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拉姆短篇小说:在黑夜来临之前(节选)

《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 格桑拉姆 2024-10-23发布


 

天快要黑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阴影里拥挤膨胀,使热气愈加黏稠。

夏天越来越难挨了,玉珍想。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人老了,不管是什么日子都比过去难挨一些。她近来总是流汗,中午饭后,她的皮肤就开始一点一点变软、脓肿,好像要胀破一样,然而皮肉还相连着,像被水泡发的馒头,皮子扯不开,里面的面软烂成一团。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么老,根本没有年轻过。孩子时候的记忆寄生在她身上,仿佛是她偷来的。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瘦,话少,不怎么哭,父母长辈问话,她答,或者附和几句,没有能引起人注意的开朗或害羞。放学,干活,吃饭,洗锅,趴在灶台上写作业,她就这样长大了。她记得那时自己的袖子总蹭得书的页脚卷起黑边。母亲看了,就骂她,然后用手指蘸一点口水在黑边上猛搓几下,黑边没了,书角缺出一个大口子。她很会编绳子。老师在讲台上上课,她和同桌在下面编绳子玩。放学了,她一个人回家。路那么长,夜里的山路,每一处阴影里都有可能突然伸出一只手,干枯的手,长着瘤子和脓肿的手,有着黑而长的尖指甲,要勒住她的脖子,掏她的心。她时常一路尖叫着跑回家。她不喜欢家也不喜欢上学,放学了,她常常在教室里留到最后,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初中毕业,升学考试上她咬着笔头,看窗外的麻雀,看别人一个个皱着眉头写字,许多个笔尖划过试卷纸,四面八方的沙沙声将她包围。她把卷子上的0和8一个个涂黑,一个个黑窟窿盯着她,像洞一样的眼睛。

玉珍不想读高中,高中也不要她。秋天快来的时候,她背着家里的一只大公鸡去镇上卖,看着几个女孩子从班车上一件一件卸行李。她们要去报到了。她坐在街边,抱着鸡看着她们从她面前走过,想象上高中会是什么感觉,她想不出来。家里的鸡都是她养大的。母亲看她养得好,就全部交给她管了。她把小鸡养大,养得一只只又壮实又精神。她在院子里干活,走到哪里它们都跟着她,听她说话。然而这些鸡养来就是要杀了吃的,要是它们长得慢一些就好了。一槽一槽的饲料被用力地吃光,它们互相推搡着,伸长了脖子,啄得彼此的黄毛在半空乱舞成一团。第一次看父亲杀鸡,他在鸡被揪住的脖子中间比画着,然后喊她拿上碗站在旁边。一刀下去,裂开的口子里黑红的血立刻涌出来,噼里啪啦落到碗里,一两滴热热的溅在她的脸上手上。它的身体最后颤抖了两下,然后就被父亲扔到一个破盆儿里。他让她烧开水来浇上,鸡毛在滚烫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她在臭味里被教着如何拔毛。拔毛的时候她发现这只鸡的冠子有些不一样,是她从前叫它“点点”的那只,当天晚上她哭了很久。第二次父亲杀鸡,她发现自己的悲伤已经像扔进河里的一根树枝,摇晃两下就不见了。后来她学会了杀鸡。从此,她看鸡,不再是可以谈心的伙伴。

她还记得出成绩的那天,吃了饭,父亲坐在炕上喝啤酒,边喝边盯着头顶的灯看。她坐在他旁边,也盯着灯看。苍老的姜黄色的灯光,被它照久了,似乎人也要破旧。灯泡外面糊着一层黑色的油污,没人碰它,这房子也是天天打扫的,它自己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脏起来了。母亲扫完地发了会呆,然后对她说:“你爸托人给你在镇上找到了好去处,是亲戚家开的店。大了,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机灵点,最好能再遇个好小伙……”父亲当即瞪了母亲一眼,那一眼又急又狼狈。17岁,她开始在餐馆里打工,餐馆对面是一个理发店,老板娘常年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站在门口嗑着瓜子往街头望,瓜子壳从她红色的指尖纷纷地落下来。有人走进店里,她就把剩下的瓜子装进口袋,不耐烦地把晾在架子上的毛巾一甩然后进店,留下头还要在门口张望几眼。亲戚的店小,但是在一条出入必经的大街上。镇上不断地修路,盖楼,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停下又开走,亲戚的生意从没差过。来这里的大多是做活的工人,他们进门以后一个个落在椅子上,摘帽。这时候她就要给他们倒水,他们抿着嘴边吹边喝,然后点上烟。他们的指尖是黑色的,头顶蒙着一层密密的白灰。玉珍看着他们,一直在想,也许哥哥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她那时不太清楚哥哥是做什么的。她也看中学生们,她们有亮闪闪的书包,还有各种蝴蝶结头绳。她们很爱笑,如果她也考上了高中,应该也会这样笑吧。刚来打工的前两个月,她也去买了很多头饰,甚至还买了一双高跟鞋,可是穿上了只觉得羞,就都收起来了。她就这样在那个小餐馆打了两三年工,从没有想过以后。好像是她20岁的那年春天,不知道怎么的,父亲第一次来接她回家,说家里在县城买了房子。原来是哥哥回来了。哥哥从很远的南方回来。她终于又有了哥哥。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提着酒,笑着,父亲母亲看着他也笑得格外多。男人坐在客厅里,总想和她单独说话的样子。“你跟着他出去吃饭,出去玩。”父亲母亲都这样说,放在她身上的眼光热热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也热热的。

