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念挚友Z·J
我的挚友
我一直在心里点亮一盏酥油灯
四十九天
我的挚友
今天是藏历十月十五
我用二十一首诗
点亮二十一盏灯
念诵二十一度母明咒
祈愿
愿你往生净土
1
听说 那天
在我们的故乡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这场雪来得很早吗？
北京的夜确实来得很早
下午五点黑夜和雾霾一起到来
那天那个时间
我突然想喝酒
并在师范的同学群里
第一次说几句感慨的话
忧伤袭来我的心头
同学说 你的病情已好转
同学说 故乡今天下雪了
我一直坐立不安
在几平米的宿舍里踱步
电话响了 晚上九点
2016年10月28日
我打开窗户
大口呼吸北京的雾霾和黑夜
害怕错过 这个冬天
你最后的心跳
2
你的欢乐在我们的友情岁月里
不会凋谢 也不会枯萎
像故乡“色日梅朵”的芬芳和香味
陪伴着我的余生
也陪伴你遥远的妻子和女儿
故乡的山脉迎接回归的雄鹰
倔强的风开始抽泣
雪花绽开在天空
这个冬天
对你来说是如此地短暂
对我来说是如此地漫长
3
让我们回到1994年
那个秋天
对我俩而言比较郁闷
同一个原因 我们相遇同一个班里
同时 再一次经历师范的新生
同级的女友都成了学长
痛苦的军训
你却耍赖“蛋疼”而请假翘课
认真的新来的班主任
茫然地叫你赶紧去医院
而我们都憋红了脸
晚上才哈哈大笑
三年 岁月很美
生活很美
除了恰卜恰的风
一切很美
4
高山的雪融化了
你 留在草原上奔跑的脚印
深蓝的天空放逐年少的梦
夏季的森多草原
那么宽广
那么碧绿
启程的心是怒放的色日梅朵
二十年的远方
归来时
故乡的雨睡着了
变成了雪
那么就让我来
给你遥远的女儿
讲述我们故乡的秋月
5
时光凌乱了少年的梦想
97年
我们都毫无准备地考上了大学
中三3班的男生宿舍门口
从此
再也不会有
我们夜起撒尿画得地图
也不需 来年开学时缴两元的罚款
不会有
把轮流抽得最后一口烟丢在地上
又捡起来再吸一口的快感
更不会有
周末的半夜大家分享冷水拌糌粑的香味
你还记得吗
唯一一晚在女生宿舍
享受了一次红烧罐头
却只吃了一口
你呛得猛烈咳嗽而中止
那是我一直的遗憾
也是我俩的秘密哦
还有她
6
你 走路总是斜身快步
这让我想到
黄沙头的风肯定让你够呛
在故乡
风沙漫过高空前
行星点缀秋月的夜是那样深邃而干净
宁静而让人遐想
也许 也是这样的夜里
你也第一次遗落了梦里的流星
天空对着故乡的黑帐篷
漫天的星星在牛粪的火光中闪烁
噢 我的朋友
在三角架的火塘边
你能亲口告诉你的女儿
盗马贼是在怎样的白天
偷走了你家的那三匹红棕马
那该多好啊
7
你在西北最大的城市
我在西南最大的城市
98年的元旦
我给你寄过一张贺卡
内容我忘记了 但肯定是自由体
那时 我的第一首母语诗歌刚刚发刊
我的骄傲啊
跟你炫耀
忘记了当初我刚进西南民院时
写信告诉你
想转入西北民院的忧愁
时间 从那年倒退几个月前
我比你早一天报填了大学志愿表
我们错过了 再一次
同一所学校
同一个班里
共度四年的良机
也注定了
每个人都朝自己的远方远行的宿命
是啊 那年年后
我们在兰州相遇
没有改变 多大模样的我们
在一个广场合影留念
看一个老人
放得很高很高的风筝 没有断线
8
干枯的草被荒凉淹没
你在瘦弱的羊群后面
被阳光灼伤
你的头发过早稀少得
像故乡的十二月的草原
多少个冬季 你穿着右衽袍袄
怀揣一本翻破了的《格萨尔》史诗
高亢你自觉得动情的民歌
惊吓了身后的马匹
你放心 我会告诉你遥远的女儿
你的歌声是如此动听
9
我突然从成都来到兰州
独身一人
两手空空 和你
谈论着我“伟大”的四个月的计划
写毕业论文 听西北民院藏学系
有关藏文化的课
