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在一首诗里面暗示他将会在理塘转世。“理塘”在藏语里,有金黄、平坦、镜子的含义。金黄是秋天的颜色,这是一面秋天的铜镜。知道达赖箴言的人就瞪大了眼睛,想看看是个什么样子。亚丁机场相当荒凉,只有两个登机口。行旅一出来,内地来的乘客纷纷开箱子,找出厚衣、帽子、围巾,就地更衣。回家的人微笑着,坦然而出,还没有冷到令人惊慌失措,内地人未免大惊小怪了。天空倒是灰沉沉的,正在玻璃窗外面酝酿着更严峻的局面。这趟航班来自成都,登机的时候天还没亮,热烘烘地,睡不着的四川人在路边小店门口光着上半身玩麻将。不过飞行了一个半小时,已到冬天。从机场出来,马上进入高原,草原已经秃顶,一只乌鸦剃须刀般地沿着山的边缘缓缓地飞。仿佛从形而下进入了形而上,从世俗的沼泽来到了孤寂的天国。
白色的仙鹤呵
借给我翅膀吧
我不会飞得太久
去理塘一转就回
(本文中仓央嘉措的诗系作者参考多种汉文译本转译,下同。)
公路边的山坡上堆着些石头搭成的小塔,藏语叫做玛尼堆。“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是要卸下心灵之湖上的石子(仓央嘉措)有些地方曾经塌方,收拾干净后,有人用石头堆砌一座座车轮子高的玛尼堆,祈祷不再塌方。塌方的地方有,没塌方的高岗上也有,这些地方为什么有个玛尼堆,就不知道了,只是令荒凉得到一个纪念、敬畏。与中原将土地庙置于田野边缘,祈求丰收不同,此地敬畏那些完全无用的地区,敬畏它传递出来的感受,原始,遥远、难以亲近、令人不敢轻举妄动……有的玛尼堆上插着彩色的风马旗,有的顶端放着一个羚羊角。到了山顶,必如有一个巨大的玛尼堆,覆盖着刻满经文的石片,风马旗围着它狂舞。各种各样的玛尼堆令大地成了一种作品,暗示着这些大块头并非物质,而是暗藏着巨大威力的神物,一旦它被惹怒,就会发生灾难。玛尼堆代表神灵已经接管了这个危险地区,护佑着这段公路了。公路确实惹怒了它们,它们经常塌方或者掀起洪流。都不知道它在何处,忽然就涌出来,冲毁了公路。与西藏人对大地的理解比起来,克里斯托弗的大地艺术就太做作了。玛尼堆意味着一种世界观,大地是梵的身体,“伽耶特利就是存在的所有这一切,伽耶特利是语言,语言歌唱和保护存在的这一切。确实,伽耶特利就是大地,因为存在的这一切立足于它,不超出它……梵是所有的这一切,出生,解体和呼吸都出自它。应该内心平静,崇拜它。”(《奥义书》)这种起源自印度的古老世界观在西藏早已不是观念,而是作业。在一段洪水冲毁的公路边建造一座玛尼堆就像在田地里施肥一样自然。除了海德格尔,谁会认为扔在土豆地里的一双疲惫的农妇鞋子是作品呢?西藏到处是作品,人们通过各种艺术暗示着大地的非物质性。
死神在背后跟着
步步紧逼无可奈何
但是眼前的糖和苹果
还是要动手拮取
——仓央嘉措
到了一片平坦的高原上(海子山自然保护区)沼泽和硬地之间散落着无数石头,大大小小,无边无际,一直滚到天际线下,就像是月球的表面。还可以想象它们从一只大口袋里被倒出来的情景,似乎刚刚结束,上一秒还在滚动,现在已经一动不动了,被牢牢地钉在大地上。(科学家说这是古地中海海底石砾堆积)有些是巨大的土豆,那些小家伙似乎一直梦想着长这么大,它们终于实现了,但也永远离开了土豆.有的是大头大颅,藏着眼睛,面目深邃而诡秘,在近处看,有点恐怖,像是怪兽刚刚闭上的血盆大口。大地这个工厂真是神奇,造出来这样怪物,普遍的浑圆,普遍的丑陋、粗粝、愚昧,很少摞在一起。也有摞在一起的,有个巨岩猿猴般蹲在一个石头祭坛上,祭坛表面长满灰白色的苔藓,朝着苍天、孤独,高于普遍,就像贡果。曹雪芹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他或许亲临,亦未可知。古代发生的事情,许多已经隐匿、沉默。诸神的棋盘,朝这边去,石头一个比一个大,朝那边去,一个比一个小,漫山遍野都是灰色的大石头,有点英格兰或者希腊的风格,在阴郁天空的映衬下,就像一幕哈姆雷特悲剧的舞台。恍惚间看见一个使徒或者《呼啸山庄》里的奴仆希刺克利夫在石头之间奔走。“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马太福音》)但是除了格萨尔王的队伍,恐怕谁也不敢在此地奔走,海拔接近五千,呼吸困难,头有些痛。这种风景很难被小资产阶级美学赏识,他们喜欢懒洋洋的阳光、睡眼惺忪的白云、甜蜜的花朵和忧郁的羊群,他们相信情种仓央嘉措必在那样的地方转世。这是森严、凌厉、荒芜、冷漠、考验、磨砺之地,星子似乎昨夜才从天空掉下来、干掉。失去了金色,还俗般地成为黄色、灰色、黑色、褐色……表面像砂纸一样粗粝。仿佛仓颉造字时发生的“天雨粟”那种场面,地老天荒,一颗颗藏着思想的头颅凝固在荒原上,造字的大神已经隐去,带走了它的文字,天地静穆,看不见一个字。乌云在天空中转移着战线,有些短剑在云端里亮出。
意大利考古学家G•杜齐早就发现西藏地区有许多大石遗迹,在杜齐看来,这些巨大的石块、列石、独石、石柱是人为的,他怀疑与原始宗教的祭祀有关。这块高原确实有一种宗教感,某种大教堂的废墟。或许信仰就是由此被启发而诞生的。石头的厚重、坚固、永恒、孤独遗世、深不可测、裹藏着黑暗之心,似乎唾手可得却被粗糙的表面迎头一击、挡住……或许启发了敬畏、祈求、深究、寻求庇护的愿望、凸这种原始形式被想象成具体的祭坛、灶、房子、井护、墙壁、城堡……一切都可以用石头搭起来,石头不再是石头。