男人时常到家里来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渐渐地她明白了他的意图,起初她有些抗拒,可是男人来接她,送她回家,吃饭时给她递碗筷、倒水,遇到陡坡伸出手扶着她走,她又慌张地喜悦着。男人看她,她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在细细的脚踝周围飘舞,她的心像那裙摆一样软。母亲和往常一样带她一起去买菜,时常遇到熟人把母亲拉到一边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总是在说她,她知道,因为母亲会红着脸回头看她,嘴角也生硬地绷着,仿佛一连串大笑立刻就要溢出。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心热腾腾的,烫得浑身血也流得快起来。她时常坐在哥哥新家的客厅里,什么也不想,就盯着印着莲叶荷花的窗帘,觉得所有的颜色都不够,红不够红,绿不够绿,都萎萎缩缩的。她甚至为此开始生气。不过,花瓣最底端倒是有些白,白得很刺眼,白色总是格外刺眼的,镇上的姑娘结婚都要穿着白色婚纱去照相馆照相。

她仿佛就年轻了那一个春天,那个春天,她幸福得很彻底,亲戚们都说她命好,有福气,小伙子长得很精神,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干部。到了秋天,她结婚了。终于也轮到她去照相馆。光在白色婚纱的每一条皱褶上流淌。裙子从她身上脱下来的时候,她哭了。第二年,儿子出生了,并且持续不断地、绝对地长大着,威逼着她不能停歇,要在准确的时间做准确的母亲。终于儿子也到了她结婚时的年纪,甚至比她那时还要大,她壮着胆子想:“从此我可就不管啦!”但是还没完呢,她现在又得做孙子远远的奶奶。

现在想想,远远出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孩子长得是多么快啊。伺候儿媳妇月子的时候,她很看过几次脸色,不是把尿的姿势不对,就是有几次没忍住亲了几下远远的小嘴。儿子来劝和,“女人生完孩子,激素导致的,情绪就是比较容易激动,您别介意。”儿子说的话她越来越不懂了。人越老,不懂的东西就越来越多。有一次,超市打着牌子说可以免费领东西,要在手机上操作一下就可以。她不会弄,戴着眼镜一行一行念手机上的小字,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就怎么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收钱的人站在她旁边,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脸上横扫,等她终于弄完想转身离开,才看见后面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排队,他们朝她瞥来,那是极克制的轻蔑。

儿媳妇有时候也是这样看她的。近几年,儿子给家里添置了各种新电器,饮水机、扫地机器人、空气净化器什么的。新电器来了,男人蹲在地上研究一下就会用,她却不知道怎么用,他也从没有想过要教她。她想用的时候,男人就坐在客厅里大声叫着指挥她,然而机器沉默着,在她手上一直是个死物。有一次,远远说要喝橙汁,她余光瞥见儿媳妇的脸当即沉了下去,再回头看,远远的眼神里全是渴望和惊恐,她慢慢地才想起来,儿媳妇只让远远喝鲜榨果汁。儿子小时候,什么都没得吃,什么也都吃了,不是也好好地长大了吗?有时候儿媳妇不在,远远要是求得急,执拗不过,她就会拉着他的小手去超市给他买。她也不挑好的,远远爱吃什么就买什么,雪糕、浸着红油的辣条、颜色鲜亮的各种果汁。有时候她也会给自己买一个。每次付钱的时候,她心里都生出一种畅快的劲。远远时常吃得塞了满口,都来不及咽。她一直觉得远远的性格最像她,不吵不闹,但是又随和温柔,跟她讲话的时候会拨弄她的手指头。儿子的性格太闷,像他父亲,儿媳妇的性格又太张扬,她和远远就能手拉着手,在小区的花园里默默地陪着彼此。他去花坛边玩土,她就晒太阳发呆。“你最喜欢谁?”她时常这么问,远远也会哄她开心,毫不犹豫地说:“奶奶。”远远是真喜欢她,她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真正喜欢她,除了这个小男孩。儿子娶了媳妇,对媳妇好,她也从没有什么嫉妒心。日子长了不见,她梦见儿子小时候,肉乎乎的一团,跌跌撞撞朝她跑来,说:“妈妈抱!”那才是她自己的儿子。对丈夫,她不知道有没有爱,反正是没他不成,但也不是没他就不能活。

