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项南杰短篇小说:多余(旦正加 译)

本站原创 才项南杰 著 旦正加 译 2019-08-08发布


        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后,你顺势坐在窗户一旁的小床榻上。与其说是坐在床榻上,倒不如说是掉在床榻上更为贴切。
        当你像原先一样缓缓弯下整个身体,并且在弯腰的同时让上半身微微前倾,你的臀部与小破旧床榻间只剩下一丝罅隙时,你像斗榫合缝般恰到好处且重重地掉进了小破旧床榻里。这分量不轻的一屁股,你身上,或者你坐下去的床榻上分明传来了清晰明亮的吱吱嘎嘎声。毋庸置疑,你清楚并断定这声音是从那张小破旧床榻上传来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感慨:难道这小破旧床榻也像自己一样变老了吗!
        意识到变老这件事,你是从今天下午的谈话中得知的,但现在的你不仅不想回忆这次谈话,也丝毫不想思虑这次谈话的内容,此时的你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
        一段时间里,你发现杯子边沿缓缓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此刻你用动词“升”来形容当下的情景感到再恰当不过。那薄纱般升腾的水汽沿着杯子边口摇曳着,晃悠着,着实像一个人披着一件轻盈的纱裙腾挪跳跃,与你此时的心境是如此的吻合!是啊,对于现今的你来说,时不时晃荡一下的身躯成了平时生活里的一种常态。是年老的症状吗?打心眼里你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就这么老去的。那层淡淡的水汽就这样在杯子的边沿摇曳晃荡着,忽然一个激灵,消弭在小小的房间里。
        沉浸在薄雾般水汽轻盈袅袅直至消失,你才发现给自己倒的那杯水还没顾上喝一口。如今的你果真成了这个样子:生活中发生的一些琐事在你的脑海里好像没有留下任何的回忆;与生计有关的大事小情在你的意识中也无所谓轻重缓急。喝一口水后,你如此思考。
        说实话,你思考和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今天下午的谈话。适才你虽然沉浸在那一抹水汽的起起伏伏,可你的思绪却早已飞向了今天下午的那场谈话。
        今天下午,当你端坐在领导对面,彼此之间虽然仅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但对于你来说,那可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你仿佛感到你和你的领导各自在无边草原的两个尽头说话,一时听不见彼此交谈的声音,一回儿又隐隐约约只闻其声,不知所云。不管如何,今天下午的交谈就这样从一种朦朦胧胧的氛围中开始的。你对这样的谈话并不觉得奇怪,在你的想象中,人们之间的谈话压根就没有过明明白白、心知肚明的时候。
        相较稍显年轻的领导开场和你寒暄问好后,接着从天气的晴好与你开始了今天的谈话。
        你对你领导的谈话方式没有感到任何的讶异和奇怪,对于你,这是一种非常熟悉的交流方式。谈话间,时不时顺带说些近期的状况,以及问候起你家人的一些话头来。
        你非常明白这种问候方式只不过是今天整场谈话的表象和开场白而已,如果不拨开表面的云里雾里,你无法知晓领导跟你谈话的真实意图。这就是所谓机关单位这个固有场域的一种表达方式吧,而在这种表达过程中出现的那些个名词术语,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意义,都是些干巴无聊的词句,你选择听,当然也可以不听。
        大约在这个时间节点,你注意到领导的话锋有了些许变化。当自己的一生即将要在单位这个场域作个了结,对这个圈子的交谈方式再也熟悉不过的你来说,此刻听领导所有的谈话都集中在你入职以来的工作年限,以及你对单位做出过多少多少成绩、贡献,等等。这是谈话即将突破外围步入正题的步骤,不一会儿,那层遮盖在真相面前的幕布就要完全拉开了,而这个时候才是你需要仔细聆听领导谈话的时候。
        “老先生!您是咱们单位年长的职员之一,一生基本是在这个单位院子里度过。您对单位做出的贡献是任何人也抹杀不掉的。”
        领导的谈话刚到这个节骨眼上,你忽然有一种想喝口水的强烈欲望,但眼前的桌子上只有领导的水杯,水杯没有冒出热气,可断定杯子里的水一定不温不火。水失去温度的过程同一个人年老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吗?你如此想象。
