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顿珠中篇小说:热 洛(角·华青译)

本站原创 次仁顿珠 著 角·华青 译 2024-12-10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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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白纸写热洛的故事,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平素他鼻子里流出的黄而粗的鼻涕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热洛自打出生以来除了阿妈外就没听说过有什么亲戚啥的。当他刚会说话的时候,村里的那些坏男人就逗他:“你阿爸是谁?”这对热洛来说是一个必须要问一下阿妈的事情。

“阿妈,我阿爸是谁?”

“以后再也不许你提这事!”阿妈给了他一耳光的同时,又把他拉到跟前贴到胸口。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晚上总有个男人到他家里来,后来渐渐地白天也来,最后就常住在他家里不走了。那时候阿妈亲切地告诉他:“热洛,我的宝贝,这个人就是你阿爸。”可是那人并不像其他孩子的阿爸那样,不但没给热洛买过一颗糖,也没亲吻过他一次,相反热洛一到他跟前时他就厌烦地说:“嗨,看看鼻子下面的鼻涕,滚开!”也真是,热洛的那个鼻涕就像自来水似的,刚一擦拭就又会流下来的。所以他阿妈总说他“脑液又流下来了。”

不知不觉中热洛已经十四岁了,不过他上嘴唇的那个鼻涕比以前更粗更长地吊着;与他同龄的孩子们都能骑马射箭玩的时候,可他单独连一匹脾气温顺的马也不敢骑,总是和阿妈同骑一匹马需要带着他。这时就会有人开玩笑地逗他:“热洛,抱着阿妈走呢?”

搬圈去冬窝子的一天早上,热洛牵着一头牦牛的牛鼻绳,继父往牦牛背上驮东西时,那牦牛受惊猛然一跳,继父叫热洛“抓牢,牢牢抓住。”

热洛咬紧牙关坚持着,即使鼻涕流到牙齿上也牢牢抓着牛鼻子。

“噢呀,有个人总比有条狗强。”继父满意地叫他“抓牢,牢牢……”还没等他说完,那牦牛再次转着圈儿猛地一跳,热洛俯身摔倒在地上,牛鼻绳也从他手里掉了,那牦牛刚一挣脱后就像是魔鬼附体般飞奔起来,背上的鞍子也滑落下来连同上面的东西一起被牛蹄踩得不成样子。

正如谚语“生牦牛的气,却把鞭子抽到马身上”那样,继父生气地跑过来责骂他:“这拉鼻涕臭小子连个牛鼻绳也抓不牢。”骂着就给热洛脸上狠狠扇了俩耳光。那鼻涕从下巴颏拉扯到胸口上了。阿妈跑出来护犊子:“不准你打我儿子,从今以后你动我儿子一指头……这个家里就没你的容身之地。”

“哈哈,我只是可怜你母子俩才留在这儿,并不是多么愿意留这儿的。我现在就可以离开这。”继父确实准备离开了。

“不要让阿爸走……”

“闭住你的狗嘴,你哪有个阿爸?”母亲给了他一耳刮子后又把热洛揽到胸口,母子俩一起哭泣。

这人世间的人可真是多啊,然而在这茫茫人海里除了阿妈外热洛没有一个亲人,阿妈也除了热洛外好像是没有一个亲人。不过死神并不对此有所恻隐,就像狼进入羊群捉到哪个是那个一样,此番在这人世间的众多的人当中将热洛的阿妈带到阴间去了。他母子俩虽然没有一个亲戚,可此刻没有一个人不为他俩的不幸流泪的。那当然是因为人们觉得热洛太可怜了。



热洛母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村里几个长辈经过商量把热洛送到乡小学里上学。这个与其说把他送来识字,事实上毋宁说送来解决他的生活问题更准确。

我也是在那年入校,和热洛在同一个班上。不过热洛大我五岁,他也是我们班上岁数最大的一个同学。

起初热洛学习很不错似的,谁都没背会藏文三十个字母时热洛第一个就会背了,因此老师也就要求“大家向他学习。”

可是几天后老师把同学们一个个叫上来往黑板上写藏文三十个字母时,热洛连第一个字母“ཀ”(噶)字都不会写,所以同学们都笑他,于是老师就说:“大家不能学习热洛。”

“大家不能学习热洛”这句话传遍了全校。

确实也真不能学习热洛似的,我们班到了该升级时,可热洛还连藏文三十个字母都不会写而成为学习差;经常流鼻涕而成为卫生差;因为抽烟而成为纪律差的差学生而没能升级。然而这对于热洛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因为没有人因他留级而责骂他。热洛主要担心的事倒是暑假假期里他无处可去,还有师生门回家后他的烟源就断了。原来热洛的烟的来源是老师们倒掉的垃圾;给高年级学生洗衣服抑或是给他们打饭;还有每天替其他学生打扫教室,然后那些人就会给他一支烟抽的。

牧区的学生们有个坏毛病就是放假后不会按时返校,寒暑假假期结束后重新开学时至少不过个五、六天开不了学。但是热洛从来没请过一次假;寒暑假时也还没开学前就会提前返校的。在这方面大家确实学习他才对。

学校里不可能一点没有干架骂仗的事,我们学校也是如此。个别调皮的学生故意在热洛能听见的地方嚷嚷“大家不能学习热洛”那话,这样热洛就会追撵那个学生不放;如果那个学生转身欲和他打架时,热洛就会说“老师告诉我叫我不要打架!”说着就会服软。要是那个学生不打他准备离开时,他就会追着问:“为何不能学习我?”说着就会用肩头撞击人家。一天一个比他小七岁的学生把他俯身按到在地,还骑在他背上拿屁股一个劲儿蹾他,说: “瞧我这匹马走势多好哇!”热洛:“啊——老师……”喊着便哭鼻子,眼泪鼻涕混流到一起,鼻涕上沾着土几经挣扎就是不能把那个学生扔到一边去。从那以后大家都知道了热洛个子虽高,但是身上没有力气,所以欺负他的人就更多了。

我们第二次升级时,热洛还是只会念藏文三十个字母,却还是不会写而没能升级。第三次和第四次还是如此。不过老师们宰牛杀羊啥的,热洛可是个必不可少的帮手,所以升不升级的对他来说似乎无关紧要。

第五年我小学毕业,升入了县民族中学。

 


仲冬时节的一天早晨,西北高原上恣意肆虐的风雪在虚空里自由表演着,我往办公室的火炉里架火,火着得得呼呼作响。

忽然间,一个牧民连门也没敲就闯进来问:“这是人民法院吗?”

“是的,你有什么事?”

“啊啧,你不是顿珠吗?”

“是啊,你……”

“别假装不认识嘛,”说着就主动把一把椅子拉到火炉边坐下来说:“当干部后就把老同学也给忘记啦?”

噢,这不是我十多年前的老同学热洛吗?啊啧,热洛真的变老了:他的额头上有了皱纹,嘴唇上也长着许多长短不一的胡须,没有变的就是鼻子底下黄而粗的鼻涕。

“呀,当然认识。你有什么事情?”

“当然有事,”热洛吸了一下鼻涕后说:“我老婆被人抢走了,那人叫索南达杰,他是我们村里最卑劣的人。你要是认为他不是那样的人,就去问一下我们扎玛尔村的老老少少就知道。那该死的家伙去年偷过阿克饶杰家的马,今年又偷了阿奶措吉家的老犏牛卖给一个回回了。昨天他又公然打了我一顿不说,还抢走了我媳妇。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法院是没有一个能制服索南达杰的法律呢?还是因为害怕他?你们人民法院帮我热洛这个无产阶级,帮也是在今天,不帮也是在今天。” 热洛说着说着鼻涕就流到下巴颏上了。

“当然会帮你,不过我们这个办公室是刑事庭,你的这个案子要去民事庭办理。” 

“我不懂什么民事不民事,”热洛像是生气了,“那么如果你们不是害怕索南达杰,就把他关进监狱里把我媳妇交给我。她也该关进去了。”

“别着急,”我递给热洛一根烟告诉他:“热洛同学,咱俩多年没见面,先和我聊聊吧,好多年没看见你,你去哪儿啦?”

“那行,那可以。”热洛变得温和多了,跟我聊了起来。

下面是我和热洛分别以后的几件事,我只是为了追求小说的特点稍作增减外几乎是照搬照抄了,亲爱的读者们尽可相信好啦。

 


热洛虽然连藏文三十个字母也不会写,可是因为他比这所小学里的一些老师还要大,所以不得不赶他走。(其借口是热洛有天晚上去敲了一位女老师的门)。由于热洛无家无亲朋,只好到处流浪。

热洛起初到了谁家就主动帮那家干活、放牧,所以吃饱肚子不是问题。过了一阵子有个人家商量:“姑娘反正需要招个女婿,这个光棍热洛虽然管不住上唇的鼻涕,但他却是个不错的牧人,而且还听说这个人手脚倒挺干净咧。那么把他招为上门女婿,还能省下定亲礼物不是吗?”

这对热洛而言他的愿望如跑马般如愿以偿了!

奇怪的是热洛慢慢变得妖魔附体似的,“我是你家的女婿,而不是什么仆人。”什么活也不干,也不去放牧。因此岳父家对他很是生气,“啊啊,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给这个拉鼻涕光棍不长点记性就不是男人!”但是在热洛听见处却不动半点声色,任他爱干嘛干嘛。热洛上唇的鼻涕虽收拾不干净,但他嘴唇上的那些裂口渐渐愈合,脸色也红润起来。而且整日频频梳着他头上的那条旱獭尾巴似的辫子,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啊——”“噢——”“是那样吗——”“奇怪——”“古人谚语云——” 句子与句子的间隔也成倍变长,变得谁要说他是数天前的那个拉鼻涕光棍的话,谁都不会相信的地步了。

但是,热洛怎么可能想到一个无与伦比的耍弄正在等待着他呢?

近日那户人家买来烟酒和糖果,炸馍馍,杀牛宰羊,好像在为办一场大的筵席而忙碌。热洛问这是在干嘛?回答说是“有个大活佛要来咱家。”“噢——这确实是咱家的福报啊——”热洛梳着辫子说。

热洛有个习惯就是早上起床很晚,今天也照例按他的习惯差不多快到中午时他才起来。他披着皮袄走出帐房时只见门外拴着很多马,家里在唱着酒曲一片欢声笑语。热洛心想“大活佛驾到了。”马上系上腰带走过去看时,人们都以惊奇的眼神看着他。热洛奇怪地上下张望时,只见自己的媳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身着华丽的服饰,并肩坐在列次下方。热洛更觉莫名其妙,眼睛滴溜溜转着问:“这是咋回事?”

媳妇的弟弟告诉他:“我家这不是在招女婿吗?”

“咱家给谁招女婿啊?”

“当然是给我阿姐招女婿了,还能给我招女婿吗?”

“可以给阿姐招两个女婿吗?”

“什么?哪有两个女婿?”

“我,他。”

“哈哈哈,这个拉鼻涕光棍没喝酒就醉了。你只是给我家放牧的,怎么会是女婿呢?”

