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乔散文:我的父老乡亲(组章)

西部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北乔 2022-04-26发布

在高原之上的临潭,我遇见他们,一如我家乡的父老乡亲。

——题记


父  子


        田埂上,父亲扛着锄头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儿子,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里的锄头拖在地上。窄窄的田埂坑坑洼洼,锄头极不耐烦地跳来蹦去,但也从没滑下田埂。儿子认为自己成年了,娶妻生子了,不能再像被父亲牵着一样走在后面。想和父亲直接说这事不太好,他的办法是尽量少和父亲一起走,实在躲不过时,他还在后面,但一定和父亲错开。

        这两年,父亲总是拽儿子到地里干活。每回到田埂前,父亲总说,你走在前面吧,我老了。儿子嘴里说,哪能,我在后面跟着。他心里想,我走在前头,像是我想干活似的,我才不呢。

        地在山坡上。山不高,是座土山。山顶上,原来有三户人家,他家是其中之一。五年前,村里鼓励大家从山上搬下来集中居住。鼓励是真的鼓励,不强求,完全由自家决定。宅基地和以前的一样大,还给几万块钱的建房补贴。

        儿子不想搬,山上好啊,那两户人家搬走了,更是清静。这里离山下的集中居住地并不远,也没什么不方便的。父亲坚决要搬,住在山上,孤苦伶仃的样子,儿子找媳妇都是难事。人这一辈子,得给儿子留个好房子,得让儿子成家。

        房子大了,从平房到二层小楼,居住条件明显提升,只是欠下了十多万块钱的债。

        村里在打造乡村旅游,集中居住区前面就是广场式的花园,周围的山谷里鲜花遍地,景观式农业种植,既有直接的经济收益,又是乡村旅游的看点。这地方,有山有水,虽说在深山里,交通极为方便,边上又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近年来旅游休闲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儿子要把家里做成农家乐,可为游客提供就餐及住宿。父亲不愿意,家就是家,让外人住进来,还要伺候人家,没家样了。再说了,城里人还稀罕我们这山沟沟,走走转转还行,住在我们家里,人家也不习惯的。

        儿子说,不想法子挣钱,光靠几亩地,猴年马月才能把债还了?他不和父亲讲道理,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十来岁的时候,有天和父亲摆事实讲道理。父亲没等说几句,一个巴掌就狠狠落在他的脸上,和我说五说六的,你是我儿子,这辈子休想。父亲很少打他,那个巴掌打得他顿时眼冒金星,红红的巴掌印第二天才消了。

        父亲说,不下山盖新房子,你能讨到媳妇?我能这么快有孙子?他说话时,从不看儿子,多半还把后背丢给儿子。只是现在说话的口气没有以前壮了,但一字一句比以前清楚。

        两人各说各的,捅的都是对方的软肋。

        农家乐终究是做成了。父亲说,我老了,以后你来当家。儿子说,我是学校老师,不能经商,农家乐的法人还是你,其实,我是在替你打工。

        父亲轻轻一笑,到临了,这家全是你的,说打工,也是我在为你打工。这人一当了父母,后半辈子就是为子女活了。

        广场花园里有个亭子,可以摆个茶摊。儿子租了下来,卖茶卖饮料卖水果,还卖些当地的土特产。

        父亲说,这事,你该和我商量的。

        摊子都摆了两天,儿子也没和他说。这天,溜达到亭子附近,见儿子一个人坐在那儿,以为有什么事呢。

        儿子说,是你非要搬下来的。

        父亲说,做农家乐就要投资,好的是被褥家具什么的,一时半时坏不了,饭菜有客人来再买菜做。可这摆摊,进的货卖不出去,日子久了不就废了,这得花钱的。

        儿子说,种地有时还亏呢。

        父亲说,你什么时候见亏?要真说亏,也只是有些力气白费了。你能长这么大,靠的就是种地。这庄户人家离了地,什么也不是了。我可告诉你,以后不管你做什么,哪怕像你说的能赚到大钱,咱们家的地不能丢,得自己种。

        这庄稼地的事,父亲和儿子说过很多回了。儿子好几次让父亲别种了,现在可以把地租给别人种,也就是土地流转。儿子的意思是,租给别人种,自己不花力气,旱涝保收。父亲坚决不答应,自家的地不种,做什么去?不行,这事绝不行。我可告诉你,咱们家的地,就得我种你种,我种不动了,就你种。

        这几年,父亲就是房子和地的事,完全自己拿主意,根本不听儿子的任何想法。

        儿子说,这摊子你也得帮衬。他是老师,摆摊做买卖,即使用的是业余时间,也说不过去。这人来人往的,想遮也遮不住。照现在的情形,乡村旅游越来越红火,占个好位置摆个摊,哪怕现在挣不了什么钱,以后一定能挣钱。再说了,摆摊,除了卖货,还能向游客推荐自家的农家乐。这些,他没和父亲说。

        父亲说,守个摊子,我这老脸还要不要?

