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些歌，偏偏可以苍苍茫茫、曲折无已地唱；人间有一种情，恰恰能够借助于歌声唱得人心惊肉疼，直到人生本身被唱成一块既可疑又美好、既医不利索又撂不下的什么病！

内蒙的爬山调、陕北的信天游和甘肃、青海、宁夏一带的花儿啊，乍听时想问的问题很不少，而今还需要答案的却已不多。正如会哭的人不一定流泪，懂歌的人都会在歌声掠过之后保持应有的沉默，并在沉默中反观我们各自的一生和爱情……

——题记

黄河岸上灵芝草，长得不高生得好；白格生生的脸脸太阳晒，苗格条条的手手拔苦菜的是谁？

水红花开水上红，心里头开花不由人的是谁？

八百里河套东到西，八百年来坐在黄河岸上，边哭边想边问边唱“人留儿孙草留根，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的是谁？

三千里河西五十里铺，五百年来走完了西口转回家，半道上又主意儿拿稳了站下的是谁？

黄河跟上海转了，海岸上，一对儿鸳鸯站了；嘴说不见可见了，你身上，把我的心扯烂了的是谁？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的是谁？

后崖头的白鹁鸽，要吃个清泉的水哩；睡到半夜没瞌睡，思想着要吃个嘴哩的是谁？

瓦青的鸽子绿哨儿，落到了金銮的殿上；你是哥哥的命系儿，我把你心疼着咽上的是谁？

赶牲灵赶到了人后头，尕壶壶里提红酒，想你一步一跟头的是谁？

腊子石山拐拐路，哥比藤条妹比树，缠住了是难走路的是谁？

没有你了心酸呢，哪有心思转山呢，活着有啥眉眼呢的是谁？

一卖了鞭子二卖了马，三卖了梅花镫了；一想了老子二想了家，三想了连心肉了的是谁？

想你想成病人人，抽签打卦问神神；前半夜想你点不着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过身的是谁？

夜夜听见马蹄子响，扫炕铺毡换衣裳；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冰窗台；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两块窗的是谁？

月亮上来是亮上来，照着窗子上亮来；哥哥你浪来不浪来，花枕头一对儿放来的是谁？

骑上毛驴狗咬腿，半夜里来了你这个勾命鬼；搂住亲人亲上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的是谁？

羊羔子吃奶双膝膝跪，搂上亲人我没瞌睡；一把搂定你细腰腰，好像大羊疼羔羔的是谁？

我揣你的奶头你揣我的手，心思对了咱交朋友；四片瓦水烟双头火，抽上两锅水烟抱一抱我的是谁？

两根大腿腿摞腿，两根小腿胡日鬼；日鬼日鬼胡日鬼，操心叫妹妹吃了亏的是谁？

城墻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下还想你的是谁？

谁，只要和妹妹搭对对，铡刀剁头也不后悔？

一层黄沙落，两层黄沙落，模糊了多少亲爱的面容……

谁，南山根里的黑云彩，清风吹着个雨来；尕妹妹好比嫩白菜，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谁，一对对鸭子一对对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三疙瘩瘩石头两疙瘩瘩砖，什么人做得我心不安？

