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在海拔5400米的地方做花痴
索昂贡庆
我为什么成为一个花痴?这很简单,这是我在海拔4000米的深山上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每年5月15日到10月15日,是我的狂欢的日子。
在有花的日子,我每3天就要去看它们一次。有些在阳面,有些在阴面,有些在海拔5500米以上的悬崖上,有些在深谷里。我知道它们在哪里,因为我已经造访它们5年了。
4年前,我辞去了赛康寺主持的之位,成为专职的花痴。如果你是个环保主义者,我会跟你谈气候变暖以及动植物保护;如果你是植物学家,我会跟你讨论红莲花的花期的变迁;如果你是我佛中人,我会告诉你,我在保护尕朵觉悟神山(释迦牟尼钦定的四大神山);可是你是个记者,我该跟你说什么呢?
我放弃了这一伟大目标,对我来说,最大的灵现就是红莲花开。老藏医曾告诉我,在他年轻时,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觉悟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红莲花开。现在我只能在山崖的缝隙中见到一朵了。
对我而言,我觉得神山之所以神奇只是因为一点:全藏区几乎所有的物种都集中于这一座山上,这种现象在整个藏区都是很罕见的。它有很多矿藏,还有五条神奇的泉水,再大的山也没有我们山的泉多量大。5年来,我发现了210种花。你在藏区其他山上绝对找不到。
1958年,康赛寺被封掉,绵延上千年的寺院毁于一旦。神山的崇拜成为唯物主义者的大力反对的行为。很多干部都上山打猎。到了1981年重新建寺的时候,曾经满山满谷的藏羚羊、麝、野马已经不见踪影。如果神山上没有了花草和动物,它的神性也就没了!那时我开始在讲经的时候宣传像对母亲一样保护神山。
我们小时见到漫山遍野的花,也想采,但老人们就吓唬我们,这些花不能采,采了就会下冰雹,因为那时我们穿得薄,最怕下冰雹,就不敢拍了。这都是吓唬小孩的说法,吓唬大人的说法是,神山少了一种植被或者动物,人间就会多一种疾病。
可是我却渐渐相信了这一说法。
2004年,我们寺院有了相机。我开始迷上了拍花,我记得小时候,我常常为花的凋零哭泣,爷爷说为花哭的孩子命不长,他不知道,我不是哭花。每年4月20日,小羊羔断奶,那时会有很多小羊羔还无法适应而死去。这个时候开的花叫羊羔花。见到这些花我会害怕见到死去的小羊。
5年来,我认识了210个朋友,很多名字我都不知道,必须要问老藏医才知道,后来我知道很多花和人的故事,还有换毛花,羊换毛时的花;还有羊毛最多时候的花;还有牛奶最多时候的花,还有“可尤这由”,叫布谷鸟花。佛爷看到很多生灵为眼疾而苦,无法可想,内心痛苦,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眼泪撒落人间,化做布谷鸟花,春天下雨时,布谷鸟鸣时,此花必开,采来可以用来治疗眼病……
如果去了看不到某种花开,或者看到花谢了,就很失落。我和花已经有感情了,观察花的颜色、味道、花蕊的样子,我似乎能看到它们的神态,现在我已经能听到它们跟我说话了。还有一种花让我最绝望叫杂冈马兰,杂冈在藏语里就是禁止的意思,我花开后百花杀。每年10月,此花一开,我就知道,是告别的时候了,起码有一个月心情非常沉闷。
为什么我看了5年还看不腻?你真正认识花吗?你认真看过花超过一分钟吗?如果你认真看它们,你就会知道它们是会说话的,它们有语言,有灵魂。这个世界,我们忽略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没有时间看看门外路边盛开的小花,去追求自以为更有意义的东西,可是对我而言,最有意义的就在我和花相望的时候。有时看望我的红莲花,一看就是半个小时。
所以当我看到有人把花踩了或者采了,我的心就好像被踩了或者摘掉一样痛苦。我的行程已经扩展到通天河流域。准备探寻那里的花。
说实在的,做和尚十多年,我才真正找到自己的归宿——做一个花痴。从我记事起,我就放牧直到17岁,1981年喇嘛庙恢复了。我爸爸本来是个僧人,1958年被逼还俗,从小我就听他长吁短叹,我也希望做一个和尚试试,但还是三心二意,还想过一段再还俗,结果一做就是25年,越做越觉得有意思,人都有烦恼,该做什么处理烦恼?唯一的建议就是做喇嘛,我也去过大城市,但一点儿都不喜欢,那里让我窒息,尤其是人的密度。人越多的地方,烦恼越多,不如和神山在一起,和花在一起。如果我还俗了,有老婆,有好多孩子,和好多人谈生意,哪会有时间和花在一起?每天在山上观察它们的花期和花语?
