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曾经发过一条微博:
花有五色,是为缤纷;大千世界,方得精彩。守住26/4,是为中国艺术电影留一片天空。观众应该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在这里,和中国的电影爱好者在一起。
自从在威尼斯电影节拿下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之后半年,《撞死了一只羊》方才缓缓揭开其神秘面纱。
这是万玛才旦力求突破自我之作;
这是王家卫和泽东全力支持的内地电影。
过去泽东也有投资内地电影,但这一次,泽东选择了万玛才旦,这位极具个人风格的藏地导演,是一次有点意想不到的结合:泽东+藏地新浪潮。
更何况,《撞死了一只羊》有着近乎奢侈的豪华班底:
从导演、监制、音乐、摄影指导、声音指导、剪辑指导…无论哪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名字,业内大佬、
吕松野负责掌镜(《塔洛》《八月》);
林强原创配乐(贾樟柯、侯孝贤御用,《三峡好人》《南国再见,南国》《路边野餐》);
杜笃之声音指导(《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悲情城市》《大佛普拉斯》);
剪辑指导是香港美学大师张叔平(《春光乍泄》《青蛇》《蓝宇》)。
在拍完一系列的现实主义的藏地电影之后,万玛才旦决定拍一个更类型化的电影,影片不乏各种类型元素:杀手、公路、复仇,荒凉藏地,风情万种的酒馆老板娘;
也有博尔赫斯式的叙事路数:分岔的路口、「另一个我」、锋利的短刀…
《撞死了一只羊》,像是一道温和的谜题,一个精心编织的梦。
杀手·撞死了一只羊
剧本改编自两部短篇小说:次仁罗布的《杀手》和万玛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
“大概2006年,我偶然在北京的某个报刊亭买到一本《小说选刊》,看到了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被这篇小说吸引,决定将它改编为电影。之后和次仁罗布取得联系,开始改编”,万玛回忆道。
《杀手》诞生于日喀则最边缘的萨嘎县城一个风沙侵袭的夜晚,次仁罗布写出了这个彪悍糙裂的复仇故事。
次仁罗布
后来《杀手》发表在《西藏文学》杂志上,被《小说选刊》转载,引起极大反响,译作多种外文。
小说篇幅极短,文风凌冽而精准,颇有些王永年译笔的意思,而涉及复仇者心理动机的部分,又不愿多着墨,只是如唐传奇般轻捷掠过。
万玛才旦的原作《撞死了一只羊》也同样短小精干。
两篇不仅有着显而易见的相似叙事元素,更在意象上不谋而合,而这正来自于高原行走的视觉经验。
与次仁罗布一样,万玛才旦的文学处女作也发表在《西藏文学》上。从1991年的小说《人与狗》开始,他便在讲述自己生长于斯的藏地。
万玛才旦出生在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那是安多藏区一个半农半牧的地方,山上是草原,山下是大片的田地。
师范中专毕业后,当了三年小学老师。再考到兰州西北民族大学,读藏语言文学专业。
他从没有停止用藏语写作,除了写小说,还从事汉藏文翻译。开始拍电影前,他还当过五年公务员。
第一次电影尝试是2004年的《草原》,导演谢飞称赞这部短片是藏人拍出的真正的藏族电影。
2005年凭借长片《静静的嘛呢石》获金鸡奖导演最佳处女作奖,阿巴斯曾对媒体表示,他非常喜欢这部作品。
《静静的嘛呢石》,2005
读硕士时,他跟赵薇同班。拍摄毕业作品,赵薇拿出了一部《致青春》,万玛才旦则拍了《寻找智美更登》。
正如其名所示,影片用「寻找」串起了多条叙事线索:
寻找演员,寻找爱人,寻找在现代社会面前正在消失的传统藏族文化
《寻找智美更登》,2009
这部作品和之前的《静静的嘛呢石》、后来的《老狗》一起,被称为万玛才旦的「藏地三部曲」。
这三部偏重写实的作品中,万玛才旦尤为偏爱《寻找智美更登》。
因为就状态而言,这一部更松弛,更自然,更接近创作本身。尽管对观众而言也更有挑战性。
《寻找智美更登》中神秘美丽的蒙面女孩
相对于早期作品,2016年的《塔洛》成为我们走进万玛才旦导演的窗口。
黑白影调、动人故事,不难发现导演对影像的追求更为考究,也开始从写实渐渐偏重于写意,而关注的主题却始终带有延续性。
在藏语里,塔洛的意思正是「逃离者」。
金巴这个名字的意思则是「施舍」。
而万玛才旦是「有顽强生命力的莲花」。
金巴·金巴
《撞死了一只羊》的英文片名叫Jinpa,金巴。
影片中的杀手和司机的名字都叫金巴。饰演司机金巴的演员,在现实中也叫金巴。