人人都说咱们两个有，自幼没拉过你的手的是谁？人人都说咱们两个好，阿弥陀佛天知道的是谁？

谁，这么长的辫子哟探不上个天，这么好的人儿呀见不上个面；这么大的锅下不了两粒粒米，这么旺的火哟烧不热个你？

谁，白杨树叶叶巴掌大，走路的阿哥你站下；我的模样儿你看下，阳世上再不要忘了？

谁，我和牡丹开红了，再就不可寻人了，有你一个就成了？

金鱼娃过河是一条线，鱼摆着水花子溅了；你惜我爱的两情愿，宁死着再不能变了的是谁？

走哩走哩着越哟的远下了，眼泪的花儿漂满了；那锅盔的褡裢轻下了，心上的惆怅重下了的是谁？

山丹花开刺玫瑰长，马莲花开到个路上：谁，我这里牵来你那里想，热身子挨不到个肉上？

白马上驮给的蓝线来，黑马儿要驮上个布来；谁，隔河吧渡水的看你来，看你着要豁出个命来？

拿上个馍馍敬黑狗，今夜我要把妹妹搂的是谁？再不要唱曲打哨哨，你摇摇门环我知道的是谁？

红嘴的骡驹儿白鼻梁，二龙戏珠的项缰；把妹妹搂在胳膊上，心疼着搁不到炕上的是谁？

谁，抓着胳膊提住手，掉转肩膀亲上一个口？谁，我抱着肩膀你搂着腰，浑身的毛骨都散了？

白牡丹掉到河里了，紧捞慢捞地下了；谁，把尕妹搂到怀里了，紧搂慢搂地亮了？

象牙筷子金包头，想你想到肉里头；谁，只要连尕妹一炕睡，不怕阎王殿里走？

白牡丹白得耀人哩，红牡丹红着破哩；你死是我跟你去哩，你活是我陪你老哩的是谁？

三更里梦见的好睡梦，我身子花床上睡了；惊得着醒来是你没有，清眼泪泡塌了炕的是谁？

镢头挖了瓢儿根，想你肚脐眼子疼，肠子扯着活不成的是谁？

马兰花开的蓝死了，怀抱了瓶手掌了花盅子了；维我的花儿难死了，你费了心，我舍了真身子了的是谁？

马里头挑马一般高，人里头挑人数你好的是谁？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你穷的是谁？

骑骡子骑在马身上，真魂丢在你身上的是谁？

妹妹门前一棵槐，手扳槐树望哥来；候你三年不来了，平川望成石崖了的是谁？

尕马儿骑上枪背上，西口外摆了个战场；想起了妹妹哭一场，路远者辨不来地方的是谁？

正是杏花二月天，马身上备的是雕鞍；尕手手抓住问几遍，我走时你心酸么不酸的是谁？

五月里来是端阳，耳环响的呛啷螂；棺材没底去他娘，那认定人活一世不过是咱们二人闹一场的是谁？

泪蛋蛋是护心的油，谁不难活谁不流的是谁？

铲子要铲白菜呢，羊毛要捻毛线呢；活着叫你顾盼呢，死了才把路断呢的是谁，谁？

有人想了想黄河，什么也没说……

是谁，韭叶镰刀打一张，陕西坝里赶麦场；镰力卖了绳卖了，要着吃者回来了？

是谁，黑毛驴儿驮松香，走泾阳来站巩昌，听说妹妹不稳当，上街下街称冰糖？

这个路儿我走过，有一个水打的磨呢；这个庄子我来过，有一个惹人的货呢是谁？

嘉峪关口子雷吼了，汉中落了个雨了；万贯家财撇下了，一心儿盼望你了的是谁？

月亮上来影上来，月亮影子里浪来；谁，人不来了影子来，连影子要说个话来？

云里的日头门里的风，井里蛤蟆喊天下呢；谁，两条身子一条心，我离了你一个活啥哩？

为啥锣鼓敲不到点点上，穿针穿不到眼眼上；好了放在心肝上，不好了别在裤腰上？

凭啥王八吃了秤砣了，身轻着心肠重了；你不爱我着爱谁了，谁给你进了贡了？

兰州有一座铁桥哩，五泉山有一座庙哩；是谁说，远路上有你的扯心哩，这达儿有你的啥哩？

你有了真心我稳重，一辈子到老的扯心是谁？红心儿按在案板上，心跳着还想着你的又是谁？

谁，多下一条褥子多下一条毡，一个人睡觉咋这么难；就像我倒坐门槛上哭下了，想起你说下的话了。

谁，尘世上只爱你一人，眼角里没挂过第二人；正如两个都死还罢了，撇下我一个事大了。

究竟是谁，降龙木做下的月牙桌，紫檀木纹上的线多；阳世上维你是没划着，阴间里为你费得心多？

时间深处，估计不止一轮明月错误地圆过……

那光阴好比打墙的板，催老了英雄的少年是谁？

那十朵莲花九朵开，一朵不开为谁来的是谁？

是谁，三弹弹打雀儿两弹弹空，把哥哥打在了迷魂阵？

是谁，唱个曲来直落落的音，有老婆的闪开没老婆的听？

是谁，头回眊妹妹换了二大两烟袋，二回眊妹妹叫四爷手拿菜刀撵出来？

是谁，提回个盆子顶住个门，灯前没有个换心的人？

是谁，妈跟前哭来大跟前笑，背过人就想去上吊？

吹唢呐吹得石头流泪，吹得人上不了炕的是谁？

圪梁梁上赶牲灵眊妹妹的是谁？洼地地里挖苦菜瞭哥哥的是谁？

尕骡子戴的是尕铃铛，尕犏牛架的是独杠；尕妹妹撒种我抓杠，尕庄稼里种出个尕名堂的是谁？

麦茬种了豌豆了，相思把人想瘦了；想得浑身没肉了，剩下一把骨头了的是谁？

我想你着没见呢，想得满炕胡蹿呢；把你浑身想到了，肠子想成皮条了的是谁？

那越盼阿哥越发愁，盼得捻子烧尽油；肠子拧成灯捻子，再拿眼泪当清油的是谁？

谁，身子离了心没离，心里想着啥呢？空身子睡下实身子走，肚子里有一个娃呢。

黄莺连黑鹰打一仗，闪断了黑鹰的翅膀；多人的伙儿里我孽障，我少了个尕妹的疼肠的是谁？

大雁回窝呱呱叫，光棍汉唱出苦调调的是谁，通常是谁？

天底下按说只有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天上的星星星对星，尕妹是天河畔的水星；站下好比一棵葱，坐下是惹人心疼的是谁？