“不可能!没有这么耍弄人的!我要是今天不死在这儿就不是男子汉。”热洛挥舞着拳头跑上去,人们努力去抓住了他。正如谚语 “恶狗挡不住,孬汉劝不住”所形容的那样,热洛更加嚣张起来:“哈哈,听说过我热洛父系为国王家族,母系属王后家族的传奇吗?我今天不把这个村子搅成个血糊糊,我光棍热洛也就徒有其名了,我热洛,你们……”他气焰嚣张地说了一大堆,可鼻涕流进嘴里没能继续说下去。

人们看着热洛的样子打心眼里觉得好笑,把热洛放开后他也不敢拿拳头打小舅子,而只是用肩头撞击他。

小舅子说:“我今天看在阿姐的婚礼的份上,不想打你这个拉鼻涕光棍汉,你最好知趣点从哪儿来就到哪儿去。”然而热洛频频用肩头撞他,使他走又走不开,坐又不让坐,无奈之下揪住热洛的辫子转着圈儿把热洛仰面摔倒在地上,热洛头上的辫子被他连根拔下来了。

“啊嚯,我的值一头牦牛的辫子呀……”热洛在地上挣扎着,“你今天要是不赔我的辫子,我绝不离开这儿。”

“你不走开我就割下你的耳朵!”小舅子拔刀走了过去,热洛立刻跳起来溜走了。



热洛为自己还没被赶出来前,媳妇家就给自己的媳妇又招了个女婿而并不怎么感到气愤,而主要担心的是自己那条心爱的辫子被弄没了,以后如何进入人群里混?然而没过多久热洛因为肚子饿,不得不进入人群里。

热洛经过了许多个村庄,在许多个人家里打工度日。刚开始时他不管到谁家都会主动干活、放牧。一旦肚子吃饱后慢慢开始“啊——”“噢——”“古人谚语云——”等说着句子与句子的间隔拉长的那些的话,不去放牧。因此被一些人家赶了出来,而在另一些人家里则自己主动不干了。

一天热洛到了一座寺庙里,正好赶上寺庙正在重新开放,并且需要招收不少僧人。

“总的来说这人世间轮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特别是那个活着就该拔出心脏的家伙拔掉了自己值一头牦牛的辫子后,使自己没脸进入人群里。他觉得现在出家为僧给亡故的阿妈念诵些经文也没啥不好。”于是热洛脱去俗装穿上了僧服,并取法名“却央扎巴”。 

却央扎巴没缺席过一次诵经会,皈依经等初级念诵经文也在其他人之前就会背诵了。他自己也觉得“诵经比学生的学习要轻松得多,所以也有兴趣学。”因为他继续不断学习,所以掌堂师一再表扬他,几乎和小时候“大家都要学习热洛”的情况差不多。

不过却央扎巴渐渐发现了个别活佛和少数僧侣的“秘密行为”和“实际行动”后,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有多少意义。于是除了在寺院里有吃有喝和死者家人给僧人们发钱放布施的时候外,常到寺院附近的县城里看电影、抽烟,甚至喝着啤酒谎称是“果汁”,所以又变成了小时候“大家不能学习热洛”的那种样子。

更为严重的是,一天下午 “却央扎巴尾随那边村子里的一个姑娘”的说法在寺院里风传开来,此话慢慢被掌堂师和老僧们也听到了。掌堂师认为“却央扎巴虽然是个懒汉,但他对世间轮回已然产生了厌离之心,一心向佛,所以不会干出那种肮脏无耻的勾当,兴许是有人造谣生事也有可能。因此没有亲眼看见还难辨其真伪。”

然而此事被两个僧人亲眼所见——却央扎巴由于无事可干,拿着一瓶 “果汁”到泽曲河边去喝。那是夏天的一天中午,天上的太阳照遍整个泽雄地方,柔软的草地上生长着一丛丛金莲花,远远望去就像铺着一张上面有黄色图案的绿色地毯一样;那青青的泽曲河在平静舒缓地流淌着。此时此刻,假如稍微有点艺术细胞的一个人光临那条河的河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蓝色的多瑙河》优美的曲子并且在耳边回响起来。因为此刻的泽曲河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确实和美丽可爱的多瑙河完全相同。

就在此时,那边村子的一个姑娘到河边来取水,那姑娘的确也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子。她边舀水边睨视了对面的却央扎巴一眼(他断定这绝对是在给他暗送秋波)。这让却央扎巴犹如掉进了陷阱的野兽一样。他心想“原来这世界上最令人心动的是女人啊!”一首拉伊从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云雾缭绕的小山,

野牦牛可否光顾?

蓝色的小小湖泊,

金目鱼可否光顾?

年轻温柔的美女,

小伙我可否牵手?”

他用黄南地区的拉伊曲调唱了这首拉伊后,那取水姑娘不假思索地回敬道:

“黄边黑底的云彩,

是霜与冰雹的根基;

非僧非俗的僧侣,

是我佛法的敌人!”

由于姑娘用甘南地方的曲调快速唱出,所以却央扎巴并没有听清她的歌词,于是就想都没想就认为:“通常姑娘们很少回复男人们唱的拉伊的,可这个姑娘马上给予回复,不是看上我了又能是什么?”他高兴得不得了,把掌堂师和戒律忘得一干二净,穿着鞋子蹚过泽曲河。

起初那个姑娘心中想的是这个僧人可能在和自己开玩笑,自己也就随便和他开个玩笑而唱了那首歌。可是当她看到却央扎巴穿着鞋子、鼻涕流到下巴颏上蹚过河的情景时,她想这人肯定是个“疯僧”,顿时害怕极了,扔下水桶逃之夭夭了。

此时两位僧人正在泽曲河边看书。那俩僧人把上述令人可笑的情景全看到了。他俩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这笑声也让却央扎巴如梦方醒般在河水里停留了好半天。



天黑以后,寺院里显得格外空寂、安静。

人说这世界上最累人的不是干活,而是无事可干,这话言之有理啊!却央扎巴因为无事可干,实在就像是被一个沉重的东西压着似的。他因为早上起得晚,所以晚上很难入睡。那取水姑娘可爱的容颜和她目光睨视之箭(他认为那是对他“有意思”的一瞥)在他眼里挥之不去。他长叹了一口气便走出僧舍。

形似镰刀的一枚弯月在西南交汇的天空上像个倚杖而立的老者。泽曲河彼岸帐圈里传来犬吠声,却央扎巴往那边看过去时每个人家都能清楚地看到,其中有个人家正在生火的情景看得更真切。

那取水姑娘的容颜,就像电影镜头似的在却央扎巴的眼前一再浮现着,犹如银幕上的场景一样清晰。他转身进入屋里脱下僧服穿上了那件旧皮袄。

寺院离河彼岸的那个帐圈只有两公里的路程,却央扎巴转眼间就走到了村边。他有意走向那户亮着火光的人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帐篷的门缝里往里窥视,发现帐篷里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可惜不是那个来取水的姑娘。那女人蹲坐在灶台旁。观其用手支撑着头坐着的样子,便能看出她在痛苦中伤心难过。

却央扎巴全然忘记了那个取水姑娘,不由自主地钻进帐篷里,那女人起初被吓得嘴里失声发出一声“阿妈”站立起来,等她平静下来后便问:“你是谁?”

“我是个过路的。”却央扎巴笑眯眯地问:“可否借宿住一晚?”

那个女人仔细打量了一下却央扎巴,发现这是一个瘦高个、浓眉毛、脸色偏青紫的人。

“啊啧,当然可以。”她起身微笑着给却央扎巴倒了一碗茶。请他坐到垫子上。

却央扎巴坐到垫子上后上下观察了一下,慢慢瞅了一下女人的脸,女人大约三十来岁,面颊紫黑,鼻梁挺拔,牙齿发黄,身子肥胖,胸部凸起。却央扎巴欲火渐燃,脸色发红。他问:“是你一个人吗?”

“唉——”她长叹一口气随即脸上浮现出难过的表情说:“倒是有个无情的男人,老早就扔下我出家为僧了。”

“啊——那确实是个无耻的家伙,出家人大多都是那种无耻之徒。我特别反感那些僧侣。”

“是啊,世界上哪有比出家人更贪吃、更不爱干活的人呢?”

“屁话!”

“啊?”

“噢——我是说那些僧人就是屁话多。”

……

“你抽烟吗?”那女人这样问他。

“不抽烟,噢——也抽,也抽。”

“给我一支烟,因为心烦我学会抽烟了。”

却央扎巴说了一大堆抽烟的好处后,胳膊伸进怀里摸了一下说:“唉——可惜我今天没有带烟。”

却央扎巴投其所好地跟那女人聊着,间或也说一些让她高兴的奉承的话,所以俩人的目标渐渐趋于一致。

“啊——‘大经堂里虽然不苦却屁股生疼,世间轮回中虽无安乐却能解忧。’这话说得多么在理啊!”

“怎么,大经堂里你也坐过吗?”

“以前坐过,但是那个没有意义。要是咱俩一辈子能在一起该多好哇!”

“如果你有那种心愿的话,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心愿当然有,可是咱俩没法在这个地方长期住在一起……”却央扎巴把自己的难处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在此隐藏了几天后帮她背着所有东西,和上次那样借着月光向却央扎巴的老家方向行进。

 


却央扎巴当僧人时谁要是不喊他“却央扎巴”,而喊他“热洛”,他就会满腔怒火地用肩膀撞人家的。现在家乡的人们又在喊他“热洛”这个名字,他倒也像是喜欢这个名字。那么我们也重新叫他“热洛”吧。

热洛的户口还在这里,老妈在世时的帐篷、几件物品等也在村库房里存放着。牧民委员会给他救济一些钱解决困难,还从村民手里收集一些牛羊给他,同时还给他发放了牲畜承包合同书。刚开始时热洛很是卖力,也像个家的样子,可是等热洛吃饱、穿暖后懒惰的毛病又重新犯了。既不干活也不放牧,到县城闲逛,没过多久就把承包的牲畜给折腾光了,媳妇也对他失去了信心。

热洛到县城逛了几天,把手里所有的钱挥霍殆尽回到家里时,媳妇也不见踪影了。按照邻居们的说法,媳妇跟着索南达杰走了。他到索南达杰家叫媳妇回去。

“我的家是这儿。”

“啊啧,你不是被魔鬼诱惑了吧?”

“被魔鬼诱惑了的应该是你吧,”索南达杰走到他身旁告诉他:“她是我的合法妻子,她除了这儿哪有其他的家呀?”

热洛很是气愤,他用肩膀再三撞击索南达杰,说:“你光天化日之下可以抢走他人的老婆吗?”

