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的鸟儿
清早的河谷牧场,缥缈着烟一样的细雨,远处的暗针叶林翠绿而闪亮。
我站在围栏边上看到次称穿着枣红藏衫,腰缠藏袍,脚踏一双牛皮靴,肩背一捆鲜绿的盘香枝叶,高昂着头满面春风地经过了第一批微绽的羊羔花丛。在围栏里挤奶的珀萨和朵几也一起转头去看次称经过的背影,像看到了一片镶着金边的流云。
珀萨弯曲食指噙在口中朝牛群打响清脆哨声,牛群涌出围栏,漫向南面的山谷。朵几提起奶桶回屋,又提出一桶热水去屋后倒入拖拉机的水箱里,发动拖拉机。我和珀萨将储备了半个月的藏菖蒲抬到拖拉机的车厢里码放好,玉珠和曲塔听到发动拖拉机的声音后,也背着几袋药草前后赶来,请朵几帮忙捎带到县城里去卖。她们俩往返了七八次,朵几的拖拉机就被堆得高高的。朵几一脚跨上拖拉机驾驶座,像跨上了一匹骏马那样落拓自然,拖拉机吐着浓烟离开了牧场。我们站成一排看着拖拉机消失在草场尽头,延绵的大山深谙寂静又承载着温情。
玉珠凑近珀萨耳边低声说着话,曲塔也凑上去听,接着她们都笑了起来,那刻,鲜花盛开,阳光灿烂,笑声盈耳。她们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笑到极致,玉珠啪的一声,用手掌拍响了一只微微弯曲抬起来迎合的大腿。曲塔双手捧住脸笑,肩膀耸起抖动着像雨点落在水面的样子。珀萨拾起围裙掩住口笑,细长的眼尾上翘,与她们俩相比她那样娇小,像是初长成的姑娘。
珀萨挽住我的手,我们一起朝石屋走。到珀萨家的石屋后方,玉珠也来挽住我的手,她请我去她家做客。玉珠家的石屋与珀萨家相隔一嗓子的距离,石屋门口竖立的一排经幡,微风拂过,它们呼啦啦作响。走进石屋,阳光从屋顶一块透明的钢化玻璃投射进来,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印有绿色藤蔓的油布,我环顾时,油布上的藤蔓嚓一声开出了几朵又几朵淡紫色的小花。屋子中间的铁皮钢炉上煨着两口大蒸锅,边上还有一方小木桌,上面放着薄薄一册图文并茂的经卷,我蹲身在经文前细看,粗拙的图像描画着一群身着藏袍大襟、宽腰、长袖的牧人赶着牛羊马匹从遥远的客木、邦达、巴塘一路走到九龙落户,图下方的经文曼妙起伏,像那群牧人唱响的悠扬牧歌。我正要翻看,玉珠赶忙收拾起经卷放到了门后一张铺着白牛皮的木制床头,盖上了一块黄绸布。
我说,从没见过连环画样的经文,奇妙得很。
玉珠见我好奇,便说,这是次称手抄的经卷,简朴粗糙,真正的那部收藏在一个叫茨易的村落里,说是每到重要节日才请喇嘛来开卷诵读。它的神奇在于能听到至高者的复活,听见一个人的爱与受难的一生,听者无不动容落泪……
玉珠从靠墙的橱柜里拿出几个盘盏来捡出蒸锅里的包子,它们形色各异,有如月牙、银锭、镶边的头帕等。珀萨啊啧啧地赞叹包子精巧好看。玉珠说,都是次称一早起来包的。昨晚,尼乃村的邛培打电话,说是这几天手抽搐不止,吃药了也不见好。请次称帮忙占卜是不是有惹处。次称翻阅卦书,显示是冒犯了水神(万物有灵是立汝藏人的信仰之根,他们认为,每一座山都有相应的山神在护佑苍生,每一个湖泊都蕴藏着神界的传说,每一块石头都能召唤丢失的魂魄,每一棵树都是小神子最终的归处。人们小心供奉,生怕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降下灾难。为此,喇嘛和祭师总有念不完的经,做不完的法事)。邛培这才说起,几天前,在屋后开辟了一方菜园子,准备撒些元根种子,就从园子后方的山沟里引了一股泉水来浸泡菜地,当晚回来手就 开始抽搐,连茶碗都端不稳了。一早,次称就去给他家做法事去了。再说,次称原本就孤独腼腆,请阿姐来家中做客,他会躲到牛群里去的。屋中响起了一阵笑声……
我们围住木桌喝茶。我捡起一块包子,细看那摁捏在封口处的花纹像酥油花样塑花点蕊,衬托晕染过。
