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水磨房
扎西多吉在村头的水磨房,一家一户定期轮流看守。当然,大家都乐意去。因为,每个来磨房磨面或糌粑的人,都要留下一小盆磨好的面或糌粑作为守磨人的酬劳。那样的年代,食物多么金贵!
在卡巴村,山水土地的所有权都归扎西多吉。佃农们得靠租用过日子。
轮到阿克顿巴家了,阿克顿巴对阿妈说,阿妈,你在家休息吧,我去守磨房。
阿妈的脸色阴郁、晦暗。世上所有的阿妈都希望自己的儿女们有出息,有出息的儿女们的阿妈们可以趾高气扬,眼睛看天,把自己装扮得如同天人,走路如同骄傲的印度孔雀。
阿妈,你不吭气是因为不高兴吗?阿古登巴再次对阿妈说。
阿妈的眼眸深处燃着一星火籽,那火焰现在还显得微弱,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熊熊燃烧起来,谁也难以预料。
难道还让饿着肚子的阿妈去吗?对于一个让阿妈吃不饱肚子的儿子,一个可怜的阿妈还能抱什么奢望呢?
嚯嚯,阿克顿巴笑了,露出一口细密的牙齿:我阿妈想到明天有食物了,心里还是高兴了。
阿妈脸上的皮肉轻微地颤动了。
阿妈,你放心吧!阿克顿巴出门时说:我不会独食的。
那你就是没良心的豺狼!对于儿子的讨好姿态,阿妈并不领情。
水磨房在村口的山脚下。设计师把溪水引到一处高台上,积蓄起来,然后通过木槽让水流往下冲泻,以水的冲力转动水磨房下的木瓣水轮,再带动磨房里的双层石磨。石磨房的木梁上悬挂着木质的锥形漏斗,随着下面石磨的转动和小巧的机关,一点点让谷物进入石磨孔子。石磨在转动中把谷物磨细,白白的粉面就从两块圆石磨间纷纷扬扬地洒落到方形木槽里。
这一天,阿克顿巴在石磨的“嗡嗡”声中刚要进入梦乡,石磨“嘎嘎”抖动几下,便缓慢转动,几乎要停下了。阿克顿巴以为一颗大石粒卡住了水磨轮,因为谷物多了,他也懒得捡干净谷物中裹着的石粒、草木等渣滓,那些杂物磨细了,谁还能分辨得出来?阿克顿巴的心一阵猛跳,如果把石磨弄坏了,那一家人眼下的生路又断了,阿克顿巴起身冲去,看石磨艰难扭动,便赶紧用双手去推,哪知道,它终于停了下来。他跑出磨房,俯头去察看架在石渠上的水转木轮,只见木轮上只有一线细末残水流溅而下。冲力不足,水轮哪里能够带动石磨?他又慌忙跑到引水槽头。只见一个女人恰巧躺在冲水口,把水流完全堵截了。积聚的水正在往沟沿外漫溢横流。
哈,哈,他喊道:你这背时运的人,你怎么来这里洗澡了?
女人舞动着双手,像是淹没于河水中求人救命的样子,嘴里“唔唔”叫着。女人的袍襟浮到水面上,如同一只鸟儿展开的翅膀。
你要从木槽里冲下去吗?
女人双眼瞪得很大,嘴里又“唔唔”地叫了几声,被不断上涨的水呛得喝了几口。
你说什么?
女人还在“唔唔呼呼”。
你真是可怜,连话都不会说,阿克顿巴说:看来,我只好拉你上岸了。
他伸出手把女人一把拽上来。
女人一上岸,便四肢松软,瘫倒在地上。
女人后来说,她是因为太饿了,嗅到糌粑的味道,便顺着那味道飘飞的方向而来,走到磨房上面的水槽处,闻到糌粑的味道越发浓郁,肚子里的渴望更加急切,心里一冲动,血往头上一涌,便昏倒了。
晚上,阿克顿巴把她引回家里。
还没跨进门槛,就大声武气地说:阿妈,我给你带了一个媳妇。
昨晚做的梦吧,儿子。阿妈不客气地回敬道。
当阿克顿巴的母亲真的看见颤颤惊惊低眉顺眼的拉木时,双眼眨巴着,眼轮滴溜溜转动起来。令女人更加害羞和紧张。
怎么样?阿妈。阿克顿巴笑嘻嘻地看着阿妈,见阿妈的目光停驻在女人身上,好半天才收回目光。这时,女人黑瘦的脸上竟然浮上一丝红晕。
三宝啦!哪里来的女人?阿妈的心思还停留诧异里。嘴巴嗫嚅着想表达什么,但她口拙舌笨,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从天下掉了下来,我就拣回家啦。阿克顿巴笑道。
女人把有些嗔怪的目光,从扬起的眉头下斜瞥向阿克顿巴。
阿妈,你不让人家落座吗?就那么站着?
母亲“嚯”地叫了一声,右手拍在左掌心上,说:你看,麻风,只顾着看人家说话了。
说“麻风”,在定曲河谷里并没有骂人的意思,因为“麻风”成为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脏病”,久而久之,“麻风”由禁忌而成为当地人的口头禅了。就像毗邻康定的泸定人每一句话里都带一个“鸡儿”一样。但外地人听来,却很不受用,像是无端地给你射来一枝不友好的毒箭。
我不是麻风。女人说。她急于表明自己的骨系干净无垢。
哈哈哈——阿克顿巴大笑:谁说你是麻风呢?如果你是麻风,那是要送到麻风村里的。
我不是麻风!女人又一次申辩道。
坐下吧!母亲抽过一张垫子,向女人方向推了过去,说话又显得硬气了:没人说你是麻风!
女人把不解的目光向着阿克顿巴扫来。
阿克顿巴的心思已经在另外的世界里了。他的目光散淡,迷离而又雾霭重重。
18.拣来的老婆
面对阿克顿巴的不满,阿妈面露愠色:“讨口子家庭不娶讨口子,又能娶到谁?”
这一天,阿妈终于把村人们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事情摊开了。阿克顿巴一时无法应对阿妈的突然袭击。村人面对日渐长大的阿克顿巴总是开这样的玩笑:
“顿巴,你媳妇还没长成熟吗?等老了,可不好吃哟。哈哈——”
“顿巴,天天与媳妇在一起,幸福吗?”
