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七主曼:深情串起的村庄史诗——牛庆国诗歌简评

“都市生活月刊”微信公众号 卢七主曼 2021-12-31发布

        2020年春节,武汉新冠肺炎疫情严重,自己曾一度陷入在很深很深的疫情疼痛中。不能外出,宅在家里,那些日子,我细读了牛庆国的诗集《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字纸》,诗集《字纸》2012年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今年暮秋,甘肃出现疫情,单位工作人员弹性上班,我略有闲暇,再次研读了他的这两部诗集,研读了他近十年发表在《诗刊》《星星》《诗潮》《诗探索》等国家权威刊物上的178首诗歌后,发现除了10来首以外,其余诗歌都无一例外地写到了他的故乡——杏儿岔。读着这些书写故乡的诗歌,浅淡的幸福总是抵不过浓稠的苦难。

        杏儿岔是作者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又是少年时成长的地方,这里有他对生活、对亲情的最初的感知与认识,这是他文学创作的一个舞台,杏儿岔地处西北,确切地说是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的一个小村子,“鸡鸣狗叫/炊烟升起/这些最普通的日子/都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诗以小见大,小中有大, 所有的故乡都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东山上娶亲/西山上埋人/山谷里走着我赶集的乡亲。”把人类繁衍生息的千古存在用这样深含寓意的诗歌意象表达出来,哲学、天理融为一体。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甘肃地标上,在祖国大地上有那么一群作者心中梦中记挂的人——乡亲,让他魂牵梦萦,他的每首诗里都站着一个故乡的人或者记录了一段故乡的事。读着他的这些诗,就接近了他笔下的一系列人物,也靠近他笔下一个个景物, 这些人与物的写作中,作者基于现实,从更深更广的角度,对西北干旱缺水的农村生活、故乡的发展变迁史进行了冷静的客观地诗化表达。毛驴、水窖、柴火、水桶……这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生活中离不开的物品,是他诗歌独特的意象,他用长镜头作了聚焦,真实再现了那个时期的生活,即“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不读他的诗,不知道一个诗人一个西北汉子会如此热爱着他的故乡;读了他的诗,我才知道作者一生深爱着中华大地上的那片杏儿岔。那个地方,那就是生养他的故乡。故乡在他的诗中,他的诗记录的是故乡。

        他时刻都关注故乡——杏儿岔,他从自己上小学即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一直写到了现如今精准扶贫之前,跨世纪的诗性记录,杏儿岔历经的一段段发展历程、故乡亲人乡邻与琐事旧事,他都静静地冷峻、凌冽、质朴、心疼的叙述着……


