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权:雪山脚下走出的女诗人——读耶杰·茨仁措姆诗集《我的卡瓦格博》

滇云艺海 微信公众号 张永权 2022-10-12发布

        藏族是中华民族中最具诗性的民族之一,从古至今,涌现出了许多行吟诗人,就是有成就的书面诗人也不少。在世界史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格萨尔王传》,就出自藏族。藏族诗人仓央嘉措的诗,影响中外。

        新中国成立后,在党的民族政策和文艺路线指引下,更是出现一批新的书面创作的藏族诗人。20世纪60年代,在中国诗坛获广泛好评的藏族诗人饶阶巴桑,就是在云南迪庆成长起来的。改革开放以来,还涌现了一批引人注目的藏族女诗人,如梅卓、完玛央金、桑丹、那萨、单增曲措等。近几年,云南藏族女诗人耶杰·茨仁措姆(汉名和欣)的诗歌作品,再一次引起诗坛对藏族女诗人诗歌的关注。特别是她的第一部诗集《我的卡瓦格博》(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版)的出版发行,不仅预示着一位有艺术个性和才华的藏族女诗人的出现,也给诗坛带来了一股充满藏族女诗人性灵的奇美诗风。我认为《我的卡瓦格博》就是放在当今整个诗坛上来看,也不愧是一部真正优秀的诗集。

        读完这部诗集,我们了解到出生在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奔子栏镇夺通村藏族农民家庭的茨仁措姆,在潜移默化中传承着藏族的文化精神,并在母亲的引导下,明白了山沟沟的穷孩子,只有付出百倍的努力,有了文化,才能改变生活的现状。由于学校离家远,她每天凌晨3点就起床,踏上冰霜冻结的山路赶到学校上课。一个不会讲汉语、10岁才上小学的大龄女学生用她的刻苦和努力感动了老师,老师全心全意教导她。她写的作文《杜鹃花》,被当做优秀文章在全班朗读,使她受到极大的鼓舞,一颗文学创作的种子,就这样播在了这位农家藏族女孩的心上。

        初中毕业,茨仁措姆考上在当地令人羡慕的昆明师范学校,她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也爱上了写诗、摄影。从教11年后,她调入迪庆藏族自治州文联工作,成了一名文艺工作者。虽然她2012年才开始发表作品,但因她的作品充满特别的艺术个性和对故土的热爱引起关注,还参加了鲁迅文学院十三期民创班的培训。她是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迪庆藏族自治州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香格里拉》的常务副主编。她也成了从圣峰神山下走来的一名引人关注的藏族女诗人。从此,一个名叫耶杰·茨仁措姆藏族女诗人的名字不断在全国各大报刊、网络亮相。《我的卡瓦格博》就是她作品的精选集。

        读书改变了茨仁措姆的命运,但却没有改变她对卡格博雪峰下的这块故地的血肉联系。她对被藏族人民称为神山、圣峰的卡瓦格博充满了永恒的敬畏和“今生笃定/不离不弃”的赤子深情,甚至“我要用一万年的跋涉/一千次的轮回/等待和你相见”,一句“我的卡瓦格博”抒写了这位藏族女诗人对故土的挚爱情怀。因此,用凝结着她真情的诗歌,来抒写雪域高原、卡瓦格博雪峰下故土的神奇、瑰丽,表现女诗人对这这片圣地大自然的赞美,追求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之美,成了这部诗集的主旋律。

        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雪峰,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和云南省最高的雪峰,也是集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爱情传说和神奇壮丽的自然景观于一体的“雪山之神”,是不可攀登的雪峰禁区,也是女诗人要倾情抒写的诗题。我们跟随女诗人,走进雪山脚下的小木屋,走进那个古老的部落,聆听祖辈的回声,寻找祖母的歌谣,“像经络一样密布的玛尼石/顺着雄鹰的翅膀/悄无声息地飘落”,沉浸在女诗人“我的小木屋”的呼唤声中,品味着人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小木屋的宁静与甜美,那是一个何等神秘而让人遐思的诗歌氛围!雪峰下的圣地,像雪花一样洁白。雪花,成了诗人反复吟唱的意象。她在《雪花》中抒写道:“雪花离开天空/奋力地落下/像开满野花的牧场上/奔跑的羊群/听,由远而近的啼声/像婴儿的啼哭一样美妙/这浩浩荡荡的雪花/仿佛要将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一片一片地抛向大地……”雪花化成了奔跑的羊群,从无声的润泽中,她却听到了新生婴儿美妙的啼哭,雪花让她感到了“幸福是白色的”。这是一种大自然带来的幸福,是一种圣洁、没有任何污染的幸福。这首诗,气象非凡,有声有色,有感有悟,有情有景,情景交融,是出自诗人对原生态大自然崇敬的真情实感。在《三月里一场安静的雪》中,诗人把一场春雪也描写得出神入画:“雪来自三月的高原/初春的嫩芽还未探出双眼/飞舞的雪花却落满一地/鹰翅上的春天高原一样辽阔/雪花和白云一起飞翔”。这是多么神奇壮丽的高原雪景!“鹰翅上的春天高原一样辽阔”,奇特的想象,让人拍案叫好。雪花和白云一起飞翔,诗中之画,出奇出新,是生长在雪城高原的诗人,对高原雪景的独特发现。这类作品,还有对风的歌吟,对高原季节变幻的描画,对圣地自然文化景观的诗意呈现。在《夏泽滩草原》中,“八月的牧场/我触手就碰落了/十万头牦牛/十万只绵羊/十万支锅庄的音符”。在这样神奇的草原上,“你沸腾的血液我来不及点燃/鲜花已把我埋葬/你敞开心扉我来不及入驻/篝火已把我焚烧/帐篷是你万年的家/草地绿了我的双眼/……从你的梦中走来/却走不出我一夜的无眠”。在这里,诗人感受到回归大自然的美好,人与大自然合谐一体的幸福。今夜无眠,就是这种回归的独特体验。