“顿巴,拉木什么时候才是你的媳妇啊?可别让人先下了嘴。”
阿克顿巴有时当没听见,装聋作哑,有时翻白眼表达不满,有时拣起石子打过去,让那些逗弄他的人抱头鼠窜,有时也会大声地申辩:“我没有媳妇!”一旦申辩,大人们更高兴了:“那她是你妈还是你妹子?”噎得阿克顿巴没了下一句。
阿克顿巴温言低语地说:“阿妈,你是不是讨口子我不知道,我不是!”
“什么?”阿妈怒目吼道:“啊啊,你这个不孝之子!那你不是阿妈的儿子吗?你说我是讨口子?”
“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呵呵,我说的。那你说的啥?”阿妈像是被绕进了蜂巢,一时不知怎样出来了。
“我说我不娶讨口子。”
“呵呵,我的有志气的儿子,那你明天给我带一个媳妇回来,让你阿妈享受荣华富贵。”
“你梦吧。”阿克顿巴撇撇嘴,扭过头低声回应道。
“你说啥?”火焰在阿妈的眼眸里“轰轰”燃烧起来。
阿克顿巴眼里不知不觉噙上了泪水。
“你没本事就听阿妈的。”
“阿妈,我想出去走走。”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呵呵。”阿妈既气又急:“不知道?不知道就去问流水,问它去哪里?不知道就去问天上的白云,问它要飘到哪里?不知道就去问问回家的牲口,它们是怎么找到回家路的。”
阿克顿巴起身道:“我会问的。只要有嘴巴,我都会问的。阿妈,再见。”
阿妈惊得睁大眼睛。
阿克顿巴平静地把双脚跨出了家门。
“我给你七天的时间。”阿妈在身后喊道。
阿克顿巴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有能耐就带个女人回来。阿拥家不能断了炊烟。”
走出院落时,阿克顿巴迎面撞见拉木。拉木的头发蓬乱。大嘴巴上垂挂的一缕口水掉下去后,就用手背拭去了嘴唇上的水渍。
阿克顿巴视若无睹,拉木闪到一旁让路。
“你去哪里?”拉木以急切的有些口吃的语气问道。
“我去哪里?”阿克顿巴并不停下脚步,像自言自语似的咕噜道:“我去找一个媳妇?还是去找一颗娶媳妇的心?”
阿克顿巴的脸映衬着从核桃树梢斜射过来的一缕阳光走了出去。
阿克顿巴失踪了七天。
七天之后,阿克顿巴最终娶了拉木。村里的男女老少跳了一宿的锅庄舞,男子们还说笑斗嘴,让宾客们开怀大笑。翌日,按仪式举行了献礼庆典。朝贺的人们吃过午饭之后,陆续离去了。
不久,村谣里新添了略带讥讽的内容:
阿克顿巴娶了拉木
讨口子带上讨口子
不知道要去哪里?
嫉妒的龙王炸响惊雷
富足的龙宫乱作一团
沸腾的海水哟,似乎要吞掉天空
哈哟,哈哟……
举行婚礼的那天,电闪雷鸣,天地似乎很不安宁的样子。
19.向往
当妻子拉木幸福地闭上细小的眼睛,嘴里先后发出麻雀和布谷鸟一般的声音,而自己“吭哧吭哧”累乏得像一头几欲倒地的老牛,自己的女人终于狠命地夹紧双腿,抽搐一般了无声息时,阿克顿巴蹩不住气地笑了起来。
妻子像缓慢地从高处的远山里回来,长喘一口气,将仍然染着红晕的脸对着阿克顿巴,眨巴着小眼,嗔怪地充满爱意地深深地看上一眼后,问道:“你笑什么?”
阿克顿巴又笑了一声,道:“你下面的嘴巴是多么贪婪啊!”
“下面的嘴巴?”有些木钝的女人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真像野兽的嘴巴啊!”
女人终于明白阿克顿巴的所指后,去掐阿克顿巴的手臂。阿克顿巴装着很疼的样子叫了一声。女人停住手,将自己的男人抱得更紧了。
“还不是怪你。”女人的嘴巴像鸟喙一样啄停在阿克顿巴的手臂上。
阿克顿巴用另一只手臂将女人揽住,像对女人又像在自言自语:“人是多么奇怪哟。”
“有什么奇怪的?”女人说:“以后做这事,不准你笑我。”
阿克顿巴不言语了。他又想起女人的另一面,心里觉得不可思议。此刻的女人是一副爱意涌盈,小鸟依人之状。她是多么爱我的样子哦。阿克顿巴听到有个声音说。
女人把头靠在阿克顿巴的胸脯上,又开始说起另一番话来。
“如果我有一串珊瑚项琏,那不知道我有多么幸福。”
“嗯。”
“再有个翘鼻彩靴,穿上氆氇袍子。”
“嗯。”
“还有一个象牙手镯能戴上,那就更好了。”
“我想有一座金山或银山。”阿克顿巴道。
“有一座漂亮的房子,成群的牛羊。”女人接口道。
“数不清的钱财。”
“无数的田地,许多的仆人。”
“如果我是皇帝就好了。”
“有聪明健康的许多儿女。”
“妻妾十余个,一人一个佣人,男人都配上男人向往的三宝:好马、好枪、好刀。”
“干什么?”妻子终于听出了男人的嘲讽之意。
“那样,什么梦都实现了。”
“你就见不得我幸福一回?我做做梦,向往一下都不行?”
“人是多么大的梦,心是多么大的梦!”
“跟你过日子,这一切都不过是幻梦,永远都实现不了!”女人没好气地转过身去。
“人心的转换多么快啦!”
“人心人心,就你神神叨叨,还像个男人吗?!就见不得自己的女人高兴一回,连想都不能想吗?”
“人心的嘴巴比你上面下面的嘴巴都多、都大。它真像个无底洞!”
“嘴巴嘴巴,你就只有会说话的嘴巴,就没有会行动的双手!”
“嚅嚯,我哪能填得完你们的嘴巴!”
“你是想气死我吗?”女人的手像爪子一般突然袭击过来。
阿克顿巴发出一声惊叫。
20.恐惧
“顿巴,我们明天还有吃的吗?”阿妈紧锁眉头问道。
此时,阿克顿巴把早晨背来的一捆青杠枝芽剁成了碎屑,刚回到屋里,屁股刚落在垫子上。
“阿妈,你又害怕了吗?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恐惧呢?”
