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帏多吉散文:麦浪上一缕阳光掠过

本站原创 道帏多吉 2021-03-11发布



        立秋过后处暑将至,麦田里黄灿灿的麦穗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预示着下镰之时指日可待,尽管麦地里有些肥力不足地角的麦子青黄不接,但这不影响大片麦子的收割,再不收割一场秋雨过后,成片的麦子倒戈,在雨水的浸泡下成麦芽了,吃麦芽做成的馍馍又甜又粘又糯,倒是小孩们最爱吃的。

        又是几天燥热的天气,村民们按捺不住性子纷纷扑向麦田下镰收割了,横七竖八的麦垛悉数散落在地,而在打麦场上村民们拔掉稀疏横生的杂草,铺上一层刚割下的芨芨草马莲草等生硬宽叶的野草,草上洒一层水,而后把两头犏牛套好抬扛,系在横扛中间的牛皮绳子分成两股拴在石磙的木轴上,跟牛碾地的人在空中甩出个鞭响,两头牛气喘吁吁地拉着石磙一圈圈地转,直到地面瓷实了才歇息。村妇们用木叉掀开碾烂的杂草,打扫干净,才显出场面的光滑平展来。霎时间,一场别开生面的驮梱子序幕拉开了,当户户通有线广播里传来东方红歌曲时(那时广播喇叭有木制的圆形和方形两种,中间漏空,镶有向日葵、“忠”字图形等等,一根粗铁线从喇叭背面沿木柱插入地,有时为增加音量恶作剧似的在铁线入地处注进冰水,便会在“吱吱……咝咝”杂音中传出更加激越雄浑的歌曲),我一股脑儿爬起,揉着惺忪的眼在骡驴的脊梁上备好绑麦捆用的鞍子,随身带上铁环出门了。铁环是孩子们常玩的,直径尺把有余的粗铁环,从接缝处活口可套上几个小铁环,另有一个头部U形套扣推杆,在大人们不注意时滚动发出咝咝声的铁环,急唰唰地驱赶骡驴扑向繁忙的田地里,急不可待地把毛驴赶到麦垛旁,与大人各持两侧解开皮绳,先在鞍子两端各扎实两束麦捆,叫“嘎希儿”,是鞍垛之意,然后依次先尾后前各匝等数的麦捆,驮向打麦场。

        早已等候在麦场的人,根据麦垛的燥干程度分离后拖往碾麦场,把干燥的麦杆均匀地散在场地上,整个麦场热火朝天,石磙沉闷的轰鸣声伴着皮鞭的噼里啪啦声响彻山谷弥散在村子幽深的巷道里,那鞭梢在瓦蓝的空中划出的一道道优美的曲线,不时还甩出金黄光亮的麦粒和柔软的麦秸,仿佛传递着秋天的质感和底色。经过一阵碌碡的碾、滚、搓、揉后,成片的麦粒散落在裂干碎穗的秸垛下,用木叉子把麦秸翻一遍,余下零星的未脱落的秕谷,妇女们一字摆开一边说笑,一边齐唱着丰收号子。那空中半圆形飞舞的梿枷上甩出的麦芒、秸干像仙女散花般在麦场上空飘飘悠悠,四溅的麦芒见缝插针般逆向钻进领口和裤角,弄得你搔手搔腿,浑身痒痒,不知不觉中梿枷打脱的麦粒和麦糠用木锨铲出一堆堆小山,然后拿耧耙再次梳理出杂草枇穗。等到下午太阳偶尔进入云朵起风了,村上年长的男人们不失时机地用木锨刮一小铲麦粒迎着逆风抛向空中,口中不停地吹着“嘘嘘”的招风口哨,一道道弧形的夹杂着细碎麦皮的粉尘,在风的吹拂下瞬间分离,黄橙橙的麦粒“唰唰”地雨点般坠下,麦场上熠熠生辉。妇女们头带锥形齐腰的布头巾“果洁”,用竹扫帚把晶莹橙黄的麦粒上星落的麦皮拂去。

        当日头快要躲到山背后时,大人们如鸟兽散去,一座座高高堆起的秸草垛,就成了我们的迷宫,在柔软细嫩的草垛里,我们尽情地摸爬滚打着、嬉戏着,在草垛底下打出一个个曲径通幽的洞,洞与洞之间互相穿通,捉迷藏玩“地道战”等花样繁多的游戏。天黑了,打开手电筒,摊开只有乡下的孩子们才拥有的隐秘,那滋味却胜过一切....



