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若文琴短篇小说:我叫措依拉姆

《民族文学》2024年第5期 康若文琴 2024-09-02发布



这个寒假,我真是丢尽了脸。

早春二月,浸着小雨,走在校园里。那些在树上坚守了一冬的枯叶,不时划着弧线不舍地从树上飘落,铺满校园的小径。踩在枯叶上,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突然想到,自己多像枯叶上挂了一把荒草—今天穿了驼色的羽绒服,还披散着几天没洗的头发。经过学校咖啡厅的落地玻璃,一抬头,吓了一跳,与落地玻璃窗上自己浮肿耷拉的小眼睛对视了片刻。哎,不至于吧,我还只是一个大二的小女生呢。

第一次与自己对视,还是读高一的时候。那天,天空蓝得像深渊,天上没有一朵云,天边山顶的雪像大山在天空中溅起的浪花。我家碉房的三楼一半是房间,一半是露台。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碉房凸凹的石墙上落满了叹息,但那天叹息都被阳光俘虏。第一次跟阿妈学织花腰带,长长的丝线一头系在房柱上,一头系在我的腰间。我按阿妈的指导,看一眼花腰带模子,然后,分拣那些乱哄哄的丝线,要让数以百计的丝线听我双手招呼,各归其位,真像指挥千军万马,让我这个新指挥官手忙脚乱。花腰带,对我们来说,就像酥油糌粑藏茶,不可或缺。总觉得很神奇,一系上花腰带,再朴素的藏袍陡然就有了韵致,更别说绚丽的华服了。忙了一下午,恍惚间,我感觉那些丝线阳光般倾斜下来,五颜六色的彩虹一头连着天空,一头落在我的腰间。我与自己对视,走进彩虹,然后成为上面的图案。

从那天开始,我就有意无意转换视觉看自己,有时俯瞰,有时仰视,有时跟着自己,有时专门和自己对视,就像照镜子。

这个寒假让我丢尽脸,跟我的名字有关,也无关。我叫错莫,我讨厌这个名字,就像讨厌那个爱喝酒、头皮屑落了一肩的老文书。我是腊月二十五出生的,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迟来的爱。家里一阵忙乱后发现文书已经放春节假了。等阿爸喝够酒,老文书也喝够酒,意犹未尽来上班时,阿爸再次想起要给我上户口。于是,两个还没有完全从酒意中走出来的人,在我出生23天后,让我重新出生了一回,我的生日变成了阿爸给我上户口那天。老文书问我的名字,阿爸一说我名字的音,老文书提笔写下“错莫”两个字。我的名字藏语意思是“海的女儿”。本来很好的意思,因为“错莫”两字,自我开始读书,我的厄运就开始了。同学们直接叫我“错没”,随时问我错没,然后,哄堂大笑,让我不敢搭话,最后还喊成了错妹。真是,我自己也觉得我做什么都错,除了学习,我学习倒是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老师们也一直叫我错莫。

说起老文书,他真像我们家的谋士,而且是不负责任的谋士。他从年轻时就开始给我家人起名字。我阿妈本来很好的名字,藏语“众生之灯”的意思,被他写成“我滚”,读初中后,我就想为啥不写成“娥管”,或者“阿琯”之类,又一想,也许,他多半不知“阿”是多音字。最气人的是我阿爸的名字,藏语本来是“弘扬佛法”的意思,被他写成了“穷迫”,阿爸的哥哥的名字被他写成了“穷莫穷”,还好两兄弟都姓了“穷”。人如其名,我阿爸一直被穷压迫。罢了,我也不可能去改父母的名字,反正他们是村民,一年难得写一次自己的名字。

这个春节,我在婚礼上遇到了老文书,他佝偻得像瘦虾米,腿发直,迈一步都需要好一阵,我也就不再讨厌他了。他娶了我们村的哈姆婆婆,退休退在我们村,老老少少都叫他“老文书”,他的大名基本没人叫了,除了领退休金时。

 

 

走在成都,这座南方的城市,灰蒙蒙的天色,总让人琢磨不透是早上还是傍晚。阴雨,打不湿人,但湿答答的让人难受。就像我这会儿的头发,荒草一样塌在头上,比阴雨浸渍还难受。

校园里有几家理发店,眼前这家离我宿舍不远不近。理发店小小巧巧,窗明几净。两个做头发的师傅,两个洗头的小工,其中一个做头发的师傅还是老板,有时还兼小工。老板一头板寸,利利索索,和和气气。我喜欢这家理发店,偶尔在这家理发店洗头发,还办了一张卡,洗一次十五元。平时,我都自己洗,如不是要出镜,我才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呢。

一进理发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像蓝冰在阳光下破裂融化,然后懒洋洋地与水混为一体,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想到这个比喻,自己也有点想笑,肚子确实有点饿了。这家理发店店员洗净头发后,只是象征性地按摩,所以还算快。刚巧是午饭饭点,又是假期,人少。吹头发时,看见邻座还有一位顾客。一位女士,头发已吹成型,是浪漫的长卷发,头发上直下卷的那种。那位女士,一边吹头发,一边按摩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细长而白皙,她的手这么好看,我不禁胡思乱想,是不是按摩出来的,就像阿妣的念珠也是每天盘才包浆成好看的枣红色。成都平原的女人,被温润的气候濡染得肤如凝脂,根本看不出年龄。她可能跟我阿妈一样的年龄,但我阿妈在高原,又要下地干活儿,一眼就能看出年龄,而且基本都会看大。我长得像我阿妈,性格倒像我阿爸。我的单眼皮,还有细长胳膊,细长腰都随了我阿妈。不过,现在阿妈的腰专门跟她作对,越累腰越粗,真是气人啊,这是阿妈自己说的。每次说完这话,阿妈都会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塞满了我们家的每个角落,所以我和阿爸根本不需要笑,所以我俩一直可以保持岩石一样的表情。

我的头发吹起来倒是很快。吹干,再吹吹头发顶部发根,让它不紧贴头皮就完事了。我的头发其实很浓密,而且上下一般粗细,编辫子好看。我只在跳舞,穿藏装时才编,现在就随意地披着。一头长发,烟雨蒙蒙。头发一干净,人一下就清爽了,晦气也扔了一大半。

说起晦气,跟我的名字有关,也无关。大一我叫错莫,大半年平平淡淡,也没人叫我错妹了。老师和同学看到我名字都会惊讶,但马上又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大一下学期,大概五月下旬,学校的老乡们组织老乡会,让我一定得参加。想了想,我还是参加了。一来,除了上课,无所事事,又远离家乡千里之外,挺无聊。二来,确实推托不过,组织的老乡太热情,一会儿一通微信电话,一会儿一串微信语音,想拒绝都不行。

老乡会安排在公园湖边的茶舍,那是一大丛茂密的竹林围出的茶舍。竹桌藤椅盖碗茶,我们坐在湖水和绿草修竹之间。

老乡会来了二十来人,我只认识联络我的老乡,他长得圆润但还算矫健,个子不高,脸上已褪尽高原红。老乡会,跟我这次寒假参加的网络人士座谈会很像。刚坐定,先是自我介绍,后来有人提议,每人表演一个节目。有唱歌的,朗诵的,跳舞的。

突然很后悔来参加老乡会,除了读书我啥都不会。还没轮到我,我就开始不停地擦汗,不停地喝水,我听到茶盖触碰茶碗时清脆的声音和自己心跳的怦怦声,我的脸越来越烫,好像就要着火。该我表演了,我平时就不爱说话,这会儿更结结巴巴,越想说顺溜,越结巴,声音都有点发抖。我结结巴巴小声地说,我不会,啥都不会。哎,尴尬得要命。老乡们不依不饶,一直不停地喊,错莫来一个,我们等得好着急。我越手足无措,他们喊得越起劲。

耳边有个温和的男中音低声说,跳个锅庄吧。我像溺水的人一下抓住了稻草。锅庄我倒会,在我们村里的若木纽节上跳过,阿妈还说我跳得好,像她。然后,我结结巴巴小声地说,我跳个锅庄。有同学张罗找音乐,我红着脸低着头,慢吞吞挪步起身。

音乐一响,听到熟悉的音乐,我也没那么紧张了。我的眼睛谁也不敢看,假装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跳舞。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音乐。一曲跳完,突然响起掌声,我涨红了脸匆匆落座。终于完成任务,我松了一口气,可还是不敢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我低着头,用鞋底擦拭地面,好像这样就能擦拭掉刚才的尴尬。

表演还在继续,边上又传来那温和的男中音,“其实你跳得很有味道。”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信,我给你拍了视频,你看看。”关完手机音量,他把手机递给我。我其实不太忍心看自己的囧样,但也只好接住手机。一看,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在他的镜头里,我的单眼皮和不够高挺的鼻梁不再显眼,我的细长腰和细长胳膊跳起锅庄,一下就舒展柔软了。我满脸晕红,紧张让我忘了微笑,却像若有所思。

其实,为了老乡会,我特意穿了一件淡玉兰色的西藏服,里面穿了一件白色藏式衬衫,还画了淡妆,看着素雅。出门前,我还特意照了一阵镜子。视频里,我确实与平常的自己不太一样。还手机时,我由衷地说了一声“谢谢!”瞟了他一眼,他长得像藏戏里的格萨尔王,嘴唇上面还留着格萨尔王一样的胡须,胡须让他显得成熟气派。那天,他唱了一首老歌《卓玛》。虽是一首老歌还是很好听,歌声像翅膀,把我们带回了雄鹰自由飞翔,酥油草摇曳的雪山草原。

表演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自由聊天。他说他大二,美术学院的。我们学校是综合性大学,所以学院比较多,我读的文学院。我们互留了微信,他说他叫洛尔吾。其实那天,老乡们都互留了微信。

第二天,洛尔吾把重新编辑的视频发给我,还配了音乐。我一看,波光粼粼的湖水,翡翠般的竹林,一位女子修长如竹,青丝被风撩起,曼妙的腰身,舒展的手臂,若有所思。哦,是我呀。他发文字说:“挺好,你注册一个抖音号吧,可以把这视频放在你的抖音号上。”

注册倒是挺快,可是我该叫什么网名呢?这下可难住了我。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最后叫了措依拉姆。这个名字是“海上仙女”的意思。我从女儿变仙女,觉得挺美气。

我把那段视频放在抖音上,果然一下就有人点击。那几天,不由自主,我一会儿摸出手机看看,一会儿又摸出手机看看。粉丝数嗖嗖上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点赞,有人收藏,有人转发,有人评论,而且评论基本是溢美之词,什么“你跳舞的样子真美,行云流水”“自然的美,无人可比”之类,好像积攒了二十年的赞美一股脑吹来,把我吹得软软绵绵,走路都好像踩了棉花。我一天到晚翻来覆去的看那些评论,都快会背了。看着,看着,粉丝就上百上千了。

洛尔吾约我见面,我们坐在校园咖啡厅的角落里。这家咖啡厅雅致,有文艺范,也不乏温馨。有不少同学在看书上网,也有些卿卿我我的男女同学。洛尔吾好像比我还兴奋,喋喋不休,我们还得更新,不然涨不了粉。最后约好我准备舞蹈、服装、还有发型化妆,他负责策划、拍摄和编辑。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对舞蹈服装、发型化妆的要求。稍不注意,他就控制不住说话的音量,引来看书上网的同学侧目。