“你如果认为是被抢走的,那你就上法院去告我吧,她是你我谁的老婆,可以在那里得到解决的。”

热洛这才想起还有个能压制强人的头,给弱者撑腰的这么个去处,于是就来到了法院里。



我把热洛领到民事庭后回来了。

民事庭传唤索南达杰和那个女人到民事庭接受调查时,那女人陈述:“热洛和我有过短暂同居的事是不假,可我俩哪儿是夫妻呢?如果认为是夫妻的话,那么我们的结婚证是在哪儿领的?没领取结婚证就同居不是违法行为吗?所以我和索南达杰结婚做了合法夫妻。”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本结婚证书来。

法院裁定:此女人为索南达杰的合法妻子,热洛的上诉如同往青海湖里扔了一块石头一样,不予支持。

热洛这才搞清领取结婚证的重要意义,同时也为自己当初没有领取结婚证而深感懊悔,于是自己抽自己耳光,致使鼻涕流到下巴颏上。

热洛从法院出来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他走到一家饭馆门口,这才想起自己早饭午饭都没吃,随即感到肚子里烧烘烘的,同时肠胃里也“咕咕”地响起来,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向饭馆里。遗憾的是他自己十分清楚兜里一块钱也没有。

现如今吃罢饭不掏钱的年轻人虽然很多,但热洛不但不属于此类人,而且有一次他捡到四千块钱后不藏不掖还给了主人。倘若有人说热洛的手脚不干净,若不是指当年他在小学里做小学生时从老师们的垃圾里面捡拾过烟屁股的那件事,则纯属无稽之谈。

热洛看着人们吃饭的嘴在发愣,看着看着他就想起了自己出家为僧时的生活——信教群众经常把肉比米粒多、里面拌了葡萄干和白砂糖的米饭供他们吃;如果有条件较差的人家拿红枣代替葡萄放入米饭里,僧人们就会嫌不好吃,“咳,又是放了红枣。”会毫不迟疑地把木碗底儿朝天地扣到地上的。

“唉——那时候确实不懂食物的珍贵。”热洛咽下一口唾液欲转身离开。但是腹中依旧在提醒他必须吃点东西。

“唉——现在咋办?怎么也需要吃点东西啊。”热洛眼巴巴地看着希望能碰上个熟人啥的,心想“以前卖掉个把牛羊买上啤酒随意畅饮时,总有以前的同学、还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围着自己,就像鲜花上面飞舞着蜜蜂一样,现在那些人又去了哪儿呢?”他这样想着,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头老牦牛坐骑。那头老牦牛是热洛承包的牲畜里剩下来的唯一一头比较值钱的牦牛,也是热洛去县城等地方时所骑的唯一一头坐骑。然而有什么比食物更重要的呢?从低级动物的蚂蚁到高级动物的人,所有的动物都在为食物而来去匆匆,奔波忙碌着。

热洛把自己的那头老牦牛卖了七百块钱,假如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生意人的话,有可能还能卖得更高些。不过这对于热洛而言,已经是一个令他心满意足的数目了。因为自打他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手里拿这么多的钱。



“我热洛有的是钱,喝吧,喝吧……”看上去热洛好像有点醉了,他在一个饭馆里手里高举着几张百元大钞胡吹:“提起我热洛父系家族为国王,母系家族属王后的传奇……”鼻涕已经流到下巴颏上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喝啤酒呢。

此时天已经黑了,电灯也亮了。一个女人在饭馆门口伸长脖子不停地往饭馆里张望。热洛出去撒了一泡尿回来时看见了那个妇女,他没有进饭馆而瞅着那个女人。看她的着装可以断定她不是本地人。

“你是哪里人?”热洛瞅着她的脸这样问。

“我是安曲乎的。”那女人转过身子看着热洛,她是个年方二十来岁,衣衫褴褛,嘴唇上开着裂口,一双深陷的眼睛里闪着纯洁无暇的光泽,热洛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年前的那个取水姑娘。

“你到泽曲河边取过水吗?”

那女人没听懂他此话的含义,惊奇地望着他的脸。

“你肯定到泽曲河边取过水,”热洛像一个警察似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想吃点东西,可是……”

热洛立刻猜出她手里没钱,“我认识你,我见过你,你稍微等我一下。”说着进入饭馆向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耳边嘀咕了一下,便从那人手里拿上一把钥匙回到她跟前,“走,吃饭去。”

起初那个女人踌躇着不愿跟热洛走,可是热洛再三拉扯她的袖子对她说:“你不用害怕,我认识你。”女人这才半信半疑地跟着热洛走。

他俩人肩并肩沿着一条小巷走过去。

热洛情不自禁地又说着那句“世间轮回里虽无安乐却能解忧”的谚语,冷不丁地说:“咱俩领结婚证吧?”

“啊啧,你这人瞎说什么?我是有男人的人。”

“领上结婚证,你就是我的合法妻子,谁还干涉有没有男人?”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以前我也有个老婆,可是她跟另外一个男人领了结婚证后,法院就不支持她是我的老婆,而是说她是人家的老婆。说‘汉人凭字据,藏民凭言辞’这话可是有道理呀!”

“那就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是没法和那个男人过下去了。要不是那样的话我怎么会孤身一个人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流浪呢?”

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离婚不易,可结婚却相当简单,不需要经历多少周折,只要男女双方同意就能领证。因此,热洛和这个陌生女人轻而易举就从乡政府领到了结婚证。

这个女人显然不是那个到泽曲河边取水的姑娘,不过比起热洛的那个黄牙齿老婆抑或是情侣要漂亮得多,并且心底也好像比前者诚实很多。因此热洛也决心痛改前非,改掉懒惰的毛病,和这个诚实的女人一起过日子,于是就到一个活佛跟前戒了酒。

热洛确实和这个女人有了感情,而这种感情他对前面那两个女人绝对没有产生过。譬如热洛到县城买口粮啥的绝不白白耽误一分钟时间,他尽力给媳妇买件衬衣或是一些糖果后会马上赶回来的。那女人看见热洛回来了,也走一二公里的路程前来迎接他。并且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可能准备一些吃的东西。现在条件也是具备的,热洛母亲在世时用的那顶旧帐篷现在用来覆盖牛粪了,他俩住进一顶新帐篷里充满欢声笑语地过日子。


十一


有人说这个女人把热洛引上了正道;也有人说这个女人是热洛母亲的转世。总之自打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过日子以来,热洛确实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甚至他鼻子里流下来的鼻涕也比以前少了许多。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有一天来了两名公安人员,把热洛夫妇俩带到县上去了。

据法院说这个女人犯了重婚罪,被判了六个月的有期徒刑。热洛的眼泪合着鼻涕流到下巴颏上了。可是那个女人离开热洛时却安慰他:“热洛,别灰心,六个月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永远是你的人。”

多么真诚而又亲切的话语啊!这句话给热洛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希望,他擦干净鼻涕和泪水,直起身子说:“放心吧,我等着你!”

 

十二


上述热洛的这个故事我写于1988年,1991年刊登于《章恰尔》期刊上。1992年秋,我在离县城约二十公里的一个小乡镇工作时,有同事利用我喝得烂醉如泥的机会诬陷我,给公安局打电话逮捕了我。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这才让我有了百年难遇的犹如神仙所赐般的了解看守所里的生活的好机会,而且像是专门为了让我续写《热洛》而特意把热洛安排到那里一样。

我睡醒抑或是酒醒后天已大亮,这才知道自己身在看守所中,罪犯们围拢着我。只一会儿后另外一间屋子里的犯人们也像兀鹫闻到尸味那样纷纷围了过来,询问为何被请到这儿来的。后来我慢慢发现,当一个新人被关进来时,不管属于什么民族,也不管是否认识你,老犯人们总是这样围着你向你提出各种问题。毋宁说这是在关心你,还不如说这是他们为了消磨时光的一种法子更合适。然而我令他们大失所望了。因为我不但想不起自己是为何被“邀请”来的,甚至也说不清如何被“邀请”到这儿来的。由此他们失望地各回各自的位置上。回头想一下,毕竟他们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弄不清自己因为什么被“邀请”来的,甚至也弄不清怎么被“邀请”到这儿来的犯人,于是他们把这事作为一件既奇怪又可笑的事谈论着度过那一天。

热洛继续坐在我身边,他说:“是的,昨晚你被关进来时醉得不轻。”他弯腰坐下时头发缝里露出那条旱獭尾巴似的小辫。

此刻这条辫子像稀牛粪泥里放了多年的烂绳子一样黯然无光不说,虱子和虮子就像撒了酸奶似的一片灰白。其中既有活虱子,也有死虱子,还有很难分清是死是活的。按喜欢夸张的人的说法就是有“大如牦牛的虱子”;按照科学家们的说法就是有 “小如极微尘似的虮子”。假设热洛的头为地球的话,那么那些虱子和虮子就好比是人类,根据各自力量的大小和心识的高低在获取营养。虽然之前热洛的小舅子连根拔掉了那条小辫,弄得他没脸进入人群之中。然而正如汉人的谚语所说的那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热洛的辫子比以前长得更粗更长了。

《章恰尔》的编辑之前再三要求我继续续写《热洛》的故事,并且有人建议将热洛塑造为经过改革开放春风的沐浴,热洛成为一个优秀的个体户,抑或是一位富商等,总之要给读者呈现一个新的人物形象。不用自己多费神唰唰写下来就能拿到稿酬的这等好事虽说如今很难遇到,但事实上改革开放的春风再怎么吹佛,也没能让热洛成为一个优秀个体户,也没能使他成为一个富商,倒是据说热洛成了一个大成就者,已经降服或正在降服许多妖魔鬼怪;也有人说热洛算卦不仅能准确无误地算出过去、现在和未来,而且他还算出自己的母亲如今已然投生转世为一条老狗,还说他把那条老狗接到自己家里只用肉和牛奶来喂养。由此扎玛尔乡乡长的主要奋斗目标是:到2000年时全乡群众的生活水平要达到热洛的母亲,也就是那条老狗的水平云云。诸如此类神奇的说法时有所闻,但是我无法相信这些传闻而没有采访过热洛本人。此番我和热洛不约而同地相逢于看守所。这个极好的机会虽是天神所赐般难得,但是我心中有种预感,这个好机会是很短暂的,因为我觉得很快就会有公安人员告诉我:“顿珠同志,莫生气,你可以回去了”。

“几个公安人员抬着你的腿,抓着你的手,扶着你的头把你抬进来的。开始我们还以为可能是一个自杀的犯人的尸体暂时要放在我们这个房子里,所以感到很害怕。后来我认出是你以后,心想你会有很多可聊的话题,可是等你等了很久也不见你醒过来。

“唉——喝酒真的不好,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搞不清。”热洛这样说着就又摇了摇头。看这样子他现在像是非常懂事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装模作样地拉长句子与句子的间隔说“噢——是那样的吗?”“古人谚语云”等话了,可以看出他的处境很糟糕,或者至少他的心情很不愉快。

