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帐篷
孤零零的黑帐篷,在草地中央,不发出一点声音。
草色渐黄,远山染病,
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就浮上了心头。
黄昏时,会有小男孩陪着白色牛犊,从牧场那边走过来。
这时,他的目光将在山影那里逗留一会儿,
直到他的母亲掀开厚重的门帘,喊他吃饭。
他走进帐篷,他的耳朵却留在了帐篷外:
当摩托车的吼叫声远远地穿透暮色,
他那小小的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
守望和期盼,让黑帐篷真正拥有了
家的感觉,即使很多时候,
那去了远方的粗糙男子,还未回来。
秘 事
大河流淌,其势浩浩。
在一幅油画前,我看到了传说中的黄河首曲。
而在现实中,在玛曲,我目力所及,只是黄河的一鳞半爪,
只是她的万分之一。
只有借助于高空、俯视,甚至想象,
我才能还原她的整体形象,才能将她看得更加真切。
是的,看到的,也许不是真相,
想到的,或许才是奇迹。
我在一次深夜回家的途中,
想起了刚刚经历的画展,
在钥匙插入锁孔后,突然就想通了一件
困扰了我十二年的隐秘往事。
牧人的想象
山川像是语言,创造出书本里的地球,
让那些外星人来阅读。
在河源,有时,曾经读过书的牧人,会这么想。
山上森林,川边莽原,
甚至那森林中的伐木者,莽原上的独行者,
也是意思更加清晰的语言。
现在,牧人脑海中的大能,已经用这些语言创造出了星宇,
但缺少一位诗人,以读者的身份,在宇宙外的栅栏边,
伸脖眯眼,往里窥视星宇的主人的起居生活。
暮色尚未到来,黄昏正在热烈,
牧人试图把羊群赶进羊圈,
却被自己想象出的世界,给惊呆了!
暗胸朱雀
冬天到了,候鸟是否都飞往南方?
非也,这一只留了下来,在黄河源头。
这一只的兄弟姐妹们,也留了下来,
在源头,成为雪域的小精灵。
这一群体型娇小的高山鸟类,出没于松柏林、矮灌丛和大雪后的
草地上,颈背及上体的深褐色,令人着迷。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人,
也会如它们,长久地滞留于某地。
很多时候,很多人,也会长久地被某事滞留,
以至于容颜渐老,华发又生,对另外的地方或另外的事,
只剩下一丝歉疚。或许连歉疚也没有,只如眼前的这只暗胸朱雀,
于苍茫雪原的一株苏鲁下,打理着自身的羽毛。
失明的滋味
黄河源,个头矮小的老人,坐在渡口,戴一副茶色石头镜,
他告诉渡客,这样,不易得白内障。
渡口,羊皮伐子、排子、木舟还有铁船,通通成了历史,
科学,也像宗教一样,渐渐地深入人心,成为生活的指南针。
而我,坐在老人身旁,看往他看着的方向:
那里,一道悬索桥吃定两岸峭壁,飞架南北。
终于,这个退了役的矮船夫,在慢慢逼近的黄昏里
停止了絮叨,他看看我,又看看河边晚岚,
起身拍净屁股上的土印,走了。
悬索桥上,一辆白色轿车快速驶来,
那白晃晃的远光灯,
竟让人在刹那之间,感受到失明的滋味。
牧人的天时
最难捱的是雨天,人在草坡上,根本就坐不稳。
在平坦草地上,也无法感受到任何舒服感,
即使把雨衣的下摆当做了坐垫,也是潮兮兮的。
因此,有太阳最好,草也像草的样子,
牛们羊们显得特精神,
人自不必说,心情舒畅,想唱拉伊,
唱困了,就毡帽遮脸,睡在百花丛中,
醒来时,牛羊还在,灵魂还在,美好的日子还在。
最难捱的是雨天,但雨天过去了。
雪天呢,雪天不放牧,雪天无法放牧。
尤其是大雪天,只能等待着牛羊们的末日,
等待着死和亡,等待着被拯救。
【创作谈】大河源头:光阴的力量
洮河上游的一处山丘上,飞来一群麻雀,这群小家伙,头侧绒毛发白,耳部自生黑斑。年轻的考古学家给我解释说,它们是地方性留鸟的代表——树麻雀。
你知道它们的由来吗?我问。