“想喝果汁奶奶给你榨,家里有橙子,榨出来可比超市的还好喝。”她连忙对远远说,赶紧走到厨房,搬出榨汁机,然而她意识到她不会用。她跑回客厅里问男人,男人正在卧室里看手机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迷,扯着嗓子说了一通,她完全听不懂,转过身看儿媳妇。儿媳妇沉默,那是一种遥远的不加掩饰的礼貌。礼貌有时候也需要掩饰,她不掩饰,专门借她的老和笨彰显自己的贤惠和包容。每当她一个不留神,习惯性地将围裙边卷起来擦手擦鼻涕时,再抬头,儿媳妇也一点也不避讳,就盯着她看,那种羞耻感简直割人。她害怕这个年轻女人,她是在大城市读了大学的女孩子,十个指尖永远留着粉色的亮晶晶的长指甲。这指甲,她看见了,哪里还敢让她帮忙下厨干活。这姑娘的嗓音尖而透,说话的时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那双粉色的嘴唇里射出来的箭,直往人心口里钻,让人一点走神的余地都没有。儿子在离县城不远的市里工作,房也就买到了那里,来他们这开车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儿子的工作格外忙,儿媳妇每隔几周不是自己带着东西来看望,就是邮寄各种水果甜点,还有一些他们以前没吃过的保健品。她来了,散发香味,把裙子撒开在沙发上坐着,然后翘着手指吃水果,然后静静地看着婆婆进厨房忙碌,浑身上下围成一片骄傲的铁板。玉珍也不抱怨什么,男人反倒看不过,“像是领导慰问下属来了。”他说。但是每次儿媳妇一走,他就立刻去看她带来的东西,仔仔细细看上一会,然后扭头走开。逢年过节,儿媳妇还总带她出去买衣服。常常是玉珍自己还没来得及挑中什么,她就手里拎着五六件交给导购让帮忙给她换。她从试衣间被推进去又拉出来,等到儿媳妇总算看上一件,就去付钱,那神情是无懈可击的坚定不移,好像她自己在检阅自己一样,若是松一口气,大造声势堆垒起来的孝心就会软成烂泥。玉珍明白,自己是儿媳妇的工作,这使她也十分紧张,每次来都仔细想要做什么菜,笑起来也更加不自然,一天下来,让人精疲力尽。玉珍知道自己不仅怕她,还嫉妒她,这没有什么丢人。在她跟前,她不仅知道自己老了,而且知道她曾经年轻的时候也从没有像她这样美丽精干过,哪怕一个瞬间。亲家母倒亲和许多,只是她不敢让自己太适应那样的过分亲和,不管她说什么,就算是说“今天腰有点痛”这样的废话,亲家母也会长久地盯着自己,在每次停顿的时候,郑重地点着头。还好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只是逢年过节才会聚在一起吃个饭。每次见面,亲家母都会贴在她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用动听婉转的普通话问候她的身体。她因此非常羞于说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只能直接用土话答。哪怕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口音,亲家母连一根眉毛都没有表现出鄙夷,能看出它们的姿态被严格控制住了。她于是故意把话讲得更加粗鲁沉重,她要把那些音节像泥巴一样甩上亲家母在餐厅的吊顶下反光的脸。

不知不觉之间,儿媳妇带来的这些东西已经将她包围,而她完全无力掌控。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起身去上厕所,走到一半感觉脚碰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台扫地机器人。可怜见,人都睡了,它还在工作。黑暗中,它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她。这样的机器在她的客厅里无声地游走,这是一种入侵行为。这个崭新的女人带着她崭新的东西来到他们家,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老过。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在收拾,她总觉得家里每一粒灰尘都有生命,连接着她的心脏,按照她的节奏运动。然而现在这个系统被打乱,她和这个家失去了往日的联系。家里时不时响起各种各样冰冷的滴滴声。男人似乎适应得很好,举着各种各样的遥控器和电源线在家里走来走去,她去厨房做饭,扫地,家里的一群电器也跟着她一起干活,她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已经八点,她必须要做点吃的了,可一个人吃,做饭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不说“你也出去吃个自己爱吃的”这种话,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她也从来没有想起过要出去吃,如果不是他带她,谁会陪她吃饭呢?