一块大得就像小山的巨岩上刻着藏文的六字真言。“黑暗字迹如豆/遇水逝者如斯/内心的图像呵/永远不会消失"(仓央嘉措)被雨水洗得有点模糊,刻字者走回天空去了。偈语的含义已经遥远,说出它们的人已经不在此世。别管什么意思, 唵嘛呢叭咪吽 ,只能信,跟着念,围着转就是了。有的刻在山壁上,有的涂成彩色。许多人不信,不屑一顾,开着车疾驰而去。公路上的汽车很少在这里停下来。
找了块石头坐着,望着这岩石荒野,其间浸着水,形成了沼泽,沼泽上开着花,小花。是羊羔花。卓玛告诉我这个名字,她仿佛随着这些石头星星下凡,美丽非凡,站在荒野上。她在理塘县的一家机关工作,被派来接我们。
在路上遇到一位女子
一阵芳香随风而逝
就像拾到了一块绿松石
唉 又丢失了
——仓央嘉措
石头群中间藏着一条河,朝着高原下面流去,带着石头,滚下去几十公里。公路跟着河走,直到石流消失。在一个转弯处,煤炭般的石块堆积在天空中,就像一座刚刚爆破的矿山,魔鬼住在那些山头上,亮着各式各样的几何形脑门。大地混沌初开的样子,被一把锄头挖得横七八竖,令人胆寒,这种地方才是转世之地。其景象就像格萨尔王史诗《歇日珊瑚宗》一节里描写的:鳄鱼发出弹颚声。上界的天神可知吾苦衷?岭国的大军往哪里前进?八大寒林墓地中,护法神摩诃噶拉请明鉴!东北天湖的主宰,茶曼那茂热瓦,是三界之主累子天王,黑色的大氅身上挂,血淋的脑盖骨手中拿,白额枣骝骡胯下骑,五条长蛇佩全身,上好人皮装鞍鞯。只请你,将白黄骰子与拘牌和疫病武器投敌方,站在血海旋涡中”,造物主创造的如此血腥又纯洁、暴戾又温柔、沉重又轻盈、险峻又平坦、热烈又酷寒的高原,如何会产生“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那种风景中的书童才子、佳人韵士?“住在布达拉宫中,我是持明仓央嘉措,离开拉萨的宫殿,我是流浪者宕桑旺波。” (仓央嘉措)17世纪末的藏语并不轻松,相当沉重。仓央嘉措的生活世界中充满着政治、权谋。“虽有达赖喇嘛之名,并无实权。第巴独掌大权已久,达赖喇嘛只能作为傀儡存在。生活上遭到禁锢,政治上受人摆布。”(《百度》)我们时代的想象力相当贫乏且轻浮、乖戾。将一位宗教领袖想象成写浪漫主义的浅薄情歌的浮浪之辈,仓央嘉措在汉语里面轻飘飘的。仓央嘉措的诗就像脱口而出,但它依然是箴言、密咒,而不是滥情的谣曲。这位伟大的诗人就像萨福、迪金森、威廉•布莱克或者古诗十九首、俳句的作者,阅读他,总是令人一次次在真理的层面觉悟到什么是诗。
这位伟大的高僧其实是一位尤利西斯式的人物,大地之子。“火猪年当法王(仓央嘉措)25岁时,被请往内地。”“次第行至东如措纳时,皇帝诏谕严厉,众人闻旨,惶恐已极。担心性命难保,无有良策以对。于是异口同声对我(仓央嘉措)恳求道:‘您已获自主,能现仙逝状或将形体隐去。若不如此,则我等势必被斩首。‘求告再三。仓央嘉措无限悲伤,话别之后,遽然上路,朝东南方向而去……”(《仓央嘉措秘史》)喇嘛阿旺多吉所著)
长青春科尔寺是1580年第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创建的,是康区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藏传佛教黄教寺庙。长青春科尔为藏语译音,“长青”意为弥勒佛(即未来佛)“春科尔”意为法轮,“长青春科尔”意为弥勒佛法轮(标志着法轮常转、妙谛永存)。寺院像黄金和红色岩石搭成的宫殿,高踞在县城北面的莫拉卡山的山坡上。山坡脚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个拉萨来的小铜匠在一个院子里敲着铜皮,其中一个已经完成了一尊佛像,佛首安静地躺在一截木墩上,红铜。长青春科尔寺里面住着许多匠人,他们少年时来到科尔寺,一直住在寺院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诵经、雕刻、画画、缝纫。香根活佛说起他们。巴登多吉活佛身材高大,脸堂黑红,目光慈祥。他请我们吃土豆、麦饼、牦牛肉、番茄汁、牛奶、酸奶。那是我吃过的最淳朴的食物。一位嬷嬷和一位大叔弯着腰来倒酥油茶。活佛谈着他的寺院。长青春科尔寺曾遭火灾,但是出现了奇迹,次要的东西被毁灭,重要的东西火魔无法近身。
初恋的女子送我的经幡
飘扬在高高的树梢
大雄宝殿派来的护林僧呵
请不要朝它投石
——仓央嘉措
降母带我们去科尔寺,她睡过了头。“我是从梦里面跑出来的”,她家离科尔寺不远,就在莫拉卡山脚下,到了科尔寺还要上一段石梯。她一路小跑着上,随便吃了个她母亲做的牦牛肉包子,到了我们面前,还在大口喘气。这个小姑娘长得像一头鹿,机灵聪明。不是一般地聪明,她对科尔寺的种种了如指掌,从童年就在琢磨这座寺院的含义,她喜欢在那些高墙和柱廊的阴影下面玩耍。弥勒殿门口木头柱子上刻着一组浮雕,刀法古朴简练。最重的大象在底层,上面是猴子,猴子上面是蛇,蛇上面是一只鸟。动物的体积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含义越来越重、越深。大象象征大地,蛇象征劳动的智慧,猴子象征着收获果实,但是,最高处的鸟带来了种子。降姆说。她才21岁,说话像一位教授,满腹经纶。但是身体像花朵一样开放着,美丽灵动,在大雄宝殿里飞翔着,这是她的喜悦之殿。弥勒殿里,喇嘛们已经坐定,开始念经。就像一群蜜蜂出勤,嗡嗡之声集聚在大殿中央,阳光从东边的窗子烟雾般地漫进来,许多隐秘的角落在雾里出现了,一幅唐卡上,蓝度母似乎磨了一下身子。