第二个视频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我低盘起长发,穿了一套黑色的安多藏族服装,只在腰间挂了个小小的配饰,细细的红丝带下端挂了一个小银饰,很普通的配饰,只是藏袍的袖子是脱出垂下的样式,袖子下面刻意藏了一段玫红的细腰带,跳舞时若有若无。视频一出,网友反响热烈,点赞上万,评论580,转发254,收藏407,粉丝也一下上万了。

很快就到了暑假,他说,你回去好好学点锅庄,多练练,然后多想想发型和化妆。要变,要有新鲜感,要吸睛,不然涨不了粉。

 


一回家,阿妈看到我就说,阿啧啧,三年的喇嘛。寝室的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我只吐了吐舌头,呵呵笑笑。

每到傍晚,我都和阿妈去村活动室跳锅庄,连我阿妈都觉得奇怪,一个小姑娘成天和一群大妈大叔跳锅庄。呵呵,我才不管别人异样的目光呢。更多时候,我都躲在楼上我自己的房间里,跟着网上的视频学锅庄,学藏族舞蹈。家人在家的时候,一定得轻手轻脚,不然碉房的木地板会嘎吱作响。我还躲在我房间的花格窗边,对着小镜子,头发梳好又打散,打散又梳好,练习各种发型。丸子头、半丸子头、三股麻花辫、四股麻花辫、高髻、低髻,反正,网上觉得好看的发型都试着做。很奇怪,我披着头发没精神,一做这些发型,脸完全露出来,就显得精神,五官也精致起来。还要练习化妆,把我的单眼皮粘成双眼皮,让鼻子显高之类的。还好,网上啥都可以学。

最难练的是微笑。洛尔吾特意说,你总不能一直拉长脸,要微笑,微笑。哎,自懂事开始我就不爱笑,跟我阿爸一样。我和阿爸单独在一起,外人会觉得很闷,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板着脸,我也板着脸。但我俩早就习以为常,自得其乐。阿妈是我家的润滑剂,只要她在,我们家就很热闹,她独占了我家的话语权和笑声。我在网上看如何微笑才有魅力、微笑要露出几颗牙的文章,还看中外微笑视频。真是奇怪,练习微笑,越笑,越开心,心情不好时,笑一笑,一会儿心情就好多了。可以说,我把一年前高考的干劲都用在了这些事上。一个假期,我准备了二十多个锅庄,十多套造型,还有微笑。然后,我就开始天天盼开学,像短跑运动员,就等发令的枪响,好像箭一样射出去。

时间在我刻苦练习舞蹈间悄悄溜走。一天下午,阿妈阿爸到地里锄草,阿妣去穷莫穷伯伯家串门。我本来说跟着去锄草,阿妈说,算了,太阳这么毒,活儿也不多,一会儿把你晒黑了,你就在家准备晚饭吧。我惦记着练舞,也就没再坚持。我一个人在家,把音乐声放得特别大,然后放开手脚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跳舞,正当我跳得忘乎所以,沉浸在踢腿弯腰伸臂的惬意中时,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一看是阿妈的电话。阿妈在电话里急急火火地说:“你这个死女子,你到哪里去了?”我诧异地说:“我在家啊!”阿妈说:“你在家,乡上的干部到家里,门都要敲烂了,你咋不开门呢?”

我急忙去开门,只见两男一女站在我家小院里东张西望,其中,年轻的男子是我们村的会计阿兵。阿兵说,那个中年男人和年轻女子是乡上的干部,到我们家来核实灾情。阿兵还介绍,他们是我们村的包村干部。那个中年男人突然说:“哦,你就是错莫啊,经常听你阿妈说起你,今天终于见到面了。”然后,让我带他们到楼上看房子的裂缝。走到楼上,那个年轻女子从包里拿出一沓表格,开始填写起来,然后还拍了照片。他们也没再问啥,看样子他们对我家的情况很熟。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六月,我们县发生了6.0级地震,震中离我家六十多公里。

地震那晚,我在学校寝室里已经睡着,猛然听到手机的报警器响,半梦半醒之间,我的心一下被报警声惊得噗噗乱跳。突然,室友一声惊呼,喊道:“5.8级地震,震中在错莫你们老家。”我陡然惊醒,一下就急哭了。我马上哆嗦着摸出手机给我阿妈打电话,幸好阿妈一下就接了电话。阿妈慌慌张张地说,震感很强,房子在摇晃,灯都在左右摇摆,幸好,电还没停。还说,她和阿爸忙天慌地将就穿好了衣服,阿妣手脚不利索,阿妈在帮阿妣穿衣服,他们马上要出门躲地震。后半段话还是阿爸说的,听到电话里,阿妈一边帮阿妣穿鞋,一边喊道:“真是越着急,手脚越不听使唤。”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在千里之外,我真是无能为力。我只得一会儿给阿妈打个电话,一会儿又给阿妈打个电话。过了一会儿,阿妈说,他们没事了,他们已经跑到村活动室的院坝里躲地震了,全村人都去了那里。

我们家的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修的石头碉房,没有圈梁,没有构造柱,防震性很差。我生怕阿爸阿妈闷胆大,躲一会儿地震就回家睡觉。再来大的余震,我家碉房多半会垮,我眼前突然出现我家碉房垮塌的样子。我带着哭腔一再叮嘱:“阿妈啊,你们再累再困,千万不要回家睡觉,万一有大的余震就糟了。”阿妈倒是大大咧咧地说:“错莫,你不要着急,放心嘛,我们都好好的。就算我们想回家睡觉,村干部也不会同意的。”我一想也是,也就没有那么焦虑了。

深夜12点过3分到21分,连续四次地震,除了第一次5.8级外,其余的都在3级到5级之间。凌晨1点28分的余震震级一下达到了6.0级。我想到阿爸阿妈他们在村活动室,也就放心了。

阿妈在电话里说,阿爸一直坐立不安,一会儿跑一趟,一会又跑一趟,远远地去看我家碉房。她说,等他跑,反正路上都是平坝,没啥危险。我听到阿妈周边闹哄哄的,全村人都挤在村活动室,所有人都受了惊吓,哪可能安静。

凌晨1点28分后,余震就消停了。凌晨3点,可能是惊吓过度,我东想西想,一直睡不着,就给阿妈打了个视频电话。一打过去,让我大吃一惊,阿妈和阿爸居然在家里,手里抱着被盖棉絮。我气急败坏,但又怕影响室友们睡觉,只得躲在被盖里压低声音说:“喊你们不要回家,你们偏要回家,万一余震来了咋办嘛?说了咋不听呢!”阿妈急急巴巴地说:“啊呀,错莫,你不要骂我们了。你看,我俩回自己家都像第一次偷东西的贼,胆战心惊,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俩心惊肉跳,心都要跳出来了。都三点过了,我俩来拿点被盖棉絮。你阿妣年龄大了,让她睡一会儿,不然,你阿妣累病了咋办哦。本来你阿爸说他来拿,我咋个放心嘛!”我忍不住催促:“快点,快点!”我们正说着话,我突然看到房子摇晃起来。阿妈阿爸惊惶失措,抱着被盖棉絮撒腿就开始跑。我看到视频里一片混乱,手机一会儿照着屋顶,一会儿照着地板,家里东西被照得歪歪扭扭。我惊呼一声,一下坐了起来。这一下,把全寝室的同学都惊醒了。我忍不住叫道:“完了,完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室友们七嘴八舌地问:“咋了,咋了?”,我惊叫:“我家房子垮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我就看到视频里阿爸阿妈已跑到了我家院坝。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觉得我的心倒是快要从我的胸口跳出来了。一看手机,凌晨3点27分,余震5.2级。

我央求阿妈不要关视频,我好看着他们。几分钟后,阿爸阿妈就走到了村活动室。村活动室里人头攒动,闹哄哄的。男人们已把村活动室的户外活动遮阳棚拉开,遮阳棚非常大,基本能遮住村活动室的大院坝。几个女人正在用拖把拖大院坝的水泥地,已有人开始铺棉絮被盖,准备睡觉了。

正当六月,出外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留在村里的人不太多,村里人就睡在村活动室的院坝里。村活动室不靠山不临河,在农田中间,再来余震,也没啥好担心的。我又忍不住跟阿爸阿妈唠叨了一阵,不管遇到啥情况,一定不能回家。

从凌晨4点35分到7点49分又震了5次,震级在3级到4级之间。

我一宿没睡。8点过,给阿妈打了个视频电话,我又吃了一惊,阿妈他们居然正在村活动室院坝里喝稀饭。阿妈说,开展脱贫攻坚后,村里开会、婚丧嫁娶都可以在村活动室办,桌椅板凳锅儿碗盏都有。她们一帮女的反正睡不着,就给全村人煮稀饭了。

那段时间,我天天给家里打电话,也没心思再拍视频。

阿妈每天都在电话里给我说家里、村里和震中的情况。我们全村人在村活动室院坝睡了三晚,然后就开始陆陆续续回家睡了。阿妈说,幸好是六月,天气热,如果是冬天可咋办哦。我家还好,灾情不严重,只是碉房的三楼上有点裂缝。我们村的灾情基本这样。震中村,房子大多都倒塌了,村民都住在救灾帐篷里。阿妈说:“这次地震,幸好前几次震级要小一些,人全都跑出来了。如果第一次震级就是6.0级,那说不定要死好多人呢,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她还给我讲了阿古齐米家的情况,这些都是阿古齐米在电话里给阿妈讲的。震中那个村,有几家人住在小河旁,其中一家是阿妈的表弟齐米家。平时,阿古齐米到县城办事,有时来我家,偶尔还在我家住。阿古齐米说,刚一地震,他家和隔壁邻居的老老少少全都跑出来了。因为在震中,地震格外吓人。地面好像变软了,大地像簸箕,把人筛得都要摔倒。一跑出家门,就看到不远处电线碰线打出的火花,然后电就停了,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远处,每次余震都听到不远处的山上轰隆轰隆的巨响。邻居们惶恐不安,围坐在房子附近的空地上。下半夜,惊魂未定的阿古齐米突然发现河水声音好像变小了,打起手电筒到河边一看,更是大吃一惊,河水小得几乎干涸。阿古齐米赶紧往回跑,边跑边大喊:“沟头没得水了,上头可能堵起了,大家快走!”有的老年人还不肯走,有人还想回家拿东西。阿古齐米也顾不得其他,吼着骂着,让所有人转移。大家拖泥带水不太情愿地走着,突然,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突突”的声音,这下大家惊慌失措,扶老携幼开始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拖拉机从远处开来,所有人都开始拼命地跑,就像身后有一群饿狼追来。他们刚跑到离河道较远的开阔处,就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回头一看,只见巨大的水流裹挟着泥土石头还有树木一泄而下,眨眼间,几栋碉房——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就不见了。有人跌坐在地上,有人歇斯底里地叫:“老天爷啊,你咋这么不公平啊!我们究竟造了啥子孽啊!”妇女们哭成一团。阿古齐米说,他一刹那感觉一阵心疼,房子没了,啥东西都没了,几十年的努力一瞬间都没了,但一转眼看到身边的家人和邻居,他马上劝自己要镇静。阿古齐米大吼一声:“大家不要哭了,我们一个不少,命都保到了,人在一切就在,身外之物我们可以再挣嘛!”阿古齐米说,他一吼完,大家突然就安静了,但他感觉自己已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一下跌坐在地上。