下午六点多,男人发消息给她,说:“本来想回来的,老同学硬要留,你自己吃吧。”

自从退休以后,他的老同学突然就多起来。和她不一样,他虽然老了,但是来往的仍旧是他年轻时候的朋友,他们聚在一起聊过去的事情。她低头瞪着手机。

她发现自己的围裙已经很脏了。红蓝格子被油污浸得雾蒙蒙,围裙边的布料向外翻着,磨出的厚厚毛绒像下水道里捞出的脏头发。

老同学。玉珍想,她曾经确实有过同学,可是曾经有过,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没有人可以让她给男人发语音说:“她硬留我,没办法。”

她开始有些沮丧,甚至害怕起来。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只有一条脏围裙陪着她。她低头,看见围裙上的口袋边有许多线头,一半被其他线死死压着,一半戳在空中,随着她的呼吸左右摇摆。

她把手机抓在手里,她想说些话,却不知道和谁说,说什么。

她按着手机键。手机屏幕亮了一会就暗了,她再按,屏幕就又亮起来。

手机背景的图片是远远一百天的时候儿子给拍的照片。红色的衣服裤子,衬得小娃儿脸粉白粉白的。他往前探着身子,好奇地微张着嘴。

小孩儿什么都懂。有一次她和男人吵架,男人说:“又开始了是吧?你懂什么?”

每次他都这么说,或者就是沉默,再或者就说:“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她知道自己确实不懂什么,也知道大多时候似乎确实是他对。

可是她心里积蓄着一些东西,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有一次她在手机视频里面看到一个打扮得像老师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直直从屏幕里朝她望过来,说:“好的婚姻,一定要有好的交流,一个成功的女人,是懂得如何和丈夫交流的。”非常严肃的样子。她仿佛被人发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女人。男人和她的话很少,可是每次家里来了他的朋友,他的话就多起来,说个没完,一直到深夜。她累得陪不动了,躺在床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像厚厚的帽子密密麻麻盖在她脑门上。男人的声音在其中最响,有时还哈哈大笑起来。她很少见过他这样笑,甚至也很少见他动怒。他的脸死石般的呆滞蔓延到整个房子,几十年来凝冻着,使她只爱坐在厨房灶台边,很少到客厅里去,除非有客人来。客人来了,她就把厨房里的小板凳搬出来坐在茶几边上。客人对她说辛苦,客套起来,要她坐到沙发中间去,她就说,“我还要看着锅里的饭,这样方便”。这时候男人就用手摩挲后脑勺,喝茶,往天花板上四处看去。她常年地看着他看电视或看手机的侧脸,想起小时候父亲母亲吵架,锅和碗咚咚锵锵地落在地上,父亲大吼,母亲一边尖叫一边大哭,哭着、骂着,她那个时候还小,也尖着嗓子大哭,一个房子乱起来,三个人脸上都是充了血的红,哭累了,能发一身汗。然而在这个房子里,除了吃饭做饭的一点动静,四面都是死寂。根本提不上笑,她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她感到自己的嗓子在虚空中徒劳地喘息,想要吸取点什么,干燥的空气却撕扯着她的嘴皮。她渴望他像她父亲扇母亲的耳光一样扇她的耳光,这样她就可以跳起来去抓他的脸、砸碗,或者坐在地上号哭,去砸邻居的门,干一些愤怒而受伤的女人该干的事情。然而这么多年,她的所有情绪都像一团烟一样永远悬在那里,每次生气的时候都熏得她嗓子发酸,而且越来越浓重,她被困住了。

远远懂她,那次她终于无话可说,坐在沙发上,忍受着沉默。她抱起他,他一只手攥着玩具,另一只手却轻轻拍着她的脸。

她实在是爱他。

她想起来那次是为什么要和男人生气了。因为儿媳妇说:“妈……”

儿媳妇每次叫她“妈”的时候都像被人掐住了气管,她懂得这感觉,所以常常心里憋着笑。

儿媳妇说:“妈,远远要上小学了,得给他报几个辅导班,不能这样一直混着,环境也得提前适应一下。这几年你们也辛苦,现在就好好放松一下,享享清闲。现在孩子上小学太耗人了。”

孩子念书的事情那是头等大事,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儿媳妇要把远远带走了。这么重要的事,儿子甚至都不出面跟她讲一下。儿子现在简直就是他父亲的翻版,沉默着,和她说话的时候也低着头。她让他做什么,他就闷闷地应一声“哦”然后起身去做,她不让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和他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也不说话,时不时儿子会起身去给男人添水倒茶,那动作里甚至有几分谄媚,这是和她相处时没有的。儿子近几年职位升了升,家里来客人,无论说什么,男人都会不经意地扯到这上面,客人听了自然就奉承起来。男人就更加重地倚在沙发靠垫上,摸摸肚子,仰起脸,嘴角抽动着,眼睛却先笑起来,皱起几层皮。儿子越来越忙,看着非常憔悴,玉珍想起儿子小时候坐在男人腿上听故事的样子。