        小满已过,满山遍野就返青了,布谷鸟捷足先登,传来声声吉祥,整个山河摇曳生姿,满目翠绿的田野飘浮着逸致的雾气,生辉的麦苗、野草在清脆的鸟鸣里荡起层层往事。在这纯真而舒适的时节,我们这些顽皮的伙伴带着弹弓,身背用柳条编织的背篼呼朋唤伴,摸到一个哑巴阿姐的房后土丘上轻声喊一只叫“仲曲”(牧羊犬之意)的猎狗,一溜烟飞向山谷,那是玩伴们隐秘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些野滩乱石幽谷河边,我们的心和身体彻底坦露着,就像轻风曼妙的层层麦浪,只有吹拂没有内容。当太阳爬到老高时,浸在晨雾里的村子也渐次鸡鸣犬吠了,就像线装的古书一经翻开盘根错节的故事此起彼伏地发生。我们沿着村子北面缓坡上的一条羊肠小道疾行,心里蜜一样的淘气感恣意散发开来,散落在沟沟脑脑里,懒洋洋的阳光也闲情逸致起来。到了“杂目坚”(岩石垒起的地方)旁,满地是蛐蛐“唧唧”的聒噪声,寻声望去,草丛中一个黑褐色的蛐蛐腿向后一缩一弹,“嗖”地一声即逝,倏尔落在生有墨绿色苔藓的不规则青石上,几乎融为相近的色彩分辨不清了。当你蹑手蹑脚地靠近目标,仔细端详旋即又聒噪起来,犹如天籁的和声,天地中蔓延寂寞,到底在抒情,抑或哀怨、喜悦,只有蛐蛐知道。有人说这是雄性向雌性发出的求爱信号,一只健硕的雄蛐蛐,通体发亮优雅,富有雕塑感,头顶一双细腻柔软的触须,不时地前后甩动着,除灵敏地惊异外,还有一样闲适在内,优美地舒展紫褐色光润的薄趐,上下震动摩擦着半透明的美趐发出悦耳的声响,不经意间滑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禅意境界。直至耳烦目困,盯往一只体健身俊的雄蛐蛐,脱下帽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扣下帽子,蹑手从帽缘蹭摸挑逗,等到一蹿就地捕捉,置入时先用青嫩的蓆地草编织成圆形、锥形等不同形状的笼子,挂在阴凉的屋檐下或木格格窗边,听它们悦耳忧伤的乐曲。若放上两只雄蛐蛐,就异常好斗,三角形的头顶两根细长的触角直直竖立,身体微微收缩,露出两颗锐利的牙齿死死咬住对方颈与躯的连接处一决胜负,直至败方屈服,胜方才昂起头做出耀武扬威的样子,倘若格斗发生在野草、农田、墙缝间,胜方说不好会吸引更多雌性蛐蛐。

