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中:拉萨守望者

南方人物周刊 徐琳玲 2011-11-28发布

诗人贺中,身材高高大大,一条汉子。

每次见到贺中,都见他呼朋唤友,满座高朋。桌子上摆开几十瓶“百威”啤酒,早年的习惯是一字溜的白酒。夜夜笙歌,纵酒狂欢——诗人贺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诗人贺中常常腆着啤酒肚,一边灌着“猫尿”,一边在饭桌上、酒吧里高谈阔论,放浪形骸,肆无忌惮,一副才子放旷的模样。用贺中本人的话说,自己是“皮厚、话多”的话痨子,一个老顽童;血管里流着汉、藏、蒙古和裕固4种血,又是一个“老杂种”。

当谈及诗与当年的“拉萨文学派”,狂放的诗人贺中消失了。严肃,认真,爱较劲,眼前是另一个贺中。

“干净”,是贺中最喜欢用来形容他们那一代的词。

尽管,这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

“拉萨派”的留守者

1980年代喧嚣热闹的中国文坛,西藏文学是外省文学大军中的一股重要势力,当时的领军人物便是马原、扎西达娃和贺中。

那是个诗意蓬勃的年代。一批年轻人通过不同的途径,沿着不同的路线,到西藏来朝圣、探险。21岁的祁连山小镇青年贺中为了爱情,也从北京出走,来到藏区。

第一天到拉萨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沿着青藏公路到达拉萨,三更半夜,天上月亮很亮,一排排楼房暗影幢幢,如同瑞士一位画家的《冬季的春光》。天亮一看,发现拉萨根本不像个城市,倒像是个牧区。印象最深刻的是——“噼里啪啦地打下来的阳光,还有就是慢,节奏慢得离谱,后来觉得慢得好舒服。”临行前贺中随身带了朋友送的一只蝈蝈,这是拉萨的第一只蝈蝈,养得胖胖的,直到秋天才死。

整个拉萨,如同海明威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中“迷惘的一代”战后流落的巴黎。物质生活虽然匮乏,环境却非常宽松,“过得真爽!”这批进藏大学生,有些基本不用坐班,白天睡懒觉,晚上谈文学、搞创作。在八廓街上,常常有国外的流浪艺术家把腿往那儿一搁就开始弹琴,以此换得人们的“施舍”。异域的“嬉皮士风格”吹到了西藏,慢慢地就有了“拉萨派”,其核心人物有当代文学的代表人物马原,国际上如今标价最高的华人画家曹勇等等,连陈丹青也可以归为“拉萨派”的过客。

当时,拉萨的消费品很少,连个西瓜都需要从成都空运过来。谁家有好吃的,全部的人都跑到他家去。那时,贺中兜里没钱了,就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蹭吃蹭喝,等发工资了,就请大家喝酒,那时喝的都是“江津白酒”。“真是好喝!”贺中一边灌着百威一边回想古老的“江津”。

每周,这批文艺青年聚集到拉萨市郊的一个太阳岛上。一群人烧烤,喝酒,狂侃文学。因为一些话题而引起争论,甚至会发展到人身攻击和打架。“那时谈论的,除了诗歌、小说,女人和酒,就没有别的。”

贺中的长诗基本都是在那个时期写的,包括《群山之中》、《西藏之书》等等。他是年龄最小的,最调皮,爱打架,被公认为圈子里的坏小子。马原是那个团体的核心人物,每当贺中打架闹事,马原就替他一家家去道歉。在马原的小说和散文中,常能看到贺中的影子。

1990年代,社会的重心悄然发生变化,拉萨商风渐起。差不多同时,拉萨政府机构进行体制改革,原先“自由自在”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失落的情绪开始在这批人中蔓延。此外,这些文艺青年也已人到中年,开始考虑个人和家庭问题,大家陆续离开西藏,有的还在文学的土地上谋食,有的则开始经商、当官。犹如一阵风打来,辉煌一时的队伍顷刻间七零八落。一些人回到内地后,由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撕裂,精神上极度苦闷。和贺中要好的一个极有天赋的诗人,后来因此发了疯。

