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力空旷
乌孙山就在面前
九月星辰浩大,繁霜密布
消失的古乌孙人
是又一年枝头的野果
无名无姓,没日没夜
悬在时间的悬崖
进或者退,醒或睡
丰收的露水,沉默的土壤
牧群庞大如洪流
经过我手中的一碗茶水
经过我心里的一滴眼泪
它们在九月停伫的时候
我竭力空旷,割草,捆草
在天空的一望无际里
蹄声过来,尘埃过去
一年年“我依然两手空空”
然而充满乌孙山的美和险峻
应该也一样勾勒着我
原刊《诗潮》2023年1月号
野草
我们都有,比较野蛮的表情
对于命运,对于岁月
不那么容易,说屈服就顺从
仿佛牛头城的牛
与生俱来的倔强
风吹过洁白的大帐篷
最终死心塌地,留下的留下,远走的远走
仿佛一棵棵野草
生长,并非为了春风
或者投喂宿命,或者滞留远途
皆以青色腰身服膺于各自的星空
和道德律。
原刊于《当代·诗歌》2023年第1期
烟火
不经过他同意
打开一扇低矮的松木栅栏
他从此地去往
天高云淡,爽朗的高原
想起谁,谁就明亮
如同高原雨后,立于空气的玻璃
想起谁,贴着玻璃的脸
被挤压,变形
却无法伸出手去,揪一朵晃眼的花朵
举在唇边,像在绝境中
点燃一支烟
想起谁,谁就是忽明忽灭
一会儿绽放一会儿熄灭的烟火。
原刊于《当代·诗歌》2023年第1期
野马
伊犁河二桥下,雪落不到的地方
颈项柔软倾作流水的弧度
几匹马在啃噬灌木
夏日见它们时,大都隐约在次生林里
有一次,远远的上游
野马群集体洑水而过
天空和桥墩呈现灰色,马的皮毛明亮
屁股上沾着几缕泥水,已趋于干结
两种动物靠近时
一丝陌生的敬畏
由野马高大、专注的身架
最终停落在被啃噬的灌木
那寒冷中浮现的微弱绿意上面
原刊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10期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这首诗起码有两个人,在行走
雪堆积着冬季,寒冷
一个人走在雪的前面,一个人乘车
想要去春天的路上,一个人亲吻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座位之间穿梭的沉默的影子
我在寒冷中放松,看着寒冷的雪雕
时代呆板的眉目在雪中,眉清目秀
一排行道树像落日的胡须
仓皇而寒冷,马路总是在那里
看着一切,我是否从未活过,在别人的爱情里?
白色的回忆冲垮描画一个早晨精致的妆。
原刊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10期
山川有雪
一川雪当然记得
当白纸平铺大地
陆陆续续到来,又匆匆忙忙走过
焦虑,喜悦,悲伤,急促,平缓
人的步子压实了雪花
衣兜不小心漏下一枚花生
是一粒喜糖,雪抬起沉甸甸的喜悦
参加完婚礼,刚刚踉跄返归的父亲
为一双稚子携在袖中的糖果
他去的那家,不久前为儿子的婚礼
筹钱时,刚好也路过这里
婚礼风光,如期举行
放鞭炮的声音,引起一层淡淡硝烟
弥漫开来,驱除漫川寂静
我走过时,它们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好似耳闻的都已隔世,目睹的不过是来生
来生,雪花也会是这世上一个人
活在众生之中。
原刊于《诗刊》2023年第14期
雪落西域草原
在西域草原,雪已经覆盖一切,能够覆盖的
在西域草原,除了雪,没有别的颜色
在西域草原,只有我,身处大雪之外
雪可以染白我的发辫,睫毛,围脖,包括雪地靴
只要愿意,雪染白我,从身子到心灵
然而,雪到不了的地方是哪
是河流般遍布身体的血液
是爱情般盘踞意念的心性
在茫茫大雪之中,一呼一吸,我知道我活着
但如果选择离开,就不存在
白茫茫一片,我火树银花的血液,我在雪中鲜艳夺目的心跳
如果选择离开,就不存在
原刊于《诗刊》2023年第14期
盛夏
是亲人的歌声,将我挽留
是漫山赤金色苏鲁,是公路两旁
趋于金色的青稞地
是迈着清亮脚步的大峪河
是低沉但不嘶哑的风声
将我挽留在大峪沟、阿角沟
将我有限的生命拉长
松林、瀑布、草甸,古老寺院
单向的,环形的道路,让我回到翠绿母腹
让歌声回到记忆中,大自然毫无保留的韵律
我的耳朵听到珍存的话语
不过时,反而显得弥足珍贵
很久以前,亲人与亲人间是如此
问候,交流,倾听
时间记录在大峪沟一片针叶上的诗句
今天被重新、反复吟诵。
原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第11期
记一段生活
下意识分出一些时间
拍照,约会,闲逛人员散尽
绕过曲桥亭阁,经停
开过绣球花的一片坡地
立于数株海棠花之地
没来由,一直喜欢史湘云
比喜欢林黛玉多一些
如果是晴天下午,我就在
花树下睡一觉,花瓣很轻
拂过时间古老的门槛
“泉香而酒冽”“饮少辄醉”
少女笑声清脆,粉色簌簌
旁人看起来无用的行为
乘着春天,雨后,昏冥
湿漉漉的草地上拥有一会儿
不能再短暂的死亡时间
孤独者可耻的天赋让我远离
人群和它浮华下的索然
墓园美好,花瓣,微雨
燕子飞上滕王高阁彩绘的画梁
清俊无声,不远处的池塘
黑幽幽一片连着一片荷叶
从枯萎与泥泞中跋涉至此
原刊于《诗歌月刊》2022年第3期
胶卷
雨濡湿泊油路的路面
羊蹄清脆,哒哒小跑而过
风从雪山顶上来
带来严冬的肃冷
每一个像甘南草原的时刻
你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缓慢的春天一天天来
似乎又不一样,然而还是满目荒冷
只有飞花自在,细雨如愁
濡湿细细的柏油路
黑油油的路面来自胶卷时代
胶卷掏出相机的身体
需要阳光突然洒下来
才看得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以及里面摄入的是谁
原刊于《扬子江》诗刊2023年第6期
薛菲,藏族,甘肃甘南人,文学硕士,现居新疆伊犁。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扬子江》《诗探索·理论卷》《新诗选》《当代·诗歌》《诗选刊》《诗歌月刊》《青年文学》《中国校园文学》《中国作家》及《西部》《绿洲》《绿风》等文学期刊与诗选本。获第二届、第四届金羚文学奖以及全国征文奖十余次。著有诗合集《在甘南》。伊犁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鲁迅文学院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