        儿子说,你看看现在的社会,不说远的,说了你也不晓得。光说我们村,你瞧瞧,大姑娘小媳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摆摊做买卖的。现在谁还怕钱烫手?从县城退休下来的干部,还在那儿卖烤串呢。儿子又故意说,人家是干部,可不是你这样的农民。

        来了两个游客,儿子赶紧招呼,父亲闪到一边静静望着。游客先是买了两瓶水,看干蘑菇挺好,买了三袋。看到党参,又买了三袋。

        游客走后,父亲说,这党参,其实我们家也可以种的。儿子说,不折腾了,这进的货也是山后那村种的。人家是大面积种植,成本低,我们家地少,种了不划算。

        父亲坐在摊前的板凳上,整理起原本就顺顺当当的饮料、山货等。这回,他盯着儿子的眼睛说,以后这摊主要我来摆,地里的活儿全交给你了。

        儿子说,摆摊有讲究的,我得帮帮你。地里的活儿你在行,得你多教教我。



做羊蹄的后生


        从爱吃羊蹄到靠做羊蹄脱贫,他用了五年时间。

        爱吃羊蹄,附近县乡饭馆里的羊蹄,基本都吃过。没钱,再爱吃,也没法子经常吃。他的厉害之处,是能记住每家羊蹄的味道,这家与那家有什么不同。

        一天,乡里的扶贫干事找到他,你这么爱吃而且会吃羊蹄,怎么不自己做了卖到饭馆去?他说,我只是爱吃,我可做不来。扶贫干事鼓动他试试,做羊蹄没什么难的。过了几天,扶贫干事问他想得怎么样了。他说,试试也行,只是我这穷得叮当响,想吃只羊蹄都费劲,哪有钱弄那么多羊蹄回来。扶贫干事让他打申请,乡里会为他提供脱贫专项资金。不过,这钱不多,五千块,而且以后是要还的,只不过不要利息。后来,他挣到了钱要还这笔钱时,才知道当初扶贫干事为了给他压力,故意骗了他,这五千块钱是作为扶贫补贴给他的,不需要还。

        拿到钱后,他到生意最好的一家饭馆吃了三只羊蹄。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慢的一次,每吃一口,都仔细品味,用了什么佐料。回家后,试着做了两只羊蹄,可与人家的味道差得太远。好吧,自己折腾不了,就去打工学。他在那家饭馆打了三个月的工,没事就往后厨跑,终于学得了窍门。

        回来后,一次只做两只羊蹄,用他特别的记忆力和灵敏的辨别力找出与饭馆的差距。十来天下来,他做的羊蹄的味道,已经和饭馆的不相上下了。那天,他拿着羊蹄找到饭馆老板,说想为饭馆提供现成的羊蹄。老板吃了他做的羊蹄,感觉比自己饭馆的还好些,再一想,从采购生羊蹄到成品,确实花费很多的人力,而且成本与直接买现成的羊蹄基本相同。省事,不多花钱,这生意能做。蹚出了路子,越来越多的饭馆成了他的客户。

        人家饭馆的羊蹄原来是什么味道,他就做成什么味道。他媳妇劝他,这样太麻烦,你统一做成一种味道,不就得了。他不这么认为,都是一种味道,那就没各家饭馆的特色了,没了特色,饭馆的生意会受影响,到头来,说不定就不要他的羊蹄了。

        他做羊蹄小有名气了,就有人上门来买,还动员他把批发与零售一块做,只要把羊蹄卖了,把钱挣到手,卖给谁不是卖。他心想,抢饭馆的生意,就是砸自己的饭碗。他不干。

        做羊蹄,自然需要技术,可处理和清洗着实是个细活儿累活儿。把松香熬化后,然后将羊蹄浸在里面,尤其是夹缝处得浸到,让其蘸满松香。取出晾干后,剥去松香,这是去毛的第一步。接着用火烤羊蹄,烧到炭黑为止,烧的时候翻着烧,每一处都要烧到,确保羊毛都被处理完,又不能烧得太狠。烧完之后还要把羊蹄甲中间的部分清理干净,把烧焦的部分都剪掉。剪好之后用刀把羊蹄表面黑色刮掉,放进热水里面清洗干净,之后再用刀把表面剩余的羊毛刮干净即可。这套程序下来,才能把羊蹄处理干净。每只羊蹄都得如此,一天如此这般收拾几百只,极费心力和时间。

