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爪子的伤心事

 

 

 

雍   措

 

 

 

唐爪子打小是个手患残疾的乡下人，他的右手为什么长得像勺子一样始终往上，谣传有无数个版本，有说他偷东西被人打残疾的，有说他十岁那年过于饥渴爬到碉楼上撕扯猪膘肉摔伤的，还有甚者说他是讨要鬼投胎，看他无论弯腰、直腰、躺着、趴着那双一直朝着上方卷曲的手掌就能证明这种说法。

唐爪子从来不做任何解释，别说，这不解释倒让他成了村人时时挂念的人。他喜欢这种感觉的同时更喜欢这只老是弯曲的手掌，他心里透彻得很，因为有了这只手，国家把他评为了二级残废，因为他是二级残废，国家给他把泥巴房换成了砖房，因为有了砖房，他比邻居家好脚好手的狗蛋儿先讨上了老婆，他感激不尽这只残疾的手不说，做梦都想让家神上的菩萨爷爷再多赐予几只这样哪怕朝左朝右的残疾手。

唐爪子生性一副死皮赖脸相，村子人说这个世道害了他，他那副要笑就马上能腾出空来笑，要哭马上就能从笑中挤出马尿水哭的演技，村里好几个懒散的二流子想学这招，唐爪子说了，这手艺不是谁学就能学出头的。

不管哭也好笑也罢，如果唐爪子的本领只限于此，他就不叫唐爪子了。

 

 

         唐爪子养的畜生很多，鸡、鸭、鹅、马、牛、羊、猪，肯定还有我没有看见的，那不能怪我，我确实认真观察过，之所以我还不敢肯定，原因有一：圈里两条腿、四条腿的畜生挤得满满当当。我真担心，如果母鸡再孵出了小鸡，牛再生出了小牛 ， 这个不足 20 平米的圈会不会像堰塞湖一样突然决堤，所有的畜生会毫不顾惜唐爪子平时的好，绝情的拼尽老命为自由而狠命逃离呢？

         答案无疑被唐爪子否定了。他说，什么叫量身制作？这个圈就是他为畜生量身制作的。你看，在这个圈里，有能飞的，有能跑的，就像一个小社会，热闹着；他们学会相互和谐相处，俗话说“家和万事兴”。话还没有说完，一只鸡扑棱棱的飞到马背上散起步来，唐爪子得意的笑起来。

养畜生是唐爪子喜欢做的事情，可这养归养，对哪个畜生好不好还得由他说了算。

公社给唐爪子修了一座一层楼的平房，厨房单独，卧室三间。唐爪子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给儿子儿媳及还没有出嫁的幺妹儿宣布，中间的那间是他和老婆的，右边那间是儿子儿媳的，幺妹儿心里吃了秤砣，激动的说：“那左边那间就是我的？”唐爪子用眼睛愣了幺妹儿一眼：“那间是猪的房间，菜花花的命，还想住单间，我看没有猪肉吃，你的花花命怎么保住？”最后左边那间唐爪子花了血本买了四头小猪放进去，幺妹儿堵着嘴，搬进了阿哥的房间，唐爪子在他们中间隔了一道布裢。

猪养进了房间，唐爪子的心也就安稳了。接下来，就该谈谈他养猪了。

唐爪子养猪，那是养进了心。英珠瑙姆说，至从她嫁给唐爪子，就从来没有享受过他喜欢猪一样的喜欢她。

英珠瑙姆妒忌猪，肯定是一定理由的。

唐爪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猪在一起，不是在猪圈里打扫卫生，就是给猪挠痒痒，这不，四头猪儿只要看见唐爪子，就像看见亲人一样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这时唐爪子就会像诓幺儿一样摸摸这头猪的鬃毛，挠挠那头猪的肚子，不过他就只有一双手，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有次就被一头失宠的猪儿咬伤了脚拐。村人不懂医术，看着流血不止的他，劝他去医院打针狂犬病育苗，唐爪子说：“人能吃猪的肉，猪偶尔吸吸人的血也算正常。”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清早他又进了猪圈，猪儿一个个蜂拥跑来，险些把他摔倒，可他心里乐着呢！

猪喂食，唐爪子也该吃饭了。他吃饭不会和家人一起吃，而是挑选了一个家里最大的土碗，把饭菜装满一碗，端到猪圈门口吃，后来干脆就在猪槽旁放了一根木凳子，陪着猪一起吃。猪进食的速度由快到慢，节奏均匀，唐爪子吃饭也学会了节奏均匀，猪快时，他就快；猪慢时，他就慢。猪吃完，舔舔猪槽，唐爪子也会不由自主的伸长舌头舔舔碗筷。幺妹子最喜欢洗唐爪子的碗筷，不用太费力，偷懒时她悄悄把碗筷直接放在碗窑里，唐爪子第二天接着用。

最让英珠瑙姆心窝子痛的要数晚上。

除了家里的猪不用她操心以外，其它的畜生和一亩三分地都是她和娃儿的事情。累死累活的她就靠这晚上填补点精神，可唐爪子哪里会体谅英珠瑙姆。

公社给她们家修砌的砖房墙壁不隔音，每天晚上，他不许英珠瑙姆大声呼气，让英珠瑙姆一起和他听隔壁猪是否酣睡了，没有的话，他一定会去看个究竟。这一来，倒治愈英珠瑙姆打呼噜的病，也算坏事变好事。呼噜治愈了，瞌睡也顺畅了，可英珠瑙姆却被另外的事情伤透了心。