“唉——或许你也没有犯任何罪。”热洛不停地往自己的头发缝隙里挠着说:“其原因是——向仲仓活佛发誓——其实我也不是贼,但他们就这样把我给抓进来了。”说着话瞅了一眼那长长的指甲缝,只见两只牦牛大的虱子使出浑身之力挣扎着。热洛像只猴子似的十分娴熟地把那两只虱子接连丢进嘴里,随即发出人们能听得清的——咔——咔的两声脆响。几天后热洛把皮袄摊开在地上,我见他像吃豌豆一样吃虮虱时就阻止他,可他却说:“虱血虽填不饱肚子,听其响声也悦耳。”想来也似有道理。那天天气很美,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热洛心情也非常愉悦。我们所有人的裤腰带甚至鞋带都被收走了,只好左手提着裤子什么都干不了。因此热洛也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把皮袄摊开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里面的虮虱队伍如雨后的蘑菇一样纷纷爬到羊毛毛梢上进行着各种表演。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围拢到热洛的皮袄边上“这这”、“那那”地边指边捉虱子。热洛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沉稳地说着“莫急——莫急——”挑那些大个儿的虱子吃着。这使我看着都牙根发痒。我说:“嗨,热洛,别这样!”可他却说:“古人有谚语——‘虱血虽填不饱肚子,听其响声也悦耳。’”他把别人手里的虱子全要过来咔咔地吃着。看着就像他在尽情享用着自己无穷无尽的财富一样。


十三


随着一阵扎心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大门被打开,看守和两名炊事员送饭来了。给我给了家人送来的一大碟子羊肉包子和洗漱用品,并问我:“给你的家人怎么说,你还需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我很快会放走的。”

“不是我打击你,至少今天是不会放你走的。”

“那么就说带一本书来吧。”

“但是只允许看法律方面的书籍。”

“那也行。”我边说边想把一本书名写到纸上,可是手往口袋里塞进去后别说是笔和本子,甚至连一张纸都没有。正在我感到奇怪呆坐时,看守连忙把自己的笔和一张纸递到我手上说:“你身上所有东西都收好着呢。”

“还要告诉家人,给我带盒烟来。”我看着看守离开的背影这样喊。

“看样子看守对你不错,你认识他是吗?”

“这小小的县城里谁不认识谁呀,尤其是我以前为犯人进行辩护时需要和他反复接触。咋啦?他对你们不太好是吗?”

“不是不是,对我们不好的是另外一个看守,那确实是个该活挖心脏的家伙。特别是对我叫着‘拉鼻’,态度很差。这位看守倒是对我们没啥不好,但是怎么可能把纸和笔放到手上让给家里写信呢?唉——懂汉话确实有用啊。”

看守所里的食物没法和尽是羊肉馅儿的包子相比,我把包子让给热洛吃。不知为何,以前我总以为肥胖的人才食欲旺盛,身体越是肥胖食欲就越旺盛。现在看来这完全是错误的,至少今天知道了瘦子当中也有食欲旺盛的人,那一大碟羊肉包子我只吃了两三个,其余全被热洛吃了个精光。

“没准你确实没犯任何罪行咧,比方说我要是偷过那匹马,我向仲仓活佛起誓!但是他们不就这样把我给抓进来了吗?”不知是那一碟子羊肉包子的好处,还是随便说些讨好我的话,热洛又这样说。然而我想热洛可能是被冤枉的,据说认定热洛为盗贼的唯一凭据是这么一句随口所说的话:一次热洛把仲仓活佛请到家里,当仲仓正要返回之际,热洛望着其身后说了一句“啊啦啦,河曲马的确和其他的马不一样,假如有这样一匹马到手,哪怕就是把媳妇丢了也不后悔。”

我问热洛是不是那样的情况?他说“确实是那样的。”那天因为是仲仓活佛的双足第一次踏入热洛的家里,所以热洛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忘了嘴里都说了些啥。

“古人谚语云——”热洛吃饱羊肉包子后,说起话来又把句子和句子的间隔拉的长长的。他说:“‘当你不顺的时候,撒尿也会流到大腿上去。’这话说得多么在理呀。仲仓活佛回去后,我甘肃的一个朋友来到我家里。天黑以后他要我把他送到他的一个相好那里。我俩沿泽雄寺院走过时,碰到我们村两个找牛的人。我把朋友送到那个黑鼻子【1】的家门口后就回来了。所以他们就问我晚上到寺院干什么去的?并且抓住这个不放。不管我怎么发誓他们也不相信我。你想想看,狗不吃铁,人不背誓。我一个黑发藏民会背誓吗?”

这时看守给我带来了一本书和几盒香烟,还有一暖瓶奶茶。热洛我俩喝着奶茶抽着烟坐着。热洛说:“唉——我老婆十多天了为什么一次都不来呢?愿仲仓仁波切鉴知,她母子俩不是生什么病了吧?”他这样说着慢慢陷入了忧思之中。

 

十四


看守所的这间房子墙面洁白,床和木地板都非常干净。不过门被铁皮包着,小窗户外面安装有铁栅栏,很自然而然地给人这里并不是一处普通的场所的感觉。这里既有公安局拘留的犯罪嫌疑人,也有被法院判处短期(一年以下)徒刑的犯人,还有热洛这样正在接受审讯的犯罪嫌疑人。他们所犯的罪行轻重不一,甚至有些人是否有罪都不甚明了。然而大家都要平等地自己称自己为“犯人”,只有这样做才允许你走出屋子到外面,偶尔也允许你到大门里外面走走的。

用汉话自己把自己称“犯人”方面热洛甚是熟练:他面朝哨兵立正站好,抬头,往鼻孔里吸一下流下来的鼻涕,然后喊“报告班长,犯人要进去(或者“犯人要出去”)。”那样子活像一个懂事的毛驴在放歌。不过据说热洛刚被关进来时因为学不会喊报告而吃了很多苦头,甚至变成了小时候“大家不能学习热洛”的那种样子,因此被班长抑或是哨兵罚他到墙根站立的次数真是数都数不清。这是热洛和那个好心的媳妇在一起后,第二次发生“大家不能学习热洛”的事儿的。第一次是热洛还俗前学会念诵的那几篇经文,若干年之后便成了他的一笔没有边际的财富,其原因便是请热洛念经的人家增多了。热洛给人念经时,和寺里的僧人不一样之处就是不用和他讨价还价,施主家里给什么他就拿什么。甚至给他给些牛皮羊皮羔皮,抑或是羊毛牛毛牛绒之类,或者给些酥油曲拉糌粑也可以。请他念经的信教群众觉得这样十分方便,所以请热洛念经的人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泽雄寺院里僧人们的收入却减少了,这使仲仓活佛乱了方寸。然而之后热洛渐渐妖魔附体抑或是旧病复发,他卜算着要么说“你们家如果不念诵一千万遍《马头明王经》,姑娘难逃一劫。”要么说“你们家如果不念诵一万遍《佛顶大白伞盖陀罗尼》,这事儿就办不成。”有时候连卦也不算微闭着双目片刻之后就说:“噢,你家丢失的那匹马往西部方向去找是对的——”“你们家的儿子在印度嘛——” “这个病人只有三天寿期嘛——唵嘛呢叭咪吽。”如此等等。在很短的时间里热洛具有神通之说传扬开来。遗憾的是没过多久仲仓活佛公开宣布:“热洛见神见龙的所有说法纯属无稽之谈!”自打那以后,就没人请热洛念经做法事。于是他便沦落到“大家不能学习热洛”的境地了。

热洛无计可施,说道:“这些都是因为泽雄寺的僧侣们妒忌心重,喜欢妄语和挑拨离间造成的。”

日子就这样过着,偶尔也发生过热洛的“旧病”复发的危险,但是由于他那个好心老婆的恩情,热洛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一个儿子的父亲,成了放养三畜的一个牧人,他频频梳着头上的那条小辫子。一天他把仲仓活佛请到家里,供养了一匹马和两头牦牛。然而人们的嫉妒心就像剧烈的牙疼病一样须臾不让人安宁的,有人嘴唇哆嗦着红着眼睛说:“哈哈,拉鼻涕烂人热洛都有条件请仲仓活佛到他家里了,这世界不是颠倒了吗?”说是来找被偷走的仲仓活佛的马的,并且言之凿凿地提供所谓的证据叫嚷“肯定是拉鼻涕烂人热洛干的!”正如谚语所云:“被人诬陷没对策,挖取黑土不见底。”【2】热洛大张着嘴巴,拖着一庹长的鼻涕,有苦难言,毫无办法。

“哪有这种道理啊?”我怒不可遏,“你如果被正式逮捕,被起诉的话,那我来为你辩护。”一个当过干部的狱友告诉我说,热洛不但被正式逮捕了,而且据说检察院快要向法院提起公诉了。

那人名叫才卜合,是一位四十来岁的领导干部,他是被群众举报,司法机关先后六次拘留审问过他,可是前面五次毫发未损地被放回去的。我想“这次赶上打击腐败的风头,他要完蛋了。”可是他毫不在意,依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后来渐渐地混熟了,我才得知他为何如此逍遥自在的原因。他公开叫嚷:“小伙子们,不管你们有罪无罪,要是有合适的机会,就告诉家人把那些没用的花费喂进司法部门的领导们的嘴里,会产生有形的作用的。这是我作为一个具有执法违法两方面经历的人,在实践中得到检验的唯一的真理啊!我是因为可怜你们才这样说的。”他所说的“没用的花费”是指有的人花钱找一个优秀的辩护律师;而有的人则花钱举行规模很大的祈福禳灾的法事。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和我心目中的贪污犯不一样的罪犯,他思路清晰水平高,身子清瘦肌肤白,戴着眼镜文绉绉的像个知识分子,给人的印象是他犯罪顶多也就偷些书,绝不会是个惯于 “不予取”之徒。因此我盯着他的脸过了好一阵才问:“阿克才卜合,您确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贪污了很多钱吗?”他面露微笑说:“人人都不贪污时你一个人贪污,那你是个十足的蠢货;人人都在贪污的时候,唯独你一个人不贪污,那你就更蠢。”他接着说:“遗憾的是我贪污别人眼红,就‘贼喊捉贼’起来。这个大概是我在司法部门工作时,由于不懂事捉了很多‘贼’的缘故。不过没关系,我以前给司法官员嘴里喂过,现在还在喂,所以我知道不要紧。”

 

十五


热洛说的那个“该活活拔出心脏” 的看守终于出现在石墙墙头上。他像个黑人女子那样臀部明显往外翘着,加上屁股上又挎了个手枪,就更显得往外翘着。而且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倒背着手,在墙头上来回走动,活像快要下蛋的一只鸭子,所以我给他起了“嘛呢昂敦” 【3】这样一个诨名,很快大家在背后都这么叫他。

这个嘛呢昂敦的确是个“该活活挖出心脏” 的恶棍,他除了对才卜合一个人外管我们都叫“毬”,管热洛叫“拉鼻毬”。

“拉鼻毬,打水去!”

热洛熟练地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提着一个空茶壶刚一到石墙门口就喊:“报告班长,犯人要出门。”

“去。”

热洛提着一壶凉水,“这是我们明天早上洗脸的水。”他说。

不知不觉中到了下午,厨师送来了饭。我和才卜合的家人好像提前商量过似的给一个送来的是羊肉,给另一个送来的是牦牛酸奶。

热洛因为随便能吃到东西,所以非常开心。又好像是因为我们的家人给我们送来了饭,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似的说:“我媳妇十来天没来了,啊——她……”不知是哪一个,说了句“不会是又被人拐走了吧?”