阿妈没好气地说:“我怕你让我们饿死!”阿妈全然无视阿克顿巴的辛苦。他脸上的汗水都还没有干呢。
“嚅,食物?”阿克顿巴撇着嘴揶揄道:“人是人,食物是食物,吃的食物怎么能成为害怕的理由呢?”
阿妈的怒火“腾腾”地升了上来。
阿克顿巴翻动起嘴巴里不听话的舌头:“阿妈,虽然我不是上师,你也不是学生,但是恐惧和害怕是没有道理的东西。它是什么?它在哪儿?你能指出来吗?它是不存在的。就像谚语说的:‘雄鹰飞过蓝天,天空不见痕迹,人走过地面,终是带着影子’,你这是自己吓自己!”
阿妈看着埋首喝茶的阿克顿巴,气儿更觉不顺畅,她吼道:“我告诉你,我的这儿,疼!”阿妈用手指着心脏部位。
阿克顿巴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阿妈。阿妈真是又生气了!
“因为家里糌粑口袋要空了,因为酥油和储存的肉要吃完了!你是眼睛瞎了,还是看见了也装着看不见,自欺欺人?!”
阿克顿巴脸上显出无辜的神情:“我看见了啊,阿妈,怎么会看不见呢?”
“我能不担心吗?你的女人到别人家去借粮食了。”
“可是,阿妈,口粮是口粮,口粮怎么能转换成恐惧呢?这是没有道理的。”
“难道明天粮食断了,你要吃灶灰吗?”
“明天不是还没有来吗?想到没来的明天担心就更没有道理了。”
阿妈从灶孔中猛地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柴禾,扬手向阿克顿巴劈去:“那你吃这个吗?”
阿克顿巴一声惊叫,从坐垫上一腾跃,跌坐在地板上。
木柴击打在垫子上,火熄灭了,化成袅娜的几缕青烟。
见阿妈抽回柴棒,阿克顿巴扑身向前,“卟卟”地吹着气,双手慌乱地把火籽捡起来往灶塘里丢。
阿妈还在大口喘气,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真要把我气死了,你这个窝囊废!”
这是阿克顿巴第一次听到母亲这样叫他。
“阿妈,是你自己令自己害怕、担忧、恐惧,而这些本来是不存在的,这能怪儿子吗?”
“不怪你那我怪谁?我老了,还要由我来养着你吗?”
阿克顿巴愣愣地看着母亲,这次,再没有接上话头顶嘴了。
“你说如果今天就断粮了,你明天让我吃什么?”
“吃明天啊!”这话儿一出溜,阿克顿巴知道自己又惹祸了,便用手撑地板,麻利地起身了。这当口,他瞥见阿妈已经抓起墩在灶口的茶罐砸了过来。
他夺门而逃时,听到黑陶茶罐在地板上粉身碎骨的同时茶水欢快飞溅的声音。当然还有母亲“轰轰”的喘息声。
21.金砖
“阿妈,我昨天在村西头的田地里刨到了一块金砖。”一家人正吃早餐时阿克顿巴这样说。
阿妈拥西的双眼立即发出亮光:“儿子,真的吗?在哪里?你怎么现在才说?”
妻子又把白眼翻给他。
阿克顿巴仍然沉迷于那个情境中,并不接续母亲的思路:“我刨荒地时,突然刨出来一块沉甸甸、黄灿灿的东西,给邻居一看,人们都说那是一块金砖。”
阿妈破口骂道:“你,一个没长脑子的,怎么能让人家看,那人家还不得……”
“你是说嫉妒还是抢劫?”
妻子蔑视地看着他。自从第二个儿子也夭折之后,妻子从来就没有过好心情,对他虎视眈眈,仿佛是他害了儿子。阿克顿巴在人世的寂寞变得更深了。
他并没理会妻子的神情。
阿妈几乎是在吼叫:“这还用我教你吗?亏你长了个老人的脸,却连一点老人的人生经验都没有。你的金子呢?
阿克顿巴慢吞吞地说:“可是,这个时候,财主来了。”
“唔。唔。你。”母亲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灶里的火“呼呼”地发出吐焰声,像似也在暗自窃笑。
“财主扎西多吉说什么也不让我拿走金砖。你知道,他一直想对我伺机报复。他还铮铮有词地说凡是地里的东西都是他的。他像老虎一样上前就抢。”
“难道你不是男人吗?就这样任随别人欺负自己!?”
“阿妈,我想了想,那的确是人家的田地。从地里刨出来的东西,当然要归人家了。就像那次刨出的牛尾,不也归了他吗?”
“嗬嗬。你这个傻瓜。你承认了是从他地里刨出来的?”
“还能怎样?”
“你就不会撒谎啊?或者,不会跟他讨价还价?至少也要拿到一半啦。我看,跟着你,我们只有受穷的命!”
妻子终于嗡声嗡气地开口道:“你是白日做梦吧?”
阿克顿巴说:“确实是。我见财主上前抢夺,就与他打了起来。我的梦就醒了。”
阿妈从灶孔里猛地抽出一根青杠柴,扬手向阿克顿巴挥去:“你这个黑嘴,乌鸦,你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你竟然戏耍可怜的阿妈。”
阿克顿巴起身逃离座位时,嘴里仍在辩解:“阿妈,是你不让我说完嘛。我正要说那是一场梦呢。”
“你滚出我的眼界之外。”母亲的眼里涌着泪花。不知道是因为砸在地板上火焰已熄灭的青杠柴的烟子呛了眼睛还是致富梦破灭而生起的悲愤。
“阿妈,那我干活去了。嗬嗬……梦呀,梦呀,你怎么不变成现实呢?”阿克顿巴故意大声地说着跨出屋门。
阿妈抑压的哭泣声从身后传来。妻子在低声劝说。
俩个可怜的女人终于结成了更紧的联盟。
22.病痛
当阿克顿巴的寂寞越加深切,像万仞峡谷空荡荡时,病痛缠上了身躯。
阿克顿巴以为这是自己的心灵极度孤寂,而自己无法将一切苦楚卸掉,或转化为另一种方式时,心灵以扭曲的样子呈现在这个血肉之躯上。或者说,阿克顿巴在潜意识里也想以另一种方式展示自己的痛苦。
阿克顿巴疼得忍不住哭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滴淌。
女人嘲笑道:你像个男人吗?你还好意思哭叫?
阿克顿巴道:疼痛还分男女吗?
这是无赖说的话。
阿克顿巴忍住哭声想不分泌泪水,可是,它们也不听话了。
阿克顿巴恨声说道:你们还是我的泪水、我的声音吗?咋就不听话啦?