        从蛐蛐玩味中醒来,我们马不停蹄地穿林跨河瞄打一些山鸡、飞鸟,寻觅那荡人心魄的鸟窝,那五颜六色的猎隼、杜鹃、山鸦、雀莺、啄木鸟、百灵、黄莺、八哥、白头翁、马鸡等鸟从草丛里、枝杈间、灌木丛中、山坡上惊飞。偶尔抬头仰望一只停顿在蓝天的百灵,长时间发出“唧噍唧噍唧唧噍”的委婉清脆的啁啾声。百灵是草原上的精灵,体小而富有灵犀,羽毛上黑褐色如盾状鳞,背部和腰呈栗褐色,腹部沙白色,嘴较细呈圆锥状,鼻孔上有悬羽掩盖,头顶一簇直立单角状黑色长羽构成羽冠,行动诡秘,善于模仿禽类和动物叫声。每每在草丛或田埂突地一蹿而起,垂直起飞,直冲云霄,在高空中久久扇动翅膀保持平衡,悬翔于蓝天叫声嘹亮悦耳。正惊呆于百灵鸟的歌唱,冷不防一只红嘴雀“唏……恰恰恰”地在近处的沙棘枝梢跳来窜去,灰褐色的羽毛间镶嵌粉红相间的羽翅,朱红色的尖嘴下逐渐过度到腹部的淡橙色羽毛,宛如画家笔下的一次神来之笔,长得小巧灵秀。我们耐心地观察着这只看起来十分急躁的红嘴雀,从它花哨的羽毛上看应该是雌鸟,不一会从地上叼起虫子飞落虬枝,窥视着我们的举动生怕发现它隐秘的窝,经过几许反复探视后“飕飕”几下钻进枝杈密集处的巢中,我们心喜若狂飞也似地贴近鸟窝,小鸟妈妈“噗啦啦”惊慌飞走,我们像小猴样手脚并用爬上树梢一瞧,一个精致的鸟窝悬在树叉煞是可爱,手轻轻地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抚摸湿漉漉的雏鸟,羽翼稀疏的雏鸟们一个劲儿地翘首张嘴“唧唧”叫喊着等待食物送进来,我们有意捣蛋嬉戏着,正看得起劲时,远处的树梢上鸟妈妈急转着,再也忍不下去了,一声凄厉的啼鸣,“嗖”地向我们俯冲下来,我们三步并做二步撒腿就跑,来到林边心有余悸地目送鸟妈妈飞离远去。最值得玩味的是,寒露后,一场初冬的雪严严实实地覆盖整个远山近岭,那是麦场最热闹的地方,宽阔起伏的场上垒满一簇簇从田地割来的麦捆,有的垒成亭子状,把一捆麦叉开伞状扣在顶部可防水,下面麦穗向上竖起可透风,青稞垒成一堵堵穗子向阳的垛子,把收割了的豌豆捆,挂在七八米长的木干竖成的三角架上,交叉的部分用绳子扎牢,然后沿着三条支干垒成很高的晒豆干塔,中心漏空,再在底部开个洞用作通风口。因为在麦场堆起太多秋收后丰富的硕果,雪地上找不上食物的野鸡、野兔、野鸟,还有老鼠都一个劲地拥向麦场,恰好此时是捕鸟套兔的最好时机,我们挖空心思用尽所有的机关。先是野兔,麦场周围围成的墙大多是岩石砌成的,麦场上顺着雨水的走向石墙下总是开一些洞,我们事先用马鬃捻成的细线,做个活口,另一头拴在木头桩子上,过上一二个时钟准会套住一只健壮绒毛光滑的野兔,那是伙伴们一顿丰盛的美餐,其中别样的滋味自不必说了。更为有趣的事,从家里偷偷地拿出母亲舍不得用的竹筛子,再找一件破旧的人工编织的青尼龙毛衣,拆开线头拉出长长的线丝,然后到麦场找一个视角好的空地扫开积雪,洒些麦粒,把竹筛子倒扣,在筛缘用细木棍支起来,根部拴住线头,再找一处隐蔽的位置把另一头线拉直,当鸟群进喇叭口竹筛抢食麦粒时,猛地拉线棍倒筛扣,群鸟成瓮中之鳖,捕捉的鸟中有麻雀、红嘴鸭、白头翁等等,待玩耍兴尽后放回山林,不敢带回家。



        人的习性和灵魂是有根的,尤其是在童年少年时期生活的那片身体和心灵抚摸过的山川河谷,不失时机地种下了幼小的生命和儿时的梦。这片天地也有了天当幕、地作席的酣畅和舒坦,在乡下狭长而幽曲的巷道深处,撒欢的小狗,愣神的猫咪,交头接耳的家雀,构成了一幅乡村水墨画,清新、纯朴、真实。

