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尖翁琼短篇小说:扎堆的出走

刚尖翁琼 2018-07-16发布

 

        一路上望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青草和低低的云朵,还有陡坡上未消融的白雪,多年在外的扎堆被这高原独有的风景再次感动,曾多少次在后半夜梦到的故乡似乎就是这个模样。坐了一天的大巴车,终于回到了离老家不远的小镇上,这是第二次回到这个地方了,跟之前不同的是自己心情还算不错,因为往后的日子可以在这里落地生根,安心的生活了。   

        小镇上生活着他的几个表兄弟,今晚他打算留在这里,跟弟兄们一起吃个饭、聊聊这几年自己在外地经历的一些痛楚,也算是一个总结和倾诉。

        是的,他太需要这样的倾诉了,七八年在人生地不熟的外乡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母亲每每电话里问到:“在那边还好吧,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扎堆都会热泪盈眶,抽泣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晚,扎堆按着计划叫上了几个表兄弟,聚在一起后在一家餐厅吃饭,边吃边聊,吃到胃饱、聊到尽兴时扎堆主动让服务生抱来了一箱啤酒,他们边喝边聊,一箱啤酒几十分钟就倒空了。扎堆又让服务生抱来一箱啤酒,喝到半箱时他们明显放慢了速度,因为有些人已经脸红嗓门大,再喝就真的醉了。

        随后,扎堆出去接了一个电话,也不知是谁打来的。过了十几分钟,他推开门进来了,冷冷地回到座位上吹起了还剩半瓶的啤酒,刚才还兴致勃勃谈天说地的气氛立马变得冰冷了。弟兄们不知怎么回事,扎堆也没说发生了什么。当一个表弟向他问起,他仍没有作答,但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又有了心事。于是,表哥提议喝完剩下的几瓶酒休息,明天还要上班。扎堆也同意这么做,扎堆跟表哥聊起了多年在外的经历,但表哥已经半醉半醒了,扎堆的大多话都没有听清,剩下的几瓶啤酒不知不觉就这么喝完了,大家也就各自散了。

        扎堆回到宾馆躺了下来,舒适的床垫没有聚起他的睡意,心里烧起一团盖过天空的怒火,电话里的内容像电影的镜头无数次迅速地闪过他的脑海,每闪一次就等于火上浇油,越烧越烈!似乎只有用啤酒才能熄灭这怒火,很想好好醉一场,于是便拨通了一个在镇上打工的同村人,叫这个人到宾馆喝酒,说完扎堆自己下楼买来了两箱易拉罐啤酒。没过多久,同村人到了,两人像多年没见的朋友一样聊天、喝啤酒,有时面面相觑,好像只有用心才能体会其中滋味,有时村里人聊起老家的变化,扎堆聊起那些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的遭遇,两个人越聊越清醒,越聊越有遇到知音人的痛快感。最后,两箱啤酒喝得只剩下空箱子了,这时已是后半夜,扎堆打着哈欠倒头就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的太阳已升到高空,扎堆睡眼惺忪,大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叫了一下昨晚一起喝酒的人,但听不到回答,于是强迫自己抬起比平时更有重量的头坐了起来,才发现屋里只有自己一人,同村的那人不知所踪。扎堆举起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穿起裤子想去卫生间,但意识到裤子比昨天轻了很多,立刻往兜里摸去,八千多元不见了,这是他寄给老家后仅剩的一笔钱,愤怒、烦闷、倒霉各种情绪袭击着他,慌忙中给昨晚一起喝酒的同村人拨了电话,那人的手机居然关机,下意识地感觉到此地无银三百两,钱就是被一起喝酒的同村人偷走了。

        慌慌张张地下楼退了房,这下所有的疲惫感一扫而空,眼前只有这八千多元的现金,不管怎样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人行道上,扎堆迈着大步往前冲,直奔那同村人打工的地方,路上气喘吁吁,但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两公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工地上的人正在吃午饭,扎堆直奔人群向四周扫了一下,问起了同村人,都说那人今天没来上班,恍惚中扎堆明白偷了东西的人怎么可能来这里呢?应该是逃,逃的越远越有利。于是,转头就走,扎堆在烈日下拼命往前走,汗水从额头两侧流到了下巴那里凝结成了汗渍,但他自己还是没有察觉。

        来到车站,向售票员说了那人的姓名。

        售票员回答:“这个人没有买过票。”

        这下让扎堆不知所措了,无奈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自言自语:“有可能他是用别人的身份证买的票,如果是这样,他能用谁的呢?”

        他想不到会用谁的,但他想到了报警,如果报警,那人就很可能不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而改换用别人的,这样的话报警也没有多少希望。

        一阵自问自答之后,他坐了下来,在车站的台阶上,这时才感觉到两腿酸痛、四肢无力和一脸狼狈的样子,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无助和憋屈,恨透了那人,也恨自己,恨自己多年在外一点警惕心都没有,更恨昨晚吃饭时候的那通电话,就是那通电话让自己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喝酒。

        八千多元只能这样打水漂了。多年后如果再遇到那人一定会狠狠揍一顿,或者狠不起来的话,就用蔑视的笑声好好羞辱一下。

        短短的几分钟,扎堆想了很多很多。

        原来昨晚吃饭时候的电话是他舅舅打来的,但他听到的不是好消息,对他来说是相当的噩耗,是致命的一击,就是之前他母亲在电话里说的那个工作又不属于他了,就在昨天中午被一个领导的亲戚给顶上了。电话里他舅舅说:“不要伤心,还年轻……再等几个月,舅舅帮你盯着,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那头的电话挂断了,而他还在端着电话。