他觉得“疼块”扎在那儿,牢牢攥住了神经。于是,阿克顿巴干脆放声长嚎,声震土屋,并传遍了村寨。
女人抖抖索索地站起身。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母亲厉声吼道:难道你不知道问问他哪里痛吗?
似乎她与自己的儿子隔着多大的距离,非要经过媳妇才能问候一样。
女人心中倏忽样闪过这一念头后,嗫嚅着嘴问道:你哪里疼啊?
阿克顿巴紧闭双眼,双手压在胸部,“嗯嗯”地呻吟。
他像似胸痛?
“像”?有“像”的说法吗?阿克顿巴的母亲怒目瞪眼。
是这儿疼痛吗?女人俯下身子柔声问道,手指向阿克顿巴的胸口。
阿克顿巴抽出右手,弯下食指指向脑袋。
他说头痛!女人变得硬气了。
阿克顿巴把右手攥成拳头,让左手包合,摁在胸窝上。
那儿是头吗?母亲厉声质问。
阿克顿巴在疼痛发作的间歇,感到一场好戏开场了。
阿克顿巴躬下身,蜷成一团,嘴里嚎叫道:啊哟,我的背,啊哟,我的胸,啊哟,我的头?
女人像为自己辩解,把无辜的眼光迎向阿妈:你看,谁知道他哪儿痛呢?
阿克顿巴的母亲手撑着地板,缓慢起身,走到阿克顿巴身边,低声问道:你哪里痛啊?
阿克顿巴“嗯嗯”呻唤道:我的心,疼啊!
当母亲俯低身子时,阿克顿巴说:我的嘴巴痛啊!
一直忍气吞声的妻子终于爆发了,她把十指叉开,伸向阿克顿巴的脸,大声诅咒道:呸呸呸,你,吃这个,你暴死了吧!
暴死了,你可以煮着吃呀!阿克顿巴的母亲也发作了。
俩女人怒目相向。
阿克顿巴的双眼和双耳早就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切。他本想让俩女人的戏精彩开演下去,但转念一想,自己的阿妈还是会吃亏的,便又一次放声嚎啕。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嚎叫像一头老牛的长哞时,疼痛转瞬间消失了。于是,他戛然止住哭声,“哈哈”大笑。
俩女人惊讶地看着阿克顿巴。
阿克顿巴笑道:你跑哪里去了呀?你这丢人的家伙!
阿克顿巴盘腿坐直,眼神清亮地看着母亲和女人。
你去死吧!
俩女人几乎同时开骂。
阿克顿巴眯缝着那双小眼,无声地笑了。
母亲一屁股瘫坐在垫子上了。女人转身走掉……
23.白云
阿克顿巴把双手拢在大腿间,像个失魂之人,孤坐在灶塘边,双眼呆滞而无神。
当那只偶尔出现的黑猫无声地踱到面前,还“喵呜——喵呜——”讨好地叫着眼睛向他瞥来时,他依然没有理踩。他仿佛落到了另一爿孤零零的时间之海里,难辨东西南北了。
昨天,在狂风的叫啸里,盖在墙头的木板被吹挂得七零八落,之后,大雨深深地浸透夯土屋面、墙壁,再渗过泥土表皮和材料之层后,点点滴滴渗漏下来。他们四处摆开锅盆,接应这来自天上的雨。一夜的滴答声中,妻子的唠叨一直延续到她自己鼾声大作之时。阿克顿巴一夜无眠。无眠的夜色那样漫长,又使他感到幽深的寂寥。如今,房子还没修到三层,二层角落中的地板已在塌陷了。大嘴的妻子一早起来,喂完牲口进屋时,又大呼大叫着说底楼的房角浸出了一汪水。阿克顿巴刚步入朦胧的睡意,在呼呼的风雨声中,在一间破败的房子里,似乎听到妻子一直在咋咋呼呼地说话,便没好气地说:“或许,我们家要变成汪洋大海吧!”妻子先是一愣,接着大声吼叫着扑来,她一把抓住被角,掀掉被子。阿克顿巴在冷意中,蜷身坐起来:“你干什么?”“我干什么?我让你睡,让你睡到海洋里去,屋子要垮掉了,你还像畜生一样睡着,你们家就是乞丐之家,你就是个无用的女人,你长着个男根干什么?你就是……”妻子呱啦呱啦痛心疾首地吼道,像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似的。阿克顿巴先还瞪眼望着张牙舞爪的女人,不久,便埋首垂臂,枯坐不语。这时,母亲吼道:“一早就这样,你还有完没有?”,妻子这才戛然而止。嘴里只剩了一串听不明白的咕噜之声。阿克顿巴哪里还有睡意,他缓慢起身穿衣,然后落寞地走出家门。把母亲在身后的叫声也当成了耳边风云。
阿克顿巴躺在草地上时,一朵白云飘浮到头顶。云朵的身形不断变化着,像是有话与他交流的样子。
这是阿克顿巴在人世最寂寞的那个时刻。天地空茫,谁也不说话,谁都一副无情无义的面目,饥肠辘辘的人们像是天地的玩物,佛菩萨也不再关照了。
阿克顿巴把双手枕在头下,向云朵仰望。云朵立刻咧开嘴巴,开口说话了:
“阿克顿巴,难道你的寂寞比我还深吗?”
阿克顿巴并不搭理。心想:你能有啥寂寞?整天自由地漂来荡去。
云朵像是看到了他的心思,说:“我的脚步谁也拽不住,不分白天黑夜地流浪,难道这也算幸福?”
阿克顿巴想:“真稀奇,谁都觉得无法安然自在,都装出一副苦恼之相。”
“你只看见了自己,阿克顿巴,其实,你是一个…….”
阿克顿巴恼怒地坐起来,瞪视白云。
那朵云倏然间消散了身子,像是从未存在过,当阿克顿巴埋首于胸前时,它很快化成了一长溜云彩,又开口了:“你想流浪了!”
“是的,我想流浪了!”阿克顿巴抬起头,正眼凝望云带,说。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自己了不得,为什么人人都要拿别人说事呢?”
阿克顿巴皱起眉头,自己回答:“是因为我养不活家人,是因为我没有让家人幸福的本事。而人人最爱的还是自己!”
轮到云朵不说话了。寂寞在空中像风一样流动。
“其实,我懂得人间的幸福都很短暂都不可靠。我还懂得…..”