        “嗯,说实在的,就这件事我俩已经进行过数次的沟通。您把自己的一生默默奉献在了工作岗位上,组织非常感谢!但是,您到了退休年龄,况且已延龄多年了,想必您是清楚这件事的。”领导说到这时,轻轻缓口气,眼角瞟了瞟你。游移到你身上的目光,让你感到自己的坐姿有点不对劲,赶忙想换个坐式。在一阵细微的响动过后,领导继续了刚才的谈话:“您老现已达高龄年纪,依我看,还是退下来的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几年前的老旧话题。自从你到了退休年龄,领导开始了这个话题,你自然也就听起了这个话题。自此,你和领导之间的谈话,到如今有好多年的历史了,这么多年来,领导的谈话内容没有发生变化,你的答复也同样没有一丁点的改变,所以今天重复出现的这场谈话,让你不由想起你以前说过的那些同类话。
        “可我已经把单位视同自己的家一样。”
        领导知道,这不仅是你的答复,也是你的一种态度。相较比你年轻的领导这时把身体往椅背靠了靠,而后沉默地看着你。领导的沉默才是一种严肃的谈话,对这种严肃的谈话你一时觉着很陌生很不熟悉,因为在你和你领导这么多年来的谈话过程中,从来没有过如此严肃的成分,所以,这份突如其来的严肃让你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抑。
        无论怎样,彼此间的谈话不知不觉到了这种地步,你突然感到领导的办公室原来是如此的狭小,这狭小空间里摆放的办公器具,显得异常的拥挤和凌乱,而这拥挤和凌乱简直让你有一种气息将尽的窒息和压迫。末了,领导手指间的签字笔转了好几个来回后,说:“还是考虑考虑吧!”
        回想起来,从你临近退休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年头了,在这十几年里,领导不止一次地说起过你退休的事,但每每说起退休这件事,你总是反复陈述自己手头还有很多事需要做而没有完成,且显得焦躁不安。但究竟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甚至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无疑,那种焦躁不安是每当你离开单位大门时,外面世界的喧嚣声和不一样的速度带来的。
        就在今天下午,你离开单位大门时,像原先一样感觉到了外界的喧闹和速度带来的不安。当你沿平常的老路往家走时,焦虑好似眼前一座座大楼的高度向你挤压过来,能够从行人匆忙的脚步中感觉得到;有时从路口信号灯的交替变换中看得真真切切;一会儿又从领导“还是考虑考虑吧”的谈话声中夹杂过来一样。
        “考虑考虑”这句话,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呢?
        如今你坐在窗户边的破旧小床榻上正琢磨着领导这句话。这句话在以往的谈话中从未出现过,所以对你来说,这是一句不知就里的话,而这句生疏的话,恰好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节点里,对你的生活带来了一定的烦恼。
        放在平时,你给自己倒上一杯开水后静坐在窗户边的小床榻上,全身心地放松自己,无需作或者想任何的事。可现在,那句陌生的话,无形中给坐在小床榻上的你掺杂着带来了一定的疲惫成分。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于是你想,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务必找件事来分散注意,以便忘掉领导的那句话。可你要做什么事,你又能做什么事呢?想着想着,在家这个范围内,大概没有你需要做的任何事情:房间地板早已擦洗干净;晚餐也已准备妥当;还有小孙子—-你妻子在哄玩着。剩下需要你做的还有什么事情呢?!
        恰恰在这样的一个时间段里,你如此这般的在你小小居室了安静地独处下来。当你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时,你明显感觉到其他房间传来的一些动静,这些动静里既有你的妻子和你的小孙子,也有你的儿子、儿媳妇。但于你而言,这些动静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一般。
        你现在所处的这个小居室是你所谓家的某个部分。当结束工作下班回家的每一天,你喜欢回到这个小居室,喜欢坐在这个小居室里天南海北的胡思乱想。回想一下,在所谓家这个范畴里,这个小居室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小小世界!
