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仞群峰簇拥的青藏高原,在亿万年以前还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地壳运动巨大的冲撞裂变后,海面低沉,海浪迸溅,地球上一个新的高度容纳了周围的一切生长的机缘,诞生了一个令人永远仰视的新地域。这里,冰雪晶莹,雪峰蜿蜒; 这里,松柏参天,花朵溢香; 这里,风雪扑面,苍茫荒凉; 这里,绿茵满目,牛羊满山。大自然在创造奇迹的同时,也不断地把惊奇作为礼物,带给所有充满好奇心的人们。这片古老而又年轻的高原就这样用她的本色教会我们用心去感悟大自然创造生命时的伟大和温馨,教会我们怎样去善待生命,在六字真言的诵吟声中,解释什么是生死相依、苦乐相随,解释什么是生命的谜底。
诗人居·格桑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他涉足诗坛的时间并不晚,自1977年发表第一首诗以来,他就在藏族传统诗歌的明镜里发现了这块神奇的领地,窥视了明镜背后三十个字母奇妙的组合。良好的学习环境又不断丰润了他幻想的翅膀。从此,他在自己民族传统诗歌的海洋中不断吸取新的知识,在诗学领域苦苦追求绽放自我。1991年,居·格桑获得了“庄钟文文学奖”。诗人的气质使他不断睁大眼睛,去观察和发现玛卿雪山下,这江河之源纯朴自然的风情中张扬着的一个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诗人的激情又时时充溢在他的笔端,倾诉这里飞舞的经幡、香烟弥漫过后显露出的野牛的白骨、失落的格萨尔传说……居·格桑的诗,可以把我们领到雪峰的脚下,仰视玛卿雪山这岁月的雕塑,犹如打开了一扇沉重的记忆之门,所有遗落的梦在这里可以找到踪迹,找到祈盼已久的答案。诗集《雪山下的情怀》正是诗人多年来精心编织的这个高原之梦。
居·格桑的诗歌创作起步于传统诗歌的基础。藏区不仅是歌与舞的海洋,这里更是诗歌的汪洋大海。不论是气盖天下的英雄史诗,还是轻松诙谐的时代谚语;不管是卷帙浩繁的经典论著,还是哲理深奥的宗论道乘,大多都是用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写成的。印度诗学理论著作《诗学明镜》自16世纪传入藏区后,诗歌体裁的运用在藏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明镜》折射出的光环整整照耀了雪域几十个世纪之久。
居·格桑在传统诗歌的尝试中,诗情的火苗燃烧在这排列整齐、字词有序、注重语言修饰的诗行中。当然,明镜映照出的不再是“鲜丽如红莲的皎容、双眉纤细如藤”般的往昔印度美人,而是充满阳刚之气、在历史的废墟中重现的今日雪域气概,是高原年轻人在新生带上的思考。组诗《树的理想》便凝结着诗人引导出的一种宽容、豁达、奉献的民族精神之根。树的理想似一幅画面: “暮春,岁月碾过的土地上,一棵没有年轮的树,花朵点缀过姑娘的笑脸,绿荫遮盖过滴汗的身躯,果实报答过栽树的主人,干枯的叶子也曾赠予人们取暖。冬日即到,树干木枯,但唯有这棵大树终不返悔,它还渴望着使自己成为一块基石,让后来者沿着它苍老的躯干,摘取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这棵大树,根扎在雪域的土地上,目睹过千年流逝的岁月、刀光剑影、狼烟四起、铁马金戈、纵横驰骋。眼前,历史的尘埃厚厚地覆盖过它头顶的蓝天,这棵大树也曾看到过佛座前虔诚匍匐的身影,油灯闪烁,法轮旋转,万千颗平常心日诵夜吟的祈祷声,声声袭来,令它怦然心动。太多的经历,太长的等待,使这棵历史的大树虽然经历了风雨的侵蚀,但它终于看到了年轻的面孔在仰视着它。“来吧,孩子们,让你们在我苍老的枝叶披散下的绿荫里自由地歌唱,让你们沿我攀援而上,在最高的枝杆上眺望所有的美丽。”