阿古齐米还给阿妈说,多亏这几年的地震知识宣传,如果不知道这些常识,他们几家人可就全军覆灭了。阿妈又说:“阿古齐米他们真是太惨了,家里连根针都没留下。”她在电话里跟阿古齐米聊了很久,阿古齐米倒还乐观,叫阿妈不要担心,他们住在救灾帐篷里,有吃有喝,有被盖有穿的。来救灾的干部还说了,叫阿古齐米他们不用太担心,国家有专门的救灾和灾后重建资金,要不了多久他们一定能盖上新房。

有一天,阿妈在电话里跟我讲,村里在给震中受灾最严重的村募捐,全村人捐了不少的衣物、粮食,还有些钱。阿妈说,多多少少是他们的心意,但愿能帮得上一点忙。

一放假,我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一进家门,放下行李,我就急匆匆地在家里四处转悠。我担心,阿妈阿爸害怕我操心家里,谎报军情。看了一转,我们家确实只有三楼的房子墙面有些裂缝,不太严重,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一下落了地。

 

  

整个暑假,我经常忍不住看我的抖音号,粉丝还在涨。我也经常看洛尔吾的微信朋友圈,看他的新作,也看他以前的作品。他的微信朋友圈一般发他自己的画作,从高中开始。高中时发的都是藏族祥巴,画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菩萨。这两年画的祥巴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有一幅,我很喜欢,画的是嘉绒马奈少女披着红白相间的披风侧身而立,站在虚化的白塔碉楼前,脚下大地翻涌,少女遗世独立,若有所思,仿佛穿越厚重的历史而来。画面色彩艳丽扯眼球,清新不俗。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位放牧的安多少妇,漫天飞雪,站在牦牛群中,穿着绿花的衣服,系一条玫红的围巾,丰乳肥臀,脸上的高原红好像手轻轻一戳就会出血,很美,充盈蓬勃生命力。最近,他发了一些油画作品,大胆运用色块,有一副画面中有釉红色的安多民居,翠绿的酥油草,深褐的大地,浅米的经幡,远处是金色渐变的天空,近处一位穿浅驼色藏袍的安多妇女在劳作,丰硕得有点顶天立地。

暑假里,洛尔吾偶尔会打电话来,每次都询问我练习锅庄的情况。有一天下午,他打了个微信音频电话来。我们聊了几句,我发现他声音干涩低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问他咋回事。他这才说,他上午去参加了一个葬礼,心情不大好。

洛尔吾说,初中时他学了一阵唐卡画,当时有一个叫喜多的同学。虽说是同学,但喜多比他大十来岁。喜多的家在震中那个乡,他们村特别美。洛尔吾说,他有照片,马上给我发过来。我一看照片,那个村真是美啊。一条大河蜿蜒流过,河边是大片的青稞地。照片中恰好是青稞成熟时的景色,金黄的青稞地里散落着十来栋石碉房。远处是两座青幽幽的山,两座山间流出一条小河,小河几乎垂直流入大河。洛尔吾指给我,说挨着河边那栋碉楼就是喜多的房子,这照片是洛尔吾六年前拍的。那年喜多刚用家里多年的积蓄修了新碉房,假期请洛尔吾到他家玩。

第二年夏天,雨水特别多,连续下了几天雨,第五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喜多他们家旁边的河平时看着小,可是暴雨后,突然就发生泥石流了,说是五十年一遇的泥石流。泥石流冲出河道,悬空了喜多的新房。房子当时没垮塌下来,可是成了危房,不能再住人。那年,喜多的大女儿刚三岁。

这几年,喜多画唐卡,还给寺庙的大殿还有俗家的经堂画壁画,挣了一些钱。旧碉房的石头木料可以重复使用,准备了几年,去年终于新修了碉房。新碉房比三年前的碉房还大还高,总共四层,一楼是几间储藏间,二楼是客厅厨房,三楼是卧室,四楼三分之一是经堂,其余是露台。洛尔吾说,去年喜多装修完经堂,非常兴奋,给他发了经堂的照片让他欣赏。说到这里,洛尔吾又把喜多家的经堂照片发给了我。我一看照片,经堂两面墙都装上了柏木壁柜,壁柜上错落有致地画着宝伞、宝鱼、宝瓶、妙莲、法螺、金轮、吉祥结、胜利幢,吉祥八宝图画得很精致,另外一面墙上挂着几幅手绘的唐卡。喜多的经堂除了金碧辉煌外,还充满了艺术气息。哎,这新房,喜多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今年的地震,一夜之间又把喜多的新房摇垮了一半。洛尔吾说,地震后,他给喜多打过电话,喜多闷闷不乐,也不大说话。他在电话里劝了很久,喜多也不搭腔。

今天洛尔吾去参加葬礼,听当时一起学唐卡的同学说,地震后,喜多一家一直住在救灾帐篷里,整理完自家垮塌的房子,又在帮亲戚家整理被震垮的房子。他们把那些可以重复利用的建材整理出来,等国家的灾后重建政策下来,再重新建房。前几天中午,喜多回家后,跟老婆为琐事争吵了几句,喜多出门就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酒。黄昏时,人们才在河边发现了喜多的衣服鞋子,衣物摆得整整齐齐,喜多却已不见踪影。全村的男人沿着河边找,到第二天才找着喜多的尸体。洛尔吾说,昨天的葬礼上见着了喜多的老婆,他老婆瘦削的脸颊凹陷,两眼失神,在葬礼上几度昏厥。喜多的大女儿牵着妹妹的手,小女儿也三岁了。说到后面,洛尔吾的声音哽咽起来。

  

 

暑假快结束时,我去乡供销社超市买东西。远远看见一个胖胖的妇女穿了一件黑底红色大花的衬衫背着孩子迎面走来,我没在意,突然,她惊喜地喊道:“呀,错莫!”我定睛仔细辨认,看了半天,我忍不住叫道:“完了,巴姆啊!”

巴姆是我初中的同学,我们一起在县城中学住校。巴姆是我们的班花,她身材苗条,修长的脸蛋,黑丝绒般的眼睛,希腊鼻,珊瑚红的嘴唇像花瓣。而眼前的巴姆已经早早发福,脸色黑里透红,可能是因为背着孩子有点热,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嘴唇干裂脱皮,只有希腊鼻没变,兀自挺立在她干巴巴的脸上。她初中毕业就没再继续读书,回了农村。我俩已经好久没见了。巴姆说,她的儿子一岁多,前几天病了,一直哭个不停,今天到乡卫生院给孩子看病,医生说孩子得了中耳炎,开了些药,正准备回家。

巴姆的家在离我们村不远的一条支沟里,离我们村有四公里多。上初中时,班车只到我们村,我经常专门多走两公里路送她到沟口,然后又转身走两公里路回家。

反正我也没啥事,我就说,我送她到沟口。巴姆暗淡的眼睛一下涌出笑意,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手心和手指上都是老茧。我知道巴姆他们村每家每户土地都多,一年四季农活干都干不完。

路的两边,绿油油的玉米早已抽穗,地边的花椒树刚开始成熟,红红绿绿一树,空气中充满花椒的麻味。不远处,河面宽阔,河水浑浊而湍急,不时翻出些许暗淡的浪花。

我俩边走边聊,基本是巴姆说我听,和过去一样。她说,初中毕业一年多她就结婚了。巴姆比我大两岁,她结婚时还邀请我参加婚礼,可惜当时我在读高中,婚礼没逢周末,没能参加,我一直很遗憾。她嫁的是同村的小伙子泽旺,泽旺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泽旺的父亲早逝,他与寡母相依为命。泽旺的阿妈要强能干,家庭还算殷实。当时,同学们都觉得他俩很般配,我也为巴姆高兴。巴姆说,泽旺勤快,手脚麻利,每年上山挖药材养中蜂,收入还可以。结婚前,泽旺和她好得像一个人。泽旺成天乐呵呵的,一见她就高兴得合不拢嘴。泽旺性格温和,对她几乎百依百顺。所以她才没再读书,早早跟他结了婚。

巴姆说到这里,我有点想笑。当时我和巴姆几乎形影不离,巴姆耍朋友,我居然浑然不觉,我真是傻啊。

她又说,结婚后,她才发现,她像一个外人插在他们母子之间。泽旺的阿妈强势话又多,啥都要管,啥都要安排,在家里一手遮天。刚结婚时,她和泽旺的阿妈就开始为一些琐事闹得不开心,那时她俩还只是打肚皮官司,现在已经发展到撕破脸皮,为一点琐事都可以剑拔弩张。刚结婚时,每次给泽旺说这些事,泽旺都默默地听她埋怨,然后支支吾吾地说,他阿妈也不容易,让她多谅解。到后来,一说这些事,他就躲得远远的,好像生怕血溅到他身上。现在,她和泽旺越来越疏远,一天说不到两句话。

巴姆还说:“泽旺的阿妈也真是,好像我和她儿子结婚,就要抢走她儿子一样。她像一个好斗的抱鸡婆,一旦有人接近她的蛋,她就恼怒,就啄人。哎!”巴姆长叹一口气,又说:“泽旺也造孽,夹在我俩之间,一边是阿妈,一边是老婆,日子也不好过。泽旺的阿妈一天到晚也没个好脸色,一家人都日子难过。”

我不太会劝解人,特别面临的又是千年难解的婆媳关系,更不知道如何宽慰她,只得让巴姆一直吐槽,我一直默默地听,心里也替巴姆一家人难过。

快到沟口时,巴姆止住了吐槽,说:“措姆,我好羡慕你啊,你看你,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洋气了。成都的气候真好啊,你的皮肤这么白净,一掐好像都要出水。早知道这样,我一定像你这样好好读书,以后在单位上班,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不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哎,现在叫我到城里扫马路,我也愿意!”

说着说着就到了沟口,我看到巴姆的眼圈红了一次又一次,心里也沉甸甸的。本来想好好跟巴姆说点啥,可是千言万语,只说了一句:“巴姆,你儿子都一岁多了,看开点,多保重!”