        因为没有找到任何需要做的事情,你在小居室里漫无目的的扫视起来。在扫视过程中,立在对面墙壁的小柜子映入你的眼帘,看到小柜子,你不由得想,这种毫无目标的扫视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啊!柜子里摆放着一对青年男女灿烂面容的照片,看到洋溢着喜悦的照片,你忽然暗地发笑,心想:这对男女就这样喜滋滋地经过很长一段时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有如此值得高兴的事情吗?!这张照片是你在这个世界喜结良缘时拍摄留下的,可就在刚刚,你对此却不以为然,没有任何感觉。
        离柜子不远的一旁,你看见一张木质大床。
        仔细看那张床,你仿佛看到了半个世纪前的今天。也就是像今天一样半个世纪前的那一天,那个叫做拉萨的高原古城依旧是个晴朗的日子。那时候,你和你的妻子营造了家这个简单的新名词,眼前的这张床好像就是在那时购买的。置办那张木床时,妻子无论如何说要选大一点的,你也是这样认为的。现今回想起来,前半个世纪的生活经历中,这张床好像没有出现过任何不适。
        这实在是一张很宽大的床,即使是你夫妻两人使用也显得足够绰绰有余,但现在妻子常常和小孙子择床而眠,这张床就单单剩下你一人了。所以,每当你独自躺在这张床时,才发觉你一人根本无法填补余下的空白。
        不论怎样,这张床对现今的你来说实在是太大,唯其大,现在你感到自己只需要一张小床就可以了。所以,眼前的这张大床就显得那么的多余。
        眼角从那张大床移到另一堵墙,见那里挂着一面大小适中的镜子。看到镜子,你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是啊!半个世纪前的每一个个夜晚,妻子时常站在镜子前,喜欢和你唠叨:从她闺蜜们的隐私到琐碎家务;左邻右舍的大事小情到小区里的所见所闻。总之,把一天内发生的所有故事毫无保留地向你倾诉时,你曾经觉着这些话显得那么的多余。可现在的生活中,夫妻之间的谈话只剩下简单的一问一答,而这简单的对话也被一种疲惫笼罩着。这是一种变化,这种变化的到来,你没有一丁点的应对准备,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也就成了如今的模样而已。
        这个时候,小居室里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带来了沉重的疲惫感,你暂时放弃了目光的扫视,静坐在那里。当你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时,你明显感觉到其他房间传来的一些动静,这些动静里既有你的妻子和你的小孙子,也有你的儿子、儿媳妇。但于你而言,这些动静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
        夜晚的降临在城市里是另一天的开始。
        暮色来临的每一次,外面的世界用另外一种喧嚣表达了它的开始,这与称之为故乡的你那个多麦(安多下部:指青海大部分地区和甘肃甘南、四川阿坝地区)小山村截然不同—-少小年纪就远离而去的小山村,有其独特和令人怦然心动的黄昏景色。半个世纪前的上端,你还在故乡静谧和悠然的黄昏氛围中,等待着享用牧民一天中最后的一顿晚餐;而半个世纪后的下端,就这样陷入深深的回忆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在岁月的过往中变成了遥遥无期的远方。
        在你的想象中,远方这个词原本是故乡赐予的一种心境,假如一个人没有故乡,那么这个人也就没有所谓的远方一说。你从自家窗户看着外面逐渐变暗的夜晚感慨万千。
        这时,你又感到了从其他房间传来的一阵动静声,那动静好像是你儿子唤你的声音。叫唤声给所谓家的每个房间带来了些许的响动,这情境与几年前的现在是如此的想象。几年前,在所谓家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能感觉到你的动静,如今,闹出动静的是你的儿子。
        你装作完全没有听见儿子的叫唤声。
        第二天早晨,这座城市还在昏睡当中,而你小居室的天却早已亮了,这不过是你家人的一种说辞而已。今天早晨,你又一次早早醒来,并且在你的小居室里开始弄出一些小动静来——这成了你的一种习惯,家人对你的这种习惯戏谑为“爸爸的天亮了”。是啊,每当你的天亮了时,你家人的天还未亮,这个城市的天也没有亮,在这样的时间段里,你时常会有一种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感觉。不论怎样,每次早早醒来,因为没有任何特别需要做的事,你只有等待着这座城市的天空慢慢放亮。