云朵把话头接了过去:“路上的,或者说,流浪路上的感觉也还不坏。是吧?”
“你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并不懂得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幸福,需要向内找,它隐藏在每个人的内心里。”说完,像是把满腹的苦水,像是把所有人不理解的东西都倾倒一空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把头耷拉在胸前。
头顶爆发出“轰”的笑声。阿克顿巴仰起头,只见满空铺着五彩缤纷的云霞。也不知道是哪些云朵幻变出来的。满天的云霞把先前那个孤孤单单的云朵吞噬了。
阿克顿巴站起身。天空仍没有丝毫下雨的征兆。
他看着越来越缺少生气的村庄,脸上又挂起自嘲的笑,迈步向山下走去。
“云朵,真是好玩的一朵云,”他自语:“连天马行空的云朵都开口说话,还要教训我。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24.血供养
这一天早晨,阿克顿巴把牛马吆到草甸上之后,坐了下来。当双眼从山坡俯瞰眺望村子时,内心的寂寞泛涌开来。夯土房子无序地摆布在沟口,一些大人、小孩像梦影晃动其间。阿克顿巴蹙皱额纹,纹线便密集堆于眉心;眼睛眯缝得更小了;当酸涩的滋味又一次涌溢心间,阿克顿巴觉得鼻根也跟着酸酸的,连眼泪也眨巴着想要表情达意了。
他是坐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块上,微眯眼睛,内心的声音再次纠结不安地呢喃:“阿妈,其实人的幸福真的来自内心。”
早上,一家人吃饭时,阿克顿巴对母亲这样说。他还想说:“外在的太阳再温暖,如果内心不满足,人还是会觉得不幸福”时,阿妈拥西已把话头甩了过来:“你是嫌我唠叨你没本事吧?你上下左右地瞧瞧,有谁像你一样养不活一家人?”
“你太苛责了!没有一个家庭是十全十美的。”阿克顿巴知道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家境还算能够维持生计。可是,阿妈和妻子却总是与财主相比,与富裕人家攀比,再把所有的责任归咎于他没有本事。当俩人一唱一合哀叹命苦时,阿克顿巴知道那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声讨自己。
阿克顿巴感到一股哀怨之气从心底弥散开来:“阿妈,谁让你生下我这样的儿子呢?或许,你正该有此报应吧?!”
老人抓起火钳,扬手砸来。
阿克顿巴没有阻挡,也不再躲避,火钳重重地打在头上。他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股热血冲下鼻头,滴淌下来。
“难道我给了你生命还不够,还要我养活你吗?你这个该暴死的麻风!”阿妈恶毒地诅咒。
妻子看着母子相斗,并不劝解,只是以一副嫌恶的表情看着自己的男人。
阿克顿巴任其血水流淌。他想看看这两个女人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
阿克顿巴说:“阿妈,你的心真是如此冷酷吗?难道对儿子就没有一点爱心?”
“我的爱心还少吗?你这个一出生就是小老人的坏种,我为你付出得还少吗?可你给我敬过什么孝道?”
妻子可恶地笑着。
“你和这个女人。”阿克顿巴把右手指向妻子,“内心里除了自己,还能有一点点别人吗?天底下没有比你俩更自私的人了。”
“嚯嚯……”大嘴妻子嘲笑道:“比不过别的男人就比不过吧,还有脸怪罪人家。”
阿克顿巴感到心里的冷气飘逸而上。血水还在滴淌,可是俩女人真的无动于衷呢。于是,他的冷幽默又上来了。他起身从碗柜里取下一只土陶碗,坐回到原来的垫子上,端碗接起血水。血水“嗒嗒”地滴落到碗底时,声音极为清脆、有力、短促。俩女人面面相觑,把眼珠瞪得大大地看着,心想:阿克顿巴疯了不成,啊呀,如果他有啥,那我们还不得……。阿妈想说一点温情的令儿子止血的话语,却发现喉咙像被人堵塞一样,已经不会说温心暖肺的话了。
“你这个疯子要干啥?”阿妈吼道。
妻子责问道:“你要喝自己的血吗?”妻子也是一样的心境。
阿克顿巴脸上漾溢动人的笑意:“不,我的妻子。我想用自己的血供养阿妈和你,给你们打上一罐血茶呢。虽然,我没本事让家人穿金戴银,吃香喝甜,但是,我的血水与别人是一样的。相信你们也不会嫌弃。”
阿妈的怒火更盛了:“你只会如此戏耍自己的阿妈吗?”
“不,阿妈,我是真心的。”
“你真是疯子!”女人说,右手抓起一把灶灰向他脸上撒了过去。
阿克顿巴感到眼前灰蒙蒙一片,眼鼻嘴都覆没于灰雾里。血口立即被灶灰黏堵了。
他的头在晕眩中嗡嗡嘤嘤叫嚷开来。
牛马隐进杂林间。阿克顿巴又对自己说:“其实,我真的很幸福。”在人世间生活,事事难遂人意,他真的觉得幸福的本质在于内心,如果内心不幸福,不满足,你向外无论如何寻求都无法安然、舒畅,就算富甲天下日日挥金如土,心灵仍然无法安妥。当他觉悟到这些,想与阿妈真诚沟通时,阿妈却认为儿子是在挖苦。
当阿克顿巴从山上走回村庄时,他暗暗下定决心。他想去看看山外的人世生活,想去验证一下自己关于财富和幸福的想法。
25.疯子
关于河岸岩洞中修行瑜伽士的传闻多了起来,这让阿克顿巴感到十分惊奇。因此,阿克顿巴也想去探个究竟。
走到路上,阿克顿巴遇到几拨人也向着河岸而去,有人背着包袱,显然里面装着东西;有的袍怀里鼓凸有物;有人拎着轻便的提包;还有人就在荷叶里包着一饼酥油。善良的村人总是这样,被一阵舆论风潮指引,所以不约而同地向着圣人奔去。当然,人活在艰难的尘世,无论是关于生活、身体的病痛、心里的疾苦,乃至没有办法实现的梦想,都需要一位遍知三世者或至少能指点迷津的人,能带领迷惑的心灵穿过眼前迷雾,预示未来的方向。阿克顿巴偏不信邪门。他压根儿不相信一个同样肉体凡胎的人能够指点什么预示什么。不都是那样一颗心吗?那仿若河面浪花翻腾不止的心续谁能真正驾驭自如?