玉珠说:“这些点缀的颜色是次称用干花瓣碾磨成的,阿姐放心吃。”我说:“它们太好看了,都不知道从何下口。”珀萨捡起一块“银锭”咬下一半,吃起来,不住地称赞好吃,吃 到了蘑菇馅儿。玉珠说:“次称也是逢年过节才做一次这样的包子,阿姐是我们的稀客了。”我咬下一口包边的花瓣,仿佛真的吃下了鲜花一样珍贵,与珀萨、玉珠和曲塔在一起本就是一场姹紫嫣红的花事。我们缓慢地喝茶,叙话,屋顶的光束集合在珀萨和曲塔头顶,又照亮了玉珠秀丽的面容。珀萨拽拽玉珠的衣角说:“团牛还早呢,你给阿姐说说你和次称的故事吧。”玉珠赶忙去捂住珀萨的嘴,说自己是有罪孽的人,再不可传说。珀萨松开她的手说:“阿姐这趟来牧场就是记录我们牧人生活故事的,你只当做了一场梦,请阿姐为你解梦吧。”玉珠看着我的眼睛,安静了下来。她捡起围裙里的几点面屑,用拇指和食指搓揉成团,并开始叙说。
“听说,次称一生下来就出家了,他的母亲跟着一个途经呷尔坝的马帮出走了,他从来也没见过她,他以为孤独就是自己本身的命运。他常跟师父到牧场念经,念完,我就去牵起他的手一起奔向屋后的老树下玩耍,他捡起一片片枯叶垒叠起来放在一块石片上,翻动叶片摇晃着头诵经,仿佛念诵进入了最高境界。我像个成熟的女人侍奉他茶水,伴在他旁边,他不时扭头看我,脸上就会升起甘甜的笑容。长大以后,他被送去偏远的本教寺庙学佛,与我道别,送我一条红哈达要我等他回来。”玉珠折叠了搓揉成细长条的面屑,又在折叠处开始搓揉,手微微颤抖。“待他学佛归来,我已经嫁为人妻。”玉珠停顿了一下,手中揉捏的面屑已经有了三条细长的尾羽。玉珠的声音开始低沉,“我成婚那年,丈夫从家中分得了一匹母马,产下了一只马崽,四蹄雪白。马儿长大以后,他便牵着这匹马去雪山上挖药材,几天,十几天,几十天,那匹雪蹄驮回了他的尸首。次称和他的师父来牧场为他超度,次称的师父说,古来就有说法,雪蹄降世是受命来驮死人的……”玉珠的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围裙里。她拾起裙边抹了泪继续说,“次称见我和孩子孤苦无依,时常来牧场帮忙,后来索性脱了袈裟还俗了。牧场周边的牧人说我是活鬼,夺了一个人的命,又缠住了一个喇嘛的心。我剪了自己的一头长发,找到留有我足印的路途挖了一撮泥土,连同头发一并包在泥土里,埋在三岔路口,我愿千人踩万人踏(此法为旧时遗风,有镇压之意),永世不得超生。”
玉珠说完,手中的面屑已经被搓揉成一只生动的鸟儿,她将它停立在面前的桌上,它做出了跃跃欲飞的姿势。珀萨和曲塔在为玉珠的故事和眼前这只从故事中托生的鸟儿哀伤,窸窸窣窣地拭泪。
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玉珠要放下背负的沉重,从此只管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地歌唱、飞翔便是了。”
玉珠惊异地望着我说,她时常在梦境里展开一对深藏已久的翅膀,朝着无际的天边飞翔,有时会穿过一朵又一朵白云,有时会穿过滂沱大雨,翅膀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自己就开始往下坠落,不安的睡眠和慌乱的呼吸会一次次惊醒身边的次称,他就在深夜里起床为玉珠念诵《清净孽障咒》,玉珠听着次称的念诵,心就会变得安稳,她又会逐渐入梦,天空呈现一片蔚蓝,轻盈的翅膀在蔚蓝里滑动着优美的弧线。
珀萨手掌托腮望着玉珠说:“看看,人家这梦简直跟电视片一样。”玉珠用手掌推开珀萨的额头,喊了一声菩萨的名号,然后说:“请您今晚务必让珀萨也做一个电视片样的梦吧。”曲塔连忙说:“我也要,我也要,快快帮我祈诵吧。”于是,玉珠很正式地合掌额上开始默诵,仿佛真的在与神灵通白。我凝听到布满墙壁的油布上,又开出了三五朵淡紫色的小花。还有那本经卷里,一个穿枣红藏衫,腰缠藏袍,脚踏一双牛皮靴的藏人,高昂着头满面春风地走进了理想的游牧世界。
屋外,响起了归来的牛蹄声。
四叶姑娘
进入深秋,朵布牧场飘起了小雪,远远近近的峰顶一夜间全白了。