 

 

        扎堆该是娶亲成家的年龄了,虽然年轻,但也不是这么没有任何希望地耗下去的年龄了。

        扎堆读过书,但到升高中的时候主动辍学了,不是因为家里贫穷而念不起书,也不是因为家里缺乏劳力而被迫弃学,而是因为青春叛逆心理的驱使下,在十年前的那个长长的闷热的暑假里跟几个同学在小镇上打工,白天酣酣入睡,夜里给人端菜倒酒,客人走后倒起剩下的酒一起干杯,抽起掐在烟灰缸里还剩几口的烟蒂。扎堆就这么理所应当地、不可阻扰地慢慢的变了,变得会喝啤酒了,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用打工挣来的钱在小型低档酒吧里当起了客人,喝着啤酒抽着烟,还有几个小女孩歌舞升平……

        一个午后,几个小伙子商量着去大城市里打工,扎堆也同意跟着去,在大城市里打工既能增长见识,又比低档酒吧里喝着低档的啤酒要强,随后几天他们攒起了去大城市的车费。果然,有一天清晨,几个小伙子坐上了大巴,头都不回离开了这个小镇。这是扎堆第一次离开小镇。

        扎堆就这样丢掉了继续上学的机会,虽然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还是很靠前的。这样的上学机会在扎堆往后的生命里会觉得倍加珍贵,而那时的他一定会产生沉静的难受、会有撕裂这世界的愤怒。

        七年前的冬天,扎堆回家来了。离过年还有几天,天飘着鹅毛大雪、风呼呼哀嚎。扎堆穿着一身厚厚的大衣、留着长长的染发回来了,但是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提包里面装着自己的洗漱用品。

        扎堆发现大哥有了媳妇,家里还增加了一个小生命,母亲说:“那是你的侄子,是去年秋天来到这个家里的,家里人也因此绽开了沉寂已久的笑容。”扎堆听出了母亲的心声,怪自己三年前一声不响的出走,三年里杳无音讯的离开。

        过年了,扎堆跟村子里同龄青年一起喝酒庆祝,划拳助兴。这些天里,他同时也发现那些大叔大姨都老了不少,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已娶亲生娃,那些流着鼻涕的小孩现在都帮着家里人做家务。

        扎堆心里隐隐地感到有些陌生,有些话堵在胸口,讲出来就更拉开距离,所以选择沉默,只有在夜里,半醉半醒地躺下来之后,开始责怪自己的冲动轻浮,还有为眼前的陌生感伤神。

        刚出走的一年里,扎堆一下班就往家里打电话,问东问西,偶尔跟母亲打探舅舅那边有没有消息,事情有没有着落,让母亲催催舅舅!但时光像四季间的大地不停的变换着面孔,变换着周围的人和事,两三年过去,以前的同学都有了像样生活,村里的发小都娶妻生子,成了一家之主,想想自己心里空空荡荡的难受,已是三十有余了还没有正常的生活,没有正常的收入来源,舅舅那边的事情也没有消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欠佳,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困境使扎堆在往后的几年里越来越沉默,脸上越来越无光,跟家里的通电也比之前少了许多。

        家里人只知道扎堆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工作,至于他在做什么、白天吃什么、晚上住哪里?一概不知,母亲在电话里也问到过,但扎堆总是岔开话题,不愿多说。往后的几年里,扎堆通过镇上生活的表弟给家里寄去了不少钱,次数也频繁。家里人顺其自然地就觉得扎堆在大城市过得好,吃的饱,睡的香。

        年过完了,父老乡亲们开始忙活了,女人们在地里堆农肥,男人们收拾春耕时的用具,一些年轻的出去打工了,这样的状况加重了内心的排挤感,这样的氛围驱动着扎堆再一次出走。

 

 

        这一次出走,直到在七年后的一个晚上,电话里传来的消息促使扎堆内心燃起回家的火焰,之前的七年里他丝毫没有动过回家的念头。

        母亲电话里说:“前几天你舅舅来电话说,给你在小镇上找了个工作。要你在电信公司里开车,让你尽快回来就职,不及时顶住这个职位就会被人家替代。”

        是的,就是这个消息促使扎堆重新启动回家的计划。这个夜晚也是扎堆七年来,哦……不,加上之前三年是十年,十年在外地的经历里最惬意、最柔美的一个夜晚,早早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上大巴回来了。

        然而,发生在眼前的所有烦恼,好像又要迫使他急匆匆地离开。

        扎堆决定再次出走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因为他的钱被偷,托舅舅找的工作终究还是落空了,他回来时的兴奋不已的心情,再次陷入窘迫荒凉的沙漠。遭受的一切际遇、体会的所有感受,只能他自己懂,孤独和无助曾多少次破窗而入,即使灯光如昼的大城市里,找不到以前在老家时的快活和自由,但又不得不重复面对这样冰冷又可笑的生活,不得不拎着自己的旧病和孤独回到久治不愈、孤独的母体……

                   

        刚尖翁琼,藏族,原名当增扎西, 1989年生于甘肃迭部。诗歌、散文、译文散见《西藏商报》《甘肃青年诗会2017诗选》《西藏诗歌》《格桑花》《佛顶山》等报刊和藏人文化网等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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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28阅读 45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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