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沃背着一只大背篓出门了,他打着绑腿的脚沉稳而有力量,布赤蹲坐在背篓里都感到了自己的轻巧。布赤从篾条编织的缝隙间看出去,青藤在细长的篱墙上攀爬,卷须试探到一截木枝,便快速地缠绕了起来。一头山猪摆动着枯瘦的骨架哼哼唧唧地走过墙根下,一群圆润光滑的小猪崽紧随在身后,它们的蹄子轻轻敲打着地面发出了滴滴答答的音乐。布赤听着这结群而行的节奏,半握手爪去挠阿沃花白头发下的后颈窝,阿沃反手去捉住布赤的手,听到嘻嘻的笑声,他才松开手。村口的平石板上有几个男娃在玩耍,突然听到阿沃背篓里传出的快乐声音,他们都追上来,想看清背篓里是怎样的神秘。布赤并不从背篓里站起来,她就那样蹲看着他们扑闪起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像临近晚上的星星。
小孩们随从一段后,停在了一棵藏杏树下,捡拾被风吹落的黄杏子吃。吃完,把杏核揣进裤兜里,他们做梦都在想雕刻出召唤盘羊下山的哨子。他们那么悠游自在,是布赤眼前的篾条组成了他们的护栏。
路边的玉米地不断地闪过绿光,像玉米地是村庄的海洋。恍惚间,布赤在这绿光里缓缓下沉,阿沃伸出一双大手很快将她从背篓里抱出来,稳稳实实地站在了自留地边。这是一块通向深谷的坡地,沿河边种着一排花椒树,满天星和大红袍正在各自的树枝间轻微地呈现出红润色。靠山是一片岩斑竹林,郁郁葱葱地长到了白岩子的半山上。自留地边布满了藤蔓,一朵朵粉色的喇叭花朝着阳光打开了花心。阿沃用粗实的手指小心地摘下一朵喇叭花,别在布赤的耳朵上装扮她,然后不看她一眼地钻进了玉米地里,玉米树响着哗哗的声音为他让道。
布赤紧随在阿沃身后,他的脚一步步踩着野生在地里的嫩羊草,它们一簇簇倒下去又很快地立起来。阿沃的眼睛专一不变地搜寻着结在玉米树上的嫩玉米棒子,看到饱满的就伸手去捏一下,觉出籽粒结实就摘下来,反手丢进背篓里。有一阵,阿沃走得迅速,布赤小步紧跑地追随,宽大的玉米叶像利刃一样去割布赤的手背和颈脖儿。陡然地,布赤的额头碰在了阿沃的背篓上,他正停在一棵结着三只玉米棒子的玉米树前查看,布赤也仰头去看那棵吸引阿沃的玉米树,只见背篓周边的玉米树在轻轻摇晃,顶端的天花纷纷落下粉尘,落进了布赤的眼睛里,落在了她的颈脖上。布赤的眼睛感到了热辣,她低下头揉眼睛。阿沃发觉背篓撞到了布赤,他反手拍打一下背篓,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粗重的气息来责罚背篓不知轻重。布赤的眼睛不断流出眼泪,眼中的粉尘随之流落出来,眼泪极快地治愈了眼睛。
等布赤睁开眼睛,玉米地里一片静寂,阿沃已不知去向。羊草没有留下阿沃的脚印,但布赤隐约闻到他身上独特的兰花烟草味,她循着这气息在玉米林中穿行,用手背去击打那些使她不能快速前进的坚硬叶片。布赤发现自己走进了更加茂密深广的玉米林里,并清晰地听到一阵击鼓声从身体里传出来,她越慌乱这鼓声越密集。就在这时,一块绿色且光滑柔软的东西从她身后一跃跳进了前方的羊草丛里,那簇羊草开始动荡。布赤的手分别握紧两边的玉米树,不自主地摇晃起来,使它发出了更大的动静来帮助她的勇敢,那簇羊草就静止下来了。布赤重视起手中的玉米树,她仰看叶片在一层层地往上长,一直望到天宇,它们像要触摸蔚蓝天那样用力。布赤从玉米树的愿望,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她打开手臂上下轻轻摆动,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而柔美,她没有慢慢升起,却看见一颗红色的雨滴正从天空徐徐落下,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落在衣袖上,无声地碎成了两瓣。原来是一只“新姑娘”,它在布赤的衣袖上迟缓地移动,在一块花补丁上收起了一对红色鞘翅。