一、“刻骨锥心”:故乡叙事中的在场讲述


        所谓的乡村,永远都是落后于城市的那一片偏僻、角落之地,是分布在祖国大地上的“神经末梢”。与城市相比,它的发展相对缓慢,思想相对禁锢,生活相对贫困。牛庆国的诗歌以杏儿岔这块土地为背景,大多的人物,都在这个背景上带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出现,在自然条件严酷的西北农村,日复一日地劳作,然后完成生老病死的人生过程,回归自己的彼岸。比如他笔下的父亲,是一个“吆着毛驴/在山坡上耕地/把举起的鞭子抽在土里的那人/就是我的父亲//被一口水窖绊倒/却又把窖里的水一点点取出/让我先喝的那人/就是我的父亲//坐在荞麦地埂上/被满山满坡的彩灯/甜甜暖暖地照着/开口就吼秦腔的那人/就是我的父亲//看老鹰飞起/大雪飘落/风雪里背着一捆柴火/一步一滑走向家门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的西北汉子,多么慈爱、乐观、坚强、勤劳的父亲!而他在写父亲的巴掌时则是这样写:“驴走得慢了/地埂松了/他就用巴掌扇/而且还扇过风/扇过阳光/还扇过自己一个耳光/但我知道父亲的巴掌/总扇不着天上的云/那时   他苦着脸/只扇自己的大腿//我被父亲扇出来好多年了/至今  有些事还不敢告诉父亲/我怕他一巴掌过来/把我的眼睛打到地上。”诗里逼真的将西北农村男子生活中常见的行为与习惯,朴实地传神地表现出来了。“小时候我就在表叔家门口的学校里念书/我和他儿子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天阴下雨天我和他儿子就爬在他家的炕头上/喝着表婶做的拌汤写着生字/偶尔想起多年没见的这位老叔。” 后又在《回忆:夜声》里他写道:“在1978年的一个秋夜/煤还没有变成 温暖/就像那个坐在煤车上的人/夹紧了双肩/还没有把自己变成一个诗人/他听见远远的那几盏路灯/发出长久地电焊地声音/像一块煤燃烧前的嘶叫/或者一辆卡车永不停息的奔跑/没有谁给这声音任何意义/”,这些诗里作者回叙了自己,叙述了自己的童年及少年的生活片断。“但多年后   那声音/却一直在一个人的夜里响起。”1978年秋夜的那个声音,变成了故乡的声音,或者是歌,在他的夜里低回萦绕。这与席慕蓉“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他的诗更加接近了坚硬的生存之现实,接近了苦难,少了诗情画意罢了。他的这些诗里,作者超越诗人身份,转而成了一位画师,以字为笔,以情为墨,用极简略的文字,穿越时空再现了故乡生活的幕幕画面,对昔日生活做了理性回望与反观。他写表叔时,先是“想起他不停地捋着山羊胡子/呼噜呼噜抽水烟的样子/好像他一直就那么老/现在表叔不在了  比他小十几岁的表婶/坐在空荡荡的炕上/想表叔用一袋土豆把她换回来的情形/直想到她连颗热土豆都啃不动了。”⑥如此简洁、写实之笔法,将人物的筋骨已经构架起来了,故事讲得更加遥远沧桑了——由此人带出彼人,表叔带出表婶,表婶又将自己的出嫁之事回忆性地讲述出来了,连带映照出当时社会人们的生活水平及婚嫁之简单,老表叔老表婶的人生故事跃然纸上,人物渐趋丰满,故事来龙去脉逐渐清晰,诗歌富有情节美和语言架构的建筑美,他的诗歌布局精巧,意味深长。“被唢呐吹着的是我的二叔/想起那年他把一只大公鸡抱到集上/连着去了三集/终于多买了一块五毛钱/我的堂弟就摘下了眼镜/用双手捂住眼泪。”诗里写到了二叔的去世,在唢呐送葬声中埋进了土里,可是他贫寒的生活点滴至今都让他的儿子听后流泪,也让读者啜泣。在《五奶》中他写:“从杏儿岔的历史里走出来/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杏儿岔的最后一双三寸金莲/至今还在地埂上一颤一抖地走着//五奶——杏儿岔最深的两行脚印/后面跟着多年前的一场沙尘暴/风沙里我听见一个老女人/年轻时的美丽哭泣//五奶  那天迎面把你碰见/就像迎面碰上的一个传说/我怕一不小心走近你的故事//五奶  又是一个春天了/让今年的春风再扶住你的胳膊吧/只是走在你一生的老路上/千万别踩疼路边那些好奇的眼睛。”这是杏儿岔最后的三寸金莲,一生离不开土地上的稼穑,美丽的女子在岁月中历经蜕变,一生的故事都变成了往事云烟,她活成了乡村里的一尊古董,故乡新时代的孩童,对她的三寸金莲一直是充满了好奇,招惹来身前身后的围观……

        他的在场讲述,讲得身临其境,讲得栩栩如生,读着他的诗,好像我们就在作者故乡杏儿岔了,看着那里的天,看着那里的地,看着那里的云,牵着那里的毛驴,在山坡上与黄土大风并行,一起走进作者创作出来的杏儿岔村的人物长廊,铺陈在两边:如父亲、母亲、奶奶、堂叔、表叔、表婶、堂兄、堂姑、七奶、五奶、大哥、二哥、二叔、黑旦、福贵等等,众多的人物一个个出场,这些乡村大地上的歌者舞者主宰者,诗如生活,诗中他们掩映在杏花、土地、蒿草、大雪、麻雀、木桶、井台、青烟、羊群、荞麦、杏儿岔的春夏秋冬里,各有各的性情姿态,各有各的人生宿命,曲终人散后,夜黑如墨,杏儿岔还是杏儿岔。那些作者生命及记忆里的人们,都找到了最后的归宿——在生命的彼岸,一堆黄土之下长眠着,再也不用感受人世间那么多的“疼”了,可是作者的疼痛久久不能消失,成了伴随他一生的心结。故乡存在,它们便在。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他记忆中的人与事它越发清晰深刻了,变成了他深深的乡愁与念想。