        就在春的微煦里,“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北宋秦观的《春日》那种清新、婉丽的韵味也徐徐飘向藏乡老家。就在那和煦的清风里背上柳条背篼,走向田间野地,挖有个叫“豆蛤”的野菜。“豆蛤”叶尖状如齿形,露出地面的部分翠绿鲜脆,深藏在土层里的白如软玉,鲜嫩爽口,摘取根部便是上好的田间野莱。把挖好的“豆蛤”用山泉水冲洗干净,煮熟后用漏勺捞出,再用沸腾的菜籽油泼散,然后放入切好的肥肉丁并用手搅拌,同时洒些盐和花椒粉,用擀好的中心厚边缘薄的面皮包成一个个散发野香的包子,包子上半部捏成有螺旋花纹的精美褶皱的面皮,这时雕纹土灶洞里的牛粪饼旺旺地燃烧着,木制锅盖的缝隙处“噬噬”地冒出雾气,旋即将早己备好的一笼笼木制大蒸笼扣在锅上。约莫20分钟,嫩爽脆鲜的豆蛤包子热气腾腾地呈现在眼前,面皮精致,馅料爽滑,田野清香扑鼻。再说说家乡话叫作“洒久侯”的野菜。谷雨过后,土庄廓的房前屋后,乱石残墙的阴凉处,墙角旮旯里处处疯长着“洒久侯”,我们绕有兴致地带上手套采那嫩绿带刺的叶片,不小心毛毛刺粘在手上,刹时一股麻酥酥地扎痛蔓延开来,久久不能缓解。因是一个个细小的毛刺,看不出扎伤的刺尖在何处,捂着麻麻的刺痛,背上一背篼蓬松的洒韭侯,经择选后在滚烫的开水里浸泡良久,再捞出切碎,洒些盐即可,然后包在擀好的面皮里,同样用牛粪饼或干柴烧蒸,蒸熟的洒韭侯包子,味清爽而野味十足,嚼之脆沙略带苦涩。据说“洒久侯”是种稀释血液、降血压、清胃的灵药。家乡的野菜可谓种类繁多,数不胜数。初伏后,家乡话叫“卡地夏榕”(地皮菜)、“果色”(黄野葱)、“然尔果”(野韭菜)、“智斯”(野草莓)等等,给人留下难忘的记忆。万物收获的季节,家乡的山河常常雾锁云罩,每每等到午后,在阳光的照射下,云雾渐渐地飘散而去,山坡上留下一两朵没有来得及逃离的白云,似蓬松的棉团,半悬在地上,此时正是拾“卡地夏榕”(地皮菜)的好时刻,小孩们个个臂弯里挽着竹笼,在草丛里乱石间捡拾一片片嫩绒滑爽的“卡地夏榕”,一会儿功夫就拾满了竹笼,柔嫩鲜香的地皮菜做的包子口味鲜美自不必说了。这个瓜熟蒂落各类植物果实丰殷的光景,孩子们各自领着心爱的小狗三三两两结伴往大山里疯跑,在那熟悉的山谷里长满了成片的“智斯”(野草莓),趴下身体侧身仰望一颗颗野草莓在绿叶下垂涎欲滴,像一滴滴饱满的水球将要掉下来似的。我们迫不及待地摘着吃着,嘴唇、脸颊、衣服上粘满了红色的草莓汁,吃得太猛了有的打起嗝来,剩下的实在没有什么器具可装,就把上衣脱下来,袖子一头用绳子扎紧,袖筒里装满野草莓,藏在茂密的灌木丛间覆盖上一层杂草隐蔽起来,然后又到向阳的山坡摘“果尔稻”(野葱)。一丛丛金黄色的球状花果,在微风的吹拂下散发出阵阵葱花果味(果尔稻,学名唐古韭,葱属,多年生草本,鳞茎单生,卵形,鳞茎外皮呈灰黄色,近似纸质,不裂或顶端条裂,干时有光泽。叶具长鞘,叶片扁平,比花葶短,脉上粗糙,花葶下部被叶鞘,伞形花序具多数花,近球形,花梗近等长,基部具小苞片,花为金黄色或紫红色,先端渐尖,中脉明显,花丝伸出花被片外,内轮花丝基部扩大,明显比外轮的宽,子房基部具蜜腺,花柱略长于花被片。花果期7~9月。生于阳坡、灌丛、林下、滩地、沙丘等)。孩子们你争我抢地采下一把把“果尔稻”,用“紫杜”(学名叫线叶嵩草)捆绑在一起驮在肩膀上,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小兔似的东奔西突,顽皮地取出早已藏好的野草莓,满载着丰盛的果实,煞有介事地回家。沿路上时儿追捕兔崽子,时儿抛石打飞鸟,时儿捕捉惊慌钻洞的旱獭,只要洞眼处在山泉河的下游,就顺势引水灌入洞里,淹没的旱獭噗呼呼地窜出来,孩子们就恶作剧似的用石块拍打,直至暮色笼罩,才急匆匆地赶路。一进家门,早已焦急地等候已久的父母开始埋怨起来,孩子们在断断续续的唠叨声中,把累累硕果摊开在炕上,诱人的野味把全家人都吸引过来,有的品尝着野草莓,有的料理着野葱,母亲急速地剁碎野葱用沸油炝,便是一道意味深长的佐料,调进母亲擀制的手工面条里,那味浓郁在口里,香甜在心里。