格子家的几兄妹在木棚里集合一年的收成,他们打开一张张新鲜的塔黄铺垫在几个大竹篓里,七叶从橱柜里谨慎地取出一饼又一饼金黄的酥油码放其中,六叶、五叶和四叶就站在边上数,他们的目光随七叶手捧的酥油升起又落下。六十饼酥油装满了五个竹篓,余下的竹篓由六叶和五叶装入白奶酪和黄奶酪。四叶在边上几次伸手想要帮忙,都被六叶和五叶嫌弃的目光瞪了回去。四叶低下头,揉搓还微微红肿发烫的双手。
每日,四叶顶着晨光去牧圈挤奶,提回一桶桶奶汁倒入比她自己还要粗壮的酥油桶里,反复近千次的抽压桶里的木柄,使酥油从奶中分离。提取酥油后的奶汁继续发酵酸奶,然后舀入帆布袋,一圈圈拧转滤尽水分,制成一坨坨圆润似小山的白奶酪。酸奶滤出的水分,继续熬煮浓稠,趁热团成黄奶酪……
每一饼酥油和奶酪都带着四叶的指纹和温度,哥哥们的手于它们是陌生的,四叶为自己心底的潜怒偷偷地瞪了六叶和五叶一眼。这一眼,她瞪得很重,仿佛瞬间就能席卷了他们似的。
忽然,一张塔黄带着阴影飞扑向四叶的头顶,盖住了她的整张脸,四叶以为是一只莽撞的大鸟飞进了棚子,或是晾在棚顶的羔皮掉下来,偏偏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很快,她就听到了七叶对她的叫喊:“看看你的牛眼睛,再瞪,头顶就要冒出一对角来了。”紧接着,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爆裂的笑,那是几根相互燃烧的湿柴烫破树皮燃进内核时才会发出的声响。四叶的脸灼烫,她扯下头顶的塔黄紧攥在手里,跑出了门去。
四叶停住在牧圈边上,她将塔黄揉成一团狠狠地投向远方,塔黄像一只大鸟轻柔地飞出了她的视线。她向着更远处望去,白雾环绕着最高的几座雪峰,藏菖蒲的赤红染遍了整片松林,散放林中越冬的牦牛传回来几声自由的蹄音,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好,像木棱织机轻轻解开了那匹阿妈没有编织完的氆氇。氆氇里的一草一木都令四叶快乐过,还有牦牛们,四叶抚摸它们额上的毛发,它们就会传递给四叶温暖。四叶喂小牛犊玉米面,它们吃完就会亲吻她的掌心……四叶的胸中有一股热流不断地上涌,她想要大哭一场,又恐木棚里的几个哥哥听见,他们只会对她发出更加响亮的嘲笑。
四叶一路奔向坡下的水沟边朝着雪峰大声地呼喊:阿爸——阿妈——
听到自己粗大而微颤的喊声时,她抱紧了双臂蹲在那些凋零的羊羔花中悲伤哭泣,那些花受了微风,也跟着她肩膀的节奏闪闪烁烁地抖动起来。四叶还孕育在阿妈的子宫里时,就壮实得像头牛犊子,阿妈生产四叶疼痛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阿妈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被窝里昏睡了过去。深夜,阿妈猛然朝着漆黑的棚顶大喊了一声:“喇嘛贡曲!”(菩萨的名号)接着四叶的阿爸和哥哥们就听到了四叶降世的哭声,洪亮而结实。他们揭开阿妈的被子,以为阿妈生下了一头牛犊子,却见一个饱满的婴儿顶着一头黑亮潮湿的头发,一双深黑的大眼睛里挤满了他们的诧异。阿妈双目含泪,身体笔直僵硬,任哥哥们怎么喊她也不答应,她身下的血濡湿了四叶的后背。四叶是含着牦母牛的奶头长大的,她手脚粗壮,五官粗大。阿妈用命换来的四叶,没有一丝理由值得哥哥们爱惜,阿爸爱护她到八岁也得病离世了……
四叶哭了一阵,从衣兜里摸索出一块小圆镜,她对着镜面呵气擦拭后照着自己的眼睛,它比牦母牛的眼睛稍小但更清澈,睫毛浓密而湿润,眼皮因为哭得用力浮肿得像要破绽了一样。她移动小圆镜照自己的鼻子,那鼻孔也大,像愤怒时候的牦母牛。再移动小圆镜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厚实的嘴唇,舌头就感到了咸涩的味道,这味道一直伴着她成长。
