖尿病去世,给那家人发了四十一个月的工资,即总共得了五十多万元的抚恤金,他的女婿立刻买了一辆宝马车。

“他妈的!〖“他妈的”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这样说来我阿爸死后我也不是有了买一辆宝马车的钱吗?”我想都没想这话就脱口而出了,大家一时惊骇不已,目瞪口呆,陷于不声不响之中,尔后哄堂大笑起来。从此以后人们就喊我‘爸爸宝马’了。过了一阵子后这话传入阿爸耳中,说道:“愿三宝鉴知,多么让人伤心啊,多么令人可怕呀……”他这样说着就陷入了无比悲伤之中。

单位里地方上的同事们渐次肆无忌惮地喊我爸爸宝马了,甚至竟然问我你何时能买上宝马车?说白了就是说你阿爸啥时会死掉?如果我生气的话他们就说:“啊嚯,这个爸爸宝马开不起玩笑哈!”说着会更放肆地嘲笑你。的确,他们平时经常互相之间开玩笑说谁谁的老婆长得如何难看等别说是我能说出口,就连听都不敢听的话来,甚至有人把它编成让人能笑断肠子的歌谣或像打油诗一样的东西传扬的。特别是牧民们格外擅长此道,本地干部们往往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这种成规至少我是没法接受的。

幸运的是不久组织上把我调往没有一个本地干部的单位里,这里至少没有公然喊我爸爸宝马的人,更不会有互相胡乱开玩笑的。然而这里却氤氲着一种无形的互不信任的空气。特别是他们在聊着什么事时看到我进来会马上悄无声息。这个情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前女友张倩所说的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需要随时随地对自己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言行保持谨慎,这的确是很大的折磨。总之我被孤独的烦闷所苦。就通常而言,在和我一样的阴魂抑或是爸爸宝马们当中我也有一些朋友,可是此刻他们都在工作之余的业余时间里为了拿到更高的学历文凭而忙碌着,没有一个可以和我聊天的。此刻我心中忽然不可阻挡地生出需要明显表现出自己是一个藏人的欲望来,于是就想起了以前司机饶登常说的手持佛珠的藏人的话。对!是个藏人就应该具备一串佛珠的,很快买了一串价格昂贵的象牙佛珠,同时还给它买了三颗指尖大的珊瑚装饰品。我把那串象牙佛珠戴在脖子里一面开着车一面放着“班禅啦,仁波切……”的歌曲首先去姐姐处,以此来向她表明自己是个藏人。没有想到的是姐姐很是惊讶,略微生气地说道:“啊嚯,眼下全世界的大多数人为了保护大象等珍贵稀有动物,坚决不用其皮张等产品的时候,你却戴个象牙佛珠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举动啊!”说着表现出很失望的样子。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给爷爷奶奶头上戴上纸帽子时的情景来,于是我也沮丧地辩解:“我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是个藏人而已。”

姐姐说:“是藏人的话,就更应该具有保护动物的意识不是吗?”接着似哭似笑地摇着头。“与其脖子上戴个佛珠来证明自己是藏人,不如让自己学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话比其他什么来证明都强。即便戴佛珠的话也千万不能戴象牙佛珠,我求你了。”

“他妈的!”〖“他妈的”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我自言自语着回到买佛珠的那家商店里。这是泽雄县城里销售真金银和假璁玉珊瑚的最大的商店,那回族老板告诉我虽不让退还所售物品,但可以和其他物品换。我早就有意给香香买个礼物,于是就拿象牙佛珠换了一条金项链。回头说说这香香是香曲卓玛的爱称,她和我一样打小就上了汉文学校的按当地人的说法就是一个阴魂抑或是爸爸宝马。我俩略微不同的是香曲卓玛或者香香只听懂一点藏话外一句都不会说。不过我俩在观念和习俗上没有大的不一致,因此我不会有比她更适合于我的天生的女友的。尤其是她比我的前女友张倩更具魅力,皮肤比张倩更白,触感比张倩更光滑。不过有个麻烦就是香香和我是远房亲戚,即:我俩的阿妈的阿妈的阿妈俩是同父同母的姊妹。我阿爸还在领导岗位时香香家的人经常到我家,反复说明我们如何如何是亲戚的情景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按照婚姻法超过三代以外就是合法的,按照汉族和伊斯兰民族的习俗,只要是和父系没有血缘关系,母系亲戚即表兄妹之间联姻是很平常的。然而在泽雄这样的牧区我也知道这种现象是不合时宜的,因此香香和我是非常隐秘地进行来往的,譬如我俩是去离泽雄县城约有一百公里距离的玛雄县开宾馆过夜的。倘若秘密败露,不用说这事自然就会传遍泽雄全境的,尽管它并不会影响到我和香香的衣食温饱,不过被双方家人知道后我俩肯定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是正如纸里包不住火一样,这秘密就在全县不胫而走了。