        有人说,对家乡最纯粹的记忆来自氤氲着老家气息的美食,那里蕴含着母亲的体温,蕴含着山泉和泥土的气息。 


     

        道帏,这个极其神话蕴味的地名,尽管汉语的表述或许逊色于它原有的质感,但我依然有信心在家乡的山河俚语里,抚摸那尘封已久的温暖,并在时光的打磨中拂去偏执和虚幻,显露出它本来的样子,像盛夏的山泉边光着身板的孩子们天真烂漫地嬉戏。不知从何时起我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回到老家,回到童年。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早晨,从庄廓土方平顶屋檐上眺望棉团似的云雾缭绕的山腰,烟雾上段像用木匠墨斗划线后削平似的,无论经过沟壑峡谷却如水平面整齐划一,下段却飘逸荡漾,沸腾四散,此时空气中弥散湿漉漉的麦香,远近杨树枝上的布谷鸟传来“布谷……布谷……”的啼叫,声音清脆勾魂,这催春降福的吉祥鸟,犹如春天里的一股柔风,委婉惬意、悠扬悦耳而极富田园野趣。兴许是报春鸟带来吉祥的缘故吧,大地草幽木清,空气灵犀而满目生辉,田野嫩绿的麦苗、青草和褐色的泥土上升腾飘浮着雾气,妩媚的阳光离开山顶已尺把高了,村寨屋顶飘出的炊烟也渐渐淡清起来,我在这样舒适的清晨开始了我的达里加银措(意为达加神湖)朝圣之旅。

        我们拎上煨桑用的斯柔(一种学名为小叶杜鹃的易燃植物)、酥油糌粑、白玛(浅灰色阔叶淡香植物),背上“代尔”(布袋里装有五谷等供物,为湖中“鲁”神的供品),沿着一条穿过麦田、沟谷、丘岭的土路疾行,途中经过三处古城墙,分别是“克嫩”即黑城、“加克”汉城、“张沙克”即张沙城,这三座古城外廓较为完整,是整个西北地区实属罕见的城池群,可见其当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其中地处中间的起台堡城村裹城、城包村的特殊现象,有主城、东门关厢和下关城三部分,呈“厂”字形排列,占地近百亩,一座座用黄土夯筑庄廓院鳞次栉比地散落在城墙内外,据史料记载起台堡城建于明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距今已有428年的历史,民间有“先有起台城、后有循化城”的流传,可见其历史的久远。起台堡是明朝屯兵戍边的产物,是西北历史上声名显赫,一个由单一的军事屯堡演化成人文荟萃的村落,周围遍布藏族村落,是道帏二十七个村子中唯一一个汉族村,也是循化汉族的起源。当看到一座座屋舍和一片片撂荒的田地,感到这座特色古堡村行将迟暮,莫名的凄楚绕上心头,满是愁绪地继续前行。不远处又一座夯筑的古城映入眼帘,那就是张沙古城,从远眺望城内一座白塔高过城墙残垣,在晨光和烟气中更显灵性幽邃。塔傍一座古寺叫“张沙盖”,意为张沙寺,据说是道帏地区年代最久远的寺院,建于宋末,城内散落着错落有致的屋舍,走过张沙村绕达里加盘旋路爬行,就到了海拔3800米的达里加山垭口,这座山不仅是甘青地理的分界线,又有达里加神山三兄弟、达里加神湖及其西侧水草丰盛的德合才(即老虎沟),成为特殊的人文地理带,东边烟波浩渺、一马平川,西侧群峰错落、沟壑纵横,其南北起伏的山峦夹持的中间开阔地,此时油菜花耀金、麦浪翻滚的盛夏季节,道帏山泉蜿蜒而下,山河两端村落沿山脚星落棋布,形成了多样的人文地理奇观。此山脊阴坡有一处拉则,在拉则处稍作休整后,我们开始了曲折的爬山行进,这段路程惊险异常,起初岩石嶙峋、芳草萋萋,乱石间不时冒出几眼叮咚作响的暗泉,房屋般大的磐石突兀其间,最后还要翻越几座陡峭的险路,快到达里加神湖时我们憋声静气、蹑手蹑脚,生怕静动神湖,据传人们的喧哗声会惊动湖神,若静神观察湖面平静如镜,否则顿时波澜翻腾,当我们大声呼唤时湖面波涛粼粼,旋即天上飘来雾云,洒下淅淅沥沥的甘露,朝湖的人们在煨桑的祈祷声中向湖里抛掷吉祥“代尔”等供龙神用的祭品,祈福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并转湖祭拜。达里加神湖,像一面镶嵌在群山中的翡翠,三面怪石奇异的高峰,北面是烟波里若隐若现的甘肃临夏平原,瞭望之似身处天境,融入此境仿佛隔世仙居。