二、“生死之约”:故乡叙事中的哲学思辨


        春夏秋冬里发生在杏儿岔的故事,多得不计其数,他在众多的人与事中有选择有侧重地进行叙述。他凭他自己的观察、分析、认知、经历、回味之后对记忆进行了淘沙捡金般筛选,尔后构建起一片他自己独特的思想领地、一座杏儿岔的精神城堡,即对故乡人事冷静叙述的背后矗立着的是强大深邃的思想支撑——生死哲学。有人曾说:“但凡论及个体与生死有关的话题,便是哲学”。是的,他要再现故乡杏儿岔那么漫长的流年往事,再现那些活在柴米油盐之中的亲人们的生老病死,怎么能离开哲学的思考呢?很多时候,庸常的存在,天命自然的轮回,却不谋而合地显现并暗合着天道、哲学的轨迹。 

        “一个人的秋天和另一个人的秋天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去年的秋天和今年的秋天是不一样的。”他的诗境正如莱布尼茨的“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两片的树叶”一样,也如唐代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样,用哲学的观察与诗性的表达写出了杏儿岔村如流水般变化着的人与事。“风把一个村子越吹越低/比一个村子更低的/是祖宗的几根白骨头/插在土里/像被人忘在那里的/几件农具/比如锄头/或者一把老犁。” 诗句简练、冷冽、朴实、通俗,酿造成凝重而又浓稠的岁月之酒,烈心又辣肺。 “风过去是雨/雨过去是雪/风霜雨雪过后/还是风霜和雨雪/但山不疼//手磨破了  很疼/再磨  还疼/但疼着疼着  就不疼了/不疼的手  是一片海滩/还是一片山坡//有时候/我摸摸自己那颗苍老的心/最粗糙的地方/竟然硌得手心生疼。”风雨人生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次一次地负伤,一次一次地前行,好多经历都变成了手上的老茧、心上的旧伤,只要轻轻碰触,就让人产生疼痛。杏儿岔的经历与过往,都变成了作者刻骨铭心的伤痛潜藏着,等待任何一次记忆闪过的时刻,随即决堤而来,汹涌荡涤作者柔软敏感的内心 。

        他的诗多次写及村子里有的人病死了,有的人工伤后死了,有的人老死了,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寿终正寝。生活窘境之下,各有死法。但最终这人世的人,都离不开“老”的日子和“死”的结局。死,是现世的彼岸。村子里很多的老人都泅渡过去了,完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生命轮回。这让人不禁想到李白的诗《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诗中就“愁”与“老”“老” 与“愁”在哲学层面上进行了思索与探讨,“老” 是因为“愁”,还是“愁”了才会变“老”,如这般的哲学思辨,在他的诗里反复地被论及。他的诗,探讨着“苦难——老去——死亡”这样现实的生死之轨迹。爷爷老了,走了;父亲老了,走了;自己也慢慢变老了……人生如此循环往复,地老天荒,代代如此。因其如此,故乡情结是雕刻而成的浮雕,耸立在作者心上,让他感到隐隐的疼痛之后,变成他心理与精神的一部分,变成待人接物时的价值取向、心理态势,变成为人处世时的品德操守、立场观念。他对人世的思考,都以杏儿岔为蓝本,孜孜不倦探究着人世的本真及意义。