贺中是惟一没有离开的。他一个一个地把青春同伴们送走。其中有个叫李启达的,贺中陪他喝了整整3个月的饯行酒,对方才踏上归途。作为留守者,贺中如今有了天天骂老朋友的资本——“你们是拿对西藏的感情到内地做广告、炒作,只有我对西藏(的感情)是真的,我才是最有发言权的。”

1990年代中期,画家于小冬选取了“拉萨派”的23人为对象,画了一副名为《干杯!西藏》的油画。画面中,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杯红酒,圣徒般庄严地站立。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女作家龚巧明1985年因为搭乘的车翻落到陡壁下的激流中,不幸遇难;女作家田文1987年在弃车步行穿越泥石流冲毁的公路时,被飞石击中头部,不幸遇难,年仅29岁;画家李彦平后来在维也纳死于命案。

这幅油画还有一个副标题——《最后的晚餐》,寓意“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分不清感情和爱情,所以懒得去爱

平日里,贺中总摆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架势,喜欢拿自己、拿别人开涮,肆无忌惮的样子。有过4次婚姻,对女人和婚姻的话题,惯于调侃。“我分不清感情和爱情,所以我懒得去爱。”然而,他的确是为爱进藏的。“我的第一次婚姻,我曾经以为那是爱情。”

贺中的第一任妻子是一位研究藏文化的学者。“不漂亮,但我就是喜欢,爱得死去活来。”当年,因为她年龄比贺中大得多,论辈分还是贺中远房的长辈,两人的相爱,遭到了双方家庭的反对。为了在一起,他们不得不远走他乡,来到拉萨。

相爱并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幸福的家庭。在拉萨的日子,贺中和任何一个文学青年一样荒唐,喝酒,高声谈论文学、诗歌、理想,泡妞,常常十来日不归家。他戴着一顶太阳帽,自己在上面画了一把宝剑,写着“抽出你的宝剑来,尝试一下吧”,到处挑衅、打架。他最爱鼓吹的是——“把你心里的老虎放出来,把魔鬼也放出来”。

这一切伤害了一个女人的心。在贺中眼里,前妻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传统、严谨、认真,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为了贺中和这无望的婚姻,她甚至自杀过。

为了挽回妻子的心,贺中试图改变自己。曾经有几年,他过着非常有节制的生活。就在差不多已经“改邪归正”的时候,朋友的一个电话,又把他心底的老虎和魔鬼再一次放了出来。于是,一切又回到老路上,喝酒,清谈,泡妞,打架,彻夜不归……

妻子彻底绝望。贺中百般挽留,她还是决然离去,离开拉萨,去了兰州——“她当时对我说,只要贺中在拉萨,她就绝对不再停留在这个城市里。”

轰轰烈烈的开始,以憎恨和哀怨结束,这一次婚姻把贺中搞得身心疲惫。“如果你想要过诗歌般的生活,肯定会伤害到别人——这些都和生活剧烈冲突。”贺中现在的妻子也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她比较宽容,给我充分的自由。她是我的偶像。”

“什么都会改变,儿女不会变。”醉意朦胧的贺中爱说这句话。他最爱谈起自己的宝贝疙瘩大女儿阿伊达,每年女儿都会从兰州飞回拉萨,和他待上一段时间。那是贺中的节日,在任何场合,朋友们都能看到——大块头的贺中喜洋洋地带着他的宝贝疙瘩到处溜达。贺中刚给女儿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几乎每天,父女俩都通电子邮件。

“她和她母亲一样,憎恨酒。”贺中哑然失笑。

往前走

记者:你的血液中有汉、藏、蒙古和裕固的血,这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贺中:绝对有关系。我会汉语、藏语、安多语、拉萨话、蒙语,精通裕固语。但我个人写作中很少去突出这种地域性和民族化。我有句话,文学是人类的主食,更多是朝向人类写作的。可能,我会用些名词和区域性语言,但基本我都是用汉语,因为我已经认同这种语言,我一直认为汉语是种很好玩的语言,也是我所有语言中玩得最爽快的。

记者:你怎么看内地现在的诗歌?你本人和他们的联系呢?