演员金巴有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表演也总是令人印象深刻。
除了出演过万玛才旦的《塔洛》和《撞死了一只羊》外,他还是张扬导演《皮绳上的魂》的男一号。
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位诗人,出版过《摆脱疼痛》《死亡》等多部诗集。
同万玛才旦的大多小说里一样,电影《撞死了一只羊》的故事也发生在冬天,荒寒中的两个同名者,因为一场相遇彼此命运短暂交错纽结。
撞死了羊的司机金巴高大壮硕,对照踽踽独行的瘦弱杀手,如同变形的镜像。
而这样变形的镜像对照像许多个谜题一样设置在《撞死了一只羊》中。
杀手在左,司机在右
然而作者早已在岔路口树立了路牌,破解的符码就隐藏在影片开头引用的那句藏族谚语中: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
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一反展现高原寥阔常用的宽画幅,《撞死了一只羊》采用了4:3的画面比例。
正是因为导演渴望把目光集中在人物关系身上,也放大了故事整体的荒诞感。
回忆·梦境
司机金巴睡着了,他在梦里成了复仇者金巴。
有趣的是,万玛才旦把一个近于悖谬的任务交给了这个人物:
要他在梦里完成觉醒,让短刀出鞘的暴力来终止民族传统中的暴力部分。
那么对于万玛才旦来说,电影、梦、现实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万玛才旦这么答道,“电影应该更接近于梦境吧。它就是电影作者的一个白日梦。”
他提及《穆赫兰道》,用来佐证梦越出现实逻辑的组织方式,以及梦的荒诞性。
《穆赫兰道》,导演大卫·林奇,2001
接着又谈起《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关于如梦境般充满不确定性的回忆。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导演阿伦·雷乃,1961
至于导演自己,则在处理回忆和梦境的时使用了相同的移轴镜头,边缘虚化,让摄影机成了不可靠的叙述者。
只是相较于彩色的梦境温暖的黄光,回忆在他的镜头下变成了黑白画面。
这一方面是为了搭建出时空关系的不同层次,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回忆的包含的虚构性特质。
当万玛才旦导演谈及「梦与现实」,神情更加饶有趣味,话语也多了些玄妙:“梦是超现实的,可能也是艳丽的。梦跟现实更远一些。回忆,我想回忆大概就在中间吧。”
然而他表达抽象的工作方式却是严谨的。
在回忆与现实重合的段落,精心挑选、反复排练的素人演员做出了近乎完全一致的表演。
荒诞·温柔
这个充满荒诞感的故事,并非要解决传统叙事中的善恶冲突,而是温柔地给人出了道选择难题。
关于佛教教义中的慈悲与放下——司机金巴要处理的是在茫茫高原上唯一生灵的死,复仇者金巴面对的是业已苍老的杀父仇人的生。
两者内在是否完全契合姑且不论,万玛才旦的影像质感是绝佳的。
空旷中盘旋的秃鹫在梦里成了划过天空的飞机。
在这部刻意模糊了时代标识的电影里,作者用这么一点现代元素,钻开古老复仇的封闭循环。
藏族民间传说里的诗性血统,又让故事自由地在现实和虚幻间来去。
王家卫是本片监制之一,不过,墨镜不见得就是对王家卫的致敬,司机金巴仰望的也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浓郁忧伤的天空。
不过,不管你喜欢与否,都不得不说《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部独特的作品。
至于对它的解读,导演万玛才旦并不打算做那个唯一握有正确答案的人,而更愿意把解读空间开放给观者:
我不担心过度解读,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多义性的故事。
就像小说一样,多义性正是它的魅力所在。怎么解读是读者和观众的事情。
并你不是写完了、拍完了,作品的生命就结束了。
它会跟着读者和观众在不断生长。
那么,羊到底是不是金巴撞死的?
金巴到底有没有实现复仇?
两个金巴的放下和救赎究竟怎样才能完成?
正如博尔赫斯所说:「我不愿谈论报仇或原谅,遗忘就是唯一的复仇与宽恕。」
但或许遗忘并非唯一的解决之道,导演把清偿的重任交托于梦,也未尝不是带着悲悯的答案一种。
当你看完电影时,也许也会有自己的答案。
感谢万玛才旦导演接受采访。卜铁树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