“哼,这次的媳妇完全不像以前的那个黄牙女人。”热洛非常自信地这样说。

由于寂寞,他们毫不隐瞒地谈论着以前的事,甚至连各自恋人等的床上之事等也拿来说。热洛说在那方面没人能赶上黄牙女子,至少他自己没有遇到过。于是那些撒谎吹牛者就开始胡诌起来,你明知那是在撒谎也只能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不得不听着。这个感受后来我也经历了,那时候我们大家把各自的所见所闻的口袋底儿朝天抖了个干净,不得不听那个爱吹牛的小伙子杜撰的那些让人半信半疑的故事。他是个半藏半汉二十刚出头,名叫赵才旦的年轻人,一听姓名就知道其父亲为汉族母亲为藏族。藏语他只是听得懂,讲的不是那么太流畅;他用汉话说的话我边听边翻译给热洛听。据他说他曾经从军区库房里偷过武器,正打算抢劫银行后欲逃往香港时不慎落入中国特警部队手里被判了刑。那所监狱差不多和我们的这个看守所一样,所不同的是中间有一堵墙隔着,隔壁就关着女犯人。那些女子大都是卖淫女,她们个个长相俏丽,你稍微给她示点眼色就会倒贴到你的胸口。以他为首的几个小伙子慢慢地经常在夜晚人上搭人翻越隔墙与那些美女玩过无数次。

“你们那个监狱外面的门不上锁吗?”热洛怀疑地问。

“监狱的石墙比我们这个看守所的石墙还要高,所以不上锁也逃不出去的。”

“那么那些女犯人不怀孕吗?”

“大多会怀孕的。”

“那生了孩子怎么照顾?”

“会被女看守们照顾的。”

“屁谎!”

“拿阿爸的肉起誓!”(这是他说得最标准的一句藏话)

“呀,那你继续讲下去。”明知道他在胡吹,可热洛还想继续听着他吹牛来消磨时光。才卜合和我有书看,所以并不愿听“屁谎”。可热洛一面求赵才旦讲“屁谎”,一面又求我翻译给他听。我们也得按热洛的愿望行事,因为热洛不洗脸,我们轮流把热洛的洗脸水掺到自己的洗脸水里才能洗一次头。然而热洛不洗头不洗脸,使虱群的气焰日益嚣张起来,频频威胁到了我的生命安全。起初才卜合和赵才旦让我睡在热洛和他俩中间。现在回头想想这事儿,就如汉族的俗话所说的“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我们躺下刚一会儿,热洛的一只不知羞耻的大虱子爬进了我的被窝里,毫不客气地在我的胳肢窝里咬了一口。自打那以后热洛的虱子就开始野蛮地不断欺侮我,我也向热洛发出过要他管好自己的虱群的警告。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热洛依旧我行我素。他说:“生虱子虮子是人的福报,进入你的身上你应该高兴才对。”如此热洛的虱群不但危害了我的身体,同时给我的精神上也造成了严重的损害。热洛身上的虱子瞬间就长大,没过多久个个长成如巨螯一样可怕的动物,不仅如此,还呲着长而锋利的獠牙先是大肆吸食热洛的血,接着就张着沾着鲜血的獠牙和爪子向我这边爬行。

我感到恐怖至极,随着一声惨叫从睡梦里惊醒了。我仿佛觉得伴着热洛那有力的鼾声,那些虱子在床板上发出沙沙声向我这边发动袭击,使我久久无法入眠。总之热洛的虱群不要说是对热洛,连我也被弄得体无完肤。要不是我夫人心细,每天给我带来一件干净的内衣,我今天有没有机会写这篇小说确实很难说。

 

十六


听过赵才旦讲述他的一次越狱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经历之后,他把头闷在被窝里装睡,跟着才卜合也把头闷住后睡了。我不得不和热洛聊着。未几,热洛也入进入梦乡了,那有力的鼾声阻碍了我的睡眠,我才意识到赵才旦和才卜合抓紧时间赶在热洛入睡前就入睡是早有预谋的。可是那时已经太晚了,我长时间忍受热洛那烦人的打呼噜声和对虱子的恐惧,熬着熬着总算进入了梦乡,可是又因对那些“巨螯”的恐惧而一再睡醒。

愿以大悲加持我,

悯念我等而引导,

密意加持令成就,

能除我等诸障碍,

外障魔碍于外除,

内障魔碍于内除,

秘障魔碍悉消除,

恭敬顶礼愿皈依!

这声音再次弄醒我时天早已大亮了,热洛盘腿坐在睡榻上双手合掌于胸闭着双目念经之状,虽然与后来我乘坐一辆卡车去拉萨时再次看见的情形如出一辙,可是那时候热洛的辫子周围的头发被剃得光光的,只露出光秃秃的赤色头皮,梳着干净的辫子。不过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分不清死活的几只虮子在辫子里。

总的来说被关进拘留所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但是在我被拘留的近一个月时间里,我的老母亲由于担心我而日不甘味,夜不能寐。我为了报答她的恩情,就告诉她说有啥心愿说出来一定给予满足。她不假思索地提出愿带她去一趟圣地拉萨,所以只好兑现承诺。热洛因为“当年母亲离世时连一盏佛灯也没给她点上,所以此番无论如何要在‘老妈’没死之前一定要让它磕拜上释迦牟尼佛。”由此我和热洛就成了热洛所说的“卫卓乎”【4】了。

那是一天早晨约四点钟的时候,我领着老妈来到客运站时,其他香客早已上车了。司机抱怨我来晚了,随即我们就出发了。

在香客们各自念诵着佛经的声音里面有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声音,可我一时想不起那是谁的声音。汽车行驶了一会儿,我就再次昏昏欲睡了。当我睡醒时方才记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热洛的声音。彼时他就像现在的这种样子双手合掌闭着眼睛边念经边偶尔击掌,按照宗教人士们的说法就是作“遮阻”法,其神态犹如一个瑜伽师。

“啊啧,啊啧,咱俩最初为同学,后来是狱友,这次又承蒙三宝的慈悲成了‘卫卓乎’。这的确是缘分,这就好,这就好。”热洛看到我也在车上后十分高兴地这样说。

汽车上有年幼尚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年迈如快要被死神的绳索套住的老人等约五十来人,加上一路上吃的和帐房、柴火等一个月时间里所用的许多物品,所以车上就显得十分拥挤,使人觉得喘气都很困难。可是热洛胸前用左手抱着一个很大的背篼,右手牵着媳妇的手使出浑身之力挤到了我跟前。他的媳妇身旁有个约莫五、六岁大的男孩,其长相一点也不像热洛,长得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看着非常心疼。不过观其小辫末梢系着一根羊毛线的样子看,给人这确定无疑是热洛的种的感觉。孩子本来名叫桑德合,后来我开玩笑叫他 “热周”【5】。假如说热洛的辫子像土拨鼠的尾巴,那么热周的小辫就和老鼠的尾巴一模一样了。热洛的媳妇名叫德吉,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安分娴静的女子。在我们相处的一个月时间里,她除念经外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时不时提醒她的男人:“热洛,鼻涕。”

热洛抽着我给他的香烟话就多起来,与此同时鼻涕也流得老长。看样子热洛抽烟越多鼻涕就随之增多似的。

“热洛,鼻涕。”

热洛把鼻涕吸回去的同时瞪了媳妇一眼,这只是他在人群里受到藐视的一种回敬,其实他对媳妇还是挺疼爱的。

 

十七


热洛怀里的背篼里装着一只分不清死活的老掉牙的老狗,据说这只老狗是热洛母亲的转世。之前热洛的媳妇因重婚罪被判处徒刑入狱几个月,刑满后回家的那天晚上热洛梦见已逝的母亲来到自家门口含糊其辞地说了些什么。天亮后热洛出门时,只见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一只小狗定定望着他的脸,发出半死不活的叫声,他这才想起昨晚的那个梦。他断定这只小狗毫无疑问是母亲的转世。于是他把小狗抱进家里,光用肉和牛奶喂养它。眼前这条已然老糊涂了的老狗便是当年的那只小狗。

这条老狗也和现在高原上的大多数狗一样,基因退化成为既不是藏獒也不是哈巴狗,年轻力壮时也不敢迎面冲上去扑咬,专门偷袭妇女和孩子的那种狗。因此我特别讨厌这种狗。然而不仅热洛管它叫“阿妈”,而且比自己的儿子热周还要疼爱它,所以我也不得不假装喜欢那条狗。

第一次坐汽车的这条老狗和大多数去拉萨朝圣的香客一样一路上吐的比吃的还多,到拉萨时只能装入背篼里需要热洛背着它走。

有一次我的一位朋友执意要和我一起吃顿饭,于是我就叫上热洛走进一家饭馆里。正如藏族拉伊中所唱的那样:“转过去身如六节竹,转过来貌美似皎月”的一个韶华姑娘把我们迎进屋里,自始至终面带微笑站在旁边不断倒茶斟酒。这使热洛未饮已醉,他摆出一副非常阔绰的样子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来,我连忙给他递眼色叫他把钱收回去。

倘若热洛是一个喜欢回忆往事的人,那么他必然会想起我俩在看守所时的凄凉情景的。有一次那个诨名叫“嘛呢昂敦”的看守恶狠狠地骂他:“拉鼻毬,你吃了自己的份儿还不够,又吃同伴的份儿,你和猪有什么区别?”说着就把热洛准备要吃的我的那份油炸馍全拿走了。据老犯人们讲“嘛呢昂敦”是拿去喂猪的;另一些人又说“嘛呢昂敦”是拿去后自己吃的。反正没让油炸馍进入热洛的嘴里,这使热洛眼里噙着泪水。我从心底里对热洛生发了一股怜悯之情。于是第二天就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了热洛所说的那位人不错的看守。那个看守代表看守所向我们赔礼道歉,并且告诉我们要把此事报告给公安局领导。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轮到 “嘛呢昂敦”值班时,热洛和我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关在里面,这使热洛的虱群更加疯狂起来,差点没让我俩丢掉了性命。

吃罢饭准备结账时热洛又取出那张百元大钞来,“总共是五百块钱。”听到这话热洛张着嘴拉着鼻涕把那张百元钞票慢慢收了回去。这事儿后来就常被热洛用来吹牛,成了压住别人的资本:“我热洛一顿饭吃过五百块的酒菜咧!”