一路上,他开着玩世不恭的玩笑,说那个人必定有些疯癫之状,不然,不可能预言、卦算,因为咱们也是半疯状态,所以才相信那些。也许,他的那些手段本身也是为了骗取供养吧。说完,他没心没肺地大笑。淳朴的村人却急了:
“阿克顿巴,别造口罪啊。人家有他心通,咱河谷里的事一清二楚,如同观手掌呢。”
“阿克顿巴,黑头藏人说没有阿克晁通格萨尔王成就不了伟业,如果没有你阿克登巴,咱河谷也没了新鲜事吧?”
“顿巴,你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不怕被护法、魔鬼缠身吗?”
“人家修行人,总是比咱们凡夫通晓人心和鬼神吧。你可别乱说。”
阿克顿巴又“哈哈”傻笑,笑过,仍继续调侃:
“那他连我和老婆做的事情都清楚?那他也太辛苦了吧?”
阿克顿巴盯着那男人,直到他露出不安的眼神,便转向另一个人:“嚅嚅,他修心?是在修供奉的财物吧?我是打算供奉言语的。”
“是啊,你可以供奉你那刀刃般的薄嘴皮,还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厚脸皮。”
“哈哈,你真是说得太对了。”阿克顿巴说:“我除了这一点悦人骗己的宝贝之外,还有什么呢?所以,我是空手而去空手而回。你们恐怕也像我一样,也只能灰溜溜回家吧。”
“呸呸,你这个乌鸦的黑嘴!”
他们一路斗着嘴仗,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木桥。定曲河水幽蓝的身影在“嗬嗬”的喧腾中向北流去。
不久,他们攀到了岩洞口。
那岩洞也就只能容纳二、三人。瑜伽士盘腿坐在最深处,一张木板上铺展的垫子之上。膝上盖着陈旧的毪料毯子。旁边的一节木板供台上供着一尊佛像,再下面一块卧在地里的岩石面上,歪歪扭扭地放着七个净水碗。洞中稍为平整的地面,在三石灶之上,墩着一个黑黑的茶壶。
他们只能斜身坐在洞口。看见众人,瑜伽士笑一笑,并不言语。
他们把各自的供品放在洞口,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谁先开口。
面对这样的情景,阿克顿巴笑道:“莫非你们有供品的还要让着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吗?请问大师——”
一个男人伸出手臂,把阿克顿巴掀到一旁,不满地瞪眼道:“阿克顿巴,你真是个恬不知耻的人!”
阿克顿巴并不生气:“你先你先!我以为你们让着我呢。”
那人神情谦恭地说,最近家里很不顺,父亲病了没见好母亲跟着昏厥,昨天女儿去砍青杠枝时又从树上栽下来,祈请大师卦算,到底那里没有做好,得罪了山神地祇?
瑜伽士凝眸倾听,然后,闭眼冥思片刻,当把眼睛睁开后,将那人深深盯住,问道:“你真认为我能给你答案吗?”那人张开了嘴巴。不等他回答,接着又说:“我们不都是疯子吗?只是疯的程度不一样。”
听到此,众人都瞅向阿克顿巴。
“噫,噫,看着我干啥?我又没有疯!”
瑜伽士朗声大笑。笑声在岩洞壁上飞来弹去,令耳膜“嗡嗡”直响。
“人是人,鬼是鬼,神是神。你该干啥就干啥。”
“你是说家里不用做什么法事?”
瑜伽士不言语了。
“难道煨桑祭祀也不用?看病又去哪里好呢?”那人锲而不舍地追问。
瑜伽士眼珠一轮,目光投向另一个男人。
那男人便赶紧禀报,说他做了恶梦,梦见山体崩塌,把自己家的房屋完全遮没了。请问,这是不是不好的征兆?家里要发生灾难吗?我心里感到极度不安。
瑜伽士闭目冥思片刻,然后,突然醒过来似地开口道:“你是说梦吗?我刚做了个梦,梦见天幕被撕碎,定曲河干枯了。这如何是好?”
那男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诘问,立即傻了眼。他不由得一声叹息,同时,他也听到了第一个提问男人发出的幽然叹息声。
“梦就是梦。梦是空的。”瑜伽士斩钉截铁地说。
那男人即刻又兴奋起来:“请问,我需要做什么法事?”
瑜伽士再也不开口了。他又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思。
跟着又一个男人开口说,他与邻居之间准备联姻,在说明男女双方属相后,请大师卦算是否吉祥。
听罢,瑜伽士再次朗声大笑,然后厉声说:“请你们不要接近我,求求你们!你们现在也不要把我当作正常人看待,我的心脏病正在发作,我简直是个疯子,没有一点值得信赖的!是不是,你说,疯子!”
瑜伽士的眼珠鼓突似要爆出,阿克顿巴顿然感到一股凌厉的光向着自己射来。他喃喃回应道:“是的。我是说了疯子。”
那几个村里的男人把头耷拉下来。似乎自己也犯了错。
洞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冰冷。
瑜伽士首先打破沉默,又一次大声质问:“阿克顿巴,你这个疯子也有要问我这个疯子的问题吗?”
“没有啊。”阿克顿巴微微吃惊,语气变得有些嗫嚅:“疯子能有什么问题呢?”
瑜伽士低声祈求:“你们放过我这个疯子吧,求求你们了!”
说完,瞪着眼仰头凝望头顶的石壁,嘴角不由自主地流出涎水来。
众人见瑜伽士一副傻痴相,赶紧跟随一溜烟儿般最先逃窜的阿克顿巴,也出洞而下。阿克顿巴嘴里吼着“啊嗬嗬”的呼声,沿坡溜滑而下,身后,卷起一尾细长的灰尘。
26.冷幽默
当阿克顿巴看透尘世生活,并且无穷无尽的幽默感泛涌而上的那一刻起,他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淡了。
有人看出了端倪,便惊奇地问道:“阿克顿巴,你的皱纹呢?你怎么变年轻了?”
阿克顿巴:“哈哈,它被生活吞吃了。我没有其它食物可以喂养,它就只好吃我的皱纹了。哈哈——”
“嚯嚅,还有这样的稀奇事。那你让它把我的也吃了吧。”
“你的心舍不得。”
“谁说舍不得?谁不想年轻几岁?”