在彼东方山顶
新月转动光轮
圣玛吉阿米容
自我心中上升
——仓央嘉措
达姆指着六界图说她不喜欢天界,太脱离人间了,她喜欢人界。大殿宽敞高迈,金光灿烂。弥勒佛下面的地面上有一块厚木板,木板中间有一个模糊的人形凹槽,是磕长头的人们的身体磨出来的。“你运气好。我带人来了50多次,这个门都没有开。你一来就开了。”供奉酥油花的殿也开了。降姆一边跨进一道门槛,一边说,“所有的门都开了”。
她说了一句诗。我接着她的写:
太阳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那个鸡蛋
黑夜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那只乌鸦
石头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那枚戒指
马儿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毛垭草原
苹果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洛桑卓嘎
白杨树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那个木匠
弥勒殿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那个大肚子
村庄的门打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那群牛羊
看得见的门打开了
看不见的门打开了
所有的门都开了
过路者都看见了那一家子
在门洞里围着一张正在贡献的餐桌
无论满足还是忧戚 没有人会走开
长青春科尔寺对面有一群死火山。三世达赖索南嘉措的白马走到这里的时候,看见了这些山,他看见的不是山,是诸神在打坐。这时候白马不走了,倒下来死掉,转世了。科尔寺就建在白马倒下的地方。几百年,已经被历代高僧和匠人经营成一群伟大的建筑,坚定、饱满地暗示出崇高、庄严、神秘……唤起人们的敬畏之心和亲近的愿望。一个地方是否在得住,在于它是否有个可以转、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到某处去转转”,这句家常话其实意蕴深远,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可以“转”的去处,那就在不下去。理塘在得住,人们日复一日地转着长青春科尔寺,许多人转了一辈子,这是一个巨大的法轮,这个法轮不像法这个词那么枯燥抽象。这个法轮上宫殿巍峨,百鸟集翔、林木葱茏,幽深的殿宇中藏着无数宝贝,住着慈眉善目的僧侣、陈列着精雕细刻的柱廊、壁画、雕塑、风铃叮当、香烟缭绕、颂经声此起彼伏……这是一件无与伦比的作品,没有博物馆戒备森严的界限,直接敞开在大地上,天空下。
轮回的思想来自古代印度的婆罗门教,婆罗门教中的轮回是说自我轮回于天、祖、兽三道中,就像从一间房子走进另一间房子。“舍此蕴已复趣他蕴”释迦牟尼将轮回思想发展形成佛教的六道轮回。轮回的理论高深莫测,为此诞生了无数雄辩的高僧大德,但是对于那些不会辩经的众生来说,轮回就是转动,转动就是像轮子一样环绕着某个象征性的空间转,一个湖、一座山,一个寺院、一块石头、一块土地,一头牦牛、一种手艺……日复一日,不问为什么,转就是了。开始,结束,回到起点。再开始,元贞利亨,觉悟者自会觉悟,轮回者自会轮回。为什么转?如果去问那些环绕着长青春科尔寺步行的人,无人能够回答。有人回答过这个问题,那是一位乞丐模样的黑暗男子,他说,转就是了。
拉萨摩肩接踵
琼节遥远安静
我少年时代的恋人
住在琼节那个地方
——仓央嘉措
七世达赖的故居完好无损,依然是1708年1月9日他出生时的样子,有点寂寞。朴素得令人肃然。这个时代流行的偏见是,伟大也必然是某种高大上者。这才是伟大,一道小门,陷在地上,得弓腰才能进去。这是理塘县车马村的仁康家,传说,当他诞生时,他母亲靠的柱子流出了狮子奶。水缸、瓦盆里的水都变成了奶,那是没有电的一天,星星很亮。我们去的时候附近正在施工,停电了。“这种事情是不多见的。”降母说。我们回到了1708年的黑暗里,在微弱的光尘中辨认。这老屋就像一个襁褓,进去的人似乎都成了婴儿,为世界古老的存在、时间而震惊,而心怀敬畏、而自省。格桑嘉措的母亲在楼底牛圈的一根柱子下生了他。降姆说,生的时候,她母亲没有奶水,柱子上就流下了狮子奶。木柱子上有些灰白色的痕迹。墙壁是沙石舂成的。木梯、灶台、泥巴舂成的地面、房子竣工后就一直进来的十七世纪的光,刚够看见家具的轮廓,一切都要摸索。一块础石是长方形的石头,柱底的石面有一爿浅田,降母说那就是七世达赖的脚印。一面墙上画着仓央嘉措,达姆说,这是世上唯一的一幅。他出现在天空中,光圈环绕着他,面目清秀而坚毅。下面是布达拉宫。二楼是这家的起居室、厨房、卧室。达赖七世是一位艺术家,他画画,做泥塑、唱歌,房间里挂着中世纪的唐卡和七世的自画像。不知道起自何处的光在唐卡上移过,十四世纪的金泊在佛的身上亮起来,佛是赤脚的。周围世界的一切都改变了,这房间还持存着古老,从前被日常世界遮蔽着的圣光敞开出来。强烈的神圣感,这么近。门后面的墙角藏着一只牛皮缝制的椭圆转经筒,漆黑,像是用黑暗的舌头做的。似乎达赖还坐在某个角落里,正在熬制酥油茶,他是不是仓央嘉措?