我从小到17岁一直过着清静的生活,到了18岁到20岁时,我在社会上混,过不惯复杂的生活。做和尚,其实就是想耳根清静,双眼清静。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乐趣,但一想到为了这些乐趣要付出的代价,我就不想下山了。(选自《时尚先生》杂志)
索昂贡庆的植物乡土档案
索昂贡庆相信,将植物的价值记录下来,介绍和传播给当地的百姓和前来旅游的观光客,野生植物,便不再是任人采挖的无名草了。
这种保护对信佛的百姓来说很容易接受,因为这也是对植物的慈悲。
尕朵觉悟神山上的红莲花开了。在山阴草甸的一些角落,鲜红的花瓣像几片染红的绸布,飘曳在风里,遮掩着低垂的花蕊。喇嘛索昂贡庆拿上相机上山,他准备好要爬很久的山,因为想要拍到这种红莲花,已经很难了。
尕朵觉悟在青藏高原,长江源头区的称多县,这里的野生动物和人很亲近,生物多样性保存完好。不过,索昂贡庆最喜爱的红莲花,和神山上的野生植物一样,变得越来越少了,正如山顶上正在退化的积雪。
索昂贡庆原是尕朵觉悟神山脚下的赛康寺主持,掌管寺庙上下的大小事宜,也有机会接触更多寺外的人和事。2005年,他辞去职位,创立了尕朵觉悟神山的第一个自然保护协会,还在08年的6月出版了《尕朵觉悟神山植物乡土档案》,希望用科普画册的方法,挽救神山上正在消失的野生植物。2007年,支持他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将他的故事拍成了纪录短片《盛开的红莲花》,这一年多来,已有很多人知晓了他的故事。
原本,索昂贡庆只是普通的植物摄影爱好者,用的是普通的数码相机,在闲时上山转转。他不太懂摄影,也不了解植物。只是后来越拍越多,他就为自己拍到的植物做了个统计,一共有多少种,各自又有多少数量,进而,他想起尕朵觉悟神山素有“野生植物丰富”之说,便把自己的摄影与植物统计联系在一起。
给每种植物拍照,听牧民讲植物和草场的联系,记录有趣的植物藏名。索昂贡庆对植物有一种由衷的亲近和慈悲,植物仿佛是他在神山上的朋友,金露梅、银露梅、点地梅、大花龙胆、肾叶垂头菊、水母雪兔子……2006年起,从乔木、灌木,到不同年生的草本,他收录的植物图片及资料超过了210多种。
所有的植物里,索昂贡庆最爱红莲花。在山水的片子中,他的诉说平淡而深沉,“比红莲花好的花很多,但说不清为什么,对它特别喜爱……拍它拍多了,就像认识一个朋友一样,不舍得离开它。”在一块山阴的草甸坡地,他找到了一朵刚开的红莲花,爬上草石相间的山坡,在红莲花边上坐下,看花的眼神里平静又充满慈爱,“还小一点,不过颜色特别好。”
要找红莲花不容易。每年从5、6月上旬起,虽然总花期有一个半月,但每枝花只有四天的开花时间,且不成群落,难以觅寻。在4月至10月这几个月里,索昂贡庆每隔七天就要上一两次山,捕捉这样花期零散的野生植物。
但红莲花并不是珍稀物种,“我们寺院有个藏医说,以前红莲花整个地方都有,现在只在这么一小块地方有。”不仅红莲花如此,山上很多野生植物都在减少,其中的原因不乏外来朝拜的游客肆意采挖,以及当地百姓的过度采药。这让索昂贡庆感到担忧,如果没有及时保护,神山的野生植物会逐渐消失。
2005年,索昂贡庆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等环保组织的支持下,他组建了尕朵觉悟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希望对神山的植物进行有针对性的保护。
索昂贡庆说,环境保护、生态保护,对藏文化来说都是外来词。受藏传佛教的影响,这里的百姓尊重生命、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与人们的生活是交融的,所以这里的生态系统保存完好。山水的生物专家到西南地区做调查时,也惊讶于当地的野生动物,常常对人没有戒备。