        曾经有人上门想跟着他学做羊蹄,见他坐在羊蹄堆里的辛苦劲儿,加上听说一只羊蹄末了最多净赚五毛钱左右,便摇摇头走了。

        有段时间,他想让媳妇负责收拾羊蹄。毕竟家里还有庄稼地,他一个男人不能坐在家里摆弄羊蹄,让媳妇下地干农活。他媳妇起先也觉得收拾羊蹄远比做农活轻松,可在家做了几天就受不了。媳妇有句话很有意思,一天下来,等他把羊蹄送去饭馆回到家,他自己倒像只羊蹄了。

        我去他家时,他坐在院门外的空地上收拾羊蹄。我蹲在那儿和他聊天,他手里的活从未停下。他说,得罪了,这堆羊蹄今天晚饭前要送到饭馆。他是一个憨厚的后生,不爱说话。我跟他开玩笑,你这么内向,怎么和人家饭馆打交道的?他没抬头,只是扬了扬手里的羊蹄,人家看的是这个,我说出花花也不顶用的。

        他身后的院子里刚铺上水泥地,三间矮小的房子,过去是人住的,现在完全成了厨房。新房子已经盖起来了,只是里面还是毛坯,家具还是过去的。我在院子里遇上了他媳妇,说,你家掌柜的能挣钱啊。正在翻晒青稞的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挣到钱啊,真没挣到。她的口气有些慌张。

        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来到后生面前,他说得比他媳妇实在。以前欠了些债,还掉后,也只能把房子弄成这样了。接下来,得先把厨房好好搞一下,像个做羊蹄工作间的样子。明年就可以装修正屋了,后年,保准全新的家具到家。

        我问他有没有打算自己开个饭馆,他说没想过,开饭馆的风险比做羊蹄大得多,他现在还应付不来。先这样做几年,挣点钱,把家弄得像个样子,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我说这几年做下来,挺好啊。他笑了,是啊,真没想到我这农民也能做生意,还挣了钱。只是,唉,几年羊蹄做下来,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吃羊蹄了。

        我从他家出来,拐过一个弯,走到了另一户人家门口。一个中年男人看了看我,然后自言自语道,现在穷倒成了好事,有人帮了,挣上大钱了。

        其实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这中年男人就坐在门旁,脸白白净净的,和手里的香烟纸一样白。我步子稍有些慢下来,转念又走快了。有些人,你不能和他多说话,更不能试图辩论。

        这时,我听身后有人说,你除了说这不好那不好,你做点啥了,有本事你也做羊蹄。不是小瞧你,你没那本事,也吃不了那份苦。

        听得出,说话的是这家女主人。



刻剜匠


        他在院子里不停地移步观察刚刚安放好的房子大梁,表情从认真到轻松。后来,他正对大梁站着,双手抱在胸前,满脸的成就感。从背影看,他这架势一如指挥者。事实上,在安放大梁的过程中,他就是指挥者。

        过去在临潭,盖房主要分为采地、动土、锯木、立房四道程序。那时房子框架都是木质结构,地基做好后,就将加工好的柱、梁、檩条等房屋框架构件拼套支立、搭接固定起来,然后置放大梁。上大梁是整个建房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最具仪式感。大梁置放好后,就是房子建起来的标志。所以,这一过程称为“立房”,也叫“立木”。前些年,新建的房屋已经改为水泥框架结构,墙也由土墙升级为砖墙,旧式的盖房,几乎没有了。近几年,人们又怀念起当年的木质结构的房子,传统与现代一结合,水泥框架与木质框架并驾齐驱,前者保安全,后者更多的是负责美感。

        生于木匠世家的他,从小跟着爷爷、父亲学徒,深得真传。有人说,他的手艺不但超过他爷爷和父亲,在这一带也是最攒劲的。

        自己刚单干了几年,木匠活越来越少了。为了生计,他外出打工,扛过麻袋,搬过砖,后来还当过瓦匠。对他来说,所谓的瓦匠就是砌墙,没技术含量,没意思。

        农村的日子越过越好,房子越盖越漂亮,用木头的人家越来越多。手艺又能用上了,他重操起木匠这个老本行。对他来说,做柱、梁、檩条这些活儿,只是最基本的,称不上“匠”。擅长木雕,是他手艺的精华部分,用他的话说,这是他真正吃饭的家伙什儿。