远远被接走了。之后每到黄昏,她想起这个时候是该去幼儿园接远远放学的时候,就往楼下看,看见别的老人们牵着自己蹦蹦跳跳的小孙子,就忍不住哭起来。看得难受,但是每天都想看,于是每天都哭。男人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说:“周末儿媳妇也常领孙子来的,住得又不远,何必呢?”他永远都是那么地合乎逻辑,甚至是这件事,甚至是对孙子。也许捅他一刀他得先看了医生的诊断再喊疼,她恶毒地想,同时觉得恶心。这种恶心毫无缘由,泛滥至一切。吃饭的时候,他嘴里呼呼作响,她的耳朵被纠缠、覆盖,一种浑浊的共鸣回荡在整个房子里。她把碗端到厨房里去吃,但还是一样。

几十年不知不觉地过去,突然日子一寸一寸地开始割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皮肤像火球一样裹着她,使她不能呼吸。

天彻底黑下来了。她不想去开灯。她看见自己的脸映在玻璃窗上,黄黄的,呆滞着,笼在手机屏幕灰色的光里,额头隐在黑暗中,像一个被吞噬的缺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久地盯着自己看。

她突然觉得有些有趣。好像在一切都黑着的人间,只有她是个发光的鬼。

她笑起来。

头顶上的灯“轰”地一下亮了。她以为自己要和黑暗一起消失不见,结果发现男人正盯着她。

“你为什么不开灯?”

只留她一个人赤条条地坐在灯光下。刚才的那团黑色好像从她身上被撕开了一样,她甚至觉得有点疼,她用手捂住了脸。

男人有点察觉到她的异样。

即使看不到,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她想立刻钻到被窝里去,把头埋在枕头里面,静静地听自己的呼吸。

男人把钥匙扔在茶几上,开始看手机。

她回头,想再看看窗玻璃里自己的脸,但是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鼻子眼睛倒还清楚,脸的边界和房子里别的东西的倒影糊成一片。


 

晚上热得难挨,男人又经常半天半天地不在家。她想远远,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在手机里乱翻着看。她看手机里的视频看得头晕,手指头都要僵住。手机发烫,硬硬的角硌得她手心又疼又烧。她经常看到和她同一个地方的人。他们大多都是年轻人,也有很多都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她们穿得花花绿绿,烫着各式各样的头发,有一起唱戏的、一起跳广场舞的、一起健步走的、一起开车去旅游的,看着比年轻人还有精神。她们的视频底下时常还有一行字,像“爱自己的女人永远年轻”“姐妹情无价”之类。自从发现这些女人的视频,她就看得上了瘾。还有一些视频是教做菜的,也是她从没有做过的菜样。比如把肉丸子放在香菇上面淋上酱汁蒸,比如把苦瓜切成段中间塞上蜂蜜腌过的香蕉。这些菜让她看了直发笑,但是看着看着,她手痒起来,真的一个一个全照着做了。她又看见视频教做烤鸡做面包,她就盯着那些人的烤箱看,想她做了一辈子饭,从没有给自己挑过一个做饭的东西。连续计划了很多天之后,她悄悄地从自己攒的钱里拿了一些,托儿媳妇给她买了一个。“远远爱吃蛋糕,我在家里给他做,还更卫生。”她心虚地解释说。后来烤箱终于送来了。那是灰白色的方形的一大块物件,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厨房里像是立刻多了一块被分割出的空间。灯光从它的表面向四个角倾泻下去,她把抹了酱汁的鸡放进烤箱,看着像落日一样的光充盈在它的整个肚子,盘子上的鸡闪着金色的光芒。不用男人教,她一下子就学会了怎么用它,家里的电器这么多,唯独这个是属于她的。闲下来的时候,她总要去看看它,在视频里看到别人用烤箱,她也要仔细地把别人的烤箱和她的烤箱比一比,最后比下来,往往是她的最好看。有时候看到那种四五层的烤箱,她就喃喃自语,“那么大,不实用,而且看着多笨啊。”然后跑去厨房又看看自己的。

她心里比以往更温暖起来,吃得也更多了,甚至胖了起来。对远远的思念已经不能使她流泪。

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晚上男人起夜,自己倒水喝,终于发现了烤箱。他把她从睡梦中摇醒来,问她厨房里那是什么。迷迷糊糊中,她想起递给儿媳妇的那些钱,拿在手里时,把两根手指间的皮肤微微撑开了一个空间。她大声地说:“就是个烤箱,你不用管。”第二天回想起来,她心里又畅快,又觉得有些害怕。男人每个月工资下来,会先给她一部分,买菜钱当然在其中,所以她计较着花。除了菜,如果家里缺大件的略贵一些的东西,她就开口让男人自己去买。男人也懒得说什么,出门就顺路买回来。这样计较着,积攒起来,她就有了一些自己的钱。儿子大了,从第一次拿工资就每个月给她一些钱,还总问她够不够。起初她很感动,可是慢慢地,她体会出儿子是怜悯她,还联想到或许是瞧不起她,尤其是儿子每次趁男人不在跟前鬼鬼祟祟地给她塞钱的时候。儿子给她钱,她却没什么可花的地方。父亲母亲是哥哥嫂嫂照顾的,她可以买一些药、衣服、水果给他们。父亲母亲去世了,她就不知道拿钱做什么。后来有了远远,就时常给远远买一些小衣服。除此之外,她很少有过关于钱的念想,也从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管过男人的钱。她想象不出花自己挣的钱是什么感觉,她没有过那样的日子。钱在她手里是稀碎且不固定的朦胧概念,没有钱的日子过惯了,也就这个样子,谈不上可怜,可是儿子却觉得她可怜。