考古学家说,大约公元3600年前吧,本来生活在远方的低处,为了生存,跟人类一同迁徙到青藏高原,完成了筑巢、繁殖、育雏和越冬的生活史。
它们真的喜欢这里?我又问。
考古学家说,是的,它们特别喜欢在荒芜的高原上繁殖,对它们而言,这里是遍布食物的天堂。你瞧,一到秋冬季节,它们就群居在土著们的房舍周围,在洞穴、瓦片和房檐下筑巢,在农田里觅食、嬉戏。
从低处的平原到高处的高原,它们有什么变化吗?我再问。
考古学家说,那变化可大啦,它们在几千年时间里,进化了心肌和飞行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适应空气稀薄、氧分低缺的环境。
我被年轻的考古学家的话所震撼,突然想起身边常见的生物——河曲马、欧拉羊、藏羚羊和野牦牛,这些树麻雀的邻居们,为了能够在高海拔的环境里活下去,也在千年光阴里,悄悄地衍增了心肺脏的重量。
这让我想起了曾生活在此地的面孔模糊的祖先的生活:这些甘南土著们,选择了避风向阳、近靠大山、下临溪水的风水宝地,开始了他们的游牧、农耕和狩猎。
年轻的考古学家在厚实而柔韧的牛皮纸上用蓝黑墨水清清楚楚地写道:“在河源,他们享受着山林之泽,土地之恩,和流水之情。他们在近处居住,在远处开凿出一口口窑洞,更远处,则出现了埋尸葬情的墓地。”他甚至描写出了更多的细节:“半地穴的建筑,以坑壁为墙,加涂草泥,掘出火坑,开始烧烹食物,取暖并防御野兽。”
如此这般,在甘南,在黄河、洮河、大夏河、白龙江以及它们的支流两岸,诞生了氏族部落。作为诗人——人类精神与文明的记录者之一,我明明白白:自那时起,部落之内,部落之间,就渐渐地凝聚起了精气神,族群中悄然弥漫的人气,也被无形的生存规则,给召唤在一起了。
在与甘南考古学家的闲聊中,我多次回溯到黄河源的远古岁月,我甚至用一首诗,表达了心中隐秘的期望:
“慢慢地,石峡中的苔藓,变成青石——
“母亲们,将变成一片密林。孩子们也会变成灌木,深山里的兄弟姐妹们会变成一阵风,吹拂着森林,吹拂着十里峡谷里的三个部落,也吹拂着我那又健壮又俊秀的隐身的祖先。
“在秋天,密林里将走失我的女人。草木将化为土壤,流水也回到起始的血脉,我和我的祖先,衣不遮体,出现在穴居时代。”
我猜想,也许,这正是大河源头的光阴的力量。这力量诞生于幽暗的山林,成长于广袤的草场,沉积于古老的岩层,让众生在不断地倾听中安静下来……后来,就滋生了在此长久生息的强大信念。
这也是西部作家诗人之所以用文字倾情书写大河源的重要原因。我也像他们一样,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容易跨入历史的长河,甘愿沉迷于长河中的流水,那层层波浪拍打在身上的感觉,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发出嗟叹之声,被无穷尽的俗务搞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也会慢慢地清醒过来。
原刊于《星星·诗歌原创》2023年7期“文本内外”栏目(编辑:丹樱)
扎西才让,藏族,生于1970年代,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协理事,第十五届甘南州政协委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桑多镇》《甘南志》《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诗选刊》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海子诗歌奖、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飞天》十年文学奖、《文学港》年度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