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落史:伐木
须是初冬,晴天,积雪尚未形成
须有一头老牛,一辆拾掇停当的木车
(骡马的圆蹄,易在冰上打滑)
须有一把称手的利斧,两根结实的麻绳
七八个伴当,寅时出发,就能进山
除非架桥,筑路,盖房立宅
不得砍伐圆木,只能劈下侧枝
于是爬树成为男子打小练习的绝技
万物皆有灵性,人类最是贪婪
夜半时风,顺着洮水偷偷东去的木筏上
荡着金钱腐蚀的魂灵,常被人们唾弃
而后油锯出现,拖拉机出现
大吨位的货运车,一辆接着一辆
偶尔倾伏在光秃秃的山谷深处
凌乱,疯狂,残忍,一如那个时代
后来封林,禁伐,不得进山
和片片幼林一起长大的
山清水秀,那些俊美的少年
不再猿猴般轻盈地攀爬于林间
他们聚拢,散去,远走他乡
多像屋顶逐渐稀疏的炊烟
再次听到,丁丁的伐木声遥遥传来
舒缓的,有节奏的空谷回响
长过一棵树的寿命
长过我们短暂的一生
原刊于《诗潮》2024年3月号
消失的村落史:焗碗
骨瓷雕花的双龙碗来自细腻的汉地
纹理清晰的杂木碗是出门人怀揣的踏实
七盏铜碗宛若七朵盛开的金莲
盛满清水,便是每日最庄严的供奉
而有裂痕缺口的碗,不能端给
长者,孩童,修行人,和尊贵的宾客
贫寒的日子总是很容易破损
焗碗者挑着简陋的担子,走街串巷
能把那些跑冒滴漏的锅碗瓢盆
修补成滴水不漏的样子
他们来自岷州,或者更加遥远的内地
小巧玲珑的毛刷仔细清除裂口的积尘
柔软绵长的绳子精巧缚出碗碟的完整
神奇的金刚钻,若弓弦,似陀螺
三缕细线牵动高速旋转的东方智慧
破壁成孔,几枚铜钉锲入合拢的瓷片
可以让残破的日子,重归盈满
癸卯年的春天,乍暖还寒
斟满晨曦里的第一碗奶茶时
警世的箴言,浮现眼前——
“心实不实诚要看碗里的酥油,
马体不体面要看昂起的头颅。”
原刊于《飞天》2024年11期
消失的村落史:石磨
如果能够回到八千年前,或者更远
谁会是那个,能把一块儿顽石
雕凿成斧,刀,杵,臼,打击的器具
和开启生命的两盘磨石的智者?
或者可以,爬上高处的岩壁
用尖锐的石块,刻出日月星辰
日复一日的劳作,一头被猎获的兽
或者,刚刚开启的文字和孤独
天圆地方不仅仅是深刻的寓意
在古老的东方,磨盘也已经很老了
老得足以忘记那些颤颤巍巍的往昔
磨眼之中,流淌不出清新的麦香
丰衣足食的指头,开始从骨缝里疼痛
推石上山的人,在遥远的西方
被尊崇顶礼,列为神圣。凿就农具的人
早已将姓名深深埋进了敦实的大地
钢磨来到雪域高原的那个夜晚
所有的村庄,灯火通明
多年以后,潺潺的溪水
依旧日夜拨动流转的玛尼
刚刚成年的青稞,掐去麦芒的青稞
聚拢在笼屉里将要被蒸熟的青稞
用一捧悠悠长长、软软糯糯的麦索
才能把沉寂的石磨在夏日里唤醒
纷乱的夜晚总是让让人惶恐
推磨的老人,绕过岁月
和门缝里挤过来的一缕季风
古老的村落,寂静如初
原刊于《诗刊》2024年第10期“双子星座”
消失的村落史:称量
有杆大秤的那年,我刚满十岁
四野的田地再次回到耕作的手中
牛羊和骡马,开始慢慢长膘
人均二十八斤的牧民粮,足以
让青藏高原看到几辈子的丰裕
青稞,小麦,油籽,豌豆和洋芋
这些沉甸甸的口粮,都需要
两个结实的汉子,用一根杠子抬起
巨大的吊钩下面,偶尔也会挂上
牲畜们丰满的嚎叫——
更多的时候,粗壮的秤杆立在门后