“那你肯把你穿在身上的羔羊皮坎肩送我吗?你看你看,你的脸色都变了,像乌云滚滚的天空。”
“什么混账浑话?这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我看是一码子事。嚅嚅,得了吧。我看,你还是把你苦大仇深的皱纹收藏起来当作财富吧。”
“你?!阿克——顿巴——”那男人瞪大冒出火星子的双眼。
阿克顿巴“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27.关于人的对话
阿克顿巴说:我饿得肠子里晃荡的都是水,你还说什么投生人道是多么殊胜。我看我连个牲口都不如,牲口可以吃草,我们吃什么?
瑜伽士笑眯眯地看着他。
阿克顿巴的目光变得凶狠了:人还能有什么尊严?让我变为吃草的牲口好了!
瑜伽士笑道:饿鬼道的众生连水的名字都未曾听说过,眼下,咱们虽然没有填饱肚皮的食物,但至少还可以用水喝饱肚子;哈,牲口不会说话,更不会思考,它们的眼光只能看到周围世界,上不见天,下不见广阔的大地,也不会——
也没有烦恼!阿克顿巴没好气地接口道。
哈,哈哈,众生哪会没有烦恼,因为无明和欲望,我们才生生世世漂泊在轮回中永无尽期。
死了就好了。阿克顿巴故意抬杠。
躯体死了,心识不死,心相续像流动的河水,没有那么容易阻断,除非——
除非到了海洋里,它也就不再流动了!?阿克顿巴又接上话茬。
哈,哈哈,海洋,你见过海洋吗?海洋就没有波涛吗?海洋不流动了吗?只要我们没有从愚痴中完全地觉醒,我们的灵魂仍然会随业力不断地轮转……
谁看见了前世?谁又从阴间回来过?
嚯,没看见过就不存在吗?草木枯了来年不都又绿了吗?
那是草木,不是人?
四季流转更替。没有灵魂,人又从何处来呢?
给我生命的是父母!
那么,父母给了灵魂吗?为什么同一个父母会生出习性迥异、命运不同的子女呢?
阿克顿巴噘起嘴巴,一时接不上话。
他吐一口浓痰,又吸吸鼻子:算了,跟一个只想解脱的瑜伽士闲扯什么灵魂。
瑜伽士不言语了,沉默片刻后,把似乎能够穿心透肺的毒辣目光射向阿克顿巴。
阿克顿巴立时感到了目光中隐含的力道劲风。他不由得退身一步,微微低下头来。
阿克顿巴,你看,这世上,最大的是心,它大得能够装下整个虚空,最小的也是心,小起来连一点针尖大的利益都放不下;最明亮的是心,比日月都还亮,还耀眼;最黑暗的也是心,黑起来胜过暗无天日的地狱;最苦最甜的是心;私是心,公是心;好是心,坏也是心。
是是,都是心!是这个不安分的心让我来此消受你的训斥!
阿克顿巴气不打一处来。
瑜伽士朗声大笑。笑声震得头顶的云朵幽然晃悠,像一个俯身后仰笑个不停的人。
阿克顿巴,你再历经一些磨难,将堪为上根法器。
阿克顿巴的心砰砰乱跳,瑜伽士似乎把自己的魂魄掳掠而去了。在双方心力的较量中,阿克顿巴已经感到自己明显处于下风。
嚯,嚯嚯,阿克顿巴撇歪嘴巴,以不屑的口气说道:你们总是想方设法以欺骗或恫吓手段多收几个侍奉你们的弟子罢了。
说完,阿克顿巴转身走掉。在自己匆促的脚步声中,阿克顿巴听到定曲河在嗬嗬地嘲笑自己,一浪更胜一浪。
瑜伽士的声音从身后乘风飘来:阿克顿巴,你走顺当哟,咱们还会见面的。
28.欲望之王
头人大行善举之后,在河谷里的声望如日中天。
当头人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资本之后,他决定去会晤瑜伽士。
你要加持我、护佑我。头人恭敬地祈求道。
哈,哈,瑜伽士很感意外似的说:加持你、护佑你?哪谁来加持我、护佑我呢?你是你自己的加持,你是你自己的保护神。
头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人,脸色立刻变了:那你不愿意吗?我听从你的口信修行,又给村人施舍了度过灾荒的粮食。
嚅,这也算罪过吗?我哪敢让你修行是你自己需要修行罢了。
我不是修行人,也不需要——是你专门派人带口信我才……
我,一个孤魂野鬼般的人,哪里有可以支使的人,哈,哈,就算是吧。
难道还有人敢冒充、愚弄我这个头人吗?明明——
嚅,嚅嚅——瑜伽士大笑,流露出嘲讽的表情,接着,又转成了平和的口吻:但是,你已经领受了自己的功德,而且不是成熟得很快吗?我听说因为你的施舍让无数饥民渡过了难关,许多人都在称赞你是大善人吧?!
头人先在瑜伽士嘲讽的笑声中感到的不自在和生起的怒火此时烟消云散了,他以自得的口气说:哈哈,如果无限制地施舍,那我也要成为他们一样的穷鬼了。
穷鬼?瑜伽士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恼怒之情:谁不穷?谁都穷!如果六道中的众生不穷,那都解脱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克顿巴说得不错,咱们果然都是疯子!
阿克顿巴?他说我是疯子?他——
哈哈,人人都是疯子!你把他的气焰打下去了吗?瑜伽士眼中流露出稚童般清亮的好奇的光亮。
那个不知天高地阔的家伙!现在,他是孤家寡人了。在我的地盘上,他还能张狂啥?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你的地盘?哈,哈!那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是谁家的?人,人这个欲望之王,污浊的身体穿着愚昧的衣裳,傲慢的心里流着嫉妒的污血,嗔恨的骨头里注满了狡诈的髓脂!
头人扎西多吉的脸上已经生动地开演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了。他开始变得像一座要爆发的火山了:我堂堂大头人——
哈哈,做你自己心灵的主人去吧。没有任何人可以做你的主人。
瑜伽士说完,闭上眼,不言语了。岩洞中的空气变得冷凝冰凉。
头人只好难堪地起身退出。仆役害怕地耷下头,伸手去侍候。头人一脚向他踹去。
29.自在
人就是漫长岁月中的孤魂。阿克顿巴想: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阿克顿巴陷入深沉的寂寥时,总是忍不住这样瞎想。忙活一生,吃不完的苦,最后还得孤孤单单地离去,离去时还带着牵肠挂肚的念想呢。
阿克顿巴再次来到河岸瑜伽士栖身的岩洞中。他可不是来求法卜卦,他只是想问问那位蓬头垢面者的看法。
人来到世上,是为了什么呢?