        雪域高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也是女诗人耶杰·茨仁措姆抒发她乡愁情怀的土地。她的乡愁,在《向西的路》上,“那些用身体丈量土地的族人/与大地贴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连着前世与未来”,信仰中的乡愁,使她与这块土地身心相连,心心相映。她的乡愁,是一种永远的牵挂,“一头牵着黄昏/一头牵着黎明”,无论何时何地,她“如一滴水落入汪洋”,故乡在她心上。她的乡愁是担忧现代化的“城市之手”,把高原的湿地和一根根连着故土的血脉分离、变形,击碎了石头的梦想。她要永远用心捧着阿爸手中的木碗,坚守着黑颈鹤回飞的路线。她在一片落叶的四季轮回的轻吟中,把乡愁化成一个四季中的故乡模样,化成了一支诗人的生命之歌、自然之歌。她的乡愁是母亲那支照亮诗人心灵的火把,是父亲那一声引心灵共鸣的“酥油灯亮了”的轻吟和一把记载女诗人童年岁月的栎木柄斧。女诗人不忘乡愁,回望雪山、回到雪山,赞美“撑开一片天空/让云朵歌唱/让彩虹舞蹈”的卡瓦格博神山圣峰,从灵魂深处唱出了“我的卡瓦格博”的真情之歌。乡愁在,故乡在,一本《我的卡瓦格博》,就是一部女诗人乡愁情结的诗歌纪录和深情抒发。在这些乡愁的记录与抒写中,还有那首让我拍案称赞的《六月》:“阿妈说 六月是石板上长草的季节/哦 我听到了/花儿开放的声音/我的高原如启封的牛奶坛子/湖水也笑了/风从坝子经过/牧草没有回应/经卷一样打开的牧场/牛羊马群信步走来/天上的云朵/草甸上的花朵/我的高原和桑烟一样迷人”。六月处于一年的中间,季节轮换的六月,也和人一样,是一个生命勃发的季节,是一个鹰飞草长、鲜花盛开的季节。特别是女诗人深爱的故乡雪域高原,到了六月,万事万物都呈现出生命旺盛的神奇景象。她以女诗人敏感的智慧之眼,发现了最能表现故乡六月神奇而典型的生命奇观,把她对故乡的挚爱深情融进“六月是石板上长草的季节”“花儿开放的声音”“湖水也笑了”等充满生命意识的诗行中,向我们呈现出诗中有画、画中有情的六月高原的生命景象。石板上长草,无声的花儿在开放中发出了生命的歌唱,湖水也因此而欢笑,高原的六月,是生命成熟的六月,是生命勃发充满希望的六月,也是触动诗人心灵深处乡愁的六月。一首十余行的小诗,就这样把诗人对故乡的爱,别致而深情地抒写了出来,直逼读者的心灵。

        从《我的卡瓦格博》书名中我们就能感受到这部诗集充满了女诗人强烈的主体意识。她大多以“我”作为抒情的主体,来抒写她对故乡的热爱,对美好大自然的崇拜,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统一,表现诗人对生活与人生的感悟。读她的这部诗集,处处让我感受到诗人那种“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真情实感,也无不让我们感受到诗人鲜明的个性色彩。正如别林斯基在论文学时说的:“诗人的个性越是深刻有力,就越是一个诗人。”也如我们的传统诗论,袁枚的《随园诗话》所说:“自三百篇至今,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这里的性灵,就是指诗人的个性。说的是自诗经以来,凡流传下来的,都是具有个性的作品,而非那些堆砌词藻的东西。耶杰·茨仁措姆的《我的卡瓦格博》就是一部充满诗人个性的灵性之诗。