她不记得自己花钱买过不相干的东西,烤箱算是头一回。她觉得底气不足,因此容忍着男人打量她的目光。男人平时是不怎么看她的,因此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全身的毛孔都朝他张开,想从那目光中汲取尽可能多的信息,一点点解剖它们,她简直要长出触手往他的心里钻。她很不想这样,然而她控制不了。晚饭的时候,她没敢再做新学的菜式,男人一如即往地沉默,她觉得胃里有一根筋被狠狠揪住,在忐忑中缩成一团,直到男人放下碗筷出门散步才舒展开来。

她为自己的忐忑感到悲哀,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悲哀了一会,拿出手机看视频,看到其他的女人们多么潇洒自在,悲哀渐渐就变成了愤怒。

他每天上午出去一趟,晚上出去一趟,从没问过她要不要一同去,就是和朋友一起去,也可以带上她的,可是他从来没有。

她既然可以自己出去买菜,肯定也就可以自己出去逛。

第二天,她早早做了晚饭,男人正歪在长椅上喝茶,突然被她叫起来吃饭,一脸错愕。她心里激动着,吃完饭洗碗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男人一走,她换了身儿媳妇给她买的衣服,是一条红棕色的连衣裙。除了儿媳妇给她送来的那天,她从来没穿过。她红着脸穿上,裙子拉链卡着腰线上去,皮肉被扯紧,她觉得自己像是套上了别人的身体。

她想照照镜子,但是犹豫了一会儿,直接出了门。

出了门,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就那样胡乱溜达着,居然溜达到菜市场门口,自己觉得有些好笑,就又掉转头。很多下了班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是透明的。太阳落下去以后,她想起那些女人们似乎都是这个时候开始跳广场舞的,就想去看看,她直接往县城最中心的那个广场走。广场的长椅上坐满了人,大多都是边聊天边带孩子的老太太和下棋的老头子。她看见别人都带着孙子,心里难过,于是加快了脚步。还有很多人在广场上踱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人群一层层地包裹着她,喧闹的人声稀释了她的心事,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去往人更多的深处。想一想,她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来过有这么多人的地方。每年正月里,男人会带她看庙会灯会,人也是这么多,但是她根本没有在意身边的人,她眼睛里全盯着男人的背影,怕自己走丢了。一个人,走到哪算哪,再没有什么丢不丢的,她甚至放弃了在人群中找路走,就放慢了脚步,任由自己像石子一样被推搡着移动。她听着小孩的哭闹,周围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她又孤独又畅快。

广场最中间的地方,几层人围着看女人们跳广场舞。她踮起脚来一看,居然四四方方的有好几个队伍。有一个舞队在跳迪斯科,其中还有一个老头子跳得很带劲,头顶中间残留的一束头发在空中飘荡着,腰间的钥匙扣被甩得噼啪作响,大家都捂着嘴看着他笑,他也知道大家都在看他,动作就做得更夸张。有一个舞队跳得很舒缓,音乐是“绿绿的草原我的家”。她不喜欢迪斯科那么吵的音乐,就盯着跳慢舞的队看了很久,她们穿着黑色上衣和红色的宽大的裤子,一个步子迈出去,裤脚在风中抖动着舒展开来,非常好看。

当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居然已经九点半了,她都不太相信自己一个人能在外面逛到这么晚,看到时间才怕起来。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她走进去,就看到他一脸错愕地瞪着她。

“你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她对自己也很吃惊,因此也就顾不上理会他,含糊地说了句“在广场上转了转”,然后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漱,心里想着那些女人的红裤子。

睡前,她感到男人盯着她的背看了许久,生平第一次,她在他眼里也变得让人吃惊和费解,兴许她还能做些别的,给男人开开眼。想到这,她差点笑出声,又想,为什么把笑憋着,就蒙上被子哈哈大笑起来。男人看手机的声音因此停下了很久。

她开始每天都去广场那里看她们跳舞。第一排最中间的女人,每天盘着高高的头发,腰细细的,胳膊腿像系在身上的丝带一样柔柔地跟着音乐在空中飘,周围看的人都夸她,她一点也没受干扰,眼睛高高地越过人群,嘴角带着浅笑。

