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长期生活在现代城市里,被俗物和琐务包围,但我的内心却常常沉浸在另一个空间中。这个空间把我带到了我血缘的起点处。这个空间幽秘、深邃、高古。这是另外一种传统,是在我的血液中逐渐复活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诗意的苦难和神圣。它那辽远的:神,游牧,酒和诗歌。是不顾一切的、醉在马上的歌唱。歌唱远方。是远方突然给我的辛酸和慰籍。是悠久岁月里神秘但传之久远的无言和花香。
正如上世纪末有许多人突然觉得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根,于是开始寻根。“寻根文学”就在当时突然热了起来。不像《流放者的归来》中所谈到的20世纪20年代美国青年的漂流和丧失了根。他们的丧失和漂泊纯粹起源于文化,而我们则不同。我们的根是被某种恣意妄为的意志所扭断和埋葬了。
我当然和这些寻根者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处于文学艺术也许还有哲学的需要,而我完全是因为生命的需要、灵魂的需要。我漫步于那若隐若显的、会使众多现代社会的诗哲们都愿意追怀的岁月。
现在,让我在文字中引领自己,再一次经历我那独异民族缓慢但却充满光辉和传奇的历史吧——
远古的时候,青藏高原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叫做泰底斯海。后来地壳隆起,水渐渐消退。随着岁月的变迁,它仿佛对天空充满仰慕的生灵,向着高处不断地上升啊上升。因为这种历炼,这片土地上出现了美丽的河谷和山峦。在我们西藏人的神话传说中,这片土地上最初没有人类,观音和度母让他们的化身下凡,在高山中修行。观音的化身是一只猕猴,度母的化身是岩罗刹女。岩罗刹女是女魔食人兽,她非常孤独,整天叫呀、唱呀、喊呀,猕猴听到后很同情她,她便欲与猕猴同居。猕猴一方面不愿打破自己修行的誓愿,一方面又被岩罗刹女的痴情所打动,于是他用神力去到普陀——布达拉征求观音的意见,观音授记,西藏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于是猕猴返回,与女魔婚配。
他们总共生了六只小猴子,这就是我们西藏人的祖先。猕猴和岩罗刹女生下六个孩子后,便双双去山中修行,留下他们的孩子独立生活。多后后,他们回来看孩子,发现他们已繁殖得很多,成了真正的人类,而且缺乏食品。猕猴再一次去布达拉,观音把须弥山中的青稞等诸种谷物给他,他带回来撒在泥土中,于是青藏高原有了第一批生命和种子。
这最初的六个孩子,被认为象征着宇宙里的一种规律,即六道轮回。也有人认为它代表青藏高原不同区域的六种人,甚或与观音的心咒有关?因为观音的心咒就是六个字,即:嗡、嘛、呢、叭、咪、吽。是藏人中流传最广最普遍的祈祷辞。无论怎样,这个朴素的神话都给了我许多启示,诸如我从这个神话知道了,我们西藏人在科学前时期已有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这个理论。同时我还明白了人性的起源和人性的复杂在更早的西藏人中已被认知,并深蕴于神话原型之中。简单地说,即观音的慈悲、怜悯和岩罗刹女的魔性复合成最早的西藏人的性格。这个神话还隐含着一个贯穿于西藏历史中永不衰竭的神性主题,那就是:观世音是我们的圣父,我们是观音的后代,属于观音所教化的众生,并将最终被观音所救度。
总之,这六只猴子的后代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分散开,走向青藏高原的六个方向,形成新的部族,刀耕火种,游牧征战,在这片土地上驰骋纵横、繁衍生息。既创造神话和传说,也质询神圣的大自然。很多资料都说明最初的西藏人英勇好战,经常侵犯和掠夺邻邦,他们的性格中显现的更多的是岩罗刹女遗传给他们的个性因素——野蛮、放荡、粗犷和强大的生命力。
最初的西藏人,信仰一种原始宗教——苯教。苯教和汉族的道教非常相似。