        道帏,即藏音译,意为形似帐篷的巨石,由此而得名,站在甘青交接的大力加神山豁口向西北方向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开阔的麦田地带,两侧横亘的山峦纵横起伏,高耸如云的山峰间依次是藏地神山阿尼大力加神山三兄弟,阿尼仁欠,阿尼奥保欠,阿尼古月等诸神山,这些鹤立鸡群的神山,各个冷峻挺拔、直插云霄,每座神山都有一段神奇美妙的传说,两边山脚下布满了一片片村落,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从大力加山根沿着谷底绵绵流淌,滋润着道帷藏乡。

        道帷这个耀眼的地方,在广大藏区早已是闻名遐迩了,这主要得益于近代史上誉满神州的藏传佛教文化集大成者著名学者喜饶嘉措大师,以及许多名扬四海的高僧大德,另一个是安多自然佛塔,这些闪亮的名称,鲜活地浮现在藏区大众的视野。而这块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流传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民间故事,在传奇的民间故事里,我们会找到善良朴实的民魂,以及他们童话般的内心世界。

        这个散发着浓浓民俗的藏乡,每年都开展各种民俗活动,其中一年一度的道帏拉则(民间插箭仪式),尤为盛大而远扬四海。这项仪式由拉卜楞寺著名格鲁派活佛第七世贡唐仓旦贝旺秀倡导,并亲自选址开光的,每值盛夏农历六月初十五那天,远近藏族村落,人们穿上节日的盛装,每村每户,青年男子肩扛松木等制成的箭柄,并捆上五颜六色木制的箭羽,人们汇集在古雷寺附近,首先僧入集体诵经祈福,然后各村依次扛着箭,桑烟缭绕中洒风马,啦加罗……响彻山谷的喊声里插箭仪式推向了高潮。另一个插箭活动,在六月初十举行。这天与六月初十五的全乡的拉则节相比逊色多了,人数也少得多,但历史比较久远,相传阿尼大力加神山是一位勇敢善战,英姿飒爽的武将,人们为了祭拜这位武神,特举行插箭仪式,之后每村都要宰羊欢庆,到中午时分,骑马回村子,这时在村子边身着盛装等候多时的村民,观看赛马活动,其优胜者献哈达挂红祝贺,当夜幕降临后在田间地头唱拉伊,悠扬销魂的拉伊声飘荡在皎洁的月光下。六月十五过后,人们一大早带上吉祥袋儿(用印有经文的布袋里盛五谷或其他宝物,有的盛在龙碗等器皿中,再把口用彩布绷缠好),快到神湖边若不出声静静地观望,神湖如平静若镜面,若神湖听到人们的喊声,则波涛汹涌。此刻,地处甘青交界的大力加神湖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湖面平静如镜,白云、神山倒映在神湖中,宛如灵动的仙境,从这儿极目远眺,甘肃一侧沉浸在茫茫云海之中,仿佛自己已成为飘飘欲仙的仙女在洁白的云团上飘然降临,顿觉一览众山小,无限风光在峰顶的感慨。

