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里,我一直在探寻喜马拉雅和西藏高原的奥秘。起初我年轻,上路的全部装备不外乎迷惑感和好奇心。我很早就认定,这个世界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我去看去学习。在亚洲深处的高原,我试图找寻那些丢失已久的历史迷题的碎片。这一旨趣使我成为弗吉尼亚大学的访问学者,牛津大学苯教文化学会会员。近十年我专攻藏北前弘期的考古学与文化史。
我第一次访问藏族居住区是在1983、1984年间,那年我到了印度的拉达克和占什卡和中国青海的安多地区。我开始学习一点藏语,徒步游荡寻访各个村落和寺院。徒步旅行一个最大的好处是我可以借此真正了解藏族人的生活方式,因为我会有很多机会与当地人混在一起。同样因为徒步,我经常被乐善好施的当地人当作香客来招待。我发现藏族人宽容而有耐性,他们对外界总是充满了善意和理解。
直到1986年,我才有机会进入藏文化的核心地区西藏自治区,那时公共交通不发达,我搭卡车从格尔木去拉萨。到了安多县,我决定弃车步行,计划花上三个月时间,向西横跨整个辽阔的藏北草原,去朝拜2000公里以外的冈仁波钦神山。
虽然在此之前我已有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和安第斯山脉徒步攀登的丰富经验,还是感到吃不消藏北高原的恶劣气候,在海拔4500米高处,一顶帐篷一个火炉是起码的装备,可那次我连这两样东西都没带。有几个夜晚,我和游牧民们住在一起。他们给我吃的,还挪出帐篷的一角将我安顿。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结识这块藏北羌塘大草原上的牧民,他们被外界称为卓巴,我立刻就喜欢上这群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有这人烟稀少的空旷原野。
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时,我经常一个人呆在荒野和丛林里,去享受孤独,去亲近这承载了我们所有人的大自然。久而久之,我练就了应付艰苦环境的生存技能;多年的登山经验造就了我长距离徒步越野所需的忍耐力。有几个晚上找不到游牧民,我便摊开睡袋,直接躺在万里星空之下。时值六月,经常雨雪肆虐,夜里我会找一条壕沟,将我的羊毛大衣盖在睡袋上面,在里面盘腿叹气,不幸遇上下冰雪雹的天气,那便只好彻夜惊醒直至清晨。
尽管气候恶劣,长路漫漫,可是能在偌大羌塘草原上独自闲逛还是令我感到十分满意。我热爱那里清澈的天空和多鱼的湖泊。蓝天绿水交相辉映,那样的蓝那样的绿,我从未见过可以如此迷惑一个人想象力的色彩……这种感受难以向那些从未离开过城市和农场的人表达。藏北有着变幻不拘的性格,忽明忽暗,忽冷忽热。羌塘更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平均海拔4500米,离天空非常之近。当我如此理解西藏和西藏文化时,我的意志力和理解力就会随之花朵一般绽放。
只用了大约一个星期,我便穿越整个安多县,进入了班戈县。一路上我与游牧民卓巴的交往越来越多。我对他们所遵循的古老生活方式印象非常之深,并对他们的独立精神和粗砺的生活作风心生敬畏。年长者对传统的生活方式总是知之甚多。我向他们请教有关他们的历史、家居、牧业、神话和宗教信仰,我开始越来越深入地了解他们在整个藏民族中的独特位置。
有时,我几乎要被行李压垮,忽然就有卓巴从我身边轻快地策马而过,不过有时候骑手也会停下来问我要去哪里去干吗。他们在马上轻松自如仿佛人和马早已连成一体。披羊皮袄,戴狐皮帽,腰间挂一把刀,羌塘牧人古风犹存,颇具武士风范。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些迷人的卓巴,只是我当时的装备实在太过简陋。我在安多休整了一星期,才向班戈进发。
在班戈,我的到来引起了一场骚动。不出几小时,就有好几百人聚集在我的周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当地居民从未见过我这样的老外,自然好奇。不久,当地的官员将我带走并想要知道我要去哪儿要干吗。我说我打算步行去冈仁波钦山。官员们对此大为困惑。我建议他们给我一些吃的然后随便给我一个住地。他们欣然应允,之后我便与当地官员开始了多年的合作关系。
数年里,我的足迹几乎踏遍到了羌塘的每一个角落。我从县政府、乡政府那里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物质上和信息上的帮助。这样的关系依仗多年的交往才得已建立。早年,在西藏进行考察和研究是受限制的,少有外国人能获批准。当地政府对我进行了长期细致的审查,才确信我是一个单纯的文化学者,之后他们开始向我提供帮助。在1986年,藏北一带食物还很匮乏,总共没几家私营商店。那时班戈的官员称我是第一个到达班戈的外国人。后来在研究档案的时候我了解到,60年前俄国著名的画家尼古拉斯·罗立奇和他的儿子乔治其实已到过班戈。班戈的官员解释说,由于我未曾获取进入班戈的特许,必须立刻前往拉萨。我跑去跟当地居民说话,并在县城里四处游荡,以此来消磨时间直至被送回拉萨。我还在我住的屋子的木门上画画。一位当地的教师给了我一支彩色粉笔,我就画了各种藏族的传统图案。几年之后,我惊讶地从作家马丽华精彩《藏北游历》中了解到,我刚一离开,她就到了班戈,并且还看到了我画的画。
有了第一次经历,我便准备开始更深入的探索。我花1986年所剩的不多几个月和第二年的很长一段时间,搭车游遍整个自治区,踏访了许多苯教和佛教的圣地。期间我先后两次朝拜了神山冈仁波钦,并转山数周。冈仁波钦绝非等闲之地,我真诚祝愿它能保留其至上神性,不被过度开发。中国近来将环保看作当务之急,使我深受鼓舞。
1986年9月,我来到印度河的源头。这是一段非常艰辛的旅程,整整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为了到达印度河源头,我不得不穿越两个山口翻过多个山谷和盆地,途中的惟一伙伴是群狼,它们有时走到很近处,无非是想要搞个明白究竟谁闯入了它们的领地。这期间著名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也试图派遣一支印度河源头的探险队,但结果因未获中方批准而搁浅。我独自一人悄然行动的旅行方式证明相当管用,我为自己一个个人赢了一个大机构而感到骄傲。我越来越习惯连续几顿不吃或是整天都处在半饥的状态。我从不放弃,这令我感到很自慰。
美丽的西藏山川和伟大的藏族人鼓舞我穿越不可穿越之地。当年我的装备简陋,囊中羞涩,度过了无数饥寒交迫之夜。但正是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我爱上了西藏和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从根本上来说,我是在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成为一名探险家。我从七岁起便开始向往西藏和喜马拉雅山。我在屋外的小树林徘徊,想象着自己正在喜马拉雅山上飞翔,那时所有的其他的美国男孩都在玩联盟棒球。一直到了青春期来临,我还一直在做我的西藏梦。我猜想每个人都会对某个地方有一种归属感,我第一次到达西藏,便立即发现这是最让我有回家感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