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沉重得好像鞋底被路面粘着了,两公里路都走了好久。

晚上,和阿妈聊起巴姆,阿妈说:“哎呀,你才用不着为巴姆操心,你的巴姆同学泼辣得很呢。今年春节刚过,我到巴姆他们村上买猪仔。刚犁过的土地,黑油油湿漉漉泛着油光,地里净是刚翻出的土疙瘩。我远远地看到,一男一女正在地里用普吉打碎土疙瘩。那女的突然拿起普吉抡向那男的,那男的动作麻利,三步两步就跑到前边去了。那女的眼看着追不上那男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地里刚犁出的小石子胡乱打那男的。只听得那男的‘哎哟’了一声,看样子被打中了。那男的回身骂道:‘你再打,你再打,看我咋揍你!’那女的大喝一声:‘你有种敢打我,你给我站住!’那男的果然没再跑了,站在那里。那女的一把扔了普吉,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冲到那男的身边,抡起拳头就开始胡乱地往那男的身上打去。那可是真打,初春衣服穿得厚,只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那男的也不还手,一把捏住那女人的双手。毕竟男人的力气大,那女的挣扎着想抽出手却不能。他俩正在相持不下,我已走近。我大吃一惊,失声说:‘完了,巴姆泽旺啊,你俩咋个了?’他俩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悻悻收了手。”阿妈用藏语叙述得活灵活现,可惜我翻译得不太精准。

阿妈又说:“巴姆和她婆婆都太好强了,她们各让一步,就天宽地阔了。还有,他们可能还在磨合期,熬过磨合期,慢慢就对了。”阿妈一边说,不由自主瞟了一眼一直在边上念经的阿妣。我的心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阿妈和阿妣是不是也经历过磨合期,自我懂事起,他们俩倒是一直母慈子孝的样子。阿妈还说:“等孩子再大一点,巴姆可以到县城去打工嘛。免得天天在家里,看到的人少,见的事也少,一家人一天大眼瞪小眼,在家里搞内耗。巴姆去县城打工,每月可以给家里交现钱,巴姆的婆婆也应该会乐意。现在,只要人勤快肯干,就算文化不高,宾馆饭馆都需要服务员清洁工,你看,我们村好多小媳妇大姑娘都在县城打工呢。”

我一下想起,这个暑假周末经常看到的小哈姆嫂嫂。小哈姆嫂嫂是高半山村嫁到我们村的小媳妇,长得瘦瘦小小干干巴巴,天生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现在周一到周五在县城的一所学校伙食团打工,周末回家干农活。前不久的周五傍晚,我在村口遇到她,远远看到她笑眯眯地走来,一眼看过去,就发现小哈姆嫂嫂长丰润了,走近还看到她文了眉。她的眉,一看就是县城水平,文得有点生硬不太自然。我招呼道:“小哈姆嫂嫂,你到哪里去了?”小哈姆嫂嫂说,她刚从县城回来,马上喜滋滋地给我讲了一阵她的工作。

听了阿妈的话,我马上表态,阿妈说得有道理。阿妈立马来了劲,说:“错莫,你放心,你只管好好读书,见大世面,长大见识。下次我遇到巴姆和她婆婆,一定好好劝劝她们。”呵呵,阿妈那股热心劲一上来,估计让她专门到巴姆他们村去说和,她也会屁颠屁颠地跑去。

 

 

好不容易等到了开学,洛尔吾我俩铆足劲,开始拍视频。场景不断切换,我不停跳舞,在竹林、花园、图书馆、体育场。校园美景,我们拍了个遍,然后到校外寻景。后来听说,有小区广场在跳锅庄,我们欣喜若狂,一段时间我都在那里跳锅庄,拍了很多视频,也引来很多人驻足围观,赢得很多赞美和掌声。女老乡们的藏装也借了个遍。粉丝不断上涨,五万,九万,十五万。

然后,我俩有点犯愁,下一步该咋办,有点难以为续,停更了半个月。

一天,洛尔吾兴冲冲地约我在咖啡厅见面,说有要事。一见面,咖啡还没端上来,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服装问题解决了。他认识一个老乡在成都开藏装店,已答应随便穿她的服装,只需在评论区写服装由云裳藏装店提供,打上淘宝链接就行了。然后,又掩饰不住兴奋地说,他有一个策划,到春熙路假日广场跳锅庄。我心里有点犯怵,毕竟那是成都最繁华的地段,我又不是专业学舞蹈的。我说我想想吧,他似乎有点失望,但马上又说,那我们先去看藏装店吧。

每次拍视频时,他特别投入,半蹲,坐地上,甚至趴地上,各种姿势轮番上演。后期制作时,更是不厌其烦,目不转睛,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甚至都觉得他有强迫症,对作品不完全满意绝不罢手。但我俩单独交谈时,他不太看我,眼睛有点躲躲闪闪,真是个怪人。

赶地铁,又骑了一段共享单车就到了。这一带有很多藏族用品店,可能是因为西藏办事处在这里吧。云裳藏装店,店面不大,但颇具特色。门面是米色的仿大理石墙面,中间镶嵌大幅玻璃窗,玻璃窗上有白色的藏文店名,临街边玻璃窗下是仿大理石藏式座椅,边上做了个藏式假窗户,里面张贴着祥巴风格的藏装招贴画。店里的休息区,仿五彩氆氇的玻璃茶几,釉蓝色的藏式坐具,仿虎皮的地垫,浅青灰色的墙上挂着长方形的橙色仿羊羔皮,布置得大胆而艺术,也不乏雅致。设计中暗藏玄机的小心思在店里比比皆是。店里有西藏服、安多藏装、嘉绒藏族,甚至还有不丹服装,改良的藏式外套。老板央金是个雍容的中年女子,一见面就一口一个错莫,好像我们是多年没见的亲戚。她说所有的服装都是她设计的。这里的藏装和其他地方的藏装真不一样,不管是样式,配色,用料,还是做工,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小贵。然后,我们又谈了一些合作的细节。从见面到分手,她都面带微笑,丝毫不松懈。

分开时,洛尔吾看着别处,又说,你再想想吧。

回到宿舍,我习惯性地在手机上翻看点赞数,看评论。有人留言:“拉姆,看到你,让我想起你们那里的网红拉姆”。不叫我措依拉姆,或措姆,而叫我拉姆,还把我关联网红拉姆,我心里一下很不是滋味。网红拉姆是我们邻县的可怜女子,在抖音上笑容灿烂,喜欢唱歌跳舞,她爱发上山挖药材的生活点滴,在家里直播时被前夫泼汽油烧成重伤。两年前,我读高三,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这事,难过了好久。她姐姐为了救她,在网上筹钱,我虽是学生,但还是捐了零用钱,也每天在微信朋友圈转发,希望有好心人伸出手,能挽留住她。结果十多天后,抢救无效去世。网红拉姆出事后,才曝出她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离婚是因为经常遭受家暴。拉姆去世的那晚,我们寝室的女同学还展开了讨论,针对家暴,针对女性的地位,针对女性真正的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熄灯后,我们越聊越激愤,直到有个女同学突然就哭了,大家一下都不敢吱声了。好像她父母离婚了,但她不太愿意提这事。

哎,“措依拉姆”,我冥思苦想了一晚的名字,结果也不咋样,还不如错莫呢,晚上在床上辗转了好久。

第二天,我第一次主动约洛尔吾,约在图书馆前见面。图书馆是我们学校的一处标志性建筑,也是网红打卡地。图书馆楼群从正面看去,楼层渐次升高,鳞次栉比像阶梯,据说,设计灵感来自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还有人说,寓意是步步登高,永攀高峰。我想,我们在此谈这事比较合适。我想好了,我愿意接受挑战,既然选择了也叫拉姆,措依拉姆。

 

 

那段时间,时间真不够用。要上课,要排练锅庄。洛尔吾说,锅庄本就是圆圈集体舞,人越多越好,不能只我一人去,要请老乡们帮忙,一起到春熙路跳锅庄,规模效应吸引眼球。

我们准备了三周时间。选舞蹈,这倒比较简单。选演员,演员是在学校藏族同学中选的,形象气质俱佳的。动员他们参与,费了很多功夫。选人我参与了,动员归洛尔吾管。我话少,也落了个清闲。人一来,教舞蹈动作、纠正动作,就是我的事。每天晚上和周末都用来排练。自己跳舞倒轻松,教人可麻烦多了。每个人的动作千奇百怪,性子各不相同。二十多天下来,真是把我累坏了,但累并快乐着。洛尔吾也没闲着,策划,踩点,找服装,租音响,请帮手。

女老板央金起初不太愿意借服装,那天我和洛尔吾一起去的。他说了半天,我一直没吱声,心想肯定没戏。结果,他一直不放弃,滔滔不绝,说,酒好也怕巷子深,还举了脑白金,蜜雪冰城的例子,硬生生说服央金同意。女老板央金无奈地笑着说,哎,就跟你们年轻人疯狂一回吧。只是央金提了要求,服装不能弄脏,不能弄破,只能穿半小时。接着,我们按照每个人的形象挑选服装,这个我们俩都擅长,有时意见也不统一,一想,他是学美术的,也就依着他了。那天一走出云裳藏装店,我俩终于没绷住,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我提议,我们一人买一杯蜜雪冰城,碰杯庆祝。

半个小时,要吸引眼球是个难题,换服装也是个问题。

平常,我们排练时,洛尔吾都在旁边看。他说,他要发现每个人的特点,最美角度。有天排练时,他抑制不住地兴奋,好像有喷泉在胸中涌动,我觉得他肯定有啥想法。果然,一排练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他有点子了。广场边有个酒店,有户外扶手电梯,商场里的那种,我们可以在酒店的大堂旁或者卫生间换服装。真是个好主意,关键酒店要同意。

第二天,我们到酒店一看,果然太理想了。我们去找了酒店的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是个白净高个的女孩子。还是洛尔吾说,他说了我们的创意,预期的效果。他一个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阵,然后我们突然陷入一阵沉默。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我感觉那一阵沉默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说:“可以。”声音轻柔得像轻轻呵气,稍不慎就会溜掉一样。她说,大堂旁有个房间,女生可以在那里换服装,男生就在大堂旁和卫生间换。我俩一个劲地道谢,那女孩的脸腾地红了,因为白净,红得特别明显。

那天真像做梦啊。

出发前,我又说了一遍动作要领,注意事项,我说得很短。洛尔吾说得啰唆,秉承了一贯的喋喋风格。他说,出场和退场时男生要有多酷摆多酷,女生要妩媚,要千姿百态,跳锅庄时要热情奔放,舒展大气,要像在广袤的旷野上自由舞蹈,要像在为雪山草原舞蹈。他边说边摆酷,又模仿女生娇媚的样子。他五大三粗模仿小女生,很搞笑,但我们谁都没笑,可能都有点紧张吧。然后,又给他请来帮忙拍摄的四个同学唠叨了视频策划和每个人的最美角度以及分工。四个,我都认识,都是他们班的,以前我们拍视频时偶尔也来帮忙。其实,这些他早就说过了,我看他也是有点紧张。最后,他还说,要展示我们的民族服饰、锅庄文化,还有我们大学生的精神风貌。说完,大家都有点激动,好像我们肩负神圣的使命,即将迈向战场。

表演时间,我们选在周末的上午,广场人最多的时段。过路的,溜达的,还有一大群跳广场舞的大妈。我们专门提前跟大妈们作了沟通,大妈们答应广场让给我们半小时。

一切就绪。我们迅速在酒店里换好服装,然后三三两两站上户外扶手电梯。男同学站前面,女生在后。我们一出现在电梯上,就听到一阵“哇”的尖叫声,所有的目光投向我们,然后,我看见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往广场聚拢,人们纷纷取出手机。我们三十个男女生好像徐徐地从天而降。下了电梯,男生们三三两两,故意边走边左顾右盼,眼睛不带看人那种。我们女生走模特步,电梯到我们表演的场地就五十米的样子,我们边走还边摆造型。

音乐乍地响起,我们随着音乐起舞,第一曲悠扬,第二曲轻快,第三曲奔放,第四曲热烈。第一曲,第三曲我们用了水袖。我感觉空气被粉色白色的水袖摇晃得袅袅摇摆,我们在草原上信马由缰,一回头,一大片一大片青草全开花了,好像风讲了个笑话,把一滩草惹得前仰后合。我们放马嘚嘚奔跑,鹰击长空,云朵摇曳而过,风在耳畔呼啸,好像风都在为我们歌唱。越跑越快,我们在草原上疾驰,一路狂飙,大地震颤,雪霰纷纷,水袖狂花乱溅。陡然间,万马奔腾,像滚石碾过旷野,一阵吆喝声雷惊电绕,云朵纷纷落下,雪山动容。