由于家庭条件的不同,香客们中间也有怀里揣着几万块钱的人,但是听到一顿饭就吃了五百块钱,觉得那是宇宙之外的一句话,是不可思议的。我俩刚一回到香客们当中,热洛就炫耀说:“啊啦啦,顿珠的一个朋友请我俩吃饭,一顿饭就花了五百块钱。现在看到肉和酥油就不想吃东西。”香客们在背后议论:“热洛的老毛病又犯了。”

说到底热洛究竟吃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说 “看见肉和酥油就不想吃东西”,连续五天水米未沾,最后脸色蜡黄晕倒在地上了。


十八


到拉萨的第二天起,香客们上午去朝拜神佛,下午逛商场。热洛想买一串檀香木佛珠,一家一家地找着就找到了,一问价钱说要十块钱。

“八块我买了。”

“行行。”

热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同伴们说:“买东西时得讨价还价呀——我的这串佛珠要价十块,最后只花了八块。”这时另外一个香客拿出一串和热洛的佛珠一模一样的佛珠说:“我的这串只花了三块钱。”热洛听后嘴唇哆嗦了一下就不再吱声了。不过几天后他对那个香客说:“我热洛一顿饭就吃过五百块的饭菜,这区区五块钱的损失算不了什么。”脸上这才露出赢过对方的得意之色来。

我们朝拜完后藏札什伦布寺后,打算在返程途中去朝拜桑耶寺。我们在雅鲁藏布江岸边乘坐一条安装有一台手扶拖拉机发动机的木船,半个小时就到了江对岸。

“啊啧,啊啧,科学这东西确实太神奇了。”从香客们惊奇的神色来看,不用怀疑他们返回后得好几年向亲朋谈论科学的神奇了。

抵达江对岸后,我们遇见了一对西方的游客夫妇,这对夫妇起先是热洛认识的,渐渐成为我的熟人,这才得知他俩是来自挪威的民俗研究人员。那个男的名叫威利斯,妻子叫贝娜,略懂一些汉语。这事儿老实说热洛一开始认识他俩时——与其说热洛认识他俩,还不如说那两个人见热洛背着一条狗在朝圣而感到惊奇,才和我们相熟的更准确。贝娜一见热洛后就像是被魔鬼诱惑了一样用英语叫嚷起来:“嗨,我亲爱的,快来看呀!”边说边咔嚓、咔嚓地连续两次拍照后,嘴里说着“哈罗”打着招呼走过来,握住热洛的手询问起背狗朝圣的缘由来。

这个“哈罗”与“啊若”发音有点近似,并且不久将和“啊若”一样成为一种专用称谓也难说。不过看上去至少眼下还看不出它含有什么贬义或是轻蔑的成分。贝娜嘴里说着“哈罗”走近我要求我给他们翻译一下,于是我就友好地给他俩讲述了热洛的母亲抑或是这条老狗的故事。

“多么神奇啊!太棒啦,现在在西方国家里别说是母亲的转世,背着母亲上医院看病的都非常少见。啊!西藏是世界上未被污染的唯一一片净土,这话说得多么在理啊!多么神奇啊,真的太棒啦!”威利斯深受感动,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再竖起大拇指表示夸赞,并从背包里取出高级糖果送给我们。

然而那些老年香客们却说:“不能吃野蛮人给的东西。”有一个来朝拜的党员干部十分严肃地告诫:“小心,那是糖衣炮弹,想搞和平演变!”

老百姓香客们虽不知“和平演变”为何物,反正认定那是野蛮人的一种神秘莫测的可怕的把戏,所以老年人在祈祷,年轻人握住了刀柄。不过热周没听说过“野蛮人”、“糖衣炮弹”和“和平演变”等词儿,所以无所谓地牵着外国人的手吃着糖果。

威利斯夫妇原本打算游览完桑耶寺后准备回拉萨的,谁料热洛一家人不由自主地吸引了他们,于是他俩转身和我们一起参观桑耶寺,竖着大拇指向热洛提问了各种问题,拍了许多照片。返回时我们同乘一条船,当船行至雅鲁藏布江中央时,贝娜把照相机递给我,要我给热洛他们三人照张合影。我刚按下快门,贝娜说了声“OK”,同时亲吻了一下热周。后来热周罹难后,那些老年香客就自以为是地说什么“因为中了野蛮人的晦气而死的。”那时是热洛一辈子中最痛苦最悲伤的时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张着嘴流着鼻涕两眼不睁不闭,目光呆滞。那是他比母亲去世、无辜入狱,甚至被前小舅子揪断辫子等的时候还要痛苦的时候。这也着实难怪,我们朝拜完圣地快要到达故土时,热洛显得格外开心,他频频把热周高举到车厢边沿上,嘴里说着“看家乡啰!”热周也高兴地左右甩着那条老鼠尾巴似的小辫子。正在这时候,一辆汽车像从网罟中挣脱的一只野兽 一样呼啸着迎面冲了过来,来不及人多思多想,瞬间齐刷刷地削走了热周的那个留有小辫的头。没有了头的热周的身子还在痉挛着,临去西藏时仲仓活佛赐予的那条红色护身结立时被鲜血染成黑色了。

在我的眼前,热周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还在微笑着,那条老鼠尾巴似的小辫子还在来回甩着,历历在目。

一路上他和我相当熟稔了,他和任何人都惯得很快。在我们朝拜桑耶寺时的仅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就和威利斯夫妇已经很熟了。所以在他的头还没被汽车削去的时候,他还在问:“咱们的那两位黄头发朋友,他们此刻会在哪儿呢?”

 

十九


赵才旦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被带到一所大监狱中服刑,这让我们觉得这个屋子里空荡荡、凉飕飕的。这是我和热洛相处一个多月来,热洛火灼九块羊胛骨进行骨卜所知抑或是被他说中的唯一一件事。热洛把狱友们家里送来的肉中羊的肩胛骨收集起来藏在石墙下,几天后按上火炉时他就在炉子上火灼羊胛骨,说是观胛骨上的裂纹就能知晓每个人是否被判刑,或者判处几年刑云云。至按上火炉的时候,热洛已凑了九块羊胛骨。他当然首先为卜算自己的命运而火灼了一块羊胛骨。当火炉里的牛粪燃烧成炭火一样时,热洛取出一块干净的羊胛骨念诵道:“接纳吧,祭祀吧,供奉吧!向此智慧之神灵眼前禀告,请盖住女妖之眼和盗贼之眼,卜!”说着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又继续说:“本来要对本土有恩德者应置紫色乔木柏的器口边饰,可是此刻哪有什么柏木,只能在别处置一根草棍了。”说着往那块羊胛骨上置一根草棍放入火中,然后嘴唇噏动着默念着什么。那块羊胛骨被火烧成了黑色,当上面出现了许多裂纹时,热洛往鼻腔里吸了一下鼻涕不顾手被烫伤,从火里取出羊胛骨放到地上。此时其他犯人聚集到我们的门口,互相拥挤着往里面伸长脖子看。其中胆子大点的人边看哨兵边进入屋内。(平时谁收到检察院的公诉书时,他们就会立刻拿到我这儿,就像现在这样团团围住我,让我给他们翻译并解释,并且询问我如何在法庭上表述。)

热洛在反击虱群捣乱的同时,对那块羊胛骨长时间进行了一番研究后,洋洋得意地宣布:“我是肯定不会被判刑的!”

大家都说“好!”“多美啊!”同时纷纷央求热洛:“给我也卜算一下,看看会不会被判刑。”这是他这一生中别人第一次央求他,他高兴得不得了,所以说话的间隔也拉得长长的:“呀——我首先给老同学顿珠看看,然后看看阿克才卜合,噢——之后可以依次给你们看。拿来——把烟拿来!”热洛一下子有了七根香烟的收获,他的傲气更大了。“呀——顿珠,顿珠,”热洛边喊边想火灼一块羊胛骨,我告诉他“先给其他人看。”他也就顺势说:“噢——那也行,古人有谚语云:‘先人后自己,自事顺便成’。呀——谁要看?”

“我!”

“我!”

……

“呀——”热洛边抽烟边说:“先给格桑烧一块,看看是不是和仲仓仁波切算的卦一致。”说着把一块羊胛骨放进火里。

这个叫格桑的是个被公安局拘留过好几次的惯偷,这次他偷了二十六头犏牛和牦牛。我想这次最少也会给他判八年以上徒刑的。然而他收到家人的口信抑或是密信,信中告诉他:“经仲仓仁波切卜卦,断言不会被判刑,请放心!”他也真的放心了。所以此番不知他是想考验一下热洛的能耐呢还是诚心实意,好在热洛也没费多大功夫就有了结果:“噢——古人有谚语云,具三尖胛骨不用作详察,你不仅不会被判刑,而且很快会放你出去的。”格桑说:“真的,这个拉鼻毬虽然管不住上唇的鼻涕,可是靠火灼羊胛骨还真行。”

热洛瞪了一眼格桑,继续火烧几块羊胛骨。不一会儿说:“啊嚯,不好了,会给赵才旦判五年刑的。”

赵才旦真的被判了五年刑。仅靠这一句话的好处,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热洛的地位不断蹿升,给他孝敬香烟的人越来越多,管他叫“拉鼻毬”的人越来越少了。遗憾的是热洛的这个幸福时光好景不长,格桑被判了十三年徒刑;而且不久之后热洛自己也被判了两年徒刑。这让他落到何等凄惨的地步啊,鼻涕拉得该有多长想必人们也是可以想象到的。后来据说热洛在法庭上说的所有话中的百分之六十是谚语,百分之二十是“我无产阶级热洛祖祖辈辈没有偷盗行为”,百分之二十则是“向三宝起誓”和“向仲仓仁波切起誓”等发誓的话。

从近些日子的情形看,才卜合也像是快玩完了。因为这从他的朋友们起初不断给他送来好吃的和好烟的情况突然中断上看就能知道,更主要的是从“嘛呢昂敦”对他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有一次嘛呢昂敦用手指指着才卜合的脸上呵斥:“毬恶官,你你你……打水去!”

才卜合大张着嘴半晌才回过神来:“怎么?”看那样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打水去!” “嘛呢昂敦”大声这样说。

才卜合打来一壶水后,立刻上床仰面躺下,眼睛也闭着。热洛和我相互看了一眼,便慢慢靠近才卜合身旁说:“今天嘛呢昂敦不是被魔鬼诱惑了吧?”他睁开眼直起身子说:“看情形这次我确实要完蛋了。”

正在我和热洛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才卜合说:“两位年轻人,不用担心,早该如此才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们这种无罪之人得去坐牢。看来这次上面确实要动真格的了。不用担心,我自己所犯之事就应该由我自己把它背起来。”他这样说着依旧保持着无忧无虑的样子,仿佛一个圣者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早已了悟这是自然法则一般。可是自打那时起嘛呢昂敦吹毛求疵地挑才卜合的毛病,他实在没有办法就给家里捎话给嘛呢昂敦送了一只羊腔。此后的几天里嘛呢昂敦对才卜合关照的比以前还好。可是慢慢地又喊他“毬恶官”,没事找事地找才卜合的茬。热洛说“看来嘛呢昂敦像是吃完那只羊了。”他的这句话,想必也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唯一一句富有哲理的名言吧。

 

二十


赵才旦原来的睡觉处又有了一个新犯人,直白地说就是我为了摆脱热洛的虱群对我的威胁换到才卜合旁边,让新来的犯人睡在我的位置上的。此时热洛已经被判刑,不过还给了几天上诉期,所以还没被带到监狱里去。自从赵才旦被带走后没人给他讲那些超现实的离奇故事,尤其是他被判刑以后食欲减少了。不过热洛无论遇到何种喜忧之事,像我一样从不问“为什么”,却自有明确的答案,它的名字就叫作“命运”。这就如同热洛虽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但肯定会有个祖宗,是那个祖宗留下的无法更改的一种因。