贺中:内地的诗歌一直一脉相承地在继续,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高质量。我和他们每个都不太一样,我保持了整体性的写作方式。他们那时的理想太大了,我没有什么个人理想。所以,马原说我是野路子,甚至说我语言都很失败,结果我自己的语言就出来了。

我总是对异己的、锐利的、有冲劲的,就像我们早期拉萨那样的,持欣赏态度。咱原来也是边缘的,不是主流诗歌,他们老拉我进去,扯得好像我是被招安了的。我可没有被招安的,我一直就在这里,随心所欲。他们(主流诗人)影响不了我,他们还没有强大到能影响我的地步。

记者:你能保持这种一贯性,是不是和你在这片相对独立的土地有关?

贺中:第一是安静。没有什么诱惑,不论什么流派、什么争论,我就是个旁观者,我基本不参加那些会议,如果去,也就是喝得昏天黑地,不做什么发言。我坚决反对“诗歌偶像”。诗歌怎么能有偶像呢?我很纳闷。内地现在的各种圈子,我很反感。一旦形成一个中心话语、或者一个堡垒,肯定有问题。我的感觉是,在文学中,粉碎和破坏更可爱一些。这个时代,越破越坏越好,破坏是这个时代的主题。

记者:为什么不谈建设?

贺中:现在,建立得太厉害了,现在被捧的东西。我还是喜欢看唐诗宋词,这个传统太厉害了,你看就是破坏都出不了几个人。

我对少数民族诗歌有自己的看法。汉语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西化了,藏语也可能西化。我现在做了一些推介工作,这个带给我的名声远胜我在诗歌上的建树。这是个很尴尬的事。不过,我相信好东西还是小众的。你要说革命军的马前卒,肯定是先遣部队,你走到的是无人之境,向后面的人描述你看到的海市蜃楼,可是有谁愿意跟着你?这么苦这么累,走过沙漠去看一片幻境。

记者:你怎么看西藏的现代化?现在,拉萨已经越来越像内地城市了。

贺中:现代化不可避免的。没人能指导,也不应该指导。(反现代化)其实是内地、国外文化人自私的心态。我们的个人微乎其微,就是一泡尿。藏区这么多老百姓要解决生计问题,要过富裕的生活,需要物质生活来支撑。

那些所谓的环保分子,他们自己在大都市过着最好的生活,消耗的资源远胜于一个西藏人。他们在那里评说江山、指手画脚,我觉得很滑稽。

记者:当年的“拉萨派”在重商时代,被吹得七零八落。你痛苦吗?会怎么看诗人在物质时代的责任?

贺中:在一个思想者或是诗人眼里,以物质强大为特征的时代,肯定会导致精神的堕落。但我觉得,诗人没有责任去承担这些,诗人本来就是最软弱的一群人。而且,也没有必要给诗人强加这么多责任,这不是一个先知的年代,也不是二三十年前“人民喉舌”的时代,这是个极其多元化的时代。现在,诗人就是职业的一种,和掏耳朵的、擦脚的、公务员没什么区别。改造世界,那是政治家、社会学家的事情。生活在往前走,我们必须往前走。

我不会把苦难强加给自己,毕竟,生活最重要的是快乐,多可爱。海子那样,我当时就觉得没有意义。诗歌,我以为首先要给人以阅读的愉悦和文字的美感;还有,我觉得,最好的诗歌除了给人阅读的愉悦和美感以外,还要给别人一个健康的好玩艺儿,不要把病态的东西无谓地加进去。过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应该坦然面对当下。

在圈子里,贺中有两句传播最广的名言。一句是,“看谁喝到最后。”另一句是,“把好儿女养大,把好文字留下。”在贺中看来,只有儿女和文字才能让一个诗人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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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38阅读 78 编辑:华锐·索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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