        今天,你早早起床后,像往常一样坐在窗户一旁的小床榻里,等待这个城市黎明的到来。对你而言,等待这座城市慢慢变亮犹如期待一个故事的结局一样,你对今天这个城市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展现其天亮,内心充满别样的期许和疑虑。
        不一会儿,这个城市在你的等待中彻底放亮了。今天又是一个极普通的一天,甚至连早晨第一缕阳光投射大地的方式也和平常没有任何的区别,显得稀松平常和无聊,从而不由得让你想起远方多美那小小山村来。在你的记忆里,那座小山村的天亮方式恍如昨天历历在目:缕缕光线犹如根根金针把山村早晨的炊烟从四边缝合成团团簇簇;或者当你赤脚走在庭院时,草尖露珠和着惺忪睡眼从你脚上滚落下来,让你感到无比的惬意。可现在,你对城市的这种天亮方式生出一股莫名的反感。
        但是,你却非常喜欢和享受城市里早晨去往上班的那个过程。在你看来,匆匆忙忙去上班的那种景象,才让人觉着这个城市的活力和新一天的开始。一切准备妥当后,你等待着去上班那个时间点的到来,这是你的习惯,这个习惯伴随你度过了大半个世纪而不曾改变。你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离早晨八时三十分还有那么一点时间。
        早晨八时三十分是你去往上班的准点。自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
        你恰好就在早晨的八时三十分准时离家去单位,又恰巧在现今这个时间段,你上班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大半个世纪,正如你自我调侃一样:你的人生之路恰好就在早晨的八时三十分开始的。
        这时,钟表的时针迈出了早晨八时三十分的第一步,同时你也迈开了去往单位上班的第一步。路过住宅区往外走时,小区里的其他老人们也鱼贯而出,每当看见这些老人,你好像感到拉萨城里的阳光有一种特殊的喜好和偏爱——单单把温暖照射在自己身上。那是因为老人们是去转廓拉(佛教信徒按一定的线路绕寺院、嘛尼堆、圣山圣湖等宗教胜迹行走祈祷、跪拜礼佛的一种宗教行为),而自己是去往上班,两条线路之间有着本质区别和不同的缘故吧。上班路上,你喜欢思考二者之间的区别和不同。
        你沿着老路去上班时,常能遇见不少转廓拉的老人,和他们碰面就像在上班路上看到路边的电线杆子一样,虽不值一提,但当你迈开步子向前走,从而把那些个老人一一撂在身后的那种状态,让你非常享受。你认为,这才叫人生!在你的认知里,人生原本就是一种超越的过程,这种超越的经历,为你去往上班的那条老路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也往往在这个时候,你觉着那些老人们是外界的速度所抛弃的,是人们上班后剩下的多余的一群人。
        今天,当你把这群多余的人留在身后走向单位门口时,门卫像往常一样在大门旁的值班室里打盹。在你的记忆中,第一次经过值班室的玻璃窗看见这个老头时,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现如今从房间玻璃看到的却是一位满脸褶皱头发花白的老人,你感觉到这位老人是从对面四方形的玻璃房中突然变老的,他变老的过程对你而言犹如看了一场电视连续剧。所以,每当看见对面四方形的玻璃房时,你感觉到那就是一台电视机,而那里面放映的是一个不知不觉中变老的一位普通人的故事。假如那是一场电视连续剧的话,剧情无疑是个没有色彩的黑白剧。
        不论怎样,老人就这样打着盹从上世纪一路走进了新世纪。新旧世纪交替中,这个城市里上世纪的好多东西不但变旧变落伍了,而且变得多余了。因此,你觉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也一定是变陈旧了,成了多余的人。
        你敲了敲房间玻璃,里边的老人先是打了个激灵,而后对着你挤出一丝笑容,进而摁下了开门的小遥控。小小遥控成了他一天的工作内容,为的一次次摁那小小遥控,他才在路边的玻璃房里打着盹等待着。但是,单位大门并不是非得由这个老人来开启,所以,你觉得这是个多么多余的职业。