新关进来的这位犯人名叫丹曲,这人约莫四十来岁,体形高大强壮,是个半农半牧地方的汉子。他虽然没有赵才旦那样“特种部队”和“现代化的武器” 之类的话题可聊,但他却有从他能压住马背时起就开始偷牛盗马的很多故事。由此看来热洛很容易度过在这儿的几天日子了。可是没过多久的一天夜里热洛忽然大叫一声:“啊——嚯——”随即光着身子从睡榻里爬起来扑倒在丹曲身上掐住了脖子。才卜合和我正在看书,也没有注意到他俩在聊些什么,因为什么发生了冲突,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就看着他俩斗殴。不管丹曲怎样挣扎也没能把热洛抛到一边,正在我为热洛不知从何处生出这么大的力气而更觉奇怪时,热洛又一次叫嚷起来:“啊——嚯——为了仲仓仁波切的马和他的事业,我要是今天不敢死在这儿,就证明我不是头上有辫子的藏民!啊——嚯——”他一面用屁股不停地蹾,一面狠命地掐丹曲的脖子,丹曲憋得两只眼珠子都快被蹦出来了。才卜合和我赶忙站起来使劲往一边拉热洛,可是热洛像一块巨大的岩石似的纹丝不动,丹曲被他压在下面拼命挣扎着,才卜合和我俩使劲儿拉他。这时丹曲的右手从下面挣脱出来,一把揪住了热洛的辫子往下一扯,热洛像一条草袋子似的被抛到一边了。丹曲走下来接连踢了他两脚,一条粗鼻涕一下流到木地板上。才卜合和我俩继续劝架。但是这一次热洛不像以前那样胆怯,他勇猛地大吼一声:“啊——嚯——为了仲仓仁波切的事业和他的马……”便扑到丹曲身上。我们拦住他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说:“偷仲仓仁波切马的盗贼是他!”

“你怎么知道的?”

“是他自己说的。”

丹曲确实承认了偷仲仓活佛的马的盗贼是他,答应天一亮就把实情向公安局交代清楚,放热洛出去;要是热洛因为这个原因蒙受了不白之冤,确实有情可原。他再三向热洛赔礼道歉请求原谅。可是热洛一再叫嚷:“啊——嚯——为了仲仓仁波切的事业和他的马……”再三向丹曲发动袭击。我不顾热洛虱群的威胁睡在了他俩中间。

翌日一大早,热洛坐在睡榻上念诵过日诵经文后,用手指甲往墙上划了一道。他因为没有佛珠,每天早上念诵完日诵经文后就会往墙壁上划一下的。下午热洛被放出去了,我数了一下墙上手指划下的痕迹,总共有六十个,由此可知热洛在这里至少自己喊了自己一百八十遍“犯人”了。


二十一


热洛常说的“命运”还在继续把他像一只流浪狗一样捉弄着。热周的头被削去的惨痛事件,导致德吉精神失常,几个月来她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谁都劝不住她,最后掉进水里淹死了。

春天早已来临,墙根和阳面能看到无数青草的嫩芽,牧女们秋后所砌的牛粪栏被太阳消融后从底部坍塌下来。

上午很晚时热洛才从帐篷里出来,一边晒太阳一边念诵着日诵经。现在他诵经时不像以前那样高声念诵,而且每个字与字的间隔也拉的很长,指缝里全是污垢的手指间的那串从拉萨买的檀香木佛珠的每粒珠子的边缘已被磨损得差不多成了圆球状了;他的辫子又和当初在看守所里时的那样蓬松纷乱,成了虱子的安乐窝。皮袄缝子也张开着,羊毛从缝里往外露出来。每当看到这些,他总会更加思念起自己心爱的妻子,陷入无限的悲痛中,泪水潸然流下来,不由得用拳头捶打着胸脯。

到了中午时分,左右的邻居们会让一个孩子出来喊他到家里吃午饭。热洛不仅没有饥饿的感觉,而且非常不愿看到人家夫妇抑或是父子在一起的场面,可是由于不愿驳那些好心肠的邻居们的面子,哪家第一个来喊他他就会到那家去。媳妇和儿子相继离世后,热洛把自家的大部分牲畜供奉给了活佛和寺庙,以求为亡人念经祈福。因此现在据他自己说只有“老妈去世后需要供奉出去”的五头母犏牦牛。而那五头母犏牦牛也不用他饲养管护,而是把自己家的承包草场被哪家租用了就由那家来饲养管护;还给热洛叫着“阿妈”的那条老狗和他夏天送牛奶、酸奶,秋天送来酥油和曲拉。热洛的草场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草地,当初抓阄分草场时被热洛一家抓到,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热洛总向人家炫耀自己有好大的福报。由此看来热洛现在确实成了嘴上着念嘛呢,心中藏着痛苦的人,真没有一丝负担似的。

天气慢慢转暖,牧民们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到了开始积攒酥油、曲拉的时候,所以喊热洛到家里喝茶的人家就变少了。不过邻居吉合太自始至终坚持喊热洛到家里吃饭喝茶,而且还经常让自己的阿妈给热洛送牛粪。久而久之这让热洛也觉得不好意思,就自己提前烧茶煮饭吃,这样当吉合太家来喊他时他就会说:“我刚刚吃罢——向仲仓仁波切起誓,向拉萨觉沃仁波切起誓!”吉合太无奈,给阿妈手里放上茶壶和酥油、曲拉和糌粑打发到热洛处让他俩一起吃饭。吉合太的阿妈叫葛日吉,虽年逾六旬但身材挺直且丰满,而且她还佩戴着好些个廉价的首饰,要是一个不了解底细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呢。一天葛日吉把每条辫子编得细细的,上面涂抹上骨髓油,看着光溜溜的好看。她提着一壶茶和从拉卜楞地方买来的几块馍馍笑嘻嘻地说:“热洛罗罗,昨晚上……嘿嘿,那边村子的一个小伙子一整夜没让我睡觉。”说着便非常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使热洛身上好似闪电掠过一般,感到很不好意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合适,“哎哟,现如今的这些年轻人真不知羞耻……”

“是啊,咱们年轻时的那会儿,哪有人去年纪大的女人跟前过夜,真是,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说着便往热洛的脸上睨视着。

热洛想起在很多年以前,有个取水姑娘曾经这样睨视过自己,他身上再一次出现闪电掠过似的感觉。然而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处境,眼前浮现出自己心爱的伴侣的身影,马上又陷入了忧伤的痛苦中。

看到这种情形,葛日吉也矜持起来,“我说热洛,伤心本是人之常情,不过你为他们母子身后做了那么多的法事,所以你现在一点也不用伤心。”说着凑近热洛身旁,“热洛罗罗,你这样像个女人似的我以前连想都没想到过。你热洛既虔诚信佛,人品又好,再找个夫人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世间谚语不是说‘一个好男人,先后九个女人来作伴’吗?”说着又继续凑到跟前。然而热洛依旧沉默不语。她无奈地说:“喂,你这样失魂落魄似的呆愣着,知道人家在怎么议论你吗?”

热洛是个特别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人,所以立刻转过身来问:“别人在说我些什么?”说着就往葛日吉脸上瞅着。

“快,茶要凉了,”葛日吉往热洛的碗里放了一疙瘩酥油,再添上热茶递到热洛手上说:“有人说你不是个男子汉;也有人说……呸,众人的嘴佛都堵不住。让他们爱胡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还能有啥办法呢?”说着又睨视了一眼热洛,像个少女似的低下了头。

热洛还特别想知道别人在怎么议论他,所以他也凑到葛日吉身边问她:“别人还说我些什么?”

“他们……他们还……呸,我害臊。”

热洛急得抓住她的手就差没央告她。

“他们还……说咱俩……呸!”

热洛这才恍然大悟,他松开她的手摇着头说:“这些人太爱说了,心灵好龌龊!”

“是啊,当初诬陷你入狱,唉,如今没个亲戚朋友,好艰难啊!”

“可是,我哪有什么亲朋好友呢?”

“原来有的后来也有散了的,原来没有的现在也可以组合呀。”

热洛完全听懂了她这句话的含义,热洛和葛日吉之间虽无亲缘关系,但年龄相差十来岁。按照本地的习俗,这种情况下若是互相谈论男女私情就会感到难为情的。不过从那天起他俩之间不会不好意思的。这也是那一天葛日吉的收获。

 

二十二


从那天起,葛日吉打扮得更妖冶,来到热洛身旁。热洛心想她虽然年纪有点大,但是身体健康,加上又是单身,定是在遭受着性的饥渴。热洛本来就是个只要是个女人就行的男人,可是现在对这方面兴趣不大。可是一想到别人说他“不是个男子汉”的话,就变得忍无可忍了。有一天他吃罢晚饭打算躺下睡觉时,葛日吉钻进他的帐篷说:“啊啧,你这么早就要睡觉吗?”

“是啊,你也在我身边躺下不好吗?”热洛随口说出这话的同时心在剧烈地咚咚直跳。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葛日吉像个年轻少女似的双手捂住脸低头向外跑去。此情此景使热洛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言辞感到愧疚和懊悔,回头又觉得至少让她知道了自己是个“男子汉”也是不错的。

那天晚上热洛心的屏幕上映照出自己已逝的伴侣和儿子的容貌的次数变少了;而葛日吉那涂抹了油脂的发辫和手捂着脸把头低到胸口的一幅幅情景却不断浮现在眼前。到了下半夜时分,他久久难以入睡,索性直起身子把胸脯和双肘支撑到枕头上。

月光从帐篷的天窗里洒到帐篷里面,渐渐照到了热洛的“阿妈”身上。

那条老狗身下铺着一张两岁牛犊的皮子,身上盖着一张羊皮。现在这条老狗更加老态龙钟,除了吃食时动一下外几乎一动不动,处于半死半活的状态中。有时候口不沾食,有时候又喂多少吃多少,过不了多久又屎尿一起流淌下来,使热洛穷于应付。热洛瞅着老狗,心中想起了已逝的母亲。腹算一下她也是在四十来岁,也就是他现在的这个年纪上和继父成亲的。他蓦然想起继父离开以后她还在发誓说:“不找一个比这饭桶更好的男人,誓不为人!”