        在这块乡土气息浓厚、文化多样的道帏乡还有宁巴,张沙的拉则(神舞),这项民间祭神活动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夕冲村的“阿杂然”又名白格尔的说唱戏幽默诙谐,富有哲理,有吾曼道村的藏狮子舞,贺隆布的“夏日将”鹿舞(手持形似巴郎鼓的手鼓,顺着鼓声节奏,舞似鹿像鹰,边舞边唱中不断变换着舞姿图案)等民俗舞活动异彩纷呈,绚丽多姿。然而在道帏藏乡又为人称道的是远近闻名的宁巴、比隆等村的石砌艺术,工序繁多,所砌的石砌工艺,墙体坚如磐石,墙面笔直如箭,浑然天成,具有很高的石砌建筑艺术工艺价值,是民间石砌艺术的“活化石”。

        走进道帏乡村,不得不对其原汁原味的民间美食而赞不绝口,在许多民间小吃中尤为独树一帜的是油亮光洁的水晶包子(又称“曲吉措玛”,意为未发酵的面作成的包子),做法,把羊肉或牛肉剁碎成大小如蚕豆的细肉,加切成细碎的葱、少需盐拌匀后,放进擀好的面皮里,捏成有花纹的包子,煮熟后,开一小口,慢慢吸汁,带有肉香和葱花味的汁,绵厚而酥香,回味悠长。“空尕”藏意为用蒸笼上煮熟的碗肉汤,做法是把精制的羊肉或牛肉切成大拇指般大小均匀的肉块,盛人凉水的碗中,以少需葱和盐为佐料,将碗口架上一双筷子,把揉好的面用擀面杖擀成薄片严严实实地扣在碗上,蒸煮后,视之如珍珠玉帛,嗅之清香诱人,食之其味醇厚,汤头绵厚。馄锅馍,将揉和好的面坯,放人生铁圆锅里,放入温火或火灰中,利用火灰中的热量使铁锅中的镶嵌有花纹的面团成熟称之为“馄锅馍”藏意为火烤馍,其味绵厚醇香,酥软爽口,麦香飘逸。搅团也是道帷农区的特色美食之一,制作方法为铁锅里加适量的水烧开,一边用手缓缓撒人豆面粉,一边用擀面杖不停地搅动,搅团有大麦、豆面、荞面和杂和面,吃搅团一般切块,蘸些葱泥,油泼点辣子,倒点陈醋等佐料,吃出酸辣、鲜香的风味。

        说起道帏藏乡的美食的确不胜枚举,有苦苦菜,“细不细肉”(田间生长的一种豆科类植物),“奥里才马”(带刺的一种植物)“斗哈”(初春时出土的蕨类植物)等田间地头的野菜制作的各种农家藏式包子,鲜香爽口,回味无穷。

        哦!道帏,这块满山满地流淌着乡村幸福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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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帏多吉,藏族,本名次仁多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诗刊》《朔方》《民族文学》《西藏文学》《萌芽》《散文》《星星》《鸭绿江》《芳草》《青海湖》等。出版有诗集《献诗青藏》《寻梦青藏》(诗歌集)《圣地:诞生》《天上的青藏》、散文集《山神的牧场》《笔尖上的青藏》《诗意藏地秘境》《激情青海湖》《安多之魂海南藏地》《镶嵌在黄河臂弯里的巴域》等十六部。作品入选《中国散文精选》《中国诗歌年度诗选》等三十多部选集。执导纪录电影《阿尼玛卿》、电影《格曲》《韶华》、电视文艺片《天下黄河贵德清》《青海湖》《云端上的牧场》等。荣获多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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