        作者在关于故乡审视与叙述中,特别凸显了亲情——对父亲母亲的真情叙述。在《心疼》中写;“弯弯的肋骨就那么弯弯地断着/像门口断了的一根栅栏/风雪一直吹向栅栏深处的心/”父亲肋骨断裂了,尔后又写“那一紧一缩着/像拳头样一次次攥紧的心啊/现在他腿疼 腰疼 头疼 胃疼/七十多年的磕磕碰碰/现在才感觉出疼来/疼得不行了  就去了一次医院/这是他第一次向疼痛低头/但他从来不说心疼”父亲一生辛苦劳作导致的晚年病痛,把一个坚强的父亲第一次向疼痛低头的情景写得内敛又真实。父亲,是西北农村所有男子的典型代表,他勤劳善良、吃苦耐劳、质朴刚毅,是村里的党员,他一生侍奉土地,侍奉庄稼,一双手在土里刨了一辈子,耕地、拔麦、碾场、扫雪、饮驴、赶集是他一生的功课与修行,他是那块土地上坚定的守护者;母亲庞菊花一生都为家里烧火做饭、纳鞋底、割麦捆麦、刨土豆、扯胡麻、拔苜蓿、侍夫教子,爱子爱夫,辛苦一生,她是众多农村女性当中的普通一员,一个女人一生用爱用善良能做好这么多的事,是不容易的。在《字纸》里,他不识字的母亲,在某一天的某一刻起风的日子里,“母亲弯下腰/把风吹到脚边的一页纸片/捡了起来。” “然后踮起脚/把纸片别到墙缝里/别到一个孩子   踩着板凳才够得着的地方” “对她的孩子们说   字纸/是不能随便踩在脚下的/就像老人的头发/不能踩在脚下一样//那一刻  全中国的字/都躲在书里/默不作声。”他母亲这一番活灵活现的教导,表达了农村妇女对中华文化的尊崇与敬畏,普通母亲的形象瞬时变得神圣又高大了,变成了一座山峰,又有几个母亲能超越她这不凡的见识和赤诚的文化情结呢?他在诗中塑造了一位感动读者、让人心生敬重的独一无二的母亲形象。父亲母亲他们“种了一辈子地,最后把自己也种在了土里。”这是天下所有父亲母亲最终的结局。作者在诗里曾愧疚地表达了父亲母亲是替他在土地上受苦受难的人,这样的父亲母亲形象,既是独特的也是普遍的。而作者的这种罪感意识里包涵着知恩、感恩、图报的情怀,作为读者,我们都有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有替我们在土地上受苦受难过的高堂双亲。这样的父亲母亲,他们用一生的辛劳维系着农村故土的安宁与温馨,温暖着乡土故园的炊烟与晨昏。一世一世的叠回,一代代父亲母亲对家园乡村的偎依相守、建设维系,才给了我们温情安宁的精神之乡。以前是,现在是,今后也是。他们便是乡村,便是故园。

        从这种意义上讲,他的诗有很强的哲学思辨与诗学精神架构,他用诗歌还原一个村子,建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有启蒙学校、有苦涩童年、有深重苦难、有淡淡幸福,还有神、有庙堂、有世坟,一块能容纳村民如此丰富需求的精神之地,怎能不让离乡多年的游子依然对它怀有心心相系的深情,怀有同喜同忧同悲、生死相依的不离不弃呢?难怪作者在他的《冬天的玉米秆》里写:“那时  我与大地/已签下了生死之约”,与其说他与大地签了生死之约,不如说是他与故乡杏儿岔签下了生死之约。

        故乡,在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的后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在拥有显而易见的“前方”的时候,我们身后都还存在着一个模糊明灭的“后方”。它是记忆,也是曾经的现实折射而来的光影轻轻落在眼前的一抹微尘,催人流泪;也是暗暗碰触着我们心灵的一把小刀,让人心生刮割之疼。故乡,是一支长鞭,鞭策我们前行,让我们走得更远!


三、“回到人间”:故乡叙事中的拳拳关照与现实写作


        故乡是我们生存的根,是我们记忆的家园,故乡见证着我们的成长,也记录着我们的苦乐年华。故乡是一个人的前生今世,这是中华民族普世大众的家园情怀。故乡记忆是作者思想的一部分。正如他在《回故乡》中所写:“回到故乡就是回到人间/回到人间的疾苦和温暖”。他在《饮驴》中写道:“生在个苦字上/你就忍着点/忍住这一个个十年九旱/……只是天上没水/再吼  也无非是/吼出自己的眼泪。”诗里是关切的叙述,无奈的诉说,面对这样残酷的自然环境、生存境遇,作者挥起大笔,顽强地写下了“好在满肚子的苦水/也长力气/喝完了   我们还去种田。”他诗歌里人定胜天的抗争精神,不畏苦难的顽强意志,才是最最可贵的。是故乡铸在他身体里不朽的魂。在《一个人在山坡上歌唱》里他写道:“坡上散落着一群羊/像这个季节的一把冰糖/放羊的那人  情不自禁的歌唱/像一把木头勺子/搅动新熬的一锅小米汤/淡淡的香  弥漫了山岗//……一个人到底在那里唱什么呢/听不清歌词/只感觉旋律很适合这个秋天/有些幸福  有些渴望//”秋天,在这样的山头,放一群羊,放眼天地间,有些幸福与渴望会情不自禁地涌来,这是真切地眼前少有的幸福。在《春天在梦里把我找见》里写道:“往年都是我回到乡下把春天带回城里/可是去冬的一场大雪把我挡在了兰州/春天想我啊  想我这整整一年/不知在城里是怎么过的/于是  肩扛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今年的春天来城里看我/买不上进城的火车票/就搭上比火车还快的梦来了/”这里作者用拟人的笔法,把作者与故乡之间的那种割舍不断的情意,把作者与故乡之间时常存在的互通讯息的方式表达得真切、厚实,可视可触。故乡在叙述,叙述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带着一袋子的土话和乡下的信息/说我不在乡下的日子/乡下怎样把雪和麦子一起种进土里/说红红的日头下/麦子怎样在山坡上一起一伏/说去年岔里谁家拉了电话/说谁家在北京打工的儿子/回来领了一个四川姑娘/说谁家的媳妇得了病   几年都没治好/下个月要迁祖坟呢/也说岔口要修高速公路/占了谁家的地   补了一万多块钱呢/……”他的乡村,那片在阳光普照下日新月异变化着的杏儿岔,是他生命里心心念念的一部分,他总是用拳拳挚爱之心获悉着故乡的信息,他即便回不去了,就连“春天”搭乘上“梦”,轻快地捎给他故乡的消息、发展与变化,这些个“暖、小、真”的诗歌内蕴,这些个“故乡梦”的娓娓诉说,平实之处又多了几份幻想,诗家自有的境界,让他的诗有着常人无法预想的奇思妙境。