        经过大门走进单位院子里,你看见那个老头在原来的位置上又开始了打盹。此情此景,让你觉得在这个城市所有一切里,这位老人显得是如此的多余。
        就在迈进办公室的一刹那,才真经地开始了你这一天的生活。今天也不例外,一进办公室门,你立刻有一种完全找回了真实自我的轻松和安全感。因为好多同事这时都在岗位上,你发现自己又迟到了。进入职场的第一天起,你每次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这成了你遵循的一条规矩和原则,但最近你经常落在不少同事后面,对此,你深感不安且常常自责。
        今天,你又一次在内心做了一番自我批评后,赶忙坐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你的职业是公文翻译。你做这份工作经过了大半辈子了,在这么长时间里,你翻译的好多公文从这个城市的不同单位纷纷出发,经下属各县办公室,走过了各乡镇的每一面墙壁和各乡村的每一条小道。你始终认为这不仅仅是一纸公文,而是你自己,你连同你的公文一起,已经深深融进了这个城市,所以,你觉得这个城市在任何时候都无法离开你,假如没有你,这个城市是否会突然变得无法运转起来呢?!
        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后,你向旁边同事索问今天需要翻译的内容,但同事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电脑一动不动。从他反映看,你刚才好像没有出声一样。于是你又问了一句,同事这才听到了一点动静的样子,转身看了看你,然后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其他同事后,说道:“老先生!你怎么又来上班啦?”
        这不是你需要的答复,你不得不又问了一句。
        “是的,是的,老先生!今天需要翻译的文件很少,我们早已经分完了。您可以休息了!”
        同事的一席话与昨天下午领导所说的话是如此的相似,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如出一辙。你看了看周围同事们一眼,心想,他们的肚子里似乎也藏着同样的话。
        这时身旁的同事又一次向其他同事扫了一眼,接着忍不住似的露出一丝笑,这笑容立刻向其他同事的脸上印上去了似的,办公室所有同事的脸上都现出不堪忍受且会心的笑容来,那难以忍心的一笑如果毫无顾忌地发出声来,无疑是内心肆无忌惮的大笑。
        如此,今天你又无事可做。
        说实话,这种无事可做的日子并不是一天两天,自从你到了退休年龄的那时起,这个单位好像再也没有你可干的事了。可你按时上班,上班后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因此你的所谓上班,说到底可以理解成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而你权且把它当成了一份工作,并且把这无事可做的工作坚持到了几十个年头。
        今天你又像昨天、或无数个昨天一样无事可做。真因为无事可做,你想找件事做做,可以说,这才是你来上班的正式目的。我到底该做什么事呢?回想起很多年以前,你也经常坐在座椅上,为自己该做什么事苦思冥想过。这时,办公室的部分同事像往常一样开始聊起天来,你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交谈,你也压根没有参加过他们的闲扯之中,同事们所谈无非是汽车,高楼,电影,足球,酒吧,女人,还有电子游戏和周末见闻,等等。谈话充斥的都是与你相去甚远的一些名词术语。
        每当同事们口中蹦出这些术语时,你总认为那是离你很远的话题,冷不丁想不起来那些词语到底在表达什么意思。但不管怎样,同事们每每这样海阔天空不着边际的一次次闲聊,你感觉他们是这间办公室里最最多余的人。脑海中刚浮现出多余这个词,你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多余这个词的思考。喝了一口水后,你开始了对多余这个词汇的思考,在你的想象中,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思考多余这个词的时候,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在世时,曾经说过你是个多余的人。按母亲的说法,父母原本打算只想生育两个孩子,你是不知不觉地挤进他们生活当中的。当时,你压根没有弄明白挤这个字的含义,自己挤进父母的生活而成为多余的事也完全不清楚。但在你孩提时的记忆里,母亲经常说起你来到这个世界是件多么多余的事。后来母亲年迈时,又常说自个儿是多余的人,当时在这两个多余的词汇之间你没有找到相似之处。