一次，英珠瑙姆被唐爪子像勺子一样的手抚摸惊醒，暗自高兴，心想，这死鬼还是把自己放在心上，谁知高兴正在劲头上，就听见唐爪子含含糊糊的说着给猪挠痒痒的话，这可气坏了英珠瑙姆，一脚把唐爪子踹下了床，第二天回娘家去了。

不过夫妻哪来隔夜仇，英珠瑙姆总归还是回来了。而唐爪子半夜像抚摸猪的鬃毛一样爱恋英珠瑙姆，时间久了，英珠瑙姆也习惯了。

要过年了，唐爪子忙起来了。忙什么呢？忙着陪四头肥猪在村子里散步。

知道八匹骏马图吧？唐爪子的四头肥猪在村子里晃荡的架势一点都不压于这张画上的八匹骏马。

散步的时间选在村人都吃完下午饭，闲着没有事情干。散步时，唐爪子背着手走前面，四头两百斤的大肥猪走在后面。

唐爪子带猪出来散步，惹来很多眼羡的村民。他见人只是点点头，说话简单。人多的地方，唐爪子会停下闲散的脚步，四处搭言，四头肥猪也会停下脚步，东张西望一番。

有时他也会让四头猪走在前面，当然这是人少的时候。

猪能听人话，这是村子里的稀罕事，唐爪子得意了，心情就像天天铺撒在村子里的冬日阳光一样，灿烂烂的。

 

乡下农村有个习俗，冬天办喜酒的人特别多。这跟农村的节约有很大关系。夏天办喜酒，那一桌子的饭菜不到两天就酸溜溜的，冬天至少还有空把这剩下的流水席东家送一份儿，西家搁一盘吧。虽然剩汤剩水，邻居的关系因此暖和了不少。

好好的，怎么说到喝喜酒的事情，这跟唐爪子会听话的猪有联系么？当然有，而且和唐爪子也有关系。

厨房中间有个火塘，火塘上方悬挂着一个铁钩子，平常钩子上都悬挂着一把茶壶，用来烧水喝。

这天是冬至，冷的滋味入骨入心，英珠瑙姆叫幺妹子抱些柴火来取暖，幺妹子动作麻利，一会儿把整个厨房弄得暖乎乎的。

猪睡了，唐爪子跟着围坐在火塘旁，忽闪着的火光一会儿把他的影子扯得靠儿子近些，一会儿靠幺妹儿近些，一会儿粗，一会儿又细。

英珠瑙姆心中有事，七上八下。最终，她还是把话题引到了使她一直不安的事儿上。

“爪子，还记得我们结婚那会儿吗？”这话儿一说，激动的倒不是唐爪子，儿子、儿媳、幺妹儿非要阿爸讲讲不可。

“有啥讲的，你妈当时是从高山滚到河坝的石子儿，欢蹦蹦的，我也刚好国家给我修了这座房子，婚结得寒碜，也算凑合着。”唐爪子这话说得不咸不淡。

英珠瑙姆顺势搭话，他告诉唐爪子，舅舅家四女儿要结婚了，看看这婚礼上怎么个表示法。

唐爪子为难了，他和英珠瑙姆结婚，打心眼儿的话，全靠他舅舅撑起，当时自己穷得叮当响，油星子都难得见到，舅舅二话没说，就把家里储存的半边猪膘肉拿出来办喜事用了。农村的习俗，办喜酒对方给你送啥，你也还啥回去，还时有得添补就行。他和英珠瑙姆结婚已二十年了，这半边猪膘肉怎么个还法？想着自己圈里的肥猪儿，他的心扭得像麻绳一样。

好几个晚上没合上眼，人打奄了不少。英珠瑙姆看着心疼，铺盖卷里告诉唐爪子，要不这礼就省了？唐爪子是个好面子的人，这种赖皮的事他以前会干，但是现在这张老脸越发有血有肉起来，最后决定当天赶着一头活生生的猪去。

好日子难盼，暗日子来得异常快。

还礼那天，一头猪走在前面，英珠瑙姆和唐爪子走在后面。猪很不听话，英珠瑙姆拿着一根细木条，在猪的背上拍打着，每一次拍打，唐爪子的心都会疼一下。唐爪子越走越慢，落在了英珠瑙姆很远的身后。

过路的村人有的取笑，私下偷偷议论唐爪子没心没眼，他老爸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伤心过，倒是为一头猪心痛到如此地步；有的人主动过去给他搭话，告诉他二十年前的半边猪膘肉也不至于用现在的一头猪去偿还，这是亏本生意……

 

喜宴上，唐爪子一碗接一碗的喝着闷酒，盘中摆着油腻腻的新鲜猪肉，一位老汉醉醺醺说到：“今天这肉还真他妈和往家吃的猪肉不一样，来，来，来，大家多吃点。”村人小鸡啄米般动着筷子。好心的村人见唐爪子一直都在喝闷酒，给他碗里夹了一片猪肉，唐爪子端起碗，狠狠的摔在地上，大声吼道：“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对畜生好了。”                    

唐爪子在一片惊呆的眼神中醉熏熏的离开，据说，至从那次离开之后，唐爪子病了，吃了好几副草药都不见效，后来英珠瑙姆找到一位算命先生讨个福气，算命先生告诉她，畜生本该就是畜生的命，把养猪的房间打扫干净，用藏香熏熏，人住进去，这病也算拔根了。

 

 

雍措，女，1982年出生，四川康定人，现供职于甘孜州《贡嘎山》杂志社，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文体有散文、小说、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