她是生活中玉珍见过的最美的人。第二天,她像着魔了一样又去看,边看边绝望地想,她是不可能这么美了,这辈子,哪怕一个瞬间都不会像这么美。看着看着,她心里莫名地着急起来,就绕着广场走了一大圈,走完一圈,又想看看,看了又走一圈,她一直待到广场上没剩几个人才离开,又绕了远路回家。晚风滑过她的脸,她把头发散下来,看着它们一根根像风筝一样轻轻地在空中荡一会儿又落回去。

回到家,男人已在卧室,听到她回来,就跑到卧室门口盯着她。她假装没看见,低头整理沙发,男人常坐的那块地方,日复一日,深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块。男人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就自己回房去了。他的拖鞋声脆脆的,甩在四面墙上,无处可去,于是又甩到她耳朵里。

她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甚至懒得去洗漱,但是想起那个领舞的女人,就又爬起来。她仔细地洗了脸,还涂了护肤品。这都是儿媳妇给她买的,她从前不懂这些,都是在超市随手买一些油。儿媳妇有一次住在家里,拿着两大包瓶瓶罐罐进卫生间洗漱。第二天早上吃早饭,儿媳妇对她说:“妈,你上了年纪,脸上抹的再不能胡乱用。新买的一个晚霜,我抹了脸上长痘,但是确实是大品牌,妈你先用着,用着好的话我后面再给你买。”她当时羞得连客套一下都忘记。

除了那个晚霜,儿媳妇之后确实陆陆续续带过来很多护肤品,上面写的字母她又不认识,就随便抓一个用,但是这个晚上她仔仔细细挨个抹了个遍,躺在床上,脸上清新的味道包裹着她,手指尖凉凉腻腻的,像要滴水一样。她心里又快乐,又紧张,似乎在酝酿什么,一种迫切的力揪着她,使她做了一晚上的怪梦。

第二天,她出门很早,广场上还没几个人。她走到那个舞队位置旁边张望着。突然有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见一双眼睛在一团紫而黑的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卷头发中间,试探着,满是惊喜。

“是玉珍吗?是玉珍吧!你可真的一点也没变!”

不等她回应,眼前的人又回头朝她身后的几个女人高声喊:“猜我碰到谁了?我初中同学玉珍!”

有几个人立刻热闹地应和着笑。红色的大裤子们,在风里晃荡着。

她们朝她走了过来。

“你不记得我是谁啦?我是桂芳!”

她不知道桂芳是谁。她慌乱起来。她上初中的时候没有什么很亲近的朋友,没有人讨厌她,但是也从没有人给她写过信,给她说过心里话。

“我知道,你是桂芳。”她缓缓地说。对方听了立刻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快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玉珍紧张得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话又多又密。成天和自家男人待在一起,她都忘记人是可以说这么多话的。

桂芳拉着她说了很多。她问她的儿子、孙子,问她的儿媳妇,还问“你家先生身体怎么样?”她听到“先生”这两个字,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很好。”

她们朝她探出身子,微张着嘴,满脸期待地等她继续说下去,然而她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沉默延续了几秒,立刻又有新的话题插进来。

她像是被扔到她们的说笑声里,逃不出去,漂在上面。

远处,音乐响起,她们互相招呼着,渐渐散开去站队。

桂芳对她说:“我先过去,一会儿聊啊!”

她的心狂跳起来,有一股力涌上嘴角。

桂芳已经转身走出了好几步。

看着桂芳一点一点走远,她心里很绝望,绝望促使她追上去。

“我也想跟着你们跳。”她意识到自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有些解脱一样的眩晕。

桂芳立刻笑着说:“想跳就直接跟着来呀!多跟几次就会了,没什么怕的。我们都是这样慢慢学会的!”

她慌了,摇着头往后退。桂芳掏出手机说:“加个微信,我把我们跳的几个舞蹈教学视频发给你,你回去跟着比画一下,明天就来一起跳呀!”

加了微信,桂芳就跑进队伍里去了。她们开始跳起来。她看见桂芳跳得很笨拙,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做填空题一样。看了她跳,玉珍心里更着急了,觉得自己立刻开始跟着跳也能行。

她在外面四处乱走,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年轻的时候,白天一个人走在街上都害怕。现在终于成了老婆子,夜里一个人走在街上都不需要再怕醉酒汉。她以前倒没想过女人老了还有这样的好处。

睡前,她发现桂芳把自己拉进了一个叫“姐姐妹妹一家亲”的微信群,很多人在群里发着花花草草的图片,欢迎她加入。她又慌张又开心,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自己的图片,就只能不断地说谢谢。

等到学会了能和她们一起跳了,也许她也会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她也可以让人陪着在外面吃饭不回家。

男人洗漱完走进卧室,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倒在床上,床垫重重地摇晃了一下。他背对着她,斜靠在床上看手机,脑袋中间头发脱落的地方正好对着她,散发出一股陈旧的老房子味道。

明天趁男人出门她要好好练一练,学会了就可以去广场和她们一起跳。她这样快乐地盘算着,心里满满当当,带着安详的暖意。远远刚出生的时候,她每天也是这样快乐。

第二天下午,吃了晚饭,男人终于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看她呆呆地坐着不动,问她:“你今天怎么不出去啦?”