        这时,你把注意力转向了前阵子谈兴正浓的同事们,却发现只剩下两人,而那两位同事也正准备着要出去。可是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所以你觉得他们根本算不上是个合格职员。你给自己添了点开水后,又坐到了自己座椅上。
        未来半个小时自己该做什么事好呢?这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是否会突发一些事件呢?你苦思冥想,甚至突然冒出希望出现一些状况的念头来,但现如今办公室里剩下的只有你自己和悄无声息的安静了。难道这安静是接下来要出现一些状况的前兆,还是安静本身的组成部分,你不得而知。恰恰这个时候,你不但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陷入了安静的深渊里,而且连周围的办公用具也都渐渐融化在安静之中。意识到这一点,让你不寒而栗,正如一块布料在被油慢慢渗入一样,周遭的家具、空气,还有这间办公室所有空间弥漫的一切动静——所有的一切,竟被刚才的安静笼罩着,浸透着,因而所谓时间这个在意识中流动的概念,仿佛也在此时此刻完全被凝固了。
        突然,你打了个寒战,这寒战把你渐入朦胧恍惚的思维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待到现在,终于到了该下班的时间,你像完成了某件事一样,伸了伸腰,接着简单拾掇了一下办公桌,出门了。
        下楼梯时,女保洁员正在打扫卫生,看见你后立马脸露微笑,并迅速移步楼梯边让路。你觉着这个女人是如此的谦恭有礼貌,心里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但此刻为何想起妻子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在自己的意识里储存着你和妻子之间曾经有过好多这样的微笑吧。你迅疾用微笑回敬了那位女保洁员,继而开始下楼——你移动左脚稳步放在下一个台阶,接着小心翼翼地挪开右脚。这是你平常下楼梯的基本程序,对此,你胸有成竹。同样的,今天的过程堪称完美,因此你没觉着自己老矣,不免暗生窃喜。
        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意想不到且从未出现过的一幕:当你又一次移动左脚去踩下个台阶的瞬间,突然失去重心,一个趔趄,迎面栽了下去。
        此时此刻,你的一切就像突然被拉断了的电闸一般,一片黑暗且意识恍惚,又好像被骤然停转的机器。因为无法知晓周围的动静,所谓死亡兴许就是这个样子吧,你想。
        当对四周混沌朦胧的氛围渐渐有了些许意识时,你发现自己躺在那位女保洁员怀里,旁边还围了好多的人。你突然不自在起来,并且觉得摔倒在自家单位是一件多么羞愧难当的事情。你咬紧牙关好几次尝试着想站起来,但膝盖和胯骨的某一处疼痛难忍,又一次次倒在了那女人的怀里。立时,之前围着你的那些人把你送到了这个城市的某家医院,而你刚进医院,儿子和妻子也前后脚赶到了医院。
        经过层层检查,你终于能够躺在一张病床上休息了。
        现在,当你仰躺在这张病床时,像原先一样依然能够感觉到外面的喧嚣和速度。外面的一切马不停蹄地不知去往那里的状态,突然给你带来一种恐慌,就像每每从单位大门口外出时感觉到的那种恐慌。这时,你觉得自己和旁边的那些病人们都好像是出现了故障的一个个机器零件,完全失去了运转的功能。
        第二天早晨,单位领导来看望你了。
        领导把一兜水果放在你枕边,问了问病情后,坐在你身旁的椅子上。现在你和领导之间没有任何的遮挡物,但你仍旧像原来一样感到彼此间有种很遥远的距离。这个早晨,几缕阳光透过病房窗户投射在领导后背,你感觉对面的领导显得越发的模糊不清。
        “说实话…… ”
        领导以这样的口吻开始了今天的谈话,这种谈话方式给你带来一种新鲜感,在你的记忆中,好像从未有过。
        “说实话,我很理解你不愿离开单位的心情,就拿我来说也同样如此。无奈的是,到了时间,我们都得离开呀!”
