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 初
当夜与海有了足够相似的黑，
一块石头便回到最初。
那是被水覆盖的世界。
陆地仍潜伏于海的深处。
无边无际，浩瀚而单调。
没有谁的寂寞能比得过一片最初的海。
海底是寂寞的。
被海底举着的海水是寂寞的。
除了寂寞，海一无所有。
水，是唯一的实物。
黑，是唯一的色调。
石头的虚影睡在寂寞里。
被水侵蚀。
被黑侵蚀。
隐秘的生长
被黑和水包裹的海贫瘠荒凉。
而所有的纯粹都饱满丰腴，
比如庞大的寂寞。
海在寂寞中低沉缓慢地呼吸，
试着掩盖那些悄无声息的孕育和生长。
高原扎下它的第一条根，
在特提斯海的海底。
古老的生命长出薄薄的膜，
它将成为一尾鱼的鳞片。
原始的藻类伸出蓝绿色的触手，
缓缓伸向海底的各个角落。
需要用千万年感知一片海的变化，
直到体内装满海水，
装满海的寂寞和寂寞中蓬勃而隐秘的生长。
时间选择一块石头，
在它的肌肤上刻下万物起源的秘密。
唤 醒
永不停歇的，
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生长。
星轨不停旋转。
高原慢慢从陆地长出。
星轨不停旋转。
陆地慢慢从海面长出。
星轨不停旋转。
石头随山的生长脱离海的禁锢。
新世界，在一束光中破壳而出。
石头，苏醒。
山之神的眼
神灵遍布。
云的神，风的神，河的神，山的神。
一块石头是镶嵌在山之神额头的眼睛。
万物有灵。
阳光温暖，月色柔软。
一树烈香杜鹃用花瓣酿出香。
一只赭红尾鸲从风声中学会颤音。
一头雪豹与一瓣雪花彼此分享雪的轻盈。
一株柏树用根须击败冻土里的冰。
日升月落。
石头寂寞如海的体内——
长出星光、闪电、花香、鸟鸣，
长出一头幼兽披着期待与不安的第一次跳跃。
遗 落
雪，千万次凝结又融化。
神灵远走。
石头被遗落，
在不为人知的河岸、草滩或峡谷。
神的使者
将有一双手认出石头斑驳的花纹，
认出万千生灵的形迹。
当石头与额头轻轻触碰，
无处安放的祈愿便找到了归宿。
一块石头被捧着放在另一块石头上。
一块又一块石头被捧着垒成一个个石碓。
风吹过一次。
雨落下一次。
晨曦点亮一次。
河水清洗一次。
石头里的祈愿被传诵一次又一次。
若有一颗与万物相连的心，
便会通晓世间所有的语言。
当石头从海底和山间走出来，
一个超出时空的世界便在它体内长成。
当人与神灵失去联络，
石头便长成一缕可传音的烟。
接 替
替一片雨林保存四千多万年前的眼泪。
替一条河记下初次上岸的攀鲈鱼。
替一只棱菊石收好无奈舍弃的壳。
替一道不灭的光验证沧海桑田的传说。
石头以接替的方式说出怀念，
说出枯萎中萌发的一点绿。
石头的墙和石头的城
把该给大地的交还给大地。
把该给天空的传递给天空。
用锤子、凿子刻出的，
用白土、朱砂和姜黄绘出的，
用纯净和虔诚堆积出的。
尘世的寄愿层层叠叠。
垒成一道墙，垒出一座城。
无限贴近大地的，是石头的墙。
无限贴近天空的，是石头的城。
它们叫巴格玛尼、黑石城，或是别的。
石头无所谓被叫做什么，
它记得自己的名字。
安 稳
无法躲避，
日渐消瘦的宿命。
风一层，雨一层，
一层层剥落。
一块石头像石头一样
安稳地守着自己。
鱼缸里的小石头
它在水和水之间，
像曾在海里。
它在石头和石头之间，
像曾在山中。
它在水和石头之间，
像曾在天和地之间。
它不说话，
在从不养鱼的鱼缸里。
除非，这夜与海有足够相似的黑。
除非，这微小与庞大拥有同一根枝干。
除非，这沉默与吟唱开出同一朵花。
原载于《民族文学》2023年第10期
洛迦·白玛，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纪实文集《梦为马 爱为鞍》、诗集《雪覆盖的梦园》，获第七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