谈论着 诗歌 文学 未来
还有爱情
那么多人聚在那么小的房间
空气里弥漫着酒气和狂傲
浅淡的知识谈论渊博的学识
最后是西北和西南
两所院校的派系争论
你总是解围
你的同学们“围攻”我的所谓的辩论
那时候没有对错
那时候没有输赢
那时候只有年少的轻狂
那时候是2000年的秋末
你让我写西北民院校园里
六是多个台阶的六十行诗歌
那时候我在你的学生宿舍里
晚上喝酒
白天躺在你的木床上
没听多少课 没写一张字
看你着急地拿着书跑内跑外
我笑你 还像个初中生
一个月后
我从你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译书《文化帝国主义》
走人 回家
一年后我的大学论文是
“文化帝国主义
——藏民族承受的多形式文化侵略”
我再一次到兰州时
你正在读藏文信息工程研究生
我又笑你
最没有兴趣和现代电脑接触的“牧人”
现在做一个电脑大夫
那年是2003年
10
你如同故乡的云
羞涩中凝视
坚持着原来的模样
深爱着眼前
遥远的旅途中
你赭色的面孔更加赤红
我每次看到 你不紧不慢吸烟的样子
就想起故乡薄薄的云
怎么就没能挡住你额头的阳光
也好
我可以告诉你遥远的女儿
你的高原红是故乡的烙印
不是因为西藏的太阳
11
在圣地拉萨
你已成家立业
我也在香格里拉安家多年
2010年的冬天
我们在拉萨
匆匆见面
匆匆离别
两年后
我们在拉萨的布达拉后面
在“鲁杰宗康”
悠闲地喝着拉萨甜茶
讲述着我们各自的生活和事业
你的信息专业的成果和著书
使我嫉妒你这个“牧人”的专注和坚持
除了开心 欣慰
就是自信和相互勉励
我一待就是一个星期
我们天天去八廓街的甜茶馆
我说我喜欢拉萨的甜茶
你说你胆不好不能多喝
我说我喜欢拉萨的“藏面”
你说你胆不好不能多吃
我说我喜欢拉萨的青稞酒
你说你胆不好不能喝
好吧
那么 你就喝我带给你的普洱茶吧
12
你住在故乡的茫曲河的源头
我住在故乡的鲁仓寺的上头
故乡的小城
离我几十步路
离你几十分车路
远离故乡的我们
如是同一时间回到故乡
都会相约在小城见面
（一般是在冬天回家过年的时候）
我总是笑你
是拉萨的太阳让你的额头更加光亮
还是故乡的风沙使你的头发稀落不少
在故乡
我总是 数着日子
走亲戚会朋友
你总是待在家里
关机 工作 看书
除了见我的那一两天外
你给我回电话时
你已经到西宁去拉萨的路上
我还在小城半醉半醒
我知道
你想念你拉萨的女儿了
是的 我会告诉你遥远的女儿
幼小的女儿 可爱的女儿
你的父亲多么多么地爱你 疼你
13
我在拉萨的牦牛宾馆
清晨六点给你打电话
你匆匆赶来
马上准备氧气罐让我吸氧
我已在拉萨没昼没夜的喝了四天酒
你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 还是拉萨“藏面”
我问你 昨晚我们五个同学聚会
我没有发脾气吧
你笑着说 我们一直顺着你
前年
第一次我们五个和我们的家人齐全聚会
你大发雷霆相比好一点
我来拉萨三次
你 ‘纽固’‘吧勒格’‘达让’
我们相聚多次
唯有这一次的照片
成了最后的念想
在拉萨
醉朦朦待了一个星期
当我回去时你接我电话后
“生气”地说
不回去干嘛
还要醉一个星期吗
14
2016年四月的某天
打电话 你在成都
你说只是个小手术
‘达让’来电说
他要去成都
五一假期陪你三天
我说 下星期我过去陪
两天后我扭伤膝盖 在家躺了二十多天
没能来成
六月
打电话 你在拉萨的家里休息
说 ‘纽固’正在给你做午饭
我调侃了几句
似乎你的精神也不错
说伤口愈合得很好
九月
你打来电话
让我在成都民院找个公寓
你说 冬天想在那儿休息气候好
我托朋友 租好房子
联系你 你不接电话
几天后知道你在西宁的医院
没人告诉我你真正的病情
包括‘达让’
十月