天呐,这个才是实打实的他妈的!〖“他妈的”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然而此刻我想起来了以前司机饶登口中的一句谚语:“到了河边勒不住马。”

“这个不要脸的早死了该有多好啊……”看到我的父母陷入我真的死了也不会比这更悲痛的痛苦之中时,我也鼓起勇气说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里也有规定三代人以外是可以结婚的,因此我并不违法。人家汉族和伊斯兰民族是如果不存在父系血缘的亲戚关系,母系后面的表兄妹之间是可以成亲的。再说你们也当然知道农区藏民地方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所以你们没必要这样大惊小怪。”听了我的此番表白后,阿爸猛然狠狠抽了我一耳光,责骂道: “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这个不知羞耻的老狗还在狡辩呢!看来这个不要脸的没有学到人家汉族和伊斯兰民族的任何优点,而把人家不好的全给学会了。”

我向后退了一两步后继续申辩:“我早就超过了十八岁,按照法律你们无权干涉我的事情,更无权打我!”父母听了此话后一时更加感到惊骇。接着慢慢怒气填胸,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流泪。未几,阿爸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听着,我明白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要是不跟那个女的断绝来往,你就别想踏进这个大门一步。从今往后你就和父母一刀两断,彻底决裂吧,我这绝不是说说而已,男子汉说话算数,就像豺狈踏在足印上,向三宝起誓!”他信誓旦旦地这样说着,就像以前我被撤职时那样怒火满腔,心灰意冷,眼睁睁地看着背驼下去了。

与社会舆论和家人的反对抗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情形香香也好像没能顶住压力,总之我俩没有见面已有不少时日了,甚至连电话和微信的联系也中断了。我想这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遗憾的是此事不但没这样终结,而且变得更加复杂了。有一天香香的母亲抱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递到我手里说:“这是你的小孽种。”说罢不由分说转身扬长而去。

我们大家都被惊得好半天呆愣在那儿,那婴儿睡醒后发出与人类的声音不同的某种野兽幼崽一样的声音,发出扎心的嚎叫,小家伙嘴唇发紫,几乎要晕厥过去似的。阿妈说:“这好像是饿了。”说着马上到街上买来塑料奶瓶喂奶给小家伙。小家伙把嘴巴拧来拧去,就是不张嘴吸奶,接着又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

阿爸长叹一口气说:“暂时送回她家,跟她们说慢慢商量着解决这事如何?”

阿妈揩着眼泪抱着婴儿到香香家去了。

几天后香香家又把婴儿抱回来了。

最后决定孩子断奶前由香香家负责哺育,然后再由我家来养。可是只过了两个月香香家反悔,把孩子送来了。如此除了“小孽种”没有其他名字的这个婴儿在送来送去中岁月慢慢流逝。

我家空旷冷清的大院里,偶尔响起小家伙那与某种野兽幼崽的叫声毫无二致的哭喊声外,没有歌声,也没有欢笑声。甚至星期天姐姐过来洗我们的衣服时和偶尔在牧区的阿爸的阿爸的弟弟家的一些人送来一点肉食和酥油曲拉、牛奶酸奶等东西时外,几乎一整天没有任何交流。

平时我凝视着小家伙那泥塑般毫无表情的脸庞,为当初我和香香有时候疏忽了避孕而追悔莫及。那么怀孕以后香香她为什么不去刮宫呢?这不是故意让我受罪是什么?我这样想着就来气。总之是这个小孽种毁了我的一切,我这样想着感到无限惆怅和郁闷,真想把这小家伙抛到天上摔到地上;有时候又从心底对小家伙生起万般疼爱之情,把脸紧贴到他的小脸上泪流不止。

与小家伙同岁的孩子们都快要进入托儿所了,可是小孽种还站立不起来。除了会叫一声“爸——爸——”外也不会说话。在我们满腹忧愁的一天,听到小孽种口中发出除“爸——爸——”之外更多的一些声音后,我欣喜万分地把父母喊来,再三鼓励小家伙说话,最后小家伙说了一声“爸——爸——宝——马!” 

注 解:

【1】勾古是藏文第一元音符号‘ི’的读音。

(译自青海民族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的新时代藏文原创文学系列·绿宝石丛书(第二辑)《黑狐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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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次仁顿珠,藏族,1961年10月生于青海省河南县。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1982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部分小说被译成蒙、英、法、德、日、瑞典、荷兰、匈牙利等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及部分海外高校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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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角•华青,藏族,1958年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酒曲》《藏族情歌》《译苑独舞》和《艺术的起源》(合译)、《文艺复兴与三位大师》(合译)、《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待出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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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06阅读 48 编辑:刚杰·索木东 岗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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