“佛教的引进使我们对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给了我们征服世界的力量。在佛教引进之前,古代西藏人没有这种力量,他们的惟一出路就是听任周围自然势力的摆布。他们的信仰非常简单。他们认为自然势力变成了神,高山、河流、岩石、泉水和树木等等,都成了这些神的栖身之所。这些神或许没有善恶之别,而只是具有救助或伤害,创造或破坏之本领。旨在确保救助和避免伤害的宗教开始在西藏传播开来。被认为是某种神栖身之所的一座山或一棵树都得为其奉献祭品,否则,就难以平安地通过。”“那时,这种祭仪从宗教观点上看并不能称为宗教。没有寺庙、没有圣祠、没有教主,也没有一个中心教义使人民团结在共同信仰中,但是,已经有一个共同的活动场所。为了使神高兴,人们向神祗献奉祭品,尤其是食物,甚至连石头和岩石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石头和岩石可以为神提供住所。今天,几乎在每条路上或河边都有一小堆石头,每个过路人都要在上面加上几块,或者献上些祭供。西藏人从来不在泉水中洗手,他们担心那样做会激怒那里的神灵,相反,他们却留下一点食物做为供品。”
“在苯教徒中,曾出现过一些了不起的巫师,而最突出的据说是先饶米沃且(也即仙人穆沃且),有人说他是释迦的转世,还有人说他与释迦同一时刻降世。他走遍了整个西藏,奇迹般地和各种神灵打交道。特别是,他具有非凡的除魔力。人们开始相信,神灵不仅能控制人的躯体外的东西,而且能进入体内控制人的躯体。对此,惟一的拯救办法只能靠举行秘密仪式加以驱除,先饶米沃且就具有这种法力。弟子们追随着他,这种祭仪便逐渐地发展成了一门宗教。”
我摘引这些,是想说明,在佛教传入藏区之前,我的祖先们就信奉神灵,相信广博无边的大自然中存在异己的、无形的、超自然的生命和力量,并试图与这种力量妥协。这就是诗歌最初的原型,是人类祈祷、呼唤和歌唱的起源。
后来,由于部族间的侵略、吞并和融合,形成了有史料清晰记载的最初的政治集团——吐蕃特王国。吐蕃特——在藏语中有多种含义,但最常用的意思是:高原上的藏人。
吐蕃特的第一位国王名叫聂赤赞普,意思是“以肩为座的国王”。传说,他从雪山上下来,一些藏人问他来自哪里,他用手指指身后雪山上面,于是那些人认为他来自天上,把他用肩扛着回到部落,尊为国王。这大约是一世纪时的事情。当时的西藏人认为一至七代藏王都没有死,他们来自天上,踏着绳梯而至,又踏着绳梯离开人世。所以一至七代藏王都未留下尸体。第八代藏王直贡赞普因中了魔法而将这一根连接天地的绳梯砍断。从此,天国仅成为他们精神的归宿,而肉体只能留在大地上。这也许就是西藏人最初对死亡与物质、精神之间关系的正视和思考,并且从这种“优美的失落”中孕育了后来西藏人生存渴慕中的多种母题:如渴望伟大的能指引我们生活和精神的人留在人群中,来指导我们;知道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既使伟大的人也免不了一死,惟有精神不死;渴望被救度,知道在天上有个精神家园是我们美好的归宿,只要我们祈祷和祭祀,我们死后灵魂就可飞升到那个国度里,而不至堕入地狱。
当时的藏王都信仰苯教。后来出现了一位叫拉脱脱日王的藏王,他当政期间,有一天在宫殿顶端,一只箱子突然从天上飞来,落入他的怀中。里面装有佛经、舍利金塔,以及后来成为西藏人永久祷文的六字真言。拉脱脱日王召集众臣,无人能懂这些经典。但国王仍然认为这是一个吉祥的征兆,他把这只箱子供奉起来,并每天礼拜。到七世纪,拉脱脱日王的第五位继承人登上藏王宝座,他就是第三十三代藏王松赞干布(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一个伟大、正义、学识渊博的人)。松赞干布在位期间,政绩卓著,声名赫赫。他统一了西藏,从雅隆迁都到拉萨,在红山顶上修建了一座幽雅的城堡,这就是布达拉宫的前身。他还派学者到印度学习,回来后由吞米桑布扎编创了藏文,并开始翻译佛教经典。他为王后尼泊尔尺尊公主修建了大昭寺,为王妃文成公主修建了小昭寺。有一种观点还认为,松赞干布在位时期,发明了各种尘世食物:米酒、青稞酒、酥油、奶酪、各种食物等生活必需品,同时还用泥土做了坛盆,利用水推磨,用纺织机纺织和多种机械工艺。当然这是一家之言,也许这些发明比此更早(这在我的长篇神话小说《西藏创世之书》中有更详细的叙述)。但佛教是松赞干布时期进入西藏的,这是没有疑议的。至今,松赞干布还被认为是慈悲之神观音菩萨的化身而受到西藏人的崇拜。
就在佛教逐渐走向兴盛的时候,出现了一位反佛的国王朗达玛。他当政后,大肆灭佛,佛教经过艰难的斗争所取得的成就全部成为泡影,庙宇全被捣毁,财产被掠夺一空,佛教的传布受到禁止,佛教僧众被迫背井离乡,许多逃走的僧人被乱刀砍死。这是一个被西藏史学家称为“黑暗的时期”。但做为已有深厚根基的信仰,佛教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根绝的。在朗达玛的高压统治下,许多佛教徒心中的信仰之火并未熄灭,而是像火种一样被珍惜、保护和暗中传递。仅六年后,一位隐藏于山洞里的僧人寻机刺杀了朗达玛。之后,吐蕃特王国陷入混乱之中,王权土崩瓦解,整个民族又分裂成小王国,互相争斗,前途渺茫。