她被问得有些慌,随口说,“今天太热了,懒得。”然后钻进了厨房。

她听见男人穿鞋的声音,他弯下腰和提裤子的时候都会哼哼两声。

门关上了。男人的脚步声空空地在楼道里回荡,慢慢地变得遥远。

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从厨房里出来,坐在沙发上,她现在可以大声地想自己的心事。她想那个领舞的女人,她的那条红裤子像有生命似的,盘在她腿上,又知道什么时候飘出去最好看。

她需要一条这样红色的阔腿裤。要有弹性,还要透气、吸汗、版型好,穿上之后,要修身,不显胖。而且,她要让男人帮她买,她要让他帮她在网上仔仔细细地挑。一条裤子而已,他不可能不会挑。

她朝着门口发呆。

门上挂着几年前男人出去旅游带回来的一些珠珠串串,黑乎乎的。她问过是什么,他说:“十几块一串,看着好看就买了。”

明明丑得厉害。

她走过去把它们摘下来扔进垃圾桶。

这门现在看着光秃秃的。

应该买一把满天星,紫色、蓝色、白色都要有,粘在门上,干了也好看。

她盯着门。她想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

玉珍又看了一遍桂芳给她发过来的视频。为了更好地学动作,她把卧室的穿衣镜搬到阳台上,兴奋中,她喘着粗气。她在家里进行着秘密活动,像电视里演的女人一样,有不为丈夫所知的秘密。等到了男人差不多要回来的时间,她又拖着镜子回卧室。镜子底座磨在地板上,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

男人回来前,她已经洗好了澡。

她盯着门等待。

男人胖胖的身子缓缓地从门里走进来。

他走进来得那么艰难,好像是被门吐出来的一样。

她有点故意地,很用力地盯着他看。是很强烈的注视。

他在呻吟着脱鞋。

“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他终于问她,有些恼火。

“昨天我遇到我的老同学了,桂芳,老同学桂芳。”

“我怎么不记得你还有老同学?”他走到茶几边,举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茶,然后一屁股坐到她旁边,掏出手机。

这句话之后就是沉默。

她听见他的手机里说:“美国……”

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他。

怒气一瞬间在心里膨胀,满过了头,逼得她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挠了挠肚子,然后伸手抓了一个桌上的苹果开始吃,没有抬头。

那是她洗的水果。

她也抓了一个苹果,她把苹果朝他砸过去。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扔出去的那一瞬间,她自己和苹果一样在空中飞了一下,轻飘飘的,快活。

“你疯了吗?”他背上挨了一下,苹果落在他厚厚的肉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惊恐又疑惑地看着她。

他的脸圆圆的,像个土豆。

她有点想笑。这个时候并不适合笑,但是她笑起来。

“神经病!脑子有病!”他捡起地上的苹果,砸向茶几边的垃圾桶。苹果和垃圾桶撞在一起又弹开,垃圾桶“吱——”地一下,歪了个角度,苹果撞到电视柜上,又滚回来,缓缓地,终于停下来。

玉珍想,如果现在她冲到厨房里去把所有的碗都从柜子里抱出来,再一股脑扔到客厅里,那该是多么热闹的场景。每天,她把它们一个一个排好,放到碗架子上,让它们湿漉漉的,闪着温润的白光,碗里多余的水规规矩矩地顺着碗架子往下流。如果它们碎成片,它们的碎片在地上翻腾、打滚、染上污垢,黑里夹着白,脏里带着干净,撞在一起又跳着分开,叮叮咚咚,噼里啪啦的,那该多有意思。小时候她摔过碗,那碗那么烫,她端不住,一个不小心,碗从手里滑下去……那真是个让人觉得幸福的场景,即便是收拾它们也很幸福。扫把一扫,那些碎片和纸屑啊头发啊饭渣啊比起来,扫起来会容易得多。

她也许是神经病,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她得买条红裤子,她得让男人给她买条红裤子,而且一定要让她满意,不满意就退了重买,网上买东西是可以退的,她知道。

“你给我买条红裤子吧。”

他反应了好一会。

“明天买?”

“成。”她弯腰扶正了垃圾桶,然后把苹果捡回来扔进了垃圾桶。

他又呆站在那里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一直很平静,就转身进了卧室。不到十分钟,男人的呼噜声传出来。

呼噜声非常响,听上去非常无辜。她想起刚才,有些心疼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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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桑拉姆,藏族,甘肃甘南人,兰州大学在读研究生;诗文发表于《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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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3阅读 81 编辑:岗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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