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季节

暑热和长风催熟了庄稼，

牛羊也肥壮如一座座移动的小塔。

村口打铁铺里整日叮咚作响，

月牙形的镰刀映出

一片片远古时代的金黄。

女人们将镰刀挥向麦子，

其中一个思索着即将出栏的牛羊

因为那沉重的眷恋和怜悯

在两只母羊和一头牛犊之间，

她迟迟拿不定主意。

男人们将麦茬地深深翻耕，

种上早熟的谷子和冬天供给牛羊的燕麦。

他们铜肩铁臂，

将属于自己的责任，

一声不吭地扛起。

北藏河咆哮着，身形肥大。

这时节，无人叹息，无人哀伤，

暑阳和雷雨追赶着人们，

欢欣和满足鼓舞着人们，

挥镰，流汗，颗粒，归仓！

飘满灰色野鸭的北藏河

飘满灰色野鸭的北藏河，

在鲜红吉祥的悬崖下翻腾，

从无名源头到群山中的小村，

它荡尽了高原的褶皱和石头。

在甘藏沟，人们在野草莓中劳动，

炉灶上木柴替他们欢笑和哀恸。

赶着出栏牛羊的村民往集市上前行，

另一群牛羊在草原上孤独地吃草——

那不是一群牛羊，而是一群离别，

没有开始和结束，中间是牧人的祈祷。

日子很长，冬季还很久远，

它们把草原轻轻地爱着，咬碎，反刍。

雪山流出了翡翠和冰凉，

人们从泥土，走向自己的命运和铁锅。

疲惫的男人和被词语填满的女人，

在树荫下被一碗面条深深地抚慰。

野鸭潜入蓝色的河流，

寂静的心灵渴望大雨的浇灌；

太阳被雪山带走，

女人熄灭了炭火和炽烈的嘴唇。

河水在怎样地流啊

山坡上的野花见证，

金色的太阳见证，

雾霾与露珠见证——

一年四季，无止无休，

河水汹汹流过，

带着雪山古老

吉祥的祝福。

水花从诞生时就充满幻想，

簇拥着透明的星辰，

在跳跃的母体里

编织着彩色的梦境和衣裳，

人们从它身旁走过，

深深呼吸着水波，

两眼眺望水和天搭建的宫殿。

在河谷的双臂里，远行的河水

渐渐留下雪山的味道

和眷恋的气息，

宛如诚实、裸露的心房。

在古老寺庙的群山间

深沉悠长的钟声在久久飘荡——

河水在怎样地流啊，

流向陌生而神圣的远方！

北藏河

北藏河，慈祥地

流过比它古老的峡谷，

站在山上望去，它看起来无比自由，

仿佛在两岸夹迫中

找到了乐趣。

打开母亲出生的那个院落

古旧的大门，就能

让整个北藏河进来，

同时拥有了从青海下来的黄河

和青藏高原壮丽的风景。

母亲的村庄——八九户人家——

隐藏在河岸半山腰上原始

风景里。在它的青草和薄雾之间

我度过了一个夏天。我全心全意地

在草滩里玩耍，忘了时间。

然后外婆的呼唤穿过薄暮，

北藏河水哗哗，为她加上节奏。

我沿着草径回家，带来一束熟透的野草莓。

从那烟囱里，飘来了

晚饭的香气，还有亲人们的笑语。

而当我们沉沉睡去，

北藏河代替了

星星，在我们头顶闪烁——

以银河之声，以亘古之势，

在我们头顶闪烁。

寻觅

放学后我们绕开大路，沿着河岸的旋流往家走。

河水湿透了我们的鞋子和裤腿。

突然，一只野鸽子从它红色悬崖上的窝里飞出。

有个男孩跳起脚尖，伸出双手想把它抓住。

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飞走了，

那些同伴，那个想要抓住野鸽子的男孩。

啊！童年，你把他们带到了何处？

那汹涌的河流，冒险的雨季——

我问你，昼夜的女王

一半因为怀念，一半因为感伤。

原刊于《咸阳文艺》2023年第4期，总第73期

我的河流，流淌着金子和音乐

我的河流，流淌着金子和音乐，

认真地冲开世界的荒芜：

冬天的日子满是皲裂的伤口，

是否也使你闷疼，难受？

你知道吗？我的河流，

你是怎样一条玉龙，你那鳞片和翎毛——

绿和青，被太阳吸收，

你的眼睛，盈满远古的纯真。

在你头顶是什么景象？

碧空，云朵，神秘而自由的王国。

你不分岔，你专注精神，

目如炬火从群山间飞走！

流水是大地的蜜语和祈祷

流水是大地的蜜语和祈祷——

悦耳，缠绵，吉祥，虔诚，

永恒如一，像你在人间的爱和呼吸。

给我的双耳一双翅膀吧，

当清凉的呼吸从草地深处均匀地敞开。

躺在好心肠的流水旁，

我也希望能滋润两岸的泥土。

在这条雪山小溪美丽的裙裾边，

我会一而再，挽住她清凉的手臂，

她的弯道，水草，她的欢乐和忧愁。

它教会我如何用自己的声音

轻盈而坚定地流淌，

因为再大的激流，

也是由每一个细小的水珠

在温柔中无声地形成。

我在草原的旋流中洗濯

我在草原的旋流中洗濯，

牛羊散落如黑色白色的玫瑰，

群山骑马走向战场，

而太阳，大海里的黄金。

清凉溢出我的脚背。

青草之门敞开，

天地森严如四季之律尺。

去哪里寻找这么广阔的布景？

我和蚁虫同享一块甜蜜的饼干，

并赞叹着用喉咙互相发问。

水草在溪流里摇摆，缠绕，

像一颗飘荡的心。

水越来越凉，越来越清，

黑白更分明，幸福更阔大，

而草原更接近绿的原始和本质。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3年第1期

最早啼叫的鸟儿叫醒整个春天

最早啼叫的鸟儿叫醒整个春天

那么多人从睡梦中醒来：

劳碌的日子粗粝犹如青稞麦芒，

是不是你也知道其中的苦涩？

隐藏在枯枝间不知名的鸟儿

你可晓得，我多想一睹你的芳颜，

也许你闪亮犹如晨星，你那斑斓翎毛

像早霞，喉咙饱含着春色。

你傲踞的天空之上是什么景象？

春之气流正翻越雪山匆匆赶来！

啊，人们走向星辰般布列的农田，

而你悄悄地，和来时一样飞走！

雨后

愈加丰盈了。雨已经把太阳

浇透，江河也盛不下

更多的水了。枯萎的玫瑰，

你从山谷移来种在院里。

不用给它多余的祷词，它就能

长出新的尖刺和花朵。

你这个贪心的人啊，

毫不掩饰眼里蹦跳的秘密——

你任凭雨水把春天砸出

一个又一个深坑，你谋划着

在里面种上稻子，青稞，玉米

还有一个崭新的夜晚和自己。

原刊于《民族日报》2023年3月9日 

何延华，女，藏族。兰州大学文学博士，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中篇小说集《寻找央金拉姆》。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中篇小说《寂静的雪山》获首届青稞文学奖，中篇小说《拉姆措和拴牢》获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另有中、短篇小说分别获甘肃省第五届和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和第二十六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