        话经这么说出口来,你明白今天的谈话是一场旧话重提。这个早晨,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两人再一次重续了几年前的老话。
        “您瞧瞧,昨天发生的事太危险了,简直让人后怕!老先生,现在我们的时间真是超龄很多年了,所以,烦请您申请退休了吧。”
        这句话好像既没有答案,也好像早已经作过答复,你不知该如何回答看了一眼领导,才发觉这是一句很严肃的问话。
        “伤势不太严重,在医院休息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
        你把昨晚医生的话重复给了领导,而此时的领导好像被外面的喧嚣和速度所吸引,正透过病房窗玻璃注视着外面。顿时,你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同时对领导后一句话蕴含的究竟意思充满了疑惑。
        “再说也不仅仅是昨天发生的事,实在是超龄了。想想看,您这样一直占着单位编制,我们无法招进新员工了。”
        事情的症结原来就在这里呀,你一下子恍然大悟——几年前的那场老旧话题,到底与今天的这句话接续上了,你和领导间的老话题,谈到今天这个地步,显然已经彻底的结束了。说完了多年来的话,一时间彼此再无任何言语动静,而你却像早已知道故事结局一样,现在反而显得轻松了。
        “要不你做门卫如何?”
        经过一段时间的缄默不语,领导那边传来如此轻微的动静来。
        “单位不是有一个门卫吗?”
        话音刚落,领导立马看了你一眼,接着说原先的门卫可调整为夜班,你坐白班,并讲了值白班的种种好处来。这时你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门口那间四方形的小玻璃房和玻璃房里年迈的花甲老头,以及老人打盹的神态、拿着小遥控开门的前后过程等等。现在自己竟然也到了摁那小遥控的地步了!立马你有一种想翻动身子的冲动,但在病床上刚一使劲,身体却比原来有了更沉的感觉。
        一星期后,你又去上班了。今天,你去上班的路径到单位大门口时就完全中断了,对你而言这不仅仅是去上班的线路到此结束,而是感觉自己人生大半辈子走过的一条线路,就永远停在了单位的大门口。你放缓脚步走进大门旁的小屋子,坐在原先那位打盹老头的座椅上,等待着给其他同事开门。说实话,与其说你是坐在座椅上,还不如说是掉进了座椅里。
        掉进眼前的座椅和陷进自家破旧床榻之间有区别吗?喝口水的功夫你如此思考。这一闪念,心里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家的破旧床榻来。就现在——破旧床榻上是否坐着家里的某一位成员呢?如果不是,自己坐在单位大门口和自家窗户边的破旧床榻之间肯定有那么一点相同之处。你思绪飞扬。
        现在回想起来,那张破旧小床榻是你从这座城市的旧货市场买来的。当你准备购买时,妻子曾经还埋怨过你,说这张破旧小床榻是任谁都不要而丢弃的多余物件。可当看到这座城市里被人们弃之不用的那些多余家具边上孤零零的这张破旧小床榻时,你有一种非买不可的强烈欲望。在你目光所及的各式零零星星的旧家具中,这张破旧小床榻才是你需要购买的家具。但是,自从买回小床榻的那时起,家里使用小床榻的也唯有你一人,而你也因为上班的缘故,致使小床榻像原先一样成了家中多余的物件。
        每每下班回来,你非常喜欢坐那张小床榻,喜欢坐在小床榻上任思绪信马由缰。意识中,当端坐在这张小床榻上时,才感觉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实可靠的人。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领导和一帮同事来到了门口。
        你赶紧把手伸向遥控器,想启开大门,谁料,今天单位的大门不劳遥控,就自动打开了。你一时惊呆在那里,想不明白刚才的那一幕是怎么发生的。这时,领导来到你值班的小房间,指给你一张卡,说:“现在给每位职员都配了一张门卡。从此以后,门卫的工作也就轻松不少了。”
        你看着那把开门的小遥控,感觉是那么的多余。

 
        才项南杰,藏族,青海贵德人,先后在中央民族大学取得文学学士和硕士学位,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阿爸强》《墙》《病》《垃圾》《多余》等,目前在中央民族大学攻读文学博士研究生。
        旦正加,藏族,青海贵德人,供职于青海民族出版社,编审。目前任藏文文学期刊《章恰尔》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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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9阅读 58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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