音乐戛然而止。我们三十个男女生迅速退场,还是三三两两,一下收了笑容,仍然摆酷的摆酷,顾盼的顾盼。登上电梯,转身面向观众。人们好像被震蒙了,突然,人群中有人喊“再来一个”。人们如梦初醒,齐声一遍一遍地喊“再来一个”。我们站在电梯上微笑挥手,任由电梯搭着我们徐徐升起,升向空中。

完美,像快闪。

我们迅速换下藏装,在酒店大堂休息,等观众散去。完美,坐在大堂里,好一阵,我都说不出一个字,生怕一出声,梦就醒了。我的全身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好一阵才平复。大伙儿三五成群地或站或坐,眼睛闪闪发光,女生们不由自主把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刚比赛完等分数的奥运会运动员。

回校后,洛尔吾他们马上开始编辑,后期制作。我和几个女生忙着还衣服,还音响。女老板央金一件件仔细检查服装,领口、袖口、下摆,还好,没什么问题。她就让我们几个女生熨衣服,叠衣服。

还完衣服,我心急火燎去找洛尔吾他们。第一个视频已经制作得差不多了,是我们出场和退场的镜头。我一看,真是惊呆了,真没想到,我们那么有气场,男同学特别帅气,特别酷炫。我突然激动得落下泪来,其实我不爱哭,像我阿爸。

我迫不及待的把视频发在措依拉姆号上,洛尔吾一看,突然对我发火,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凶。他大声武气地对我吼:“还没弄好呢,你着啥急,添乱!”我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也喊了一声:“你凶啥嘛!”我的气势明显弱多了。然后,我又哭了,这次是委屈地哭。想起这段时间的辛苦,我委屈得稀里哗啦眼泪直掉。同学们停下活儿,都责备他,我哭得更厉害。我偷眼看,他一下慌了神,一时间手足无措,他低头小声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对,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平时他一直都滔滔不绝,突然间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看他那样,我也就不再哭了。想了想,我还是马上撤回了视频。他低声下气地指给我看,这个镜头背景有点乱,那个女同学的侧面镜头没体现她的优势,还要再编辑一下。

我也没再说什么,在一旁看他们忙来忙去。反复好久,左看右看,他终于满意了。对作品我觉得他真有强迫症。

我再次把视频第一时间发上我的抖音号。我的措依拉姆号点赞、评论、转发,嗖嗖上涨,粉丝也不断上涨。

微信朋友圈,我们的视频瞬间霸屏。

他们来不及看反响,还在忙着编辑后续的视频。我一会儿尖声大叫,粉丝好多好多了,一会儿又尖声大叫,谁评论啥啥了。我一反常态,一点不像平时的我。他们取笑我,又哭又笑,黄狗飙尿。

我们趁热打铁,一晚发了6个视频。一直忙到深夜,才想起没吃饭。那晚我们破天荒地在外面AA吃了宵夜,还喝了啤酒。一晚上,大家一直都在碰杯,碰杯,一直不停地说话,停不下来,甚至高声吼,“听我说嘛”,也没人听,都想表达。他突然低声说:“今天对不起。”我正在兴头上,应了一句:“没关系。”一说完我发现我声音咋那么大。突然,大家都安静了,静了一会儿,大家又放声大笑,把我俩搞得很难为情。

第二天,今日头条发了新闻,《高校藏族美女帅哥炸街春熙路》,川观新闻跟进,《藏族锅庄燃爆蓉城》,新媒体自媒体纷纷转载。那几天,我们一直沉浸在兴奋中,风光了好一段时间。措依拉姆号一下涨粉到四十二万。每天都有人在假日广场跳锅庄。那个酒店的大堂和电梯里一直循环播放我们的视频,据说酒店的户外电梯成了网红打卡地,不少帅哥美女在那里炸街。女老板央金的生意也好了很多,后来每次我去挑选服装,都有不少人在那里订做衣服。有一次,一个跟着妈妈来订做衣服的小姑娘,看到我就细声细气地说:“老板阿姨说,措依拉姆有时会来店里,她真没乱说,真的看到你了。”然后,她又忍不住兴奋说:“姐姐,能不能合个影?我好给同学看”。女老板央金还在店里开辟了照片墙,挂了一些我们穿她服装的大大小小装了相框的照片,布置得一如既往的别致,顾客经常在那上面挑选服装样式。

然后,我们再一次一筹莫展。虽然拍了不少视频,绞尽脑汁,点赞评论转发多,但涨粉不多。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放寒假。我俩都有些沮丧,约好回去好好想点招,春季开学再说。

 

 

学校还没有开学,校园内冷冷清清,全不见平日的熙熙攘攘。路上,只碰见几个高年级的同学,他们大多是提前回来复习,准备考研的。现在考研很卷,一眼就能看出谁在备考,大抵不修边幅,有些臃肿,一脸疲惫,双眼无光。还有,就是我这种特例,临时提前回来的。

走进宿舍,更是空空荡荡,总共没有几个女生。放假前我没有备案,昨天回来,宿管阿姨差点没让我进宿舍。我跟宿管阿姨说尽了好话,编了一堆理由,她才勉强让我回了宿舍,还一再告诫我,下不为例。我无处可去,只得一直赔笑。离开学只有几天时间,不然,宿管阿姨说,决不让我进来。

哎,我也是没法,不然我提前回来干啥。

一放寒假,我就跟往常一样急匆匆回了家。阿妣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开始抹眼泪,现在每次我离开家和回家,阿妣都会这样。阿妈悄悄说,阿妣年龄大了,越来越脆弱了。阿妈从我一进门,就一直说个不停,然后张罗晚饭,说我瘦了,在学校肯定没吃好。阿爸和往常一样,只说了句“你回来了”,然后,劈柴去了。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高兴,今天他回来得很早,估计是特意早回,等我回家。我看见他双眼炯炯,他高兴时,就这表情。

每天,我都看看书,跳跳舞,做做家务,只是没了暑假时的狂热。这段时间,我迷上了看古希腊智者的哲理语录,觉得苏格拉底这个老头太睿智了,一说话,隔着两千四百多年,都能说到我的心坎上。比如“活着不是目的,好好活着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太阳,主要是如何让它发光”,还把“你自己就是座金矿,关键是看如何发掘和重用自己”奉为座右铭。突然,我想看看哲学类的书,在看《理想国》,但是看得很艰难。

家里人都很忙,除了我之外。

阿妣每天吃完早饭,就拎着她的念珠出门转经去了。她的念珠是一串包了浆的金刚菩提,枣红色的金刚菩提中间有绿松石的隔珠和牦牛角的佛头,煞是好看。有个外地游客想买她的念珠,她没同意,但是从此,她更爱惜她的念珠了。吃过午饭,阿妣又匆匆出门,去村活动室晒太阳。村活动室阳光好,晒的时间长,老年人都在那里晒太阳。起初,我不理解,家里不能晒太阳吗?结果发现他们是奔着聊天,奔着交换信息去的。后来也发现,阿妣上午去转经,主要也是奔着见面,奔着聊天去的。我真不理解,他们天天在一起,在一个村里七八十年时间,哪有那么多聊的,咋不厌烦呢?吃过晚饭,阿妣更忙,左手拿念珠,右手摇转经筒,口里不停念六字真言,眼睛看电视,耳朵听我们说话,真是够忙的。临睡了,她还有每天不能落下的功课,跪在佛龛前磕长头。她供的是绿度母,佛前有净水,还有电子酥油灯。她取下黑头帕,露出稀疏的白发,一次次站起趴下,趴下站起,看着她好像在一次次奋力游向绿度母。然后,她口中念念有词—还是六字真言—去睡觉。她的日子基本每天都一样。

阿妈就更忙了。村上引进了一家县上的文创企业,说是引进,其实就是在我们村建了个作坊,阿妈她们一批妇女在那里打工。阿妈她们的工作就是刺绣,然后把绣片缝在包上、围巾上、衣服上、画框里,她们还做胸花、手镯,还有摆件。她们的老师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教刺绣,教缝绣件,她们只需照着做就行了。阿妈还乐呵呵地说:“我们的小老师可严格了,多亏你阿妈我心灵手巧。我们绣了一辈子花,现在还要小姑娘教我们呢!”她们是计件工,阿妈天天絮叨,在家瞎耽误工夫,不如到公司挣钱,于是一天天早出晚归。阿妈还学会了新词,说她们是妇女居家灵活就业。

阿爸春节前倒也清闲,冰封雪冻,没啥农活。一般吃完早饭就匆匆去村里的茶馆喝茶,听说是去聊天下藏棋。中午吃完饭,又一溜烟往茶馆跑,说要占位子,不然打不成骨牌。只是村上有时也有安排,比如打扫卫生,修沟渠修堡坎啥的,以前那都是阿妈的事,现在阿妈忙着妇女居家灵活就业,村上的事自然就落在了阿爸头上。村里有个微信群叫“健体强身群”,村上但凡有安排,都在这个群里通知,一般说藏语,因为好多老人不识字,年轻一点的文化也不高。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是工作群,却叫“健体强身群”,他们怎么想的,真相不得而知。

临近春节前,我突然接了个陌生电话,号码是本地的,是个男士,说看到我的抖音粉丝有五十一万,请我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到乡上开网络人士座谈会,让我一定要去,还说要准备发言。我说我不会发言,他说,没关系,随便说几句,自我介绍一下也行。

我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吃午饭时,有人在门口喊,阿妈闻声说:“咦,村支书咋专门到我们家门口,奇了怪了!”然后跑了出去,可能我们家着火时阿妈也跑得没那么快。刚跑到门口,又听她回身喊道:“错莫,书记找你。”我一头雾水,只得放下饭碗,趿着拖鞋走出屋。

村支书是个中年妇女,比我阿妈大几岁,说话做事都热情利索,我阿妈就服她,唯命是从。村支书走进院内,我和阿妈站在石梯尽头的龙门子上。村支书又说了一遍乡上的通知,让我一定得去,要发言,还要发好言。然后,转身走了,我一再挽留,她也没上楼,说有点忙。

整个过程,阿妈一直没说话,但我瞄见她诧异的表情。一进屋,她就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家从来没人去乡上开过会,更不要说发言,连在村上都没发过言。”然后,问我什么是网红,她听到村支书说了一句我是网红。我只得解释,阿妈喜欢刷抖音,所以要解释也不太难。那天中午,阿爸和阿妣一直默不作声地听,耽误了阿爸打骨牌,阿妣晒太阳。他们一致认为,既然是乡上喊开会,一定是好事,要好好准备,一定不能丢我们家的脸,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个人才。

我倒不以为然,又不忍心让他们失望,只得应承下来。

第二天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出发了。乡政府离我们家不远,走路十多分钟就到了。会议室桌椅摆成回字形,电子显示屏上写着“2023年乡网络人士座谈会”。可能是临近春节,桌上摆了水果和茶,是茶话会。一进会场,就看到了暑假时到我家调查灾情的包村干部,那中年男人一见我就热情地打招呼,还把我带到了我的座位边。两点半,人陆陆续续到齐,有三十多个人,都打了座牌。我吓了一跳,心里诧异,心想我们乡上咋有这么多网红。座谈会由乡长主持,说了会议的目的意义,然后介绍了参会人员。我这才晓得,参会的网络人士只有六个,两女四男,其余都是乡上的干部。