“哎——”四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点都不美,也难怪几个哥哥从不把她当作姑娘看待。因为没有烤熟的麦饼,因为他们牧归遭逢暴雨,她没有及时烧一堆旺火使他们取暖,他们的拳头随时都会落在四叶的身上,她避让的时候,露额的短发会飘满了脸,她就用冷冽的眼神穿过那丝丝缕缕的黑发瞪她的哥哥们,他们就一起朝她骂喊那头牦母牛的名字——四能卓玛。
后来,他们也不喊她四叶,干脆就喊四能卓玛。四能卓玛在场的时候,它会“哞——”一声答应,他们就一起发出大笑,笑出春夏秋冬的五颜六色来。
四叶是阿妈梦见一场鲜花盛开的景象后为她取的名字,意为花朵样美好的姑娘。哥哥们的名字加起来就是一棵大树,是为这个四叶姑娘遮风挡雨的。四叶与雪峰相互望着,她感到了寒冷。远山又开始落雪了,白茫茫一片,她的悲伤在那样的情状下显得如此微小。她擦去眼泪,把镜子揣入衣兜里,她记着乳养圈的最深处,还藏着她攒了一季的酥油饼子,那都是她每天从酥油桶内刮下来了的,她并没有对不起哥哥们。这趟下山,四叶就要嫁人了,她想,总不能穿着一身黑氆氇嫁人吧。她得为自己置办一身新衣裳,还有几支玻璃发夹,栅栏样齐整地别起她额上的短发,哥哥们再想用拳头打她也散落不下。
四叶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听七叶说,他是热枯村庄的牧人,叫嘎登,是个老实人。七叶骂四能卓玛的时候就骂它是一头老实的牛。人和牛的老实,区别在哪里呢?四叶扯了两片不同的树叶细细地比对过,她觉得,它们其实并无二致。
下山那天,四叶起得很早,柴火烧了两大抱,奶茶熬了又熬,哥哥们才陆续起来。她伺候他们喝茶,又去抱起一个个沉重的竹篓驮在马背上,她还用一张塔黄包裹好自己的那饼酥油,隐秘地藏进了氆氇背包紧贴着自己的背心背着。他们赶着马匹下山去,马铃声叮叮当当地响,她小声地哼唱:
牦牛从不远行
马儿也去去就回
留下羊羔花馈赠
告诉牧场这个家乡
四叶是个好姑娘……
四叶改编了这首牧歌的最后一句,加上了自己名字,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如果那个老实人喜欢,她就唱给他听,并告诉他,自己就是唱词里的那个四叶,让他一认识她就要好好珍惜。四叶的心里装着理想,脚步也格外轻快。他们用了一个上午走到了“歇气台”,那是一块小草坪,站在那里,一眼就能看见山脚下的七日村庄,它是那么安宁美好。那里有哥哥们和四叶的家,有好朋友阿布,四叶想想都觉得高兴。
马儿看见山脚的村庄,也知道该歇脚了,它们停止行走,在原地方便出酣畅如注的声音,哥哥们钻入林中就不见了。四叶赶忙反手去摸氆氇口袋里的那坨酥油,它稳稳妥妥的在呢。四叶又从衣兜里摸出那块小圆镜,呵了一口气擦拭干净,她想,等卖了那饼酥油,买了新衣裳穿上,买了玻璃发夹别在头上,再细细地照。这时,镜面的光反射到了一匹马儿的眼睛,马儿以为是闪着光亮的生物要袭击自己,受了惊吓,突然朝着坡下狂奔而去。其它的马儿也受了影响,四下里乱窜。七叶见状,用口哨发出命令,马儿们才安静了下来。他朝坡下那匹马儿追去,扬起一路灰尘,四叶和两个哥哥把持住各自的马缰,牵着马跟去。
到了山脚的老核桃树下,四叶看见七叶一只手握着马缰,一只手抚摸着马儿的前额安抚,马儿温顺地眨动着眼睛,它的后腿受了擦伤,还好没有出血。四叶小心地从七叶脸上捕捉他内心的态度,他异常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四叶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回家是一件可以让他们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温和起来的事情。就在她牵马经过七叶近前的时候,七叶起身从她的手里抽过缰绳和自己手里的缰绳一并交给了六叶和五叶,让他们牵马先走一步。四叶的手瞬时就从掌心开始发麻了,她的心也开始紧缩。等到马儿转入村口不见了,七叶才从四叶的衣兜里搜出小圆镜,放在路边的石包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地砸去,小镜子瞬间就粉碎了。四叶没有想要哭,大颗的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滚落了出来。