喝着清茶的修行者笑眯眯地反问道:你是为了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人生没有一点意义。
你从哪里来?
我怎么知道?
是因为迷惑、无明,还因为没有证悟。
要证悟什么?
证悟空性,证悟慈悲、智慧,证悟人本具的佛性。
人哪有佛性?人就是个自私的动物,所有人心里装的都是自己,想着吃穿玩乐,想着金银财宝。
嚅嚅,阿克顿巴,说不定你真是个利根的家伙呢。
我在家里呆不下去了,没有本事,无聊了,才上来看看你到底活得怎样。
你觉得我活得怎样?
似乎比我开心多了。
我有褴褛法衣即知足,我有菲薄斋食即知足,我有简陋卧具即知足。瑜伽士眯着眼笑眯眯地唱诵道。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人生就是个苦海啊,欲望是个无底洞嘛,整个轮回都脱不了一个‘苦’字。
那你证悟了要去哪里?证悟到底是个什么?
那你要去哪里?证悟了,人再也没有了愚痴。
什么空性,无明,你让我糊涂了。至于你问我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不是我要来这世上,当我有感受时,我已经在世上了。死的时候,谁知道会去哪里,或者,啥都没有吧?
只要人还有我执,还没有证悟,便会随自己的业力之风起舞,永在轮回中流浪,还得生生死死地受苦。
你就不用受苦吗?
所以,我想成佛,成佛之后再来度化可怜的众生啊!
成佛是什么?
成佛就是明心见性,成佛就是证悟大空性,成佛就是从轮回中一劳永逸地走出去。
你说的太远了。
哈哈——,阿克顿巴啊,人往内心走,就能看清世界的实相和人生的本质。
瑜伽士跏趺而坐,双手相叠搁在肚脐处。阿克顿巴知趣地起身,躬腰走出山洞。
当他往家里走时,寂寞更深地刺痛了自己的心。
30.出走
村里人开始躲避阿克顿巴了。如同他是麻风病人。
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把阿克顿巴送到河边,给他盖一间小屋,让他一个人好自在,好与飞禽走兽说话。”
“哈哈——,那定曲河谷一个瑜伽士,一个麻风病人,岂不扬名山外了?”
“哈哈,一个太阳,一个月亮。”
“啊呀,阿克顿巴,也真是个固执的人。毕竟眼睛在额头之下,嘴巴在鼻子底下,为何不给头人低头认罪?也好从此相安无事,以后还不得靠头人过活嘛。”
“也难为他了,就算他向头人忏悔认罪,家里的俩女人都会像老虎一样把他咬死吧。”
“现在世道,人心不古,人人都为着自己的私利躲开他。他越来越孤单了。”
“嗬,他哪里会孤单?他仿佛更自在了。有人说,他与瑜伽士走得比头人都还近。”
“俩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
“俩个疯子吧。”
“你没有看见人家阿克顿巴更像年轻小伙了,连额上的皱纹都开始淡了。”
“那你当下一个阿克顿巴吧。”
“我可不敢。我还要活命呢。”
母亲看着挺凸着孕肚的儿媳妇说:“儿子指望不上了,说不定以后咱阿拥家的幸福还得靠你肚子里的孙子呢。”
媳妇咧开嘴巴笑道:“阿妈,你可真会做梦。”
“不做梦?还能指望他吗?”眼光向阿克顿巴凌厉剜去。
“现在,你睁眼瞧瞧:谁都躲避咱们,仿佛咱家感染了麻见病。”
“还不是愚蠢的顿巴,他为村人得罪头人,村人维护过他吗?他跟头人斗,够格吗?有资本吗?”妻子也火上浇油。
阿克顿巴埋头吃着糌粑,不吭一声。
“有些人你说他是牲口,他会说话;你说他是人,又比不上任何人,像在与牲口过日子。”
媳妇“哧哧”笑看阿克顿巴。
“阿妈,”阿克顿巴抬起眉头,向阿妈瞅去:“你的嘴巴不能再恶毒一点吗?”
“恶毒?你这个窝囊废物,如果我小儿子扎西不被你害死,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了。”
“害死?阿妈。我会害死自己的亲弟弟?我不是给你说了是他自己吃灰呛死的吗?”
“如果不是你,扎西会死吗?我回来连我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说埋就埋了。我可怜的儿子!”
阿克顿巴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没你这样的阿妈!我不会害死自己的弟弟。我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让弟弟每天吃到一点食物,是弟弟太饿了,趁我不在,把你吊在灶架上的糌粑口袋捅下来,谁知道你骗我们说是糌粑,我们也以为是糌粑么。”
“你这个傻瓜!不给一个盼头、希望,人能活得下来吗?你干嘛不守紧他?”
“我守紧他?我还能把他像狗一样拴着?我不是出去挖野菜了吗?”
“挖野菜?挖野菜还能让弟弟饿死?”
“我让弟弟饿死?我怎么会让弟弟饿死?啊啊,你这个蛮不讲理的阿妈,是你所谓的糌粑把弟弟呛死的。”阿克顿巴毫不相让。
“我的糌粑?你这个害死自己弟弟的坏男人。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也没有你这样的阿妈!”
“你不等我回来见我儿子最后一面,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
“我给你说了,是村里老人们做主下葬的。老人们不都给解释过吗?你至今还在怪罪我。”
“我是恨你!唔唔,你这个穷鬼,窝囊废,人渣,麻风!”
阿克顿巴的泪水像河水一般泛滥开来,哭声震天,恸哭得身子都抖颤起来。
“你还有脸哭?你还有脸活在世界上?如果不是头人的夫人看在我们俩女人可怜的面子上,送来口粮,阿拥家早断了炊烟,我们都饿死了。”
“那我走吧,离开你这个伟大的阿妈!”
“走!怎么不走?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母亲也声嘶力竭地吼道。
阿克顿巴“嚅”地起身,悲苦地看一眼母亲和呆立在一旁的妻子,用手掌掬下最后一把泪水,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出家门,孤单远去……
妻子的“阿克顿巴”的叫唤声那么无力无奈,仿若断翅落地的小鸟。
不知道何时,天地间雪花飞舞,像是不知喜怒哀乐的精灵,笼盖了河谷的山川大地。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2年第二期
格绒追美,藏族,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曾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现任四川省稻城县县委书记。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青藏时光》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