故乡的师范的同学打来电话时
我在北京学习
告诉我
他们几个人代表所有的师范同学看望了你
在你们几个小时的小心的话题中
感觉你很想我
你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我的名字
2016年10月28日晚9点
故乡的师范的同学打来电话
晚8时过后不久 你停止了世间的呼吸
15
故乡是雪
洁白洁白的雪
像母亲的乳汁色的雪
迎接游子归家
像酥油灯的火焰色的雪
指引灵魂归西
你听见了吗 我的朋友
你的母亲在呼喊你的乳名
你的父亲在叫唤你的骂名
你听见了吗 我的朋友
你的爱人在轻呢亲爱的你
你的女儿在咿呀着父亲的你
你听见了吗 我的朋友
你的同学 你的朋友
在 如此悲痛地轻呼你的名字
16
我的朋友
北京 下了一场雨
天气很冷
我让寒冷的雨淋湿自己
孤独地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
找寻你的身影
17
我的朋友
北京 连续雾霾
我在雍和宫
灵光寺
呼吸着你的心跳
找寻着你的身影
18
我的朋友
北京 下了第一场雪
寒气直捣骨髓
风直袭着脸
北京的冷和故乡的冷着实不同
我一身黑衣
黑色围巾蒙着半脸
行走在陌生的人海中
找寻着你的身影
19
我的朋友
我从梦里哭着醒来
看见你也看不见你
好像
什么东西在挤压着我
又什么人在诅咒我
这四十多天来
每个夜晚 真实的梦
那么痛苦
痛苦折磨着我
我无法面对
20
我的朋友
我的哥哥从故乡给我打来电话
鲁仓寺的老僧
让他转告我
要信念自己坚持的最深信的根
该释怀了
由心而释然
哥哥还对我说
你也算是有文化的人
明白了吧
最后还不忘叮嘱我
常念诵马头明王明咒
我伫立在北京中央民大
一颗早年枯萎的银杏树下
点燃一支烟
像你一样不紧不慢
和雾霾深深地吸进肺里
用尽全身的力气
像是在呼吸你最后的冬天
21
我的朋友 我的同乡
我的同学 我的挚友
往生净土 往生净土
2016.10.28—2016.12.13于北京
鲁仓·旦正太，藏族，青海贵南人 。藏汉双语诗人、词作家、藏学学者，副研究员，任职于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1978年3月3日出生。1997年毕业于青海省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2001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学院（现民族大学）藏语系，曾就职于云南省迪庆州藏学研究院。1997年开始用藏汉双语发表诗歌、散文于《章恰尔》《岗尖梅朵》《青海群众艺术》《西藏文学》《贡嘎山》《卡瓦格博》《康巴文学》等刊物，有部分作品收入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并获首届“新世纪文学新星奖”，获过《贡嘎山》文学奖、滇西文学奖等。曾任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特约编辑。2018年出版诗集《我的故土 我的河》。参与编著《当代云南藏族简史》《迪庆州州庆教育读本》《云南藏传佛教发展简史》《舞动的塔城》《藏文典籍中的香格里拉（藏汉文）》《中国少数民族古籍目录·云南藏族卷》等书籍。应邀参加2015年3月全国两会的翻译工作，2016年作为中央组织部“西部之光”访问学者在京学习一年。多年来从事云南藏区多民族·多宗教历史文化研究，以云南藏区历史古籍，藏传佛教为主要研究方向。2023年10月31日因病去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