我们六个挨个发了言,我的发言最短,没办法,打小我就不爱说话,更别说这样的场合。有个大叔话最多,详细介绍了他当抖音达人的经历,总结起来,他爱好摄影,拍家乡美景,在抖音发作品,有七万多粉丝,他说了将近半个小时。我真羡慕他,太能说了。还有一位大哥,网名叫跑山娃。他一说他的网名,我有点想笑,跑山娃,还跑山鸡跑山猪呢。他说,他就是直播山上挖药材的经过,他的三万多粉丝可是他像挖虫草那样,一根根攒出来的。最后,乡党委书记讲了话,他倒是讲得热情洋溢,像洛尔吾说话。咦,我咋想到洛尔吾了,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给我们找到出路没有。乡党委书记肯定了我们取得的成绩,介绍了我们乡的情况,然后要求我们多宣传家乡的变化,多宣传我们乡的旅游文化资源,多为农牧民增收助力。反正说了一大堆,估计也说了半个小时以上。好不容易,我以为座谈会终于结束了,可以开溜了。结果主持人又说,时间还早,春节临近,我们联欢一下吧。话音刚落,刚才大家一直绷着的脸,一下都喜笑颜开了。那句话好像有着无比神奇的魔力。

一开始,他们就要求我跳个舞。哎,幸好我穿了藏装,还画了淡妆,穿了一双跳舞时才穿的低跟鞋。我就没有再推辞,跳了一曲我熟悉的锅庄。会议室里有个小舞台,估计平时是主席台,还有电视、话筒、音响,对于我一个人来说,舞台够了。一曲毕,大家热烈鼓掌。乡长说,不愧为网红措依拉姆。

第二个上台的是尼玛大叔,是隔壁村的,很幽默,演孙悟空栩栩如生,还会舞金箍棒。现场没有金箍棒,临时找了一截木棍凑合,他也舞得虎虎生威。他一上台就自己报幕,他说,他表演一个自编自演自唱的《西游记》里的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他一开口说话,其实也没说啥好笑的,大家却都忍不住笑起来,真不知道他有啥引人发笑的秘诀。《敢问路在何方》那熟悉的音乐一响起,他就开始模仿六小龄童扮演的孙悟空,搔首挠耳,手搭凉棚,又蹦又跳,还把那截木棍舞得呼呼生风,然后开始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唱得还不错,看得出来是认真学了蒋大为的唱法,只是把“斗罢艰险又出发”的“罢”唱成了“怕”。我立马搜索尼玛大叔的抖音号,尼玛大叔还会男扮女装,演乡村老妇人惟妙惟肖,让人忍俊不禁。尼玛大叔的儿子会策划、编剧,还兼摄影。尼玛大叔的粉丝已有一百多万,已经在直播带货了,说在卖蚕丝被。

还有一个叫扎西的,是我们这里的婚庆主持人,长得还帅气,只是有点油腻。他一上舞台,突然就变了一个人,眼睛发亮,自燃,很嗨。他一说话磁性爆棚,好像全场都要被嗨翻一样。他有六万多粉丝,估计多数是参加了婚礼的人。扎西唱了一首《热情的沙漠》,他太适合唱这首歌了。网上一查,真是惊人。《热情的沙漠》是1973年的老歌,距今已经五十年了。是一对日本双胞胎姐妹首唱的,网上还有当时的音像。一对三十二岁的双胞胎姐妹烫着短短的卷发,化着烟熏妆,像埃及艳后,妖娆而富有东南亚情调地边唱边跳,热情内敛但很闷骚。还看了庾澄庆1995年翻唱的,庾澄庆天生温文尔雅,虽然努力表达热情,但他的热情属于湿漉漉的热情。而扎西是天生的热情豪爽,是从内到外发散的热情,像沙漠一样干爽热辣。扎西边唱边跳,似火的激情让全场跟着他的节奏鼓掌,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哦,经典真是能让时光流连,能打破时空的枷锁,穿越时空,直抵人的内心啊。

第四个表演的叫阿胖姐,那真是胖,圆滚滚的穿一身黑色藏袍,盘子脸上净是肉,眼睛小,五官也小,可能是太胖的原因,五官都挤在脸的中央。刚才,她发言时我出去接了个电话,不知她是干啥的。乡上的干部,这会儿完全放开,他们看起来很喜欢阿胖姐。有人喊:“阿胖姐,跳一个你最拿手的。”于是有人张罗放音乐,阿胖姐慢吞吞地从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圆墨镜戴上,那墨镜只盖住她小小的眼睛,然后再从包里掏出一根白色的哈达系在脖子上,说脖子,其实她胖得头好像直接放在肩上。音乐一响,她落落大方走上舞台,开始跳自编的舞蹈,有点像藏族舞蹈加街舞。她跳得还真好,很协调,很有节奏感,一看就想跟着跳。啊,真是个灵活的胖子。她边跳边带着节奏喊:“来来来,大家一起跳起来!”果然有几个人上去跟她跳起来。舞台太小,不然估计还会有很多人上去,舞台随着她跳舞的节奏震荡。很奇怪,那些人都会跳她自编的舞蹈,可能他们本来就是她的粉丝吧。婚庆主持人扎西站在台下,随着节奏抖着腿,很享受的样子。这真是颠覆了我对舞蹈的想象。其实,也挺好的。条条道路能成佛,这是阿妣天天念叨的座右铭。一查,她的粉丝十一万。她自己编了一个极短剧,她在自家的藏式客厅跳舞,一下扭了腰,马上跌坐在藏床上。就这么个短视频,还有很多人点赞,转发呢。

现场大家互留了微信,还关注了抖音。那天,我一路小跑回了家,好像手机里装了许多宝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铺满大雪的山坡上,跑山娃趴在雪地上,在雪地里扒拉着什么。尼玛大叔一手握着金箍棒,一手举着蚕丝被,好像举着炸药包。我在雪地里跳啊跳啊,穿了双红舞鞋,根本停不下来。阿胖姐,一次次扭了腰,一次次跌坐在藏床上。好累啊,一下,我就醒了。

家里人仍然很忙,他们按着自己的节奏忙着。我一直很闲,闲得整天胡思乱想。这半年,为了经营措依拉姆号,一直忙碌。当时就想,闲下来一定要美美睡个够,现在有大把大把时间,我的瞌睡又不知掉到哪座山了。白天大把的时间就我一个人在家,在学校里到处都是人,连睡觉身边还有五个姐妹,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就太美了。现在我一个人在家,偌大的房子,又觉得无聊。人真是贱啊。

好久没跟洛尔吾联系了,打个电话吧。打的微信电话,一不留神拨成了视频电话,平时,我们都用语音。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哎,大家都忙,就我无聊。只好拿起书,乱翻起来。《理想国》是看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勉强自己。前几天,我去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关于本土的书。我想看看这片土地上过去都发生了些什么,我对土司土妇的生活最感兴趣。那些书配了好多老照片,这些照片可有意思了,我仔细看那些老照片,看那些建筑,看那些土司土妇的服饰,他们的表情,他们在一百多年前也过得有滋有味呢。有一副现存大英博物馆1908年拍摄的老官寨照片,让我很震惊,官寨建在山岗的龙头上,错落有致,层峦叠嶂,有点像《指环王》里的米那斯提力斯城堡,可惜现在只剩两根碉楼茕茕孑立了。我从小就只看到这两根碉楼,以为他们本来就长那样,现在看到它最初的模样,倒是大吃了一惊。阿妣常说,今天的少女,眨眼间就成火炉旁打盹的老太婆,真是这样啊。

过了好一会儿,洛尔吾终于回电话,视频电话。一接通电话,我俩的大头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我俩都不自在起来。看见屏幕上的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睡眼惺忪,一张素面,一身家居服,我真是邋遢的女人啊,幸好他看不见我趿着的拖鞋,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穿过我的空军一号鞋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呵呵。然后,问他在忙什么,他把摄像头对着正在画的油画,作品大致画完。一个戴狐皮帽的大爷在暗淡的壁柜前专注地做着什么。我问,大爷手上拿的啥,他说,甲纳,他说画的名字叫《代汝节》。我们聊了一阵代汝节和甲纳,一聊这话题,我俩也就自然了,和平常一样。我说,小时候,我最喜欢过代汝节,因为要用面粉做甲纳和十二生肖雕塑,可好玩了,当时也不知道甲纳塑的是战神阿米格东,也不知道代汝节是纪念阿米格东的节日。他说,他喜欢在簸箕里绘太阳。我忙说,我也喜欢,还有在火塘边的墙上绘启明星。不知为啥男生要吃月亮形的烧馍,女生要吃太阳形的烧馍。洛尔吾还说,他们寨子要在代汝节早上抢第一桶水,谁抢到第一桶水,来年就能事事如意。我说,代汝节前几天,我们要把碉房外墙和窗户刷成白色的边幅,还要在墙上画吉祥八宝图,还要贴剪纸。洛尔吾说,代汝节是最艺术的节日。我也认同,忙说,是啊,是啊,嘉绒人把艺术融入了日常生活。说到最后,我们都觉得现在过代汝节太随意了,只剩煨桑,挂经幡,真没意思。

然后,就挂了电话。其实,我本来想谈谈措依拉姆号的事,我自己没想好,他又不提,只得作罢。

这段时间没事,我经常看我们以前发的视频,我们的作品,我的变化。后期的视频,我自信多了,面带微笑,有个评论说“雍容华贵,顾盼生姿”,我自己也觉得大概如此吧。为了过寒假,我们提前拍好了视频,假期中,一段时间更新一则就行了,不然一直不更新会掉粉。但是,下一步该咋办,一直困扰我。难道我一直跳锅庄吗?网红的尽头就是直播带货吗?但我没再联系洛尔吾,他也没联系我。

 

 

好不容易到了春节,无聊的情形还是没有得到改善。每天我们都忙着做饭吃饭,我腰上都长肉了。我想,到中年,我不干预的话,也会长成阿妈那样吧。也好,当一个快乐的小胖子。

初一那天清早,我们全家照例去了老寨子后的寺庙和煨桑台,全村人每年大年初一清早都要去。要去寺庙点酥油灯,现在的酥油灯已经不用酥油,用色拉油,要去煨桑台煨桑。我们到煨桑台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空气中尽是柏枝燃烧的香味,还混合着糌粑酥油的味道,煨桑台上白色的桑烟滚滚。我扶着阿妣,绕着煨桑台,随着人流,从左向右,顺时针慢慢转经。到风口,我们要向天空撒龙达。阿妣年纪大了,她那一份也由我代劳。边撒龙达还要高声喊“哈嘉落”,向山神祈福。正当我奋力撒龙达,突然听到,“呀,错莫啊!”声音里透着兴奋。我定睛一看,浓密的眉毛,一池春水般的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看着谁都好像脉脉含情。男生长这样眼睛的很少,也不是对谁有情,也是没办法,长成这样。哦,是嘉措,我们也一两年没见,他在北京读研究生,他父母在单位上班,只在春节回老家。聊了几句,他要去挂经幡,我们就分开了。