野麻雀叫唤二更天，揽长工的人儿可怜怜的是谁？

清茶不喝奶茶喝，渴死是凉水甭喝；你有啥冤枉了给我说，亏死是给旁人甭说的是谁？

手搭凉棚叫妹妹回转身，小心风沙打了妹妹毛眼睛的是谁？

吃了哥哥海红红，又咬了妹妹嘴唇唇的是谁？

白格生生脸脸白凌凌牙，不和哥哥说话单和哥哥笑的是谁？

棋盘盘炕双扇门，小心心只挂意你一个人的是谁？

吃冰糖时嘴对嘴，身子挨身子化成水的是谁？

青石板上栽葱扎不下根，干瞅妹妹上不了身的是谁？

牵魂线好比铜丝丝颤，抠心心只想哥一人的是谁？

红缎鞋上爬了个绿蛤蟆，爱得后生叫妈妈的是谁？

长长豆面软软糕，因为眊妹妹没吃好的是谁？

可天星星一颗明，可中国挑下你一人的是谁？

土洼洼低来城墻墙高，十三省地方只跟你一个人好的是谁？

听见哥哥南梁里唱，妹妹坐在水路上的是谁？

有心和你一搭里坐，我的身子不由我的是谁？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的是谁？

哥哥沟里蔫溜溜走，小妹妹塬畔泪长流的是谁？

谁，一个在梁头一个在沟，亲不成嘴嘴招一招手？

可既然瞭见那个村村瞭不见个人，我泪格蛋蛋抛在沙蒿蒿林，那四季的对面，又是谁在轮回着我们？

是谁，尕马儿拉在柳林里，柳林里有什么草哩：口口声声出门哩，出门有什么好哩？

是谁，前三天听见你后四天走，小手手按不住小心心抖？

是谁，三间大房两过厅，过厅里没放个宝瓶；你去莫忘下苦命人，苦命人忘不掉你们？

是谁，枇杷开花满山红，对山瞭见我的人；眼泪又淌心又疼，腿子打颤走不成？

是谁，胡麻花开的蓝上蓝，天上的鹁鸽儿瓦蓝；如今的活人是难上难，左难上加的是右难？

是谁，叉叉的背斗常背，鞋破了麻绳绳连；光阴穷了穷推，好光阴来常盼？

是谁，十字当街牛拉车，牛拉了柏木板了；你把阿哥心拉热，拉热是你不管了？

是谁，上去墙头一矛子，血打那鞋口里冒哩；瘸哩嘛拐哩到家里，不死是还跟你闹哩？

是谁，干柴湿柳架一盆火，火离了干柴是不着；尕妹妹是肝花心是我，心离了肝花是不活？

谁城头里打锣城根里响，教场里点兵着哩；十股子眼泪九股子淌，一股子连心着哩？

谁黑漆桌子红漆画，走时妹把魂留下；白天和你魂说话，晚上和魂到一搭？

谁说了实话乱了营，气得爹妈脸铁青；打死也没吭一声，为了阿哥我的人？

从南面过去了一群人，打北边飘来了一朵云……

谁曾经怨过天不平，地不平，阎王修的路不平？谁曾经叹过哥哥连妹这么好，为啥把妹给旁人？

谁隔窗瞭见毛眼睛，老天偏不配婚姻？谁茄子开花紫洋洋缎，嫩芽芽配上个死老汉？

谁知道黄河的水干了，还扛着个铁锨做啥哩？谁知道尕妹子的心变了，还大街上浪哩嘛做啥哩？

谁，白牡丹白者红牡丹红，再好的妹妹也是人家的人？

谁，心和人家嘴和我，巧嘴嘴哄了我软耳朵？

谁，莜麦花开铃铃多，有了人家忘了亲亲我？

谁，葫芦开花头对头，先是恩情后是仇？