在这些混乱的王国时期中,处于阿里地区的古格王意希沃,不惜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为自己的人民请来了北印度超岩寺伟大的学者阿底峡尊者。尊者是超凡入圣的佛教僧人,他不仅知识渊博经历丰富,而且具有极大的怜悯心,他因以一个哲学家的才华传播一种介于大乘佛学和密宗教义的学说而深得人心,并对后来形成独特的藏传佛教有非凡的影响。“尽管阿底峡在托林寺忙于传教、翻译经典和把西藏佛教的教义重新分类,但他还是挤出时间走访农村的俗人,传教布道,并尽力给予帮助。他总是尽量避免走极端,假如一个在知识上雄心勃勃的学生向他请求个人指导,他不是教他大乘哲学的深奥之处,而是教他纯洁和爱。一个充溢着热情的皈依者将靠他的知识吃饭。阿底峡所传的教是整个人类的彻底发展,肉体的、情感的和精神的全面发展,所有这一切,也只有这一切,才能激起真正的灵魂升华。”至今,你可以在任意一个藏传佛教寺院里都能找到阿底峡尊者的圣像,他被做为偶像而崇拜。“他的教义有着坚实的知识基础,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对所有生命的爱。阿底峡对西藏佛教以及西藏人民今天的性格所给予的影响或许比任何人都强烈。”
阿底峡在西藏生活了17年,于11世纪中他70岁时圆寂。他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西藏。正是他的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才赢得了西藏人民的爱戴和尊敬。他的不朽源于他的奉献,所以即使在现代社会里,这个准则还是毫不逊色的。
后来经过无数宗教大师们的历炼、探索、提升,全面地丰富和完善了藏传佛教,并几乎使全部西藏人都成为佛教徒(还有少部分人信奉苯教、天主教等)。由于教授传承的不同和对教义理解的区别,藏传佛教分化为多种流派,有些流派还曾经主宰过藏区的政治、文化和经济,有些还影响到其他民族,如蒙古族、土族、裕固族、满族、纳西族等都信仰藏传佛教。
十四世纪,安多藏区诞生了被称做第二佛陀的宗喀巴。他从小聪慧灵异,接受知识的能力极强。十几岁时,他已满腹经论,安多再无人能做他的教师,于是去卫藏的大寺院寻求更高深的上师为其授教。后来他创建了甘丹寺,实施宗教改革,被人称做格鲁巴,意为“善规派”。宗喀巴严明戒律,教授一种使精神发展循序渐近的宗教方法,主张精神目标高于一切等等,同时大量地著书立说,彻底地阐述和发展了佛教中的中观学派,成为藏传佛教又一位永恒和不朽的偶像,他的教派很快便普及到全西藏。他的弟子中最有名的就是达赖和班禅,而且这两位高僧不断转世轮回,成为所有西藏人的精神领袖。
五世达赖的时候,他重新修建了布达拉宫,并且通过政治手段,建立了以布达拉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政府,从此西藏政教合一的政体得以确立,观世音的化身达赖嗽嘛成为西藏人宗教和世俗双重意义上的领袖。那个古老传说中所隐含的神性主题在这里得到了确证:即做为慈悲之神的观音菩萨,始终与我们西藏人有关。而我们西藏人,一方面根源于观音的血统,另一方面由于佛教的全面传播对我们的影响,很快整个民族就由孔武好战变得慈悲和善,并最终成为一个追求精神生活的民族。
做为社会构成主要为僧人、商旅、山地游牧民、河谷地带的农民的西藏,以上就是我所抽取出的一个民族的历史简述。这些传说,也许会帮助你理解另外一种文化传统和荷尔德林所说的“诗意地栖居”的生活。就我个人来说,以能承继这样的血液而倍感幸福。因为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神性,而且由于信仰,我们成功地消除了时间为生命设置的重重障碍,我们在诗意、神圣、永恒、魔幻、光辉、终极、真理这些精神空间里比别人拥有更多的内容,我们的内心就是宇宙,博大、虚无、自由,游刃有余。正如《奥义书》所言:“逍遥兮,由黑暗至于灿烂”,这就是我所认识到的由血缘赐于我们梦想和光荣的秘密。
(文中引言均摘自土登晋美诺布与柯林所著《西藏》一书)
原文载《兰州文苑》2003-1期
才旺瑙乳,藏族,甘肃天祝人。创作有诗歌、小说、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