布赤在绘本上读到过,它的真实名字叫七星瓢虫,村里人都叫它“新姑娘”,它落在谁身上,谁就会得到新衣裳。布赤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境况,她抿住嘴笑了,鼻息声暴露了她心里的秘密。“新姑娘”在这时,打开鞘翅忽而飞走了。布赤追随着它,它飞落在玉米树上,布赤就安静地等在边上。它飞起,布赤又随它走。就这样停停走走,布赤的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柔和如晚霞般的光彩。她才发现自己是从一片羊草走进了一片胭脂菜里,每一片灰绿的叶子都透着一抹红晕,它们像在玉米林投射下的阳光里害羞了一样。
这害羞让布赤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件事情。那天,阿沃放羊回来,不喝一口布赤为他准备的早茶,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晨光从木窗照进锅庄屋,照亮了阿沃的房门口,布赤看到暖和的光影里显现了一头棕熊般的身影,抖动一下后又变成了一只马鹿的影子。接着,布赤就看见阿沃身着一件绛红的新藏袍,脚穿一双新氆氇皮靴走了出来。布赤睁大新奇的眼睛看阿沃,他转过身,她就看见了佩戴在他腰带上的一把小藏刀,像一尾银白的鱼儿一样精巧。这简直让布赤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阿沃。布赤围着他转圈儿地欣赏。阿沃说:“布赤是不是想跳锅庄了?今天,祖父就带上你到河西吃酒、跳锅庄去。”倏忽间听到这个消息,布赤没有一点迟疑地直奔向水缸,舀起半瓢清水洗脸,梳理毛蓬蓬的刘海儿。梳洗完,又对着水面映照,她看到了自己像红苹果一样欢喜的脸庞。阿沃也出现在水面,他在布赤颈脖上挂了一串月牙儿般的项链,水面就像夜色一样清幽迷人。布赤低头细看,是用一根细皮绳串起的几颗皓白的兽牙。阿沃每次下牧场都会打磨一颗半指长的弯弯兽牙,原来他是在为布赤精心打造一副首饰。布赤自然是喜欢的,但她还是把脸藏在了阿沃宽大的袖口后面。打扮后的阿沃和布赤,没有吃一碗热茶就朝着河西赶去了。
七日村与河西相隔一条大河,河上有一座钢绳桥,人们晃晃悠悠地走在桥上,分明就是在赶赴一场喜宴。阿沃走在桥上,却能使桥静止下来,布赤就跟着阿沃安稳地渡过桥去了。
刚进村口,他们就听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响着激烈的锣鼓音乐。布赤的小手紧握在阿沃宽大温热的掌心里,他们径直走向了那户热闹的人家。门外站着几个年轻男子,见到客人就热情地招呼进门,并依次安排在院中的方桌、圆桌边落座。布赤和阿沃坐在一棵桃树下的方桌边,桃树替他们遮挡住了浓烈的阳光,一颗颗青涩桃儿的影子落在他们眼前的桌面上,他们就已经觉着了丰盛。他们喜盈盈地看着院中的人,音响的声音很大,人们只能扩大着嗓门说话,他们颈脖上绷着青筋,脸也跟着涨红了。他们还没有入席吃酒,就仿佛已经醉了的样子。人们逐渐围满院中的一张张桌子,亮出了这家人新刷过绿油漆的走廊、房梁,亮出了贴在绿门上的红双喜字。就在这时,音响忽然停止,人们的嘈杂声也戛然止住了。只见几个人抬出了一张长条桌,在上面码放起一床床花棉被、花枕头和花鞋垫。桌上没有位置了,他们还在不断地抬过来酒肉米面,堆放在桌子下方。一位穿着崭新蓝布长衫,外套青布褂子的男人从席间走到条桌边,用“四句子”山歌的调式,说唱起桌上一件件陪嫁礼品的来处。人们正昂首喜气洋洋地观望那一件件在太阳底下发着光彩的贺礼,门外陡然响起一阵鞭炮声,院子里就有系蓝布围裙、戴蓝布袖套的小伙和姑娘端着酒肉走到一张张方桌前,摆放席面。人们开始吃酒吃肉,不时朝贴着红双喜字的绿门张望。鞭炮声停止,高声说唱的那个人转身朝贴着红双喜字的绿门喊道:“有请新郎新娘!”