在诗中,居·格桑用树的形象,展示了一种高尚坚韧纯朴的精神世界。面对着养育他的民族、土地,他由衷而深深地挚爱着。这种爱源于养育他的高山雪原、父老乡亲。“既不依赖自己的痛苦,也不依赖自己的幸福;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都深深根植于社会和历史土壤里。”(别林斯基)而这种根基正是通过父亲手中的牧鞭、母亲手中的转经筒,通过三十个字母的吟诵声传递给诗人和年轻一代的信念和财富。拥有了它,他便拥有了完美人性的基本条件。
作为藏族新文学时期的诗人,居·格桑的目光多投注于历史的隧道,从反思中萌发出新的思想。《受创伤的爱情》、《神山》、《失去的价值》、《子弹的命运》、《降格陵》等,表现了他在世界的永恒与幻变中感应出的强烈的忧患意识。
当远古的天绳断成几节,
羌塘高原跌落下一个活着的魂灵,
纷纷扬扬的雪尘和传说,
把神话的体积加倍地扩大
……
历史不会被永久地阻断,时间也不会倒流,虽然美丽神话的天绳带走了一个个辉煌的生命,然而繁衍着的仍旧在天穹下坦然地生存,尽管:
铁甲和经板渐渐腐烂,
变成铜与铅,
变成矿与石,
风马飞舞经幡猎猎,
捕迎北风肆虐,
山脚下的牧羊女,却依旧哼着歌,
她不知道山水受伤的过去,
偶然间,春天的杜鹃喉咙哽咽,
常常低泣出慰心的歌儿。(《神山》)
神山的历史象征着这个民族的经历。神山往昔的峥嵘已随着时光的步履匆匆而过。过去的岁月,并没有在年轻人的心房里筑起苦难的堡垒。生命的过程就这样短暂而无情。温柔和梦呓绝不能替代真实。人们不应该忘记过去,“忘记过去便意味着背叛”。这是诗人悟出的情感与理智,是印记在诗篇中的启示。诗歌是民族的心声,诗人首先应该是这个民族忠诚的儿子。他在接受母亲乳汁的哺育时,也同时接受了责任与义务。《族人·母亲·玛尼》,充溢着他对母亲的敬仰,体现出只有爱和和平才能孕育生命与理想。六字真言的诵吟声充满了作者的传感器官,引导着他的思绪去触摸自己民族深奥的精神世界。他不会迷惑,这声音清晰地陪伴着岁月,熟悉得宛如母亲的面孔一样。他也不会感到好奇,这声音是每一次祈祷中得到的最多的一份礼物。懂得这谜语,就会懂得高山巨石上为什么常有它的刻记,桅杆上常飘着它的身影。这是另一种风情下摇曳的爱心,沿着它定会理解五体投地的虔诚是不是真,目睹它定会不再用世俗之心去揣摸那悲愍的真实。因为,诗人的感悟不可能不经历情感的筛选。
二
诗人是用心灵塑造生活的人。纯真执著的心时刻催促着他去发现生活中的美,从而激发感染诗篇倾泻出真诚的情感。没有童稚之心的人不是诗人,然而哲学的气质和视野却能增加诗人思想的深度。我们许多老一辈诗人,就是依借诗情和哲理的双翼翱翔于生活的广大空间,激扬的诗情喷涌着他们对祖国对民族博大的爱,寓意深刻的哲理又往往散发着思辨的馨香。
纵观居·格桑早期的诗作,不难看出他过于追求传统诗歌中的诗句修饰,以及注重表现诗歌的整体性审美。虽然也不乏内容较深刻的《留在半路上的诗》等作品,但构成诗味的重要之一的哲理性往往被隐没在冗长繁杂的修饰和技巧性之中,使诗之美超过了诗之味,宛如一道色美而味淡的菜肴,使举箸者往往变成观赏者。即便是大受欢迎的《施财宫之战》一诗,虽揭露讽刺了当代社会生活中金钱利欲冲突迭起、物欲横流的某些社会现象,有正义感和勇气,但诗歌仍然过于直露,过于急切地表白自己的爱憎,而依靠形象与情感留给读者的启迪和思索并不很深。当然,我们不能一味地站立在今天的高度去俯视起步时的稚嫩,我们也不能要求每一个诗人都必须超越自我,但真正的诗人必须有勇气正视自己。可喜的是居·格桑并没有沉浸在诗歌女神央金玛的飞翼下自我陶醉。他清醒地重新评估自己,并始终寻找一种独特的方式,在传统诗歌的技巧中注人新诗的思想深度,用真诚的诗魂自然流露自己的情感,从专注于藏民族社会生活的真实表现渐渐转入对民族深层心理及文化意识的表现,力图在诗行里倾诉世俗生活下面潜隐的某种精神沉浮、历史烙印和心理感受。