只可惜,可能由于在佛经中,植物并不属于“有情众生”,当地人对植物的呵护并不如对动物,同时索昂贡庆也认为,过度采挖违反植物的生长规律,归根结底,也是人们对植物生长规律并不了解。“很多百姓却不了解多年生和一年生的区别,以为一个植物今年采了,明年还能长出来。”2006年,索昂贡庆希望编撰一本植物科普画册,将植物摄影、植物观察笔记,和植物保护联系起来,让百姓的慈悲心也扩及的植物上。项目得到了山水的资金支持,当地政府也为索昂贡庆配备了更专业的相机,以便拍出更精美的照片。
项目开始后,除了拍照,他常拿着图片走访藏医,依图识药,请教药性。经藏医教授,有时他也尝尝花草的味道,不过他并不是写药书的神农,他尝时只取植物顶部,不影响根系,也不至其死亡。
索昂贡庆在资料中写,红花绿绒蒿(红莲花的学名),一年或两年生草木,味甘、性平,可清肝肺之热。他相信,像这样将植物的生长规律和药用价值记录下来,介绍给当地的百姓,和前来旅游、朝拜的观光客,植物便不再是任人采挖的无名草了。“就像一个箱子藏有金子,一个箱子里没有,我们告诉老百姓,这种植物的价值,就像和他们说,箱子里藏着金子,他们认识到以后,就会愿意保护。”
2008年,在山水“社区保护基金”的支持下,索昂贡庆出版了《尕朵觉悟神山植物乡土档案》,书里囊括了神山上的所有植物,精美的图片附有植物的藏汉名称、植物习性、及用途功效等说明。每种植物只在尕朵觉悟神山及周边才有,植物特性和生存状况也只针对尕朵觉悟地区。
现在,在当地,这本书可供免费取阅,索昂贡庆教授环保课的希望小学也将它纳入免费教材,正在影响下一代的植物保护意识。
比起植物的学名、汉名和拉丁名,索昂贡庆更喜欢藏名,因为它更贴近牧民生活。“花跟自然是紧密相连,跟各种事情有关。比如,现在牛奶最多的时期到了,治果梅朵,花名意思是‘牛奶最多的时候’。治,是牦牛、母牛,果,就是奶汁最多。这样一说,谁都知道它的花期了。所以,最好的花名就是我们自己传统的叫法。”
用当地人的传统叫法,可让阅读的百姓感到野生植物与生活的息息相关。植物学家吴玉虎也夸赞这种方法虽朴实却很科学,符合物候期的概念,“植物何时开花,何时结果,它的名字都记下了。”
索昂贡庆有时会担心,将植物的药性推广,让人们更感兴趣,是否助长采挖。但最后他更相信推广的正面意义,更相信人的善良。
与此同时,协会还有另一套防止盗挖的方法,那就是将稀有物种被分片委托,给牧户看管保护。“这个花很少了,就由离它最近的那家牧民来保护,政府给一点保护权,让百姓保护神山。”
牧民江茸尼玛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家门口的雪莲花属他“管辖”。“本地人转神山的时候,有人随便采一下,他就会上前说,不能采,我有责任,也有保护权力。”索昂贡庆说,如此一来,便可以重新观察一种植物的生长期,它的生长和消失,到底有多少因素,受制于人的采摘。
今年,当地环保部门曾给协会颁发保护执法许可和每月十几元的补贴,索昂贡庆拒绝了微不足道的补贴,但通过申请,将许可证复印盖章,发给牧民,使认领保护“有法可依”。从06年至今,协会已与5户家庭进行合作,分别认领雪莲花、藏地白木等四种植物、鸳鸯一种生物。因为是实验性质,这些牧民都自愿参加,虽然未收津贴,但他们都很乐意,“对善良的百姓来说,这也是对植物的慈悲,他们当然愿意做这件好事了。”索昂贡庆说。
下一步,索昂贡庆计划拍一部当地野生动植物的纪录片,范围也从山扩大到整个通天河流域。这个愿望也许很快能实现,10月16日,山水和卡尼尔正式启用中国第一个企业出资支持的“社区植物保护基金”,启动资金100万,长远有效地保护中国西南山区丰富而珍贵的植物资源。索昂贡庆参加了山水在昆明举办的摄影摄像培训课,《盛开的红莲花》的导演吕宾说,在培训班,我们只能传授技术,而对于环保与传统,藏地的师父,才是“智者”。(来源:《氧气生活》 作者:刘慧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