那天我还专门去看了寨首的两根碉楼。发现一块雕花的石头,混迹于乱石砌成的堡坎石墙间,应该是土司官寨的石头,以前有多荣耀,现在就有多落魄。仔细辨认还看出了以前的房基,现在只剩下丛生的荒草和乱石了。我一直试图寻觅土司土妇和他们的仆从丫头生活的蛛丝马迹,但那些踪迹都随风飘散了,无从寻觅。

初二,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村子里的彭措爷爷去世了。阿妣说,彭措爷爷已经病了一年了,也是解脱。阿爸阿妈一天天早出晚归去帮忙,回来话也不多,只淡淡地说,来吊唁的人很多,请了十多个喇嘛念经。

初五出殡,我也去了。那天早上,天蓝得脆薄,没有一朵云。我扶着阿妣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蜿蜒走过玉米地,爬上山岗,走进森林。一队人默念着六字真言静静地走在林间落满枯叶的小道上,只听到脚步踏过枯叶的沙沙脆响。小道旁稀疏的树叶枯萎皱巴,树枝发黑,举目一片萧瑟。早上的阳光看着热烈,但没啥热气。阳光照在我们身上、脸上、头发上,好像舞台的聚光灯突然照亮我们,我们在自然中闪亮登场。阳光真像个魔术师,所到之处都闪闪发光。

阿妣最爱说,人活一口气。真是这样啊,人有一口气时,眼睛发亮,皮肤温润,能说会跑,欲望不断。可是一口气上不来,就随泥土灰飞烟灭,变成一阵风,不见踪影。一想到这里,我一下悲从中来,眼泪都快要落了下来。阿妣低声说:“小丫头,不要哭,眼泪会惊扰他的灵魂。”

一抬头,突然看见半边月亮,不是半轮,真是半边。我仰着头辨认了很久,阿妣忍不住停下正在颂念的六字真言,说:“小丫头,好好看路!”哦,不是有絮状的一团云,确实是月亮,但月亮没有了夜晚的光辉和灵动,像半边烧馍突兀地挂在蓝天上。

走到林间的空地,队伍停了下来,开始下葬,小伙子们挂经幡煨桑,我和阿妣阿妈们半跪坐在斜坡上,开始为彭措爷爷唱玛尼歌。经幡猎猎,空气中弥漫柏枝的味道,妇人们的玛尼歌和喇嘛们的诵经声法器声混和在一起,一个词突然跳出我的脑海,“灵魂的香味”。

“嗡……嘛呢……呗咪……吽”,悠扬而空灵的玛尼歌真像天籁,这首歌我们只在葬礼上唱,我们把最动听的歌献给了葬礼,献给了消逝的生命。

阿妣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做了最后的布施,他把自己还给了生养他的山水,很圆满。”

 

 

初九,我们如期迎来了一场婚礼,我伯伯穷莫穷家的女儿巴桑卓玛的婚礼。阿妈看了我的抖音后,就一直啰唆,让我在婚礼上跳舞。巴桑卓玛姐姐睁大她的大眼睛说:“错莫,你的舞蹈是最好的贺礼,我会回忆一辈子的。”春节前,我就开始准备了,这次没选锅庄,准备的藏族舞蹈,精心做了编排,相当于大半年学习舞蹈的汇报演出吧。

婚礼在村活动室举行。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了,三天前大家还很悲伤,今天又喜逐颜开了。哎,日子总得继续吧。

村活动室有舞台,今天铺上了塑料红毯,还布置了一段T台,T台两边是一桌一桌的婚宴席。

婚庆主持请的网红扎西,他今天穿的白衬衣外搭金色团花杂宝纹的紫红藏袍,和他热闹的主持很协调。

暖场是妈妈团的锅庄,阿妈也是其中一员。丰腴的阿妈们跳得带劲,她们用简单的动作表达丰满的热情,欢乐的气氛特别有代入感。妈妈团的锅庄,让我一下想起上学期老师讲的舞蹈的起源,《毛诗序》中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真是如此啊。

随后,新郎新娘入场,今天的巴桑卓玛姐姐真是好看,身材娇小,眼睛好像更大了。都说,每个女子当新娘那天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天。新郎是邻村的阿扎,是个高个子男孩,单眼皮小眼睛。真是好笑,他俩一个高大一个娇小,眼睛一个小一个大,非要在一块儿,是为了互补吗。还有意外的发现,嘉措居然是伴郎。

婚礼程序很复杂。一开始是我们村德高望重的老人边巴爷爷开青稞酒坛。他一头银发,走路不太利索,但声音洪亮,祈福的话说了好久。他一会儿说嘉绒藏语,一会儿说安多藏语,中间还夹杂了汉语词汇,终于开坛成功。新郎新娘父母代表致谢。接着,新郎新娘的长辈开始献切玛,我阿爸阿妈当仁不让是主力。阿爸郑重地捧着切玛盒,走上T台,阿妈和舅妈走在左右。随着阿爸有点像藏戏的步伐,切玛盒上的干青稞穗一闪一闪,好像干青稞穗都在自豪地点头。献完切玛,又是亲朋好友献吉祥八宝、地毯、锦缎、茶具,各种陈设,我阿爸阿妈不知走了多少趟T台,其实那些都是租来的道具,阿妈还喜滋滋地说:“还是藏式婚礼热闹。”然后,全场献哈达。献哈达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几乎全场的老老少少都给新郎新娘献了哈达,除了阿妣他们那些老人。村里老老少少几乎都走了T台,平日他们走在田野中森林里牧场上,今天穿着节日的盛装,在T台上走得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伴奏的是银腰带、藏刀、火镰、奶钩碰撞的叮当声和喧天的藏歌。

终于等到新郎新娘和他们的父母敬酒,舞台上的表演才开始。第一个节目就是我的舞蹈。今天,阿妈精心打扮了我。我的头上戴了挑花刺绣的花头帕,花头帕上还系了靛蓝色假发辫和饰有红珊瑚绿松石的金发箍。穿了一件白色水袖衬衣,外罩金色团花织锦的掐腰马甲,下面是一条金色梅花纹红绸缎间杂浅绿玫红绸缎的百褶裙,系的花腰带上缀满金黄的长流苏。我还戴了红珊瑚的耳环和项链,特意没系银腰带,银腰带不便跳舞还显腰粗。音乐一响,我游走在舞台上,把每个美的角度呈献给大家,红绸缎的百褶裙和金黄的花腰带长流苏随着舞步飞快旋转,好像一朵朵灯笼海棠在舞台上绽放,舞台都变小了。经过半年多练习,现在我很享受跳舞的过程,一跳舞我就遇见了最美的自己,所以现在跳舞时我都忍不住微笑。我一跳舞,很多人急忙拿出手机拍照拍视频。

还有一些唱歌、跳舞的节目。网红扎西又唱了《热情的沙漠》,今天他更嗨,边唱还边抛小红包,还跟观众互动,掀起一个又一个的高潮。

有个舞蹈也有意思,一个瘦瘦的男人穿着工装,头戴安全帽,跳了一段自编的街舞,听说他叫“草上飞”,是个工地的工人,也在抖音上发作品。

那天的婚礼,全村人都是演员,新郎新娘倒像一对闯入狂欢派对的怯生生的客人。

 

十一

 

表演完节目,村里人都叫我网红。初十,小叔叔到我家来,坐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帮他卖藏式茶盘,他做了许多,销路不好,都堆在家里,他听说网红直播带货,东西一下就可以卖完。我小叔叔腿脚不好,平时,在村里都骑自行车。但他手很巧,藏式茶盘做得精美,图案也画得栩栩如生。我给洛尔吾看过我小叔叔的茶盘照片,他说,很不错。我从小就和小叔叔亲,他爱跟我玩。我说,“阿古,我很想帮你,但我从来没做过直播,怕是不行哦!”阿妈在边上说,谁都有第一次,怕啥子嘛,你还是大学生呢,我们家最有学问的人。小叔叔很无奈地说:“错莫,我也是没办法,茶盘多得家里都堆不下了。”最后,我答应,等过了正月十五,快递上班了,我们再直播带货。

几天一晃过去了,我一直在网上学怎么直播带货,看起来好像不太难。又花了一百多元在网上买了直播架、领夹麦,还写了文案。还没开播,我要直播带货在村里传开了,我估计是阿妈说出去的。阿妈天天缠着我帮她们妈妈团卖土鸡蛋,还说一样是卖,两样也是卖,还说,志愿当我的助手。我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但说好只帮这一次。

正月十七一大早,小叔叔捧着他的藏式茶盘来了,阿妈们提着她们的土鸡蛋来了。我们手忙脚乱准备了一上午,终于在11点47分开始直播。直播的地点选在我家三楼阿妈织花腰带、我们晒太阳的露台上,背景是我房间的花格窗。我们用藏式茶盘装上土鸡蛋,两侧立放藏式茶盘,好让网友看到茶盘上的图案。我穿了嘉绒藏装,戴了挑花刺绣的花头帕站在茶盘和土鸡蛋的后面。高矮一直不合适,摆弄了很久,把我家的桌子都抬到楼上试了一遍,好不容易才布置妥当。

我以为我准备得充分,结果一直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平时就不爱说话,说了一会儿就没话可说了。最要命的是,我要对着只有自己的手机屏幕,与自己对视,跟自己对话,不停地自说自话,像个极度自恋狂。结果一跟自己对视,我的头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词不达意,真让人崩溃。我翻来覆去地说准备好的台词,说藏式茶盘的功能、图案的意义,介绍了我的小叔叔,土鸡蛋如何原生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网络人士座谈会上乡党委书记对我们的要求,请朋友们多多支持农民兄弟,助力乡村振兴。反正,我一直说得结结巴巴。

我粉丝多,直播间刚开始人还挺多,但下单的少,我说得最多的是“亲们,赶快下单,想下单的,请加我的微信号”。互动的网友不说茶盘鸡蛋,评论最多的是我的相貌,“哇,你的眼睛真小,还是个塌鼻子。”“想到你难看,没想到这么难看。”网友们还互掐。还有人说:“美女,跳个舞呗,我就买。”“你再不跳舞,人都要跑光了。”我只好跳一段舞,看着直播间人多了,又说一阵。

翻来覆去,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妈忙着加微信,和网友要地址收钱,几个妈妈团的阿姨帮着邮寄。我提前联系了乡上邮政快递,平常乡上的邮寄业务少得可怜,听说我要直播带货,他们服务上门,还一再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能完成任务了。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一丝风。虽是初春,但中午太阳火辣。我们直播的地方,没有阴凉可躲,一直顶着太阳暴晒。我又紧张又跳舞又说话,嗓子冒烟,一头大汗,面红耳赤,又内急,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下午1点15分草草收兵。好不容易,卖了4100个土鸡蛋,312个藏式茶盘。

其间,出了几次状况。一次,领夹麦掉了,我说了半天,有网友说:“你说什么,听不见。”我手忙脚乱找了半天才找着原因。一次,我毛手毛脚给网友看茶盘上的图案,差点把直播架绊倒。还有一次,直播突然停了,我急得团团乱转,不知为啥,只得连线求救尼玛大叔。他在电话那头想了一阵,慢悠悠地说:“嗯,你是不是说了藏语?”我想起来,我正在直播,阿妈突然用藏语问我:“这人说,明天再下单,可不可以?”我一急就用藏语回答:“给他说,不可以。”结果直播就停了,尼玛大叔还说,只要是少数民族语言,平台公司的机器听不懂,就会关停直播,他儿子给他讲的。果然,停了十分钟,又可以直播了。还好的是,我们家离乡政府近,我阿妈天天刷抖音看微信,我家早早开了wifi,网络质量还可以,没有卡顿。直到天黑,我们一大群人才把东西邮寄完,当然跟乡上邮寄业务不熟有关。也不怪他们,我们都是第一次。

那天,阿爸没去喝茶,阿妣也没去转经,一直在边上看我们忙活。直到晚上,阿爸说了一句:“疯子一样!”