为此他“穿透梦境的层层叠折/才发现/当所有的祝福终结时/再一次回想/只有母亲的乳汁”(《现生》)这是他的大彻大悟,是生物在进化过程中保留的最原始、最朴素的生命本能依恋。这种遗传基因时时放飞着他的思想漫游无界无碑的文学世界,而又每每牵导着他的心返归自己生长的土壤里,来重新审视自己。往事也许是“帐圈里从爷爷胡须里蹦出来的/生了锈的童话”,也随同时光一起生锈,使童稚之心难以面对,但它仍然要从“胡须里蹦跳出来”直接或间接地面对诗人,或重温或改编,但永远不会失去意义。《雪山下的情怀》既集结着诗人在传统诗歌上的继承、借鉴中的扬弃,又蕴含着新诗中含蓄性与寓意性的探索。他的新诗没有刻意地趋向朦胧、趋向不知所云的深刻,没有让读者在晦涩的幽径中迷失了禅房的本位,而是在表现手法上掺合了某种深刻的“意会感”,使读诗的人不再被诗牵着鼻子走路,丰厚了每个人的心理感受。在这一点上,居·格桑虽然不是做的最好的,但仍然是较出色的。
《格萨尔的传说》这首诗,老调新弹,另辟蹊径。“珠姆阿姐颈上的项链”早已洒满了草原,那些个“捡到了九眼宝珠的艺人”早就用生命承诺了史诗的传播,“同一种血脉的流向/超越了时空的距离/在大地上布满了传奇的网罩”。这片高原、这个民族铸造了英雄的史诗,诞生过无数的圣人、英杰,也同样出现过凡人、庸人。生命的力度在战马的嘶鸣中像拉开的弓射出最高昂的激情时,便长时间地定格在观望着的瞳仁中。这种肃穆的风景、这种活泼的画面,经常滋润着诗人的想象,点缀着他笔耕的始终。《失去价值的价值》这首诗,是写鄂凌湖边寻找到一块野牛头骨的感触。作者面对一块野牛的遗骸,写道:
凭借了命运与缘份的力量
一个流浪的魂魄
衍生在风暴与山雾的交界处……
成长在吉祥徽和金刚交错处
坚硬的骷髅啊
你只保留着自性的倔傲
在雪峰脚下的青崖边
独自流浪……
没听说过遥远的大海
从不在乎头顶的天空或云彩
你发出的吼叫声颤地而过
随着风被空谷的回声
挟裹而去……
你睁大的双眼
曾倾流过希望与真言的留在
冷嗖嗖的忧伤
自言自语着听不懂的语言………
这是一段悲哀的故事,没有田园置身的野牛孤独地远离了野牛群,它不愿被人驯化,不愿把本性的天然人为地到处展览。它傲岸、倔犟,不轻易屈服,但它同时又固步自封,因坦然而不知陷阱丛生,因天真而不知骤雨泼身。当无可抗拒的生命规律将铮铮铁骨变成骷髅时,它热烘烘的畅想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被人化妆,涂抹去原始的气息,包嵌上廉价的铜片,置放在艺术化的居室,悬挂在显眼的地方,用来陪衬主人的品位、修养及嗜好。死替换了生存的价值,仅标志着某种精神的解脱与转换;力图改造复活遗骸,仅仅获取一种毫无生机的功利性价值,这在更深层次上是一种彻底的失落。因为,智慧与生机一旦被愚昧凝固成没有生命的标本去拍卖时,美就失去了最基本的价值。“没有生命的事物,本来就没有美感”。美存在于激扬的生命之中。当我们不得不面对复制的艺术品,品味美与价值时,情愿从野牛尖锐的牛角上去想象它在广袤空寂的原野上飞奔的自由,也不愿感受它被钉在墙上无可奈何的温顺。居·格桑在这首诗中用生的毁灭和死的复活,两种方式表现了他的审美价值趋向。他笔下的野牛,作为触动诗情的机缘,不再是高级动物——人所观望到的一种高原风景中的点缀物,也就是说野牛身上凸现的那种勇敢、豪迈,敢于踏向任何困境的志士气概,是人格或精神化了的野牛。它的境界曾经是人所不敢逾越的无人境地,它粗壮的牛角曾经是保护自己的有力武器。诗人在这里回味和讴歌的不是那野牛生命终结时点缀世人生活的“余热”,而是他灵魂的生命活力,是毁灭前犷悍气质下驰骋的强劲力量。至于后来的故事,无论是大张旗鼓的夸奖,还是寂然无声的沉默,对于野牛已不存在任何意义。