        在创作中,同一个人物他会在多首诗中多角度写作,如《走夜路的姥爷》《捻线》《农历九月初六》中均写到了他的奶奶,写父亲、母亲这些至亲人物时,也采用了互文手法,这让诗中人物属地感增强、情感更加真实,诗歌内容更富有地域性。


 四、“愧疚愧歉”:敢为时代画像的知识分子情怀


        乡愁,是一抹忧思,每每在不经意间掠过作者的心湖,它是一根看不见的维系作者与故乡、作者与祖国的精神纽带。特别是作者在此地出生、成长后离开求学,后在省城工作,离开故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那么,拉开这一段比一段更加漫长的时空距离,返身回望故乡,一切所见都与小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诗歌人物的身上,表达的就是这种时空感之下亲戚乡邻们的人生遭际,如《烧纸的人》《这事都拖了一年了》《又一次写到毛驴》这些诗中,写了很悲情的人与事:而那些工伤死后的乡邻,四处求救天地不应的现实,这让他善良的内心,深深地疼着,好多乡事与疾苦,作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在太多的苦难与困顿面前,诗人无力做救世的菩萨兼济天下。而正是这种不能拯救乡邻于水火的内疚感、愧谦感,深深地渗透在他的诗里,这样的疼痛感,一直灼伤着作者。在《去看一头牛》里,他作者这样写:“……牛认出我来了吗/牛没有走到我的跟前/让我拍拍它的肩膀/说出心里的那些暖和话/而是瞪了我一眼/只这一眼  就让我抬不起头来/那些抬不起头的事/连大哥和四哥都不知道/牛是怎么知道的呢/牛啊  让我向你道谦吧/并说出其中的身不由己/可牛已轻蔑地转过头去/继续低头吃草……”诗人对一头牛的道谦,实则是满怀愧疚对故乡对乡邻的道谦,写得真诚,写得情深。《回乡笔记》里写:“路边被风吹弯的白杨树/杏儿岔的两排肋骨/我一棵棵地数过去/像拨拉着老旧的算盘珠子/在一场沙尘暴的混合运算中/加减乘除着/那些我不敢面对的日子。” 诗化的表达中可见作者对故乡故土的热爱以及心底里的“不敢面对”。在《想起堂姑》里写道:“几年前堂姑得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医生说只有半年的时间了/儿子就给他准备后事/她却打了儿子一个耳光/说她偏不死  看谁能把她埋了/她硬是坚持了一年多/但最终还是被她儿子埋到了祖坟里”,之后,非常写实地把堂姑两个儿子的生活详尽地表现出来了。“堂姑的一个儿子是风水先生/在岔里班干着打神骂鬼的营生/常常坐在别人家的炕头上/掐着指头数子丑寅卯/她的另一个儿子瘫痪了多年/那年我从堂姑家出来/看他躺在门口的一张狗皮褥子上/向我微笑着打招呼/那是我见过的最沧桑的一张笑脸/至今还沧桑地笑着//”诗里他看上去是作者不动声色的轻描淡写,实则是蘸泪而写。想想堂姑:这样的人家,在年年岁岁的生活度日里有多么深多么长的苦难与艰辛啊!“沧桑”一词,在这首诗里反复出现,既写出了诗中人的生存状态,也暗合了作者乡愁深处对家乡人倾注得牵挂与忧虑,作者心里的沧桑感愈发强烈。