七世达赖故居的旁边,建着一座小护法殿。后院里长着白杨,这种白杨与一般的白杨不同,不是向高处长,朝着粗壮长,有点像菩提树。故居对面有一个转经房,度母的彩绘随着转经筒的吱吱声时隐时现。滴在地板上的香油。一位转经者幸福的脸忽然走出黑处。宗教和诗都为人生解释意义所在,宗教贬低在世的意义,诗肯定。藏传佛教有接近诗的东西,它没有那么严峻孤傲,它也肯定在世。
半夜溜出拉萨城堡
与密约之人幽会
离开时冬天更深
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
——仓央嘉措
转世是一种回忆,写作就是一种转世。
东方印度孔雀
南方工布鹦鹉
各有各的故乡
最后都要飞到拉萨
——仓央嘉措
在理塘转得久了,似曾相识燕归来,觉得自己似乎来过。有些康巴人在菜市场里面逛,穿过一排排剖开的、树墩般的、挂在铁钩子上的牛肉块。他们刚刚从草原出来,其中一位长得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另两位是堂吉诃德和桑多、还有小赖子。二十年前,我在滇藏线上的一个帐篷里见过他们,我们玩了一个下午,喝酸奶、唱歌、照相。还是这么英俊、年轻,披着波西米亚式的长发,目光明亮。他们骑着摩托到来,将一袋牦牛肉夹在后板上,扬长而去。草原随着冰川萎缩,他们放弃了牦牛,但是没有放弃那种豪放和天真,还可以喝一口。那位卖牛肉的四川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拍血淋淋的牦牛肉,厉声呵斥。一个老妈的摊子上摆着金黄的玉米籽、松明、人参果、糖和盐巴。另一个门挤满卖松茸的人,弥漫着巨大的香味。有一些人在卖牦牛肉干。
有一家藏餐馆,奶茶味道很好,正喝着,来了个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模样的年轻人,可以坐你吗?当然,就坐在我对面,倒了一杯酥油茶给他。就聊起来,他说,他喜欢生小孩,生很多小孩,一家子热热闹闹。他刚刚跟老婆吵了一架,跑出来喝一杯。“回家的时候她就好了,她叫格桑曲珍,卖酥油的。”有一对老夫妇坐在隔壁的小桌子边,手搁在膝盖上,一个在一颗接一颗地捻珠子;一个在晃转经筒,眼睛闭一阵又睁开,无声地念着经。像是牦牛变的,他们养了一辈子的牦牛,动作表情都受到影响,总是低着头在吃草的样子。他们年级一样大,50岁的时候卖了牛和房子,上路了,转山转水转寺院,随便住在什么地方,已经在路上走了两年。我给老爷子看香根送我的手串,有一股轻微的香味,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是什么木的?老爷子说,香根活佛送的吗,就是好的。这个小店卖包子,馅是土豆泥,味道好极。有人要去厕所,老板叫他的娃娃,你带他去。旁边一家挨着一家都是温暖的小店。炉子,挂着羊皮、毛线、棉衣、布。藏装不好统一规格分成XLM,要量身订做。店子里有烙铁、剪刀、缝纫机、线团,女裁缝总是在踩她的机器。黄色的酥油铺、红色的铜器店、白色的乐器店。冬天穿的裙子。有些高大的人走来走去,氆氇里面藏着些东西。我看见一个青铜的马镫,他说是清代的,亮铮铮。开价12万呢。有一节骨头,混杂在玻璃柜里的一堆料器里,我有某种感应,买了。后来有好事者告诉我,是一节人骨。一个人教我手谈,把我的手拉到他的长袖子里去,掰着我的指头。一家古董店,老板是个小伙子,每一件都是从草原上收来的。各式各样的陶锅、水瓢、研臼、酒壶、马镫、马灯、马嚼子……全都被烟子熏的漆黑。马匹也一样,人们煮奶茶的时候,它们在一旁站着。有一个石瓢,熬煮酥油的,似乎曾经被伦勃朗画在一张木质桌子上,那桌子上坐着12个人,还有面包。旁边一个来理塘县开会的法国人也喜欢,我们因为一起看中它而瞬间成了朋友,彼此心仪,相视而笑,虽然他几分钟后就离开了。马云买了一杆秤,秤砣是一坨石头,表面缝着皮子,秤过无数黑夜的样子,可惜那个数字没有记下来。800元。街边上有个转经堂,外面街沿支着一排旧沙发,都塌陷了,但还可以坐,走得太累,就去坐着歇。经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妈妈,给我一个苹果。
沿着科尔寺的墙走,墙很厚,覆着瓦,哈达般围着寺院。转一圈要一个小时。一位老妈妈晃着转经筒,念念有词,日复一日,她就像一位女康德,至少像康德一样守旧,“从未离开过出生地柯尼斯堡。护城河边的家。在那里,没有人找到过“贴着墙纸或者被粉刷得很美丽的房间、油画藏品、铜版画、丰富的家用器具、豪华的或者稍微有点价值的家具——甚至连一间对一些人而言只不过是一件家具而已的书架都没有……当人们走进屋子时,‘一种安宁的寂静就这样笼罩着’……当人们走上楼梯……经过左侧一间十分简朴、毫无装饰、部分被烟熏黑了的前厅后进入一间大一点的房间,虽然它意味着最好的房间但没有展现任何豪华之处。一张沙发,几把套着平纹亚麻布的椅子,一口摆放着一些瓷器的玻璃柜,一张放着他的银币和攒起来的金币、包括一支温度计和一个蜗形腿台桌的办公桌……这就是所有的家具,它们挡住了部分的白色墙壁。就这样人们穿过一扇简陋的门进入到同样简陋的无忧宫……”(本雅明)她每天11点出来,绕着科尔寺走上一圈,12点回到家里。她从来不会眺望星空,也不琢磨科尔寺的经卷,仿佛它们只是一座山、一棵树、一条小路。她绕着科尔寺转了一生。莫拉卡山的山顶飘着白云,几头牦牛卧在那里。看不见它们的眼睛。来到这里,寺院就在下面了
一些秃鹫在西边的山峦上飞着,山岗苍绿,那边藏着一座天葬台。隐隐听得见斧凿声。
死亡临近
死神已出现在幽暗的镜中
有些事还没有做好
有些事还在做着
