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七夕,多杰坚措在微信里发给我他新近创作的长诗《一个人的叙事曲》。时隔一个月之后,我才特意收拢心智,坐在电脑前说说他的这首诗。之所以迟迟不能写下感受,其间除了疫情防控让人心烦意乱,阅读体验大受影响之外,主要还有欠了好几个文债的隐性压力和焦虑,想喘息取巧都没有一点法子。何况脑子用多了,又摊上偏头痛。不可能学鸵鸟把头插进沙子里就可以躲事,隐隐的焦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再拖延下去,就到了白露。眼前的光阴就是这样无翼而飞——它的潜台词泰戈尔早说过了: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解缚之法,就是完成作业,旋交旋了。
多杰坚措写诗已经很久了,而且在果洛的作家圈里,凭借实力,名声响亮。在我的印象里,他以往都是写一些相对短小的抒情诗,这次他费如此大的心力,是想以诗歌的形式来纪念逝去的父亲。这也可以看成是他在诗歌创作类型上的一次事出有因的转向,一次在心灵积累中水到渠成的抒写。
之所以选择叙事诗,是因为这一形式可以为一个人塑像,相对完整地把被叙事人的行迹、性格、心理记录下来。而一般的抒情诗不能胜任这样的负载,尽管它可以有叙事,但那是微型叙事,是浓缩到片段的零星细节。正因为有了纪念这份庄重的情感趋向,多杰坚措决定用诗歌实施一次精神的怀念,把逝者生前最光彩的心迹定格下来。
作为叙事诗,就是把事件、人物转化成经过凝练化处理的诗行。多杰坚措没有完全按照完整的线性时间顺序来架构这首叙事诗的叙事空间,而是截取人生经历里的一段——从父亲的青年时代开启叙事的帷幕。之所以选择这段羁旅时段,就是因为它是父亲人生的一个重大拐点,从这个时刻开始,父亲开始“为梦选择远行,悄然别离故土”。
叙事诗特意选用了第一人称,这是整个叙事增添了其他人称叙述无法替代的亲近感和隐隐的对话感——细细体味,好像是作者在对着父亲款款述说。整个叙事诗朴实无华,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和矫情。多杰坚措始终把叙事的节奏、情感的投射拿捏得持重而朴实,叙事脉络,从父亲远赴果洛到从业帐篷小学,再到组成家庭、教书育人,中间插叙进校园生活和父亲接送孩子的情景,最后是不能看望奶奶最后一眼的无奈和父亲因病走向生命终点的叙述。初看上去,简简单单,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电闪雷鸣,只有朴素的一个个细节在审美功能上蓄力、发力。比如在写到父亲远赴果洛的情景时,多杰坚措有两节描写:
临行时,大伙领到装备
皮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大头棉鞋……
一堆厚实的装备 厚重的行囊
谁也摸不透路程有多远
奔袭而来的寒气已感受到了几分
临行的场景交代里没有一句过度煽情的词语,只是静静的几个物件,但读者可以从皮质大衣和一件件保暖的生活用具上,从厚重的装备上,掂量、揣摩出寒气的重量和远行的艰难。
出发的步履藏不住激动
汽车颠簸了三天
竟只是一半的路程
到花石峡中转驿站
还得骑马赶四天
在驿站只是等接应的人,足足就是五天
这一节把路途的遥远、艰难写得多么蕴藉有味啊,完全是地地道道的抒情诗应有的精到的叙事,而且笔笔都是白描,不烘托,不着色,只写路程所花费的时间,把抒情的闸门把控得牢牢的。
诗中写父母的结合,多杰坚措把笔墨节省到只有两行:
轻轻地来 静静地
住下,一住便是一生相守
两个不事张扬的形容词,把母亲身上那种藏族女性特有的内向、沉静、和美、朴实的性格,描写得丝丝入扣。后面的两个“住”字和一个“守”字,便把两个人相守相爱的一生,用精简到极致的笔墨形之于笔端。
作为这首诗中插叙的一节,多杰坚措既以此调节了叙事的节奏,又化解了平铺直叙的呆板和单调:
记得六一儿童节的兴奋
记得花丛间追逐的笑声
记得当仁不让抢骑牛犊的童趣
最有趣的要数去皮革作坊闹腾
(那是桑日麻公社唯一的工厂)
看两位师傅选皮、浸水、脱毛、鞣制、上色
直到受不了那难闻呛人的气味儿
才会顺走一些有用没用的小东西
踩着一溜快意的风,撒腿跑开
这样的叙事,有可感的叙事的肌理,有视觉化的叙事质地,甚至还有嗅觉形象的辅助,把校园生活刻画得历历在目,鲜活如新。尤其是“顺走一些有用没用的小东西 ”这样的描写,把学童的行为捕捉得神采毕现。“顺走”这个动词,运用得真是出神入化,精细而饶有情致。
多杰坚措在诗里写到父亲因为不能最后送别奶奶,有一节描写:
那天,您在屋后的
草皮围墙上坐了很久
望着老家的方向
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卷
像是要吸尽作为长子的所有无奈
夕阳落山了
夜色下烟蒂忽明忽暗地移动
同样是白描的写法,诗人通过日常化的动作、行为(久坐,久望,蒙头吸烟)写尽了父亲内心巨大的隐忍和巨大的无奈,看似沉默不语的行为里,涌动着富有心理容量的心理活动,但诗人只做暗示,丝毫不加一点渲染,使这个沉默吸烟的过程,具有了最耐寻味和想象的内在张力。
怀念亲人的文字,非常不容易写好,原因就是作者与写作对象之间的距离太近,很难形成审美距离,很难讲过于主观的情感或情绪客观化。而多杰坚措的这首《一个人的叙事曲》,令人惊异地以一种冷静含蓄的笔触,把控叙事与抒情,在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故事情节里,寓丰富于单纯,以极端克制、理性的笔触,在看似冷静的文字里,将对父亲的挚爱与敬重不动声色地蕴蓄其间,这样的诗学效应,应该算是多杰坚措抒情诗写作上的又一次突破。
从诗歌的整体情韵上来说,这首叙事诗的结尾稍显匆促了一些,给人一种戛然煞尾的感觉,少了一点不该缺少的铺垫,抒情的气力弱了一些。理想的结尾,被古代修辞叫作“豹尾”,也就是一种富有强大暗示力量和启示性的思维的收束。这点遗憾,相信多杰坚措会在新的写作里得到弥补。
原刊于中国诗歌网
马钧,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青海日报》文化专刊部主任。在《青年散文家》《美文》《延河》《小说评论》《名作欣赏》《钱钟书研究》《贵州大学学报》《天涯》《青海湖》等文学期刊发表散文、随笔、评论作品。先后获青海省文艺创作政府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青海湖》文学奖。出版有作品集《越界的蝴蝶》《文学的郊野》。第二届青海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