安静地衡量着人世的稳安
北斗七星主生,南斗六星主死
加上福禄寿,就是古法的一斤
十六进制那么早就在大地上诞生了
定盘星闪烁在迷离的长空里
缺斤少两折损的福祉早就被人忘记
含糊其辞者总爱说着半斤八两
花团锦簇的时节,没人再去考究
寸积铢累,毫厘不爽——
这世间的疾苦,注定无药可医
原刊于《飞天》2024年11期
消失的村落史:丰收
太阳落川。草尖的露水迅速收敛
斜挂天际的残月,薄透,锋锐
宛若走向麦田的那把铁镰
斜挂在山道的后腰上,尚能收割
人世的又一茬成熟和衰老
会说格言的老人早已和泥土合二为一
还能叫上名字的农具,榫卯脱落
亮亮堂堂的屋檐下,已经很难见到
筑巢的燕子,孵卵的麻雀
和一张蛛网布满的所有纠结
是谁提前交还了麦芒和烈日
是谁提前拿走了,种子和稼穑
——我们的村落干干净净
我们的村落,干干净净
原刊于《诗刊》2024年第10期“双子星座”
化石
巨大的骨骼和足痕,深埋于地底
该是经历了多么大的窒息,才能形成
亿万年后的扭曲。河南兽巨大的头骨上
尚有嶙峋的犄角,宣誓最后的张扬
突然想起那年漫游玉树大地
于高原一隅,得遇飞鸟巨大的趾甲
这些遗落的一鳞半爪,已不足以让我们坚信
麒麟,大鹏,飞龙和北冥之鱼
都曾是多么真实的存在
蛰伏人间太久了啊!利齿和想象
早已被温润的日子慢慢磨平
相较于眼前这些巨大的坚硬的肌体
我更愿意听到,那些无法封存的嘶吼
正从远古,遥遥而至
原刊于《诗选刊》2024年03期
西行秋天
秋深了。朝阳,或者夕晒
都会努力向着屋内攀爬
这是冬天来临之前
辽远的北方,应该拥有的温暖
半片明亮的黄叶悬在书橱上
无人能够拒绝万物的衰退
一缕温润的微笑浸润到心底
脆弱的时光,慢慢就有了庄重
——伫立西域刚劲的风里
才会发现,想象的长度
永远无法抵达历史的纵深
整整半辈子了,那么多到过的地方
都如此雷同。过去好几十年了
所有遇到的人,都如此良善
原刊于《民族文汇》2024年第四期
绝壁之上
茂盛的林木和青翠的竹丛塞满沟壑
那株孤傲的青松依旧独立于石笋峰顶
绝崖断壁、峰峦倚天的剑山之巅
喧嚣的人群中,几人还能领悟
天地决绝,苍生若蚁
绕开鸟道,绕开猿猱道,绕开一线绝壁
绕开玻璃高台的心悸与美好
梁山寺的千年紫薇早已繁华落尽
年逾半百,无意登临
险峻的道路,和脚下的虚空
原刊于《草堂》诗刊2024年08卷
初春
从高原上下来的人
已经涤净了太阳的灼痕
从高跷上下来的人
正在洗去满脸的油彩和神性
“人老了是会缩的……”
年过半百的春天,雪总下个不停
原刊于《诗刊》2024年第10期“双子星座”
断章,或者梦魇
一页被风反复吹透过的岩壁
依旧坚守着锋锐和峥嵘
一个被梦魇仔细纠缠过的夜晚
会不会藏起,这个世界最后的痛
黎明前清扫街口的人,应该还记得
沉醉,迷乱,和最后一盏熄灭的灯
霞光漫天。打开一扇朝西的窗
我们的日子尚能庸常地铺开
泥沙俱下,大河沉重如斯
决坝已经合龙,洪流终将退去
浸泡在水泽的麦田,林木,房屋和生灵
需要多久,才能洗去这一世的印渍
原刊于《北方作家》2024年第6期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有大量诗歌、散文、评论、小说,作品入选百余个总结性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