七叶看着四叶那壮实的样子,还有飘散在她脸上的短发,他握紧了拳头终是没有落在四叶身上,他走近四叶,对着她的鼻子说:“四能卓玛就是一头牦母牛,还需要照什么镜子?”他的话掠起了一股冷风,凌乱了四叶的短发,它们密密地盖住了她那双大眼睛。七叶说完,朝那镜子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进了村庄。
四叶蹲身去看那小圆镜,它们照出了一个破碎的四叶,那样的四叶像花朵盛开了一样好看。就在昨夜,四叶怎么也睡不着,她一次次地想象着自己和哥哥们赶着马匹,驮着沉甸甸的酥油、奶酪进入村庄的情景,村里的人们听到马铃声都跑来相迎,他们欢喜地跟四叶打招呼,他们觉得四叶的美有别于村庄里的那些姑娘,是原始的、古朴的。还有阿布,每次都说四叶是真的好看,像鹿,绝对不是牦母牛。阿布还用舌头舔了拇指起誓,她说的都是真话。眼泪让四叶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她从那些破碎的镜片里拾起了一个崭新的自己:四叶穿着花衣裳,一排玻璃发夹在头顶闪着水蓝色的光亮,她美得像鹿一样。那个老实人用一根红毛绳牵着一头白牦牛来家门口迎娶她,哥哥们相送,走出了很远都还在为她祝福,对她微笑。四叶骑在牛背上悠悠地哼唱:
牦牛从不远行
马儿也去去就回
留下羊羔花馈赠
告诉七日这个家乡
四叶是个好姑娘……
是的,村里人听到马铃声,都去迎接他们,热情地帮忙卸下马背上的驮子,又簇拥着进了他们的家。七叶点燃了火塘为村里人熬煮酥油茶,他们喝醉了一样高兴。只有阿布一直在门外等待四叶归来,等到太阳落下了山去,阿布才一把推开那道被热闹弥漫的门,屋子瞬间安静了,她问七叶和六叶、五叶,四叶怎么还没回家来?六叶和五叶都去看七叶,七叶的手从掌心开始发麻,他试了好几次才从火塘边站起身来。七叶大步返回山脚的那棵老核桃树下,被他砸碎的镜子不见了,路边的石包上放着四叶的氆氇口袋,七叶赶忙去打开它,他捧出了一饼紧实而金黄的酥油,它带着四叶的手纹和温度。
七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希望四叶瞪眼站在自己面前,他慌乱地朝山上山下,沟沟坎坎奔走着,大声呼唤着。他一会儿喊四叶,一会儿又喊四能卓玛,他喊得那样悲恸,跳跃在核桃树上的松鼠也停下来帮着他张望,以为他是从这棵核桃树下忽然顿悟了。
没有唤回四叶,七叶烧了一夜的松柴温暖火塘,等待四叶归来。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听到村庄里响起了几声零落的狗吠和一些细碎的脚步声。之后,七叶听到了持续的敲门声,六叶、五叶同他争相去开门,门外站着阿布,她微笑着,额上别着两支喜红的玻璃发夹。七叶想要问她什么,她就退到了门边上,接着他们看到了一个身穿白氆氇,头盘红帕子的男子,他牵着一匹雄壮的白牦牛,牛背上驮着穿戴一新的四叶,她看上去像唐卡上走下来的菩萨那样端庄美丽。她身后站满了村子里的乡亲,他们是要为四叶送亲。六叶和五叶跑到牦牛面前,他们仰看着四叶,泪目里全部是四叶。七叶看着看着,一转身回屋去了,半晌,他肩背手提出两背篓酥油,用白哈达穿起它们,褡裢在四叶身后。四叶没有显出喜悦,亦没有忧伤。她用脚轻叩牛肚,牦牛扭头拉动了男子手中的红毛绳,他牵着牦牛转身离开了七叶的家门口。
七叶回到空寂的家,他感到四叶是他昨夜浅眠时做的一场梦,鲜花盛开的梦……
原刊于《青海湖》2021年第五期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