——仓央嘉措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理塘打来的电话,“仓央嘉措是我们这里的”。就像某种伯利恒式的召唤,那个马槽。我即刻想到海拔4500米,想到气候、想到草原、想到骏马、雪、花朵、藏獒、僧侣和大道上一步一磕头的香客。要不要去?这是一个来自身体的问题。神总是住在令人犹豫之地。这个电话来的时候还是八月,我颤抖了一下。仓央嘉措,这是一个会令身体产生反应的名字。从前我在西藏漫游的时候,无数的人都在说仓央嘉措,开咖啡馆的女老板,酒馆里醉醺醺的歌手、司机、诗歌爱好者,教授……只有匍匐在地面一截一截朝着拉萨磕头挪动的香客从未说起他。
降母家就在科尔寺旁边的山坡上的洞嘎村,一座灰白色的小堡。用了些现代材料,看上去还是城堡。一座水泥石梯通向门洞。外面是一个花园,有菜地,一只黄狗。二楼的窗口可以看到旧的理塘城,一个混杂着泥巴、石头、木料、牛粪、羊圈、经堂、轮辙、拖拉机、轿车、作坊、飘在院子中央的被单、插着经幡的屋头……一个手工打造的城,灰黄色。在暮色中,就像一座辉煌的废墟或者一幅塞尚的画,圣维克多山那样的颜色和立体感。仿佛打造它的那双手还没有撤去,还在捧着它。一只土碗。古老的事物都是废墟。有乌鸦在碗沿上飞过。泥泞的小路上,有人赶过一群羊。有个穿羊皮大褂的老爷子躺在一把藤椅上,让最后一点夕光照着他的腿。一只狗在墙边搭起一条腿撒尿。一位叫做旦珍的姑娘挺胸朝叫做次仁的小伙子家的大门走去。有人蹲在水槽边洗拖把,水从山上投诚般地奔下来,终年不绝。说不出这是村庄还是城市,住在其中的人都是城市户口。鳞次栉比。每家一个大院,安装着可以开进中型卡车的大门。草原溪流、白云青山、星子明月轮流环绕着这只碗,住在其中的人们就像米粒一样已经感觉不到了,那是必然的。
“你要注意来自云层上的鹤的叫声,它每年都在固定的时候鸣叫。它的叫声预示耕田季节和多雨冬季的来,它使没有耕牛的农夫心意如焚。那时候,你要精心养壮牛棚里的头角弯曲的牛。须知说一声‘借给我两头耕牛、一辆大车”是一件易事,但对方以“我的牛有活要于’为借口加以拒绝也同样易如反掌。富于幻想的人常口口声声说造一辆大车,但竟不知造一辆大车要有上百根木料,你得事先留意把这些木料聚藏在家里。”(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
赫西俄德的这些话放在旧理塘城,听上去一点也不刺耳。这个小城邦有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272年。这是一个信仰者、劳动者、亲人、熟人、朋友、邻居、兄弟、姐妹们的城邦。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现代主义的标准来看,这个小城邦很落后,不便,充满肮脏的劳动,活计、各式各样的家庭作坊。身体在场,专注于各种无谓行动(比如,每个人都是慢吞吞地低着头、没有目标似的走路,仿佛背着一朵云。一下雨,道路就泥泞,遍布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轻轻重重的脚印以及牛后跟、羊趾、马蹄、狗爪、鸡足、鸟蹼……旧理塘的地面可是细节丰富。晴天有晴天的地,雨天有雨天的地、阴天有阴天的地,阳光灿烂的早晨有光辉灿烂的地。一位长青春科尔寺下凡的喇嘛经过十三家人的院子,驻足了四次,第一次他听到羊叫;第二次他看到一只乌鸦;第三次他踢开一块石头;第四次他扶起一截倒在路边的木头,因此觉悟了金刚经里的一句“须菩提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一个小孩放学回家,一路上聆听长者的三次教诲。“天冷不要玩水,关节炎的!”“靠边走!”“让牛先过!”学校可不教这些。)这个崇拜柯布西耶那种“光辉之城”的时代必然无视理塘,理塘已经先行被设定在拆迁名单上。只因为长青春科尔寺的屹立,理塘老城才得以继续,这是一种古老的依靠、庇护。与现代主义的方便快捷、宽阔宏伟、患着洁癖因此无所事事、想入非非的新城不同,理塘有一种老母鸡般的氛围,这是一个窝,而不是小区。
在这里,人生如戏,生命创造着自己的作品(每条路都是自己的脚一步步走出来,劳动的痕迹在理塘城到处都是,抹在墙上的牛粪是一种手工,每家的图案都不相同。)人生如戏是生命的超越性形式,其初衷是游戏,好玩。“生命必须充满可以消磨时间的戏剧性,人生因其戏剧性(诗性)而超越了生命的动物性无聊。人们慢慢地做着自己要做的事,少有行色匆匆者。随处可以遇到正在为自己劳动的人。劳动就是跳舞,工具就是道具。劳动没有被赶走,劳动是好事、喜事、美事,劳动就是行善。劳动不是挣钱的苦役,劳动者像玛尼堆一样被尊重,无论那是什么劳动。放羊的人、骑摩托的人,蹲在自家门口修车的人、晾衣服的人、喂马的人、抱娃娃的人、拉车的人、倒垃圾的人、提水的人、乞讨的人、木匠、铁匠、铁匠、守着小卖部的嬷嬷(她像猫那样劳动)……菜地、牛、羊、马匹、看门狗、乌鸦与人和睦相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现代主义的目标是将一切都改造得更为整洁、方便,快捷,但是,当一切都方便的时候,世界也丧失了意义(电梯通到山顶的时候,登山这件事就消失了,落日、朝阳,山阴、山阳、山麓、山路、山崖、惊险、艰难、恐惧、胜利、喜悦……都消失了)劳动消失了,工作取代了劳动。劳动是戏剧,工作则是“活着”。劳动并不像现代主义辞典暗示的那样是人类的枷锁、奴役。“劳动是商品的真实价格”(亚当•斯密)。放逐了劳动,世界也就失去了意义。现代化的城市里时间相当难消磨,无所事事并不意味着幸福。劳动为生命带来意义。劳动创造的意义比宗教更早。古汉字的劳,就是剧的意思。据,甚也。甚,甘也。甲骨文的劳,字形是用心高举火焰,这是一个照亮、一个仪式、一种升华。劳不是苦役,而是人的出场。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劳就是善,就是对大块感恩戴德。德配天地,就是劳。“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日伐,积日曰阅。《史记》劳是一种超越性,超越动物性的赤裸生命对生命的黑暗控制。劳动是生命的诗性、戏剧化敞开,劳动是心甘情愿的,去在场,不是“活着”的枯燥复制,仅为“活着”成为“真实价格”的赤裸劳作(可参阅阿甘本的“赤裸生命”)。“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孔子)