        读他的诗,我们看到的是进步着时代,变化着的村庄,小村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都在他的诗作里,《乡下老兄》里乡下老兄肩上扛着一袋土豆来打官司,最后说“看来城里的话,并不比乡下好说”真实的生活,朴实的话语,写出了农村人的憨厚、办事无果、无计可施等境况。《去年村里翻了三辆拖拉机》中写出了机车时代人与拖拉机之间的磕与碰;《杏儿岔塌了一半的箍窖》里郭志富、杨满仓、张守义他们则是诗歌里的叙述者,村庄里的代言人,对村子里的近事,冷静地在场地叙述着;《黑夜》里,作者写出了更加久远的村子里的事及自家的事,二哥去煤矿上当工人,一家人的担忧以及二哥被黑石头击中,一家人的日子变成了黑夜;而我的眼前变成了更加黑的黑夜。诗里呈现出来的是生活的渐次真实,感受的真实,手足情的真实,像这样真情真意、求真务实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使他的每一首诗都有了份量——沉甸甸地泥土的份量与雨水的份量,也是乡愁的份量,诗歌的份量。

        有时候,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者都是理想主义者。那么,诗人作为一名心系故乡、心系乡亲的知识分子,是有自己的宏大理想的,那便是乡亲幸福、故乡富安!他在诗歌中诸多人物身上,看到了故乡人的“急难愁盼”,看到了他们的“疼痛”,他的笔触探及的地方,都是最基层最乡土的鲜活民生,真实的底层心声,是老百姓生存状态的写实。对此,他不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花前月下;不是风花雪月、浅斟酌饮、无病呻吟,而是心怀百姓,情系故园,俯下身子,与百姓同呼吸,时刻忧百姓之忧,急百姓之急,疼百姓之疼。

        总之,他诗里都是直面现实,直面平凡的乡村往事。没有天马行空般虚假的矫饰,他把村庄上世纪末及新世纪初期百姓生活(几乎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写到了精准扶贫之前)都如数家珍般囊括于他的诗作中,他“把诗歌写在了中国大地上”,把老百姓的日子写进了他的诗歌中。甘肃会宁这块地方,又是西北乡村最具典型之地,就此而言,他的诗歌写作,是有代表性的,代表了整个中国西部贫困地区的农村生活以及发展变迁。他的诗,也就成了再现西北农村生活的代表之作了,他诗里所叙述的人、事及生活状态,都是所有农村人所经历的,也是现今在城里工作的绝大多数60后、70后、80后们经历了的童年、少年、青年阶段,从这个层面上说,他的诗歌是有于国于乡于人都是有贡献的。他用知识分子的良知、观照中华大地,他写了真实的乡村、有待发展的乡村、有待脱贫减困的乡村,有待振兴奋进的乡村,诗歌表现了勇敢的作为与担当、责任。

        诗人用深厚的家国之情,用诗对西北农村人的生活做了实录性描述与哲学思考,企图找到人与自然生态、人与社会现实更加和谐更加相容的相依相存的致富之道,最终使得乡村祥和安宁、富庶盈实、民富国强。这样的写作实践与探索,让他的诗歌变得厚重、理性、现实,字字千钧。他的诗歌,如一面时光镜,既能看到杏儿岔过去一时一段的模样,又能比照到现今脱贫之后杏儿岔的新风新貌、小康栖居,更加凸现了精准扶贫战略对西部农村发展作出的巨大贡献以及对世界减贫所作出的伟大贡献。

        记得作者在《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诗集序言里写道 :“在这里,我写下时间和生命,写下感恩,写下疼痛,写下愧疚……这是迄今为至,我最真情的一部作品,把它献给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故乡,是它的全部的意义。”读到这里,诗人创作主旨明了,作者在诗里写下的是爷爷一生的时间,父亲一生的劳作,自己一生的负重前行,众多乡邻坎坎坷坷的生存境况及世代轮回的时光里众多的人物他们各自的时间与生活,这让一首首单个的诗篇串成了杏儿岔发展变迁实录的史诗——生生死死、代代赓续、风来云往、摇曳繁复、苦甘杂陈、久远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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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七主曼,女,藏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正高级语文教师。现供职于卓尼县教育和科学技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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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日报高级编辑。著有诗集、散文集多部,部分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新华文摘》《中国新诗百年志》等多种选本,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多种诗歌奖项,获首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等荣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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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66阅读 109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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