        《我的卡瓦格博》还是一部具有较高审美品位的诗集,除了内容上描写的是雪域高原大自然的神奇壮美,在诗美艺术上,作者追求的也是一种朴实、自然、清新而有味的诗风。这种诗风宛如从雪域高原传来的原生态民歌,读着让人仿佛聆听到雪域高原汩汩流淌的山泉水,或是从马背上传来的一曲让人惊异的藏族牧歌,或是一位藏族民间行吟歌手站在雪峰上放声歌唱的高原天籁。这是茨仁措姆在那块诗性土地上出生、生活、成长的结果,藏族民歌文化在潜移默化中成了她的诗歌元素,这是无可代替的民族本色呈现。她有一颗善于发现生活中具有诗意题材的诗心,又有一个充满幻想、善于联想的诗脑。《躺在雪花的翅膀上》把诗人的想象抒写得神奇而浪漫。一片小小的雪花,诗人却想象出她有一双飞翔的翅膀,“躺在雪花的翅膀上/任意飘落……落在枝头/落在屋顶/落在田野/落在江河/抑或落进深深浅浅的沟壑/大地一片洁白……”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飞翔、多么浪漫的想象、多么圣洁的情爱!诗人受过现代教育,阅读了不少中外诗歌经典,这不仅开阔了她的眼界,更让她学到了古今中外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并运用到创作中,使她的诗歌既坚持弘扬了包括藏族民歌和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又融合了现代中外诗歌的艺术精华。

        茨仁措姆既善于放飞想象,又能自由抒写现场情景。她的作品有藏族民歌的风味和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美,清新中的含蓄美、精炼美、音乐美,又有现代诗歌的口语抒写,还有中国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的风格。例如《一朵花在雨夜绽放》,那是一朵什么花,诗人没有明写,但却让人感受到诗人在用一朵在雨夜绽放的花来象征经历过风雨的美好事物,是走出了坎坷的诗人人生,还是风雨中呈现彩虹的爱情?诗语很明白,但诗意却朦胧。《静与静》,也是一首可感而又不确指的朦胧诗:“湖面与停泊的船只/阳光躺在水底/目光落下/如一页信纸/静与静的热烈/沉默的沸腾”,无论是意象还是情景,都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朦胧的诗意美。诗人是在抒写一种静中有动的诗画美感,还是在隐喻一种人生哲理?都可让你自己去想象、去体会。她努力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炼字炼意的传统,又把陌生化的诗语表现运用得恰到好处,从而增强了她诗歌浓郁的诗味。如“阳光躺在水底”中的“躺”字,就使一片阳光生动起来,鲜活起来,诗意也随之浓郁。在《梦醒》中,“穿过雨水打湿的路/整夜的梦还未晒干”,用“晒干”来形容梦醒,非常陌生,也似乎不当。但因为是穿过雨水打湿的路之梦境,这个阳生化的用词,就增强了诗语的张力,在“是”与“不是”的陌生化中显示出诗的艺术魅力。《牵马走过依拉草原》也是一首充满陌生化诗语魅力的好诗,其结句“水波载着卓玛荡漾/高原发芽的牧歌/如白云一样轻柔”,用“发芽”来表现充满生态气息的牧歌,陌生化诗语中的新奇意象,诗意盎然。再用“白云一样轻柔”来形容卓玛牧歌的优美,可谓美到让人心醉。又如《回望雪山》“撑开一片天空/让云朵歌唱/让彩虹舞蹈”中“撑开”一词,可见诗人提炼动词的功夫,它生动而形象地表现了雪山的高大。假如换成伸进天空,就无“撑开”一词的丰厚内蕴。

        一位藏族女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学习继承弘扬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注重诗语的提炼和一些属于诗的艺术手法的运用,坚守着“诗就是诗”的艺术原则,为我们呈现出了一部具有浓郁诗意,审美水平较高的诗集,让人欣喜,值得鼓励。由于《我的卡瓦格博》是耶杰·茨仁措姆的第一部诗集,也难免还存在一些不足。从思想内容上看,诗人的关注点在故乡的大自然,但藏族是一个有着深厚悠久传统文化的民族,这方面题材的抒写,显得薄弱,对涉藏地区的时代变化和人民生活的关注也不够。在艺术构思和题材选择上,有的词语的提炼也不够精准,如《六月》中“我的高原和桑烟一样迷人”诗人用“和”这个连结词就不是特别准确,从语意看,是用桑烟来比喻高原的迷人,把和字换成如字或像字就更好了。这些问题提出来供诗人参考,希望她能总结经验与不足,百尺杆头更进一步,不断从高原向高峰攀登。我们期待着诗人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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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永权,作家、诗人、文艺评论家,重庆万州区后山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云南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等。历任《边疆文学》副主编、主编,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编审等职。发表和出版各类文学作品集、文艺评论集600多万字27部,代表作有列入云南作家精品文库的五卷本《张永权文集》,获云南省文学艺术成就奖、云南省文联老有所为贡献奖,有作品多次获云南省和全国性奖项。曾任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鲁迅文学奖评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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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杰·茨仁措姆(和欣),女,藏族,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奔子栏镇夺通村学贡人。有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各种刊物。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合作编著文集《光阴·香格里拉》《特稿·香格里拉》,出版有诗集《我的卡瓦格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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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9阅读 27 编辑:刚杰•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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