第二天刚起床,阿麦婆婆就到我家来了。刚坐定,她就开始抹眼泪。我知道春节前,她儿媳骑电动三轮侧翻受伤,到医院一检查,发现骨折外还有脑膜瘤,医药费需要八万多,当时他们就发起了水滴筹。我捐了五十元,也转发了。她说现在只筹到两万多,他们家本来就不宽裕,现在该咋办哦。边说边用皱巴巴的手抹泪,她突然止了泪说:“我都听说了,你昨天直播把全村的鸡蛋都卖完了,帮帮我们吧。”这可让我为难了,我跟她说,抖音不允许发水滴筹的内容,我的视频都是跳舞的。说了半天,她根本不听我说,只是一直喃喃地说:“行行好,帮帮我们,菩萨会保佑你的。”我心里一难受,一着急,只得跟她一起掉眼泪。最后,还是阿妣把她劝走了。我唉声叹气一上午,也没想出帮她的法子。

哎,真是从早上开始,日子就难过。我的微信一天到晚响个不停,昨天加的一些微信好友不停发信息,说些无聊的话,开始我还回复,后来真是烦了,不想回复了。有人就说,哦,东西卖完了,就不理了,真是没良心。有人说得很不堪,我本想拉黑,除了最过分的,其余的我只是不理他们就算了。还有人给我打视频电话,真是要多烦有多烦。

直播后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越来越烦。我的手机整天响个不停,有时晚上刚睡着,微信铃声又响了。晚上关机,早上开机,一大堆未读信息。到后来,我又不敢关机,买了土鸡蛋的很多人在微信里跟我说,两元一个的土鸡蛋,居然有很多坏的,我那么相信你,你的良心真是坏掉了。我想起,那天忙忙匆匆,也没管是谁家的鸡蛋,阿妈们只数了个数,就开始装箱。农村的土鸡蛋本来都是一个个攒下的,想来有坏的也在所难免。我一解释,微友就说,你自己犯的错误,不可能让我买单吧,难道你不知道用手电筒照照鸡蛋就知道好坏吗。于是我就只有赔钱了。我直播本来就是免费的,还自费买了一百多元的设备,现在要赔钱,也不知该找谁,只有用攒下的零用钱买单了。几天下来,我赔了五百多元。到后来,一听到微信铃声,我浑身都要哆嗦一下。哎,铃声一响,我的钱就不保了。我难过死了,但也不忍心跟阿妈提。我直播带货,别提阿妈有多得意了,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有这么能干的女儿。逢人弯来绕去就想说,她的女儿是网红措依拉姆。

烦心的事多着呢。自从我在巴桑卓玛姐姐婚礼上跳过舞后,我们村、隔壁村有婚礼都来请我跳舞,而且都通过阿妈阿妣来说。阿妈阿妣每次都说,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就帮帮忙吧。开始时,我还乐意去,跳舞确实让我开心,我喜欢舞蹈。但是这几天,被坏鸡蛋的事弄得很烦,跳舞时,我都只有勉强挤出微笑。

直播后的第五天晚上,阿妈气呼呼地说,阿麦婆婆也真是,你又不是不帮她,她到处说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女子。我听了,一晚没睡着。

直播后第七天,洛尔吾打微信电话说:“你看了没有,措依拉姆号天天掉粉,现在只有四十三万多粉丝了,你直播啥了?”我只得支支吾吾说了我卖土鸡蛋和藏式茶盘的事。他有些生气,说:“你直播带货可以,但是你应该贮备好相关知识,做好万全准备后才开始,你看看,你看看,评论区都说你什么了,我都替你脸红。”我心慌地小声说:“有那么严重吗?”他越说越来气:“你不懂拍摄技巧,还敢在中午直播,你不知道正午是顶光吗?”又说:“你也不考虑考虑措依拉姆的人设。”我问:“啥人设?”他气呼呼地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去带货!”然后挂了电话。我也顾不得打过去,马上打开抖音,果然只有43.11万粉丝了。看评论区,新增的大多是负面的。说我长得难看,说我是结巴,说我卖臭鸡蛋想钱想疯了,还说要拿臭鸡蛋扔我。这些都算温柔的,难听的太多了。还有人说:“美女,别卖鸡蛋了,嫁给我,让你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泪眼朦胧看了一阵,我再也看不下去。我被羞辱都算了,我自找的,我活该。想起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粉丝被我弄掉了那么多,虽然我们涨粉没有跑山娃那样艰难,但也够不容易的。关键是,我觉得很对不起洛尔吾,他一天天挖空心思策划,跑前忙后,整夜编辑,一下被我搞砸了。我断断续续哭了很久,半夜给他微信发了一句“对不起”,他也没理我。

我和阿爸闹翻,是直播后的第八天。嘉措,那个有双春水般眼睛的男孩,发微信来说,他爷爷要过八十大寿,他爷爷这段时间身体都不大好,他家里想给他爷爷过寿冲喜,请我一定给他个薄面,来跳个舞,他爷爷很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有可能因为阿麦婆婆的事,但我也不太确定。

按照约定的时间,下午五点半,我就到了他家门口,远远就看到嘉措在门口东张西望,显然在等我。一进院子的腰门,就看见巴桑卓玛姐姐和姐夫。姐夫阿扎一瞧见我俩就打趣:“吆,嘉措,一下午魂不守舍,结果是在等错莫啊!”嘉措坦然答道:“就是。”我感觉血一下涌上我的脸颊,脸上一阵发烫。突然睃见巴桑卓玛姐姐对着姐夫眨眼睛,姐夫一下子就不说话了。眼睛大倒是好看,就是容易暴露表情。寿宴期间,嘉措一直跑前跑后照顾我,那是直播后最顺心的两个多小时。

晚上八点过,我刚到家,就瞟见阿爸阴沉着脸。这几天都这样,我为坏鸡蛋的事烦着呢,也没多留意。他突然说:“错莫,你给我过来!”他对我几乎不用这样的命令语气,我不情愿地停在客厅。阿妣仍在刻苦念经,在准备她往生的资粮,阿妈不知在厨房里忙什么。阿爸接着说:“你一个大学生,不好好读书,不学本事,一天疯扯扯到处跳舞。”这几天我心里本来就烦,窝了一肚子的气,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阿爸没有因为我哭,就停下责骂,“我一天到晚挖虫草挖药材打工,就是供你当舞女啊。”我哭着说:“我哪里没有好好读书嘛!”阿妈在厨房里听到我们的吵闹声一下扑了出来,对着我阿爸一口气说道:“哪有阿爸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的?”我也来了气,哭着对阿妈吼道:“都怪你,让我卖坏鸡蛋,让我丢尽脸,还让我赔钱。”阿妈不解地说:“我来劝架,还赖上我了。”然后,我就哭诉了一阵赔钱被骂的事。阿妣也来劝,我又哭诉了阿妣的罪行,哪次哪次是阿妣让我去跳的舞,我还哭诉了我掉粉的事。阿爸更来气了,“哼,今天还有人问我,说你女儿傍大款了。一天一身衣服,天天打打扮扮,花枝招展,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网红,网红,你当个鬼的网红。”说完转身回了他们卧室,我也一摔门回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思前想后,一晚几乎没睡着。我再也不想在家待了,我只有回学校了。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他们三个都已出门。我收拾好东西,拉起行李箱,坐上车,才给阿妈打了个电话。她很惊讶,唠叨了半天:“你这个死女子,脾气这么大,咋说走就走了,我到路上来接你,你到哪里了嘛!”我只说,到了学校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气喘吁吁而又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嘛。


十二

 

打扫完寝室,满屋都是洗发水的香味和拖地之后的腥味。一下午,我都坐在桌边,随手拿了支笔,在白纸上胡乱画了起来,画得像一团乱麻。我把寒假发生的事又捋了一遍。我究竟哪里错了,让我丢尽了脸,我努力了半天,却遭奚落埋怨。

我思来想去,编了一则微信:“亲,感谢您对措依拉姆号的厚爱,对农民增收的支持,在此别过,祝您阖家吉祥安康,扎西德勒!措依拉姆。”我把这则微信群发给直播带货时新加的微信好友,然后一个个删除这些微信好友。删完后,我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好像陡然就有了勇气,跟昨天告别,重新整装出发。

一下午,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咋样才能从默片时代走向有声,措依拉姆号的明天在哪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也没开灯,白纸上画的乱麻已模糊,座椅和上下铺一片混沌。朦胧中,我与自己对视,与自己对话。我看见,我和明天的我,隔着朦胧的时空,其间有无尽的想象,无尽的可能。

“叮叮叮”,微信提示音连续响了几声。现在我听到微信提示音过敏,这么密集的声音,是不是出啥事了?我立马打开微信,是我阿妈连续发了几条微信。前几则都是语音,第一则,她说:“女子,我给你阿爸看了你获奖的照片,他晓得你学习好,很高兴。”那是去年秋季开学时,我获了学习成绩优秀奖,当时一高兴就在微信朋友圈上显摆了一回,我知道这话阿妈是骗我的,阿爸早知道我获奖的事,还是她嘴快,我发微信当天她就迫不及待告诉了阿爸,现在她自己搞忘了。第二则说:“我给你阿爸说了你们跟女老板合作的事,他说错怪你了。”当初,阿妈看我抖音就问了,女子,你哪来这么多好看的衣服?我就给她讲了女老板央金的事,阿妈说,哦,你给她打广告嗦,我还表扬阿妈说得准确,她还得意了一回。第三则是:“你赔的钱我给你打过来,还有你的生活费,你做得对,我们不该让你的粉丝失望。”第四则是:“我和阿妣永远给你点赞。”第五则是照片,阿妣手里拿着她心爱的念珠,阿爸板着他的岩石脸,阿妈站在中间笑得没心没肺,就站在那天我直播的地方,天空依然湛蓝。第六则是微信转款。估计阿妈早在白天就拍好了照片,晚上一并发给我。我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我现在咋这么爱哭了,一点不像自己。

突然,我看到还有一则未读微信,洛尔吾发的,我迫不及待打开,一看有点失望,是一个拳头的表情包。他是个啥意思呢?加油,努力,没问题,还是生气。

算了,不想了。我使劲甩了甩头,好像要把烦心事都甩出去。我的头发柔顺地滑落了我一肩,像一匹光滑的缎子。

哎,洗洗睡了,等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1725283577156593.jpg

康若文琴,藏族,出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1991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全国各级报刊,作品入选多种文集。出版诗集《康若文琴的诗》《马尔康 马尔康》等,荣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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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3阅读 41 编辑:岗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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