说起步时的居·格桑通过诗的阶梯不断向上攀援,用渐渐扩大的视野来回顾初次登山时有过的依赖、彷徨和困惑的话,那么今天,他可以比较自信地俯视往昔的耕耘,因为他已经为自己拓展了另一片广袤的想象世界。写实使他离不开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就像大树离不开土地,牛羊离不开草原一样。诗的具象在白雪、绿野、金庙,在牧羊女优美的歌声和阿妈诵吟不完的祈祷声中呈现,而诗的意境则从具体形象的投影中转化成为更丰富、深刻的精神力量返归他的视线。这时,读者不再是在分行押韵整齐而富于节奏的帷幕前充当文字游戏的看客,而是沿着心灵与心灵的交流去感悟刹那间的冲击、惊奇和豁然大悟,去体验没有黑夜的草原怎样在老艺人的抚慰下静美得如同睡美人;那背着行囊、满怀热望的老阿妈怎样在佛像前祈求虽然看不见佛像慈祥的圣眸同样因感动或因别的原因泪盈满目;在通往布达拉的台阶上、在雍布拉岗的废墟上、在牦牛与牧人同行的途中、在具象的迭起中去辨析那贯穿全诗的颇具象征意味的真实面目,这才是诗之味所在。
居·格桑是玛卿雪山下成长起来的诗人,这片世界屋脊的广阔土地构成了他独特的审美视角,星空凝重的云虽未遮拦过他的耕耘,但他在畅饮祖先用智慧酿造的美酒时,那绵长醇香的气息已浸满全身。他试着用诗的语言与亘古的历史对话,用真心去焊接那雪峰下已沉默了许久的岁月,生活最终给予了他应得的收获。居·格桑的诗能不能接受时间的检验,能否在读者的心目中留下不灭的印迹,这已不是诗人自己的问题了。凭借着真诚的诗魂,依附着江河之源的土地,流淌着真挚的情感,作为一个为时代、为民族附唱母亲而歌的诗人,他的诗不因扬弃传统而异化自我,不因借鉴他人而沦丧自我,也不因被栏栅外的春光所抛弃,更不被那已洋溢成气势的阴霾所湮没。相信这是诗人尊奉的信念,也相信居·格桑“雪山下的情怀”依旧。
居·格桑,藏族,1960年生于青海果洛达日草原,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至今在国内外各种文学、学术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及学术论文达200余篇;部分诗作及翻译作品被收入五省区中小学、大学藏文教材。13首(篇)诗歌、散文被译为美、日、法等文字。出版有诗集《雪山下的情怀》《一路花雨》《雪乡风》等;1991年荣获中国庄重文文学奖;1995年获五省区首届岗坚杯藏文文学奖;2011年获首届青海文学奖;2018年在第二届全国藏汉双语诗歌大赛墅“吐蕃诗人奖”评选活动中获“吐蕃诗人”奖。
德吉草,女,藏族,1963 年生,甘肃甘南人。西南民族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长期致力于藏族教育、藏族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先后主持并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宗喀巴大师中论广释释注》等4 项,参研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 项、省部级项目5 项。编译典籍《隆钦七宝藏论》,出版《歌者无悔》《族群互动与多元创造》(合作)、《藏族道德》《藏族简史》(修订本)、《四川藏区的文化艺术》《诗意地栖居》《当代藏族作家双语创作研究》《藏族当代文学批评》等8 部学术著作;撰写《藏族现当代文学选编》《藏族当代文学简介与批评》2 部教材。先后发表《藏族当代文学再思考》《认识阿来》《多元文化主义与藏族母语文学》《失落的浪漫与苏醒的庄严》等学术论文30 余篇。先后获中国藏学研究“珠峰奖”、少数民族文学评论优秀奖、四川省教改项目一等奖、西南民族大学教学质量二等奖和西南民族大学首届教学名师、四川省优秀教师等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