大胡子的藏獒呵
比世人更有神性
从深夜来到黎明
就像黑暗归来
——仓央嘉措
老理塘城充满着意义,到处是时间的作品。某种长青春科尔寺似的布局,对万事万物的尊重,敬畏,哪怕它只是塑料,水泥、粪便。理塘匿名建筑师们奇妙地将古典材料(泥巴、木头、瓦、牛粪、水源……)与现代建筑材料(铁丝网、水泥、钢筋、玻璃、塑料)整合在一起,阐释了一种后现代的诗意。舒适、和谐、好在,充满人性而坚固,方便出自会方便,丰富出自有丰富。海德格尔会经常看见梵高画的那双鞋、劳森伯格会发现他的灵感材料、黄宾虹会发现他的线条……风吹雨打,依据宗教、人性、所尊重的、所忌讳的、所必须的、所喜悦的……日复一日地调整,不像现代主义小区那样一劳永逸。生命就是劳动。那只汽油桶已经成为作品、那面墙已经成为一幅画,一堆柴禾、一个雨水踢出的小坑、半截混杂着碎石和泥巴的老墙、牛粪糊成的墙、一排编织得就像毛线团的电线、镜子,离开它本来安放的卧室,被谁搬到自家的院子里靠墙搁着,照出了一只正在沉思的乌鸦……
初恋的女子送我的经幡
飘扬在高高的树梢
大雄宝殿派来的护林僧呵
请不要朝它投石
——仓央嘉措
“出产谷物的土地一年三次为幸福的英雄们长出新鲜、香甜的果实。”“要时刻记住我的忠告,无论如何你得努力工作。这样,饥饿或许会厌恶你,头冠漂亮、令人崇敬的地母神或许会喜爱你,用粮食填满你的谷仓。因为饥饿总是懒汉的亲密伙伴。神和人都会痛之恨之,因为其禀性有如无刺的雄蜂,只吃不做,白白浪费工蜂的劳动。愿你注意妥当地安排农事,让你的谷仓及时填满粮食。人类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增加羊群和财富,而且也只有从事劳动才能倍受永生神灵的眷爱。劳动不是耻辱,懒惰才是。”(《工作与时日 神谱》赫西俄德)这些话在理塘草原上一点都不唐突。理塘一再令我想起这本书,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这本书已经束之高阁,就是偶尔翻翻,读起来也像是梦呓。
“我仍然生活在我阿尔特阿登的牧师宅院里,我用我的农田简单而又满足地来养活我和我正直的家庭:农夫是天生的、对哲学规则一窍不通但朴实无华的哲人( Rusticus abnormis sapiens crassaqueMinerva)。(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拉丁文谚语。)我与我贤良可敬的妻子幸福热诚地相处,而且我很高兴,我的四个受到良好教育的、听话顺从的孩子满足了我那几乎可以确定的期望,即他们将来会成为勇敢正直的人。” ——约翰·海因里希·康德。就是这样,康德的弟弟1789年8月21日在给他哥哥的一封信中说的这些话完全适用于理塘。
格萨尔广场上,人们每天傍晚都聚集起来跳舞。劳动者的舞会,舞姿也是对劳动的赞美、感激。互不相识的人或者有好感的人手拉着手,随时可以加入进去,无论你是谁,县长、僧人、未婚者、已婚者、瘸子、老者、孕妇、英俊与美丽的一对、民工、骑手、来自草原的牧人、旅游者、司机、卖牛肉的人,卖松茸的人、拉姆的妈妈……音乐有一种微风般的旋律,大家像春天的树枝缓缓摆动着手臂,或者像是在收割青稞。到了9点以后,大家就回家睡觉,广场空无一人了,广场还在兴奋着,脸上闪着光。
就是父母也不告诉的秘密
说给了初恋的爱人
爱慕她的不是我一个呵
我俩的海誓山盟大家都知道了
——仓央嘉措
央宗卓玛是理塘招待所的服务员,每个早晨都能听见她的笑声。她就像一个风铃。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是招待所的领袖,赛马大会需要为那些跳舞的人和骑手们提供午餐,她请来左邻右舍,帮着做羊肉包子。嬷嬷们说说笑笑,她们包的形式就像是在做一朵朵花。一个上午,招待所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一笼笼白花花的包子,等着蒸呢。斯米开着一辆蓝色的皮车来了,他把包子运到了草原上。
降母的母亲是一位健壮的美妇人,母鸡般地在房间里缓缓地移动,做酸奶,烹制牦牛肉、蒸馒头、舔火,捣酥油茶。鼻梁很高,脸颊红得像苹果。她在理塘的街上开着一家藏餐馆,5点钟就要起床。她的一生无法写长篇小说,都是琐碎的细节,没有什么大波大浪。每天要去长青春科尔寺转一圈。降母坐在她旁边,她不停地摸着降母的手。降母的父亲比他妻子矮些,精瘦,是个汉族,在县里上班。降母说,她父亲生病住院的时候,她去照顾他,熟人老是要问,你父亲是不是很有钱呵。他们的意思是他不配她母亲。“美丽的伊卓拉姆
\是一位猎人的爱妻\却被霸道的官员\诺桑杰布抢去(仓央嘉措)”降母的爹爹可不是这种官员,这个老实人正在炉子边加柴呢。降姆捶了他一拳说,她父亲年轻时相当英俊,在众多的骑手中取胜,后来就长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父亲叫我们多吃肉。降母说,同样的牦牛肉,每家煮出来味道都不一样。她母亲煮的牦牛肉,有一种轻微的甜味。我们吃了牦牛肉馅的包子,油浸人参果、馒头。外面暮色渐渐发黄,灰掉,黑暗来了,穿过那些古老的道路,跟着晚归的牛和羊走进城邦深处。