“‘一个好男人,先后九个女人来作伴’,丹正措(热洛第一次入赘招女婿的那个女人)第一个、黄牙女人第二个、净土女【6】第三个。”热洛用食指和中指先后按压住大拇指,接着又数道:“葛日吉第四个。”说着就把无名指按压在大拇指上。

过了一阵后,那老狗身上的月光也渐渐移到了旁边。热洛像以前在寺庙里当僧人时的那样,早上起来的很晚。他晚上睡不着,加上单身的寂寞更是苦不堪言。他和葛日吉不但近在咫尺,而且他也知道葛日吉一个人单独睡在一间屋子里。可是他现在不敢像年轻时那样鲁莽行事,于是陷在犹豫和空想中漫游着。

热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啥,茫然起床穿上靴子披上皮袄,刚一出门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向吉合太家的方向望去。撒完尿不知步子该迈向哪个方向。“假如她不同意那该多羞臊啊!要是她把这事传出去了那该多羞臊啊!不不。”他这样想着就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但是他并没有进屋,而是回头长时间张望着吉合太家。过了好一阵他打了个寒噤,发觉上牙磕着下牙嗒嗒直响,这才如梦方醒般钻进屋里。

 

二十三


几天后葛日吉发现热洛脸色发生了很大变化,就往自己的头上擦了足够的骨髓油后,把一包早就准备好的廉价香烟揣进怀里;一碟蕨蔴米饭上浇上融酥油,再撒上一把白砂糖,就像一个年轻姑娘第一次去见自己的恋人一样,低着头走到热洛身边。

“这……你们家经常这样给我……”

“你还要这样你家我家的分吗?我告诉你,明天你把草场和那几头牲畜要回来让吉合太替你管护。哼,这个村子里有谁关心你热洛?”

“嗯……不必麻烦你们家,他们也是不间断地给我送着酥油和曲拉呢。”

“啊啧,你还要这样你家我家的分是吗?你是一个多么不领情的人啊!”葛日吉把那包烟放到热洛手上说:“你忘了他们先是抢走你老婆,后来诬陷你坐牢等事儿吗?”

“嘿嘿,这些事与阿克罗丹家无关。”

“哼,那谁知道。老实说那时候这个村里说你热洛不是贼的可是少数人。现在他们好像多关心你似的饲养管护你的那几头牲畜,其实谁不知道在打你的草场的注意呢?嗯……咱家草场很小……我不再说啦,不说啦,你自己没有个心肠的话我说了又有何用?我……我是真心把你热洛当成自家人了。关键还得你自己看。”葛日吉像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取水姑娘一样在往下低头的同时瞅了一眼热洛后离去。

那天晚上热洛眼前浮现出很多年以前的那个泽曲河边取水的姑娘久久挥之不去。脱缰之马一样的心在遐想的大平原上不知疲倦地尽情奔腾后方才进入了梦乡。

一个妇女背着水桶到泽曲河边背水来了,她在低着头媚眼斜视热洛。她一会儿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取水姑娘,一会儿又像是另外一个姑娘,不管怎样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而且她还在偷眼睨视着热洛呢。热洛趟过河到了河对岸,抑或是她蹚过河走到河这边,她非热洛莫属了。遗憾的是河两岸全是僧人,而且他们个个像哨兵一样监视着他俩。热洛无计可施,只好带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家里,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而是葛日吉。奇怪的是她全身像一个正值青春韶华的少女滑嫩柔软,一时间他情欲汹涌,将她仰面按倒在地上。

他觉得下面湿乎乎的很是不适,这时他从睡梦中醒来了。他发现裤裆里全被一种黏性液体弄湿了,这使他感到悲哀。“唉——看来还得有个女人才行啊!”


二十四


热洛连同牛犊皮一起把老狗抱到门口晒太阳,回头进屋弄一脸盆热水洗漱、梳头。热洛原本就不爱讲卫生,加上妻儿离世后差不多一年时间,他没梳过头上的那条辫子,所以此刻他的辫子蓬松纷乱极难梳理。热洛忍受了许多疼痛后总算把辫子梳开了。只见梳子缝里沾着虮子的头发足有一把,同时发现那里面有很多是白发,这使他刚才的喜悦心情渐渐退去。他喃喃自语:“看来我确实是变老了,不过不是说‘一个好男人,先后九个女人来作伴’吗?因此,我怎么可以就这样老去呢?”他边梳头边向吉合太家那边张望,心想:“草场,老婆,让出草场就能得到老婆。人说这个细脖子吉合太十分狡猾。他家人口多加上草场又小,我把自己的草场让给他,他总不至于不念及恩人母亲给我俩提供衣食吧!再者说自己也必须有个女人来陪伴呀!”他下定决心把自己的草场让给吉合太家了。热洛很清楚,牧民赖以生存的主要生活资料不是牲畜,而是草场。现在他虽然没有几个牲畜,但是他却拥有三口人的草场呢。他也明白如果把草场租给他人,解决自己的温饱是绰绰有余的。然而独身的寂寞不容热洛考虑更多。特别是在热洛的印象中葛日吉就和很多年前泽曲河边取水的那个姑娘毫无二致,她仿佛在低头偷偷瞅着他。于是热洛忽地起身径直走到吉合太家宣布:“自今天起,我把我的全部草场让给你们家了!”

吉合太家里有好多人正在下棋,他们一时没听明白热洛这番话的含义,正在他们互相看着时吉合太说:“啊啧,啊啧,阿克热洛这人心肠太善良,太慷慨大方了!乡亲们呐,你们听见了吧,阿克热洛把他的全部草场让给我了呀,阿克热洛,谢谢你,你的那几个牲畜我来替你饲养管护,你放心好啦!”

大伙儿颇为惊奇,一时忘记了下棋,有的说:“啊啧,啊啧,热洛确实是个活菩萨呀。”有的说:“没错,如今这样的人很稀有。”正在大家说着很多赞美话的时候,有个明白人说道:“阿若【7】热洛,你把草场让给别人,你自己怎么过日子?你自己可要想好。”听了这话,大部分人跟着随声附和:“是啊,草场是金子,草场是宝贝,你自己可要想好!”

热洛疑虑地瞅了葛日吉脸上一眼,她低下头顺势媚眼给热洛送了一个秋波,热洛往鼻腔里吸了一下鼻涕后说:“我没啥担忧的,也不后悔,我热洛是‘豺狈踩在脚印上,男子汉说话算数。’【8】

 

二十五


天刚亮热洛就干干净净洗完脸盼着葛日吉送早饭来。(老实说现在热洛连吃一顿像样的早饭的条件也没有了)他感觉中仿佛过了很久,可是葛日吉的影子都没见着。他像往常一样把 “阿妈”抱到外面。差不多快到中午时,吉合太家的一个小孩才端着一盘羊的内脏给热洛吃。尽管不知道这是早饭还是中午饭,但是热洛把它当早饭吃了。中午刚过他就盼着葛日吉给他送午饭来。

中午刚过刮起一股旋风,把热洛“母”子俩赶进了屋里。在企盼中太阳沉没在西山中了。一个邻居过来喊热洛到他们家吃晚饭,但是热洛觉得葛日吉不但会给他送晚饭来,而且还留下来陪他过夜的,所以热洛没有到那个邻居家去。那天晚上热洛既犯烟瘾,肚子又饿,更被强烈的孤独折磨得极为烦躁,几次欲到葛日吉身边去,可是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翌日热洛又早早起来,洗完脸梳好头满怀着比昨天更强烈的希望等待时,吉合太家的一个小孩给他送来了早饭,热洛失望之极,他生气地抓住那个小孩的手问:“你奶奶为何不到我这儿来?”

“奶奶昨天起到寺院里去了。”

“到寺院干嘛去了?噢——对——对——”热洛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放开那个孩子的手说:“对——对——看结婚日期去了。”

那孩子一脸茫然地瞅着热洛的脸问:“你说的那个结婚日期是个好日子是吗?”

“哈哈哈,是个好东西,是个非常好的。”热洛高兴极了,随手往那小孩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小孩似笑似哭地摸着屁股跑走了。

热洛一边打扫自己的那几件落满尘土的家俬物品,一边怀着激动得难以平静的心期待着与葛日吉相聚的时刻。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葛日吉倒是出现在热洛的眼前了,然而走近跟前那个曾经吸引热洛的心——说白了就是那个从热洛手上哄走草场的主要道具——那一头擦了油的光溜溜的发辫已被连根剃掉了,只剩光秃秃的赤脑壳。热洛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仔细一看方才发现她不仅穿着一件非僧非俗的紫褐色衣服,而且平素不离身的那些廉价的首饰也了无踪影。这就活生生地证实了她已然受持了居士戒的这个残酷现实。

热洛目瞪口呆,流着鼻涕活像一尊泥菩萨似的久久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晌才似笑似哭地摇晃着脑袋说:“葛日吉老太婆……”

“现在我的名字改叫却吉卓玛了。”

“滚开!”

“啊啧,”却吉卓玛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你身上不舒服是吗?”说着就凑到热洛身旁。热洛气不打一处来,瞪了她一眼后便起身进屋了。此刻在他的感觉中,他的这个家和自己的妻子离世的时候相比更加显得空空荡荡,更加冷冷清清。他用皮袄领子裹住头后就那么仰面躺了下去。

……

热洛“母” 子俩去世后,村里的一些人议论:“啊嚯,他死了估摸着有些日子了,这要是其他村子的人听见了,咱们村的脸可就丢没啦。”热洛的一个邻居说:“他死了顶多只有两天,昨天上午他到我家告诉我说他身上不舒服,要去拜一下仲仓仁波切,也许还要诵经祈福禳灾,需要借一百块钱。我说细脖子吉合太不应该无偿使用你家的草场。你到他那儿去,他肯定会给你一百块钱的,要是不给的话你就回来我借给你。但是之后他就没回来过。”接着又说:“真的,那时候他脸色很不好,呼吸急促,可是没想到就这样……唵嘛呢叭咪吽!好可怜。”

当人们清点热洛的所有财产时,才发现这个家里没有一口食物,于是大伙儿不约而同地从各自家里拿来一疙瘩酥油,连续七天七夜点了佛灯,然后不留一针一线全部供奉给了寺院。同时强行从吉合太家要来热洛的那几头牲畜供奉给了仲仓活佛。返回途中不知是哪个说了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假如他能留下遗嘱的话,也就这点东西了。”

 

注 解: 

【1】黑鼻子,骂人的话。常使人倒霉的女人,义同汉语语境中的“扫把星”。

【2】这是个藏民谚语,大意是遭人诬陷时,往往苦于拿不出证明自己清白的有力证据。

【3】嘛呢昂敦,藏语。直译为汉语就是用屁股念嘛呢。

【4】卫卓乎,藏语,前往拉萨朝圣时的同伴。

【5】小热周,藏语。“小热洛”之意。

【6】净土女,对已逝妻子的尊称。

【7】阿若,藏语。藏民打招呼用语,通常与汉文语境中的“喂”字意思相同。此处有好意提醒热洛三思而后行的含义。

【8】这是个藏民谚语,大意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差不多。

(本文译自青海民族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2019年4月第3次印刷的 “绿宝石丛书”中的《次仁顿珠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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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次仁顿珠,1961年10月生于青海河南县。7、8岁至13岁在家务牧,13至21岁上学读书。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1983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部分小说被译成英、法、德、日、瑞典、荷兰、匈牙利以及新老蒙古文等多种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及部分海外高校教科书。多次获国内外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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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角•华青,1958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情歌》《藏族酒曲》《译苑独舞》《文艺复兴和三位大师》(合译)《生命的演化》(合译)《艺术的起源》(合译)《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待出版),以及小说家次仁顿珠先生的大部分长中短篇小说,诗人尖•梅达先生的诗集《白刺果》等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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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8阅读 48 编辑:岗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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