        临潭的民居,木雕有的用于外在装饰,比如门楼、门廊、房檐、屏风、隔板等,有的还用于木件间的连接,多在梁、枋、檩、檐柱的空隙之间,集实用与装饰于一体。在处理雕刻技法上有阴线刻、浮雕、镂空、半圆柱等,在平面细部雕刻中讲究主、副、子三线分明,宽窄、大小、深浅、高低错落有致,在三度空间的掌握上层次分明,做工精细。至于图案,真是融合多民族的风格,以龙凤、松鹤、花卉、云纹、回纹等为主。整个风格,有古典的细密,又加入了一些现代元素。看起来,既荡漾江淮风,又有高原独特的韵味。在这方面手艺好的,人们不叫“木匠”,而是称为“刻剜匠”。

        他自然喜欢被人称“刻剜匠”。

        当年,他父亲在雕刻时,最讲功力最出彩的活儿都是背着人悄悄做的。他不这样,就在盖房人家,当作众人的面,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他说,这手艺,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真能遇上个学得会学得精的,也是缘分。

        他手里有一套他祖爷爷传下来的木雕刀具,小的细如针,大的就是砍刀。这套刀具,他从不肯让别人摸。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也没人伸手。常常是大家各忙各的,刀具就搁一块布上。布是老旧的帆布,刀尖和刃处光亮无比,其他地方则闪烁着岁月的幽光。旁边是木工工具,斧、锯、刨、凿、锉、规、矩、墨斗、拉杆钻、木旋、锤、刀等,一应俱全。现代的也不少,比如电钻、台钻、修边机、电木铣、电刨、带锯、台锯、斜切锯、砂带机等。

        有点空闲时,他喜欢坐在这些工具间,点上一支烟,目光随意落在某一件工具上。干起活来,不管现代的还是传统的,他用起来都得心应手。刨木头时,木花飞舞,木屑飞溅,身在其中的他恍如在云朵里。俯下身子雕刻时,他的身子常常弯成一张弓,手部的动作很细微,远处望去,他自己成了一尊雕像。

        木料,由他负责买,也就是包工包料。整个下来多少钱,也是他出价,不带还价的。他说话不留余地,信得过我就用我,要不然你们另找人吧。这方面,他很轴。幸好,还从没有人家请了他又辞了的。没办法,他手艺好,价钱又公道。

        要雕什么,当然得征求主家的意见。在哪儿雕个什么,大概雕多大,只能这么多,其他的必须由他做主。他从不给人家画小样,有的人家想让他画出来,他说,东西都在我肚子里,只能由刀刻出来,我画不来。是的,他从不用笔,自然也不会先勾勒出图案,而是直接下刀。大处,用电工具;细处以及最后打磨时,一定只用刀。

        他经常会为人家多做些活,在人家没要求的地方加个小的木雕,有些是个看得出的图案,有时也就几条线。他心里有数,知道人家想要什么样的。成品出来了,确实好看。有的人家面露难色,他嗓门顿时就大了,你就说好不好看,你中意不?人家连连点头。他嗓门依然不减,那不就结了,说了包工包料,又不多要你一分钱。

        他不做的,你加钱也不好使。一户人家要在门廊上加两只鸽子,说是额外补钱。他说,不行,没这么干的,加鸽子整个东西就变了味,时代再变,有些规矩也是不能变的。

        现在,找他做活的人越来越多。他高兴,活多,就能多挣钱。唯一不太舒服的是,大家都喜欢让他照着谁家谁家的样子雕刻。都是一样的图案,对比起来,有时人家非说自家刻的没前面那户人家的好,其实在他心里,越是后来的他越满意。还有就是,总是刻一样的图案,他反而觉得难,也没有多少新鲜劲。



天天写字的流浪汉


        一年四季,一件黄色的旧式军大衣不离身。一天到晚,趴在地上练字。地点就在县城一家饭店一侧的大理石板上,旁边就是县城的中心大道。县城里楼层和档次都最高的饭店与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自然形成强烈对比。他那安静的身影与热闹的大街,又是强烈的对比。在我眼里,他像一座孤岛,又像遗落在白天里的夜晚。

        他出现在县城,应该有些时日了。再新奇的人和事,时间长了,总会走向平淡无奇。他每天的形象都一样,从没有变化,就更容易被人们漠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敢靠近他,也没敢停下脚步多看会儿。陌生所带来的恐惧常常是巨大的。那天,我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