白塔环绕着一个转经廊。廊口坐着一排老人,那是一个乐器。整日演奏着,每个人的手力不同,经筒发出的声音也就不同,有的像是流水穿过石头,有的像是在磨刀,有的像是老门的枢纽,有的像是春天穿过青稞地的风,有的像是一只鸟钻进树林,有的是乌鸦的手风琴,谙哑地叫唤,有的像是在咳嗽……人一拨拨地来,三个、五个、一个、孙子跟着祖母、相爱的一对、老友、同僚、姐妹们、异乡客……一拨自成一曲。听上十曲,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最后,自己走过去再转一圈,独奏了一曲,回家,天黑了。
拉姆家住在白塔旁边。她养着一条漂亮的黄狗。她丈夫在丽江做生意,她自己在县文化局上班。客厅很大,摆着一排铜锅。架子上有一张拉姆年轻时在草原上拍的照片,曾经登在杂志的封面。典型的康巴女子,
这个月我要远走他方
下个月便回来
现在的月亮是圆圆的
等它只有一半的时候再见
——仓央嘉措
拉姆带我们去了毛垭草原。毛垭草原美得无聊,令一切相形见绌、无所事事。星空将它一向高不可攀的毯子掷到了大地上,满地的星星。我们躺在上面,很不自在。拉姆站了一会儿,忽然打开,跳起舞来,司机柯桑在一旁唱歌,他自己唱起来了。在毛垭草原,跳舞、唱歌情不自禁,人们时刻准备着跳舞、唱歌。一触即发,一片云、一块草地、一条溪流。不会唱歌跳舞的人在草原上很孤独,会唱歌跳舞的人也不会自鸣得意,没什么,毛垭草原的每一根草都会唱歌跳舞。
牧民赶着牦牛像国王般走在大马路中间。后来的汽车不敢催他让路。劳动者毫无自卑感。大地上看不见塑料袋,只有草、溪流、山岗或者翻开的泥巴。孤伶伶的东西是电线杆。
乌鸦早早地就来了,它把喜讯传遍草原,要赛马了。
此刻,草原上的天空像是一个大雄宝殿,里面站着各种姿态的天神,许多神托着塔。有的变成了狮子、大象,有的变成藏獒,有的变成了鳄鱼、有的变成了绵羊、有的变成了度母、金刚……都低头看这个棋盘般的草原。“现在,我要给心里明白的老爷们讲一个故事。一只鹞鹰用利爪生擒了一只脖颈密布斑点的夜莺,高高飞翔到云层之中,夜莺因底爪的刺戮而痛苦地呻吟着。这时,鹞鹰轻蔑地对她说道:“不幸的人啊!你干嘛呻吟呢?喏,现在你落入了比你强得多的人之手,你得去我带你去的任何地方,尽管你是一个歌手。我只要高兴,可以你为餐,也可放你远走高飞。与强者抗争是傻瓜,因为他不能获胜,凌辱之外还要遺遭受痛苦。”(《工作与时日 神谱》赫西俄德)
草原上十年没有赛马了。旺堆和灰一直都等着这一天,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上次赛马的时候他还是个看客。把自己的马放得远远地,不敢牵过来。现在他身手不凡,日日夜夜跃跃欲试,草原将每个男人都提拔成骑手。灰是他那匹灰马的名字。它不是买来的,也不是在马厩里出生的。有一天他在草原中的一个水塘边遇到它,它正在喝水,等它喝完水,它就跟着他回家了。它美得就像一个女人,它可不是女人,“竹披双耳峻,风如四蹄轻”。它跑起来就是一团灰,不跑也是一团灰。草原倒像是爱得发狂的女子,毛发卷曲,身体平坦,渴望着它来践踏。草原在它的蹄子下面就是一面鼓。无人知道这些,旺堆只是在深夜里骑着它在草原上走,拨打出一串忧郁的鼓点,就像伟大的蓝调乐手,忽然向北,忽然向南。白天,这匹灰马几乎看不出来,一位农夫,低着头,站在草原上。
旺堆家乡的人都来了,他们带来两乘牦牛绒织的帐篷,是拉姆大娘带着一帮姑娘织的。用一辆蓝色的农用卡车拉来。他们搭帐篷可是好手,他们经常得在一场冰雹打下来之前就得搭好,冰雹这匹劣马总是脾气暴躁,瞅着它还远远地在冰山下面溜达,几秒钟就冲过来砸得你满头满脸,掉鼻子掉耳朵。经常与天气较劲习得的智慧和速度使他们从来不会失手。失手一次可就惨了,次仁家的有一年在暴风雪到来之前,少系了一个扣子,十二头牦牛就无影无踪了。他们在两个帐篷里铺开毯子,支好锅子、架起羊腿,拧开煤气灶,将羊杂扔到锅里去煮着,羊腿则要烤着吃。老老少少围成一圈,喝着、谈着、玩着、睡着,偶尔走出去玩玩马,等着赛马节结束,要十天半个月呢。小汽车像海浪一样涌进草原,银光闪闪的浪头凝固在赛马场边上,这种景象是过去的赛马会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其它还是老样子,草、天空、风、阳光、一张张晒得焦黑的脸、甩着长袖子,登着亮闪闪的牛皮长筒鞋。有些人戴起口罩来了,受到电视机的影响,要护肤。但是旺堆和灰坚决不戴,太阳已经对他们无可奈何了,再暴烈的日头下,他们也高视阔步。大家从车子里走出来,一堆堆滚到草原上,打开了豪迈的笑声。也有不开车的,从草原深处走出来,从雪山那边翻过来,从沼泽地穿过来,从灰尘滚滚的公路上逃下来……这些好人总是笑吟吟的,黑脸膛子和茅草般翘着的头发之间嵌着一排白牙齿,牵着一匹脏马,不停地说着扎西德勒。许多人走来走去,发出在天堂里走动的那种声音,这种声音平时可听不到。主席台附近的人最多,密集得就像小山,赛马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这里。几个警察和认识的姑娘们开着玩笑,许多人是邻居。有人扔个矿泉水给他,他是楞人,没注意,矿泉水就打到他的屁股上。外地来的摄影家抱着长焦镜头,在人群里蹿来蹿去,目光凶狠。一旦被他盯上了,抬起镜头就扫射,射得那个可怜见的连连躲闪。斯旺大爹伸手挡住了他。斯旺大爹是个头人,有三座帐篷的都听他发话,他是队长,他们住在毛垭草原后面的草原的后面的草原上,挨着格聂神山。释迦牟尼说这是殊胜的清净修禅圣地。”“倘若我有万米白绸缎,我将把岗波贡嘎包裹起来。” 五世嘉木样•贝丹坚赞在格聂建造达青寺时,说了这番话。