谁，住一回娘家上一回天，回一回婆家坐一回监？

谁，为人寻不下个好男人，不如早死早转生？

过了好久好久，才发现吹乱头发的是宣统那年的风……

八月里来正立秋，郎要缠来姐要丢；郎是藕断丝不断，姐是明丢暗不丢的是谁？

骡子驮的燕麦草，明里不好暗里好；明里不好不说话，暗里不好放不下的是谁？

鞋袜脱掉炕上来，女婿娃不要撞醒来；花花的枕头给我两人枕，女婿娃枕给个木墩墩的是谁？

茶罐煮得扑楞楞，鸡蛋油饼给你寻；吃上两个来交情，哪怕人头炕上滚的是谁？

给五两银子你住下，天没亮你又要去哪搭？白生生的大腿红丢丢的屄，这么好的东西还维不下个你的是谁？

兰州街上三道街，十二道平平儿的过街；钢刀拿来头割着去，血身子还陪着你坐哩的是谁？

大石头根里的清泉水，石崖上长下的紫葵；阎王爷要命是下个跪，舍不下阳间的妹妹的是谁？

实打实的实说来，姻缘缠住走不开，离开扯着心出来的是谁？

大红糜子窗台上晒，你走把妹妹精神带的是谁？

一疙瘩石头滚在沟，真魂跟上哥哥走的是谁？

日月星辰一杆秤，亲亲爱亲亲凭良心的又是谁和谁？

除了我，谁还曾经是你的三个早晨，或者一辈子的病……

葫芦开花黄罗伞，一个人离别两个人难的是谁？

你要走尽管走，再不要给人留想头的是谁？

月亮在，星星在，人家都在你不在的是谁？

城墙上跑马路不通，我走远路谁心疼的是谁？

使我长夜当哭的是谁？

让我醒着梦着的是谁？

引我南来北往的是谁？

使我是、让我非，

叫我悲欢离合，

要我带来一生的

又是什么，

和谁？

听，黄土地上那比活着还大的寂静……

（原载文化散文集《执命向西》，张子选著，敦煌文艺出版社，2000年12月第一版）

张子选，生于1960年代。诗人、编剧。1980年起发表文学、美术作品。1986年参加由《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发起的“现代主义诗群大展”。1987年参加《诗刊》社第七届“青春诗会”。曾获《诗刊》2011年度诗歌奖。长期致力于涉藏题材写作，获评《新周刊》“最懂西藏的人”之“西藏诗语者”，被誉为“藏地诗人”。著有《藏地诗篇》《执命向西》等诗文集。现居北京。主要从事电视剧、纪录片、文化综艺编剧工作。系中央电视台《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第三季、《中国成语大会》第二季主创编剧，腾讯视频、黑龙江卫视“网台联播”《见字如面》第一至第五季总编剧。参编项目遍获包括白玉兰奖在内，几乎所有国内电视节目奖项。其最新诗集《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将于近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