        有时,我会专门去看看他。每次都是假装路过,故意放慢步子,目光像侦察兵一样精准扫描,但又不被他发觉。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基本上都是趴在那儿写字,聚精会神,周围再大的动静也没法吸引他。坐实了这样的观察,有时,我会站在他的身后,悄悄看一会儿。还有一次,我站到他的侧面,以最近的距离看他究竟在写什么。他面前是小学生用的那种作业本,也有白纸,还有一本小学课本,带插图和拼音的那种。他写的字,都是课本上的。他趴得很低,笔顶端几乎就靠着下巴,有时用铅笔,有时用圆珠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力道很足,每个字都像是刻的一般,一行一行排得还算整齐。他一直在写字,姿势没有因为我在身边而走样。我坚信,他是知道我在看他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写的每一张纸,他都带在身上。别看他天天写很长时间,其实一天也就写十来个字。那天,他从挎包里把他写的纸全拿出来让我看。那些纸就像他人一样,皱巴巴的,脏兮兮的,可他宝贝着呢。我一页页翻了看,许多字都是重复的,我试图找出规律,但终究没能发现什么。

        我几次想和他说说话,但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因为我不知道能否走进他的世界。入冬的第一场雪中,我没见到他。这以后,我一个冬天都没有见到他。有次和民政局的人聊天,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他。民政局的人说把他送到省里定点的遣送站了,但没人知道他家在哪里,估计还在遣送站呢。

        来年开春后,他又来了。

        在我看到他的当天下午,我蹲在他对面,递给他一支中华烟,他接过去看了看,就夹在右耳上了。他的头发如杂草一般又脏又乱,脸上布满污垢,那烟如一束光横在耳朵上。我又递上烟,这回是两支,我的意思是他还可以在左耳上夹一支,另一支现在抽。他仍旧没说话,但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凑上前替他点烟,他没往前靠,抽了一口后,面对我坐了下来。我蹲在台阶上,他坐在平台上,他高我低,就是这样,我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是故意低着头的。他偶尔会抬起头看看我,眼睛里有光,我甚至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我。眼睛,是他身上唯一清澈的。显然,他的精神很正常,不是人们认为的疯子,或者神经多少有些不正常。我甚至想,他的思维比我还敏捷,只是他努力在隐藏。

        我问他晚上睡在哪里,他指指远处一幢烂尾楼,还是不说话。

        我说,你不愿意说话,是怕别人听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然后把你送回去。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了,放在课本上,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他至少年近六十,他用手势告诉我,四十五。

        我把口袋里那包中华烟全给了他,他没接烟,而是看着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我说,给你,我还有呢,多着呢。他接过烟,装入了大衣里面的衣服口袋里,然后双手合十向我作揖。

        那天,一直是我在说话,他像哑巴一样点头或做手势。我起身走的时候,他突然说了句谢谢,但我没能听出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他那地儿,我很少走路时经过,有时坐车经过时我会看一眼他。匆匆而过,他是静止的,可我觉得我们互为过客。

        我当然还会去看他的。不过,多半是装着路过的样子,故意贴着马路边走,这样可以离他远些。我是不想被他发现,可每次他都能知道我走过。他还是趴在那儿,左手压在纸上,右手的笔按在纸上,只是头稍稍抬起向我瞄一眼,然后继续写字。

        我平均一周会专门去会他一次。周几不固定,早中晚也不固定。固定的是,他坐在平台上,我蹲在台阶上。我们就面对面抽烟,如同两个相识多年的知心好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说过送他衣服送他吃的,可他使劲地摇头,并举高手里的烟。有次,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帕,里面包了好几百块钱。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缺钱,不要我买东西。

        我知道,我需要这样的时刻。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忘记我在西部高原,可以忘记我在漂泊。有时,我的眼前不再是他,而是家乡村里的某位老人。有时,他又是另一个我。每到这时,我极度恍惚,但内心又无比安宁。

        又到了冬天,他又从我眼前消失了。这一次是彻底消失了,直到离开临潭,我再也没见过他。

        三年的临潭工作和生活,当然有许多人和事留在我的记忆中,而且会永远清晰下去。不过,极具画面感的细节似乎不多,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但和他在一起的情形,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真的仿佛就在昨天。

        现在,每当想到临潭,我一定会想到他,一定会想到我们一坐一蹲默默地抽烟。他的身后是县城最好的饭店,我的身后是县城最热闹的大街。


原刊于《西部》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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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乔,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出版长篇小说《新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远道而来》《三生有幸》、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诗集《临潭的潭》等10多部。曾获第十届解放军文艺大奖、第十一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六次武警文艺奖、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六届乌金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三届海燕诗歌奖、第四届刘章诗歌奖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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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05阅读 56 编辑:刚杰•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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