“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这座高大的山峰,在这里任何旅行者都可以体会到藏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称之为圣山……”1877年,旅行者William Gill说。到了斯旺这一代,格聂神山还是那个样子。斯旺相当自豪,他在草原上走,像一座塔在移动。他骑马,马必须借他的力,才能走。拉姆和几个中年妇女围成一圈跳着舞,就像草原从未出现过的植物,草原上的植物就是草,很少有拉姆这么高的。她摆着手,模仿着天上的一位神。降姆忙着用手机拍照片,她的微信群里传来一阵阵惊叹。旺堆牵着它的灰马走到马群的最后面去等着,有几批马正掀着屁股拉屎呢,冒出小股的仙气。一些姑娘和小伙子也在学习跳锅庄舞,他们期末考试考得有点呆,挥舞着僵硬的手。他们一直盼望着找个空子跳上一转,赛马大会最后要在手拉手的大跳舞中结束,任谁的手都可以去拉,他们都看好了自己心仪的手呢。拉姆一巴掌打在小罗布的手臂上,再抬高些!别像电影里的猴子似地缩着!长青春科尔寺的僧人也来了,他们搂肩搭脖,到处走走,看看,然后找片茂密的草坐下来。这时候,才看出人们为什么要顽固地住在理塘这个地方,一代又一代。在俗人看来,这地方可是没法住,海拔那么高,寒冷、荒凉,肉少。天堂也是各式各样的,不是一个。理塘人可不以为苏州那些软绵绵、肉多的地方才是天堂。孩子们趁机四处流窜,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新鲜玩意,每家都把自家最好的东西带来了,酥油、荞面、羊腿、毯子、绿松石、金项链、天珠、唐卡、拖拉机、日本丰田、德国进口的摩托车、手机、尼泊尔进口的氆氇、印度进口的丝绸、毡帽、在布达拉宫开过光的念珠、糌粑、小苹果、番茄、闺女、小子们、婴儿……正在唱歌呢。小娃们从这个帐篷走去那个帐篷,撕块羊肉啃着,或者喝两口可乐。有时候看见一个关着门帘子的帐篷下面的缝里有些脚滚来滚去,就像打滚的母羊蹄子,就蹲下来弯着脑袋看一阵子。拉姆的母亲像座塔似地坐在草原中间,草原陷下去一块,她什么也不做,看着大家走来走去。四川人趁机卖水,他拉来了十几箱矿泉水,像个守财奴似地守着,大家都忘了带水,要走到草原深处的池塘里去打水,得走上十分钟呢。他赚了一笔小钱,数了两遍。其中一张在数的时候飞走了,害得他追了半天。铁匠茨多走到哪里都背着他那个大袋子,里面装着铁锤、牛皮做的风箱、火钳、铁砧子、蘸火的木盆、酥油、荞麦饼子、一壶酒……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点着火,他才不用打火机呢,他掏出一撮火绒,用两块木头擦一擦,烟子就在草原上升起来,骑手们就围过来了,他们的马掌得换一付了。旺堆戴着一幅绑着胶带的墨镜,他一过来,姑娘们就低下头去揪草根,有人自己瞅着自己的脚,她们都穿着高跟鞋。五颜六色。内地人运来了许多高跟鞋。他穿过她们,就像穿过一丛丛春天的格桑花。他对她们毫无兴趣,他只想着骑马。他并不在赛马会的名单上,他只是来骑马的,在这里骑马和在 草原上骑马是不一样的。在那边,有时候骑上一个星期,只遇到一辆鬼影般的摩托。他还没有跑上公路,已经一溜烟不见了。有许多人走三天三夜来这里骑马,他们要把自己的马好好地骑一骑,好像之前他们骑的不是马。他们很少这样骑马,比如脚不离开马镫,身体却钻到马肚子下面,这是爷爷们的骑法,那时候草原上还有狼,骑手得躲在马肚子下面,开上一枪。但他们做梦都想这样骑,这是一显身手的好机会。他们已经骑着马在这里走来走去,走了很久,赛马大会要明天才开始呢。他们已经举行了许多场比赛,三匹马的比赛,八匹马的比赛,两匹马的比赛,旺堆参加了其中的大部分,他总是跑在第一。他的马得了一个绰号,就叫做灰。呵呵,他本来就叫灰嘛,他没有对谁说过,他才不会傻到去告诉别人一匹马的名字。它一甩开蹄子,灰尘马上腾起来,似乎是一团灰在跑,其它的马害怕地捂着鼻子,纷纷落在了后面。也可以说是火焰在跑,草原被烫得尖叫,纷纷躲开。但他们没有叫它火焰,而叫它灰。它是一匹灰马。旺堆披着长发,他从来没有剪过头发,他用一根带子扎着它。
到赛马大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旺堆的灰已经跑不动了,他和它一道躺在草原上听着,在草原和赛马大会之间,有些草从来没有踩过,无论多大的蹄子,也无法踩遍草原。它竖着灰耳朵,蹄子摆在地上,尾巴像月亮那样弯曲着。他们安静地听着远处那些鼓槌般的疯狂蹄子激烈地敲打着草原,观众激动地站起来鼓掌。那些参加比赛的马头上戴着花朵,一匹接着一匹跑过,有些骑手在马背上表演了各种杂技,倒躺在马背上,或者垂到一侧的马镫上,那里的草被警察们保护得很好,跑起来没有一点灰尘。
旺堆和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满天都是星子,草原上的花又回到了天空中,在黑暗里开着。灰站起来抖抖毛,扬首看看天空,甩了一下尾巴。它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吃草。
白色的仙鹤呵
借给我翅膀吧
我不会飞得太久
去理塘一转就回
——仓央嘉措
2018年8月到12月10日
于坚, 1954年8月生于云南昆明,1983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曾在云南省文联工作,现供职于云南师范大学。中国当代著名诗人、当代汉语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第三代诗歌”运动代表性人物,为当代诗歌“口语写作”的倡导者和卓越的实践者之一。于坚在诗歌、散文写作领域均取得卓著成绩。曾获 “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