院子一霎陷入了安静里,吃酒的人端着酒杯,吃肉的人顿住筷子,一切欢喜凝固在他们脸上。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对新人,新郎高个头,穿蓝色长衫,外套黑色绣花褂子。新娘穿蓝色对襟上衣,黑色百褶裙,黑色绣花鞋子,高高扎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红绸花。人们看到这对客家族新人,穿着传统的锦绣喜服,欢喜的脸上又生出了几分诧异。他们看到新郎新娘的脸颊和嘴唇格外的红艳,以为季节颠倒了,抑或是自己的眼睛被日光照得分辨不出颜色的深浅了。新郎新娘牵着手走到方桌前站定,新郎轻咳一声后开始说话:“我背着放映机走了上百个村庄,放了十几年的电影,一直梦想办一场像电影里那样颜色好看的婚礼。今天我们俩就给后面的新人开个头,愿新人们一对比一对更加入时好看。”
新郎说完,轻轻合上了红彤彤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在场的客人,人们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对这场婚礼期待已久的热切。新娘站在旁边,一只手和新郎紧紧牵着,另一只手一刻不停地掐着百褶裙的折痕,使裙子又新添了几条细褶,脸颊上的胭脂红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艳丽。新娘有些空茫的目光轻轻地掠过席面上的人,像在寻找什么,她看到了院角的桃树上一只只桃儿在微风中轻颤,随后看见花花搭搭的树影里端坐着一个穿绿衣裳戴兽牙项链的女孩,正用新鲜而特别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她眼睛里的光就被点亮了,像陡然间与前世里的自己相遇了。这时,客人们怀着观赏电影那样的热情为这对新人鼓起掌来,有的年轻人打起了尖锐的唿哨,一只歇在黑岩子山顶上的鹰被召唤了,它在河西村上空盘旋几圈后,长啸一声飞向了蓝天。新娘的脸在这时像一朵经历了风雨的花蓦地绽开了一样,她在欢笑中微微低下了头。布赤看到她温柔娇羞的样子,那是一种新娘独有的美丽,布赤的心轻微振动了一下。阿沃看着这一对新人,黑瘦的脸扬起了一点笑影,有些温和,有些宽厚,那感觉像是看到了两只树鼠想要不顾一切地钻进石板陷阱下,吃掉一把松子仁的样子。
布赤现在想来,也猜不准这笑意。她只觉得这一片胭脂菜心里的红晕,多么像那新娘因为害羞而低下头时,脸颊上晕开的颜色。“新姑娘”在布赤回忆时飞入胭脂菜里不见了。她摘下一片最红的胭脂菜叶,那灰绿上布满了深红粒子,布赤用它轻搽脸颊,又摘下一片轻抹嘴唇。没有水面可以映照布赤的面容,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不够红艳,又摘下一片叶子来搽脸,直到她感觉脸颊微微发烫时才停下来。布赤站在红得耀眼的胭脂菜里陷入了孤独,这孤独随着她的视线在延伸。她看到地边上翠绿的岩斑竹林,孤独就已经爬上了高而陡峭的白岩子。布赤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走出了玉米林,她想高喊一声“祖父”的时候,就闻到了浓厚的兰花烟草味,她顺着这气味走去,见阿沃盘坐在不远处的地坎上,清闲舒畅地抽着兰花烟。阿沃早已看到布赤,看到她的脸上转变着高兴后又委屈的样子,他噙着烟杆的嘴角又微扬起吃酒席时流露的那种笑意。布赤在那样的笑中不能坚持下去了,眼泪和哭声同时喷涌而出。布赤的声音像是玉米林和竹林间新生出的一种物类在鸣叫,她一边哭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阿沃,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并调整着声息,使它准确地传递出自己的遭遇。布赤闻到兰花烟草味扑面而来时,内心就已经安稳,但仍不停止哭声。阿沃的大手没有伸向布赤,他的大手握着一根剥好皮的玉米甜秆,他的嘴角不再上扬。他轻微地蹙眉,若有所思地看向布赤。布赤接过甜秆,一口咬下去,丰沛的汁水充盈着她因为害怕、慌乱而虚空的心。
阿沃又开始抽那剩下的半斗烟丝。布赤查看背篓,里面装着大半背篓嫩玉米,边上还插着许多根甜秆,熟红的皮透着亮。布赤看到这红光想起刚才用胭脂菜装扮过自己的事情,她就蹲在阿沃面前,让他好好看看自己。阿沃用眼底看了布赤一眼,用一对粗糙的拇指揩擦她湿乎乎的睫毛后,抬眼去看那片生机勃勃的玉米林。一阵微风吹起,玉米树林簌簌地发出使人安宁的响声。布赤又凑近阿沃一点,他那深棕的眼眸还是望着那片玉米林,布赤就从那眼眸里看见自己,像一只初生的鹿子一样茫然。她并没有看到自己脸颊有胭脂红,她开始感到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烫,耳际别的喇叭花被太阳晒蔫了,像一只干枯的虫子。阿沃在一块石头上轻叩烟斗,抖尽烟灰后,把它别在了腰带上。接着,阿沃背上背篓,解下腰带的一头递给布赤,好让她牵着腰带不迷失在玉米地里。他们沿着地边走,水声在地坎下喧响,像从布赤胸中一涌而出那样酣畅,她忘记了刚才的茫然若失。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自留地边。布赤回过头去,玉米地一望无际,只能看到近处的玉米树梢。转回头,阿沃像一座山样立在自己身旁,她觉得阿沃在的地方就是她的边际。
布赤跟阿沃经过村口的时候,见巴姆盘坐在平石板上。她还是穿着那件粗拙的氆氇藏袍,头上编着被日光晒败色的红头绳。她眺望着远方,石板像是她的道场。巴姆的几个孩子在石板边追逐一只碧尾蜻蜓,它在他们头顶盘旋飞翔,透明的膜翅在阳光下闪耀着轻微的金色光泽。孩子们看到布赤和阿沃经过,他们一哄跑到巴姆身边,一只只小手爪扣在她永久没有配饰的氆氇腰带上,像他们就是她系在腰上的一串银铃铛。布赤不敢叫巴姆一声“阿婆”,因为巴姆听见后发出的笑声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此刻,巴姆在朝着他们笑,她蒙着白膜的眼眸却看向他们身边的空地,她看得那样使劲,整个身子都有些倾斜。布赤躲到阿沃身后,阿沃就把背篓朝着几个孩子倾斜,示意他们可以取些背篓里的东西。他们并不马上伸手,都一起去看巴姆,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孩子们说:“伯伯让取就取吧。”孩子们的小脏手很快地伸进阿沃的背篓,一人抽取了一根甜秆。布赤从阿沃身后看他们,他们早已剥开甜秆吃起来,他们嚼食甜秆的嘴巴闪着亮光。
巴姆家屋后也有一大片玉米地,那些玉米树还没有长高就变黄了,玉米树下的羊草刚冒出土地就开满了白花。她家的孩子们在地里奔跑,他们的笑声像失措的野兔那样凌乱。巴姆很爱她的孩子们,她并不捡石子驱赶他们离开那片玉米地,是觉得他们的快乐比粮食更重要吧。
阿沃把背篓卸在院中剥玉米壳,又掰下玉米籽放进石磨里磨成浆。布赤拾起一捧玉米壳丢进羊圈里,刚刚生产完的母羊从角落里起身来,它用粉嫩的鼻子嗅闻玉米壳的清香后才开始吃起来。小羊在温热的草窝里抬头望母羊,母羊感应到了这种凝望,转头温柔地叫一声后继续吃玉米壳。母羊从前吃草、吃面汤并不这般优雅从容,它会跟着其他羊子争抢,用没有长角的头去顶撞。牧归经过磨房沟,羊群停在河沟饮水,它也会争斗,并使自己的四只蹄子溅起高过羊群的水花。刚回到圈门口,它又忽然转身冲出院门外,非要听到阿沃甩响牧鞭才犹犹豫豫地回到羊圈里。此刻,羊圈成了它和小羊的温暖家园。布赤举着一片嫩玉米壳朝着小羊发出“咩咩”的叫唤,她的声音比羊本身发出的叫声还要清甜。小羊听到了亲昵的呼唤,它起身离开干草窝朝布赤走来。母羊也停下来嗅闻布赤手中的玉米壳,嗅闻她的手指,它发出热乎乎的气息冲击着布赤,使她感到了愉快。
“布赤叶叶——”
阿沃在窗口用浑厚的声音唤布赤的乳名,布赤还没有答应,小羊就发出了甜腻的“咩咩”声替她答应。布赤像一股风似的消失在了羊圈门口。
阿沃坐在火塘边,他在烧烫的铁烙饼上快速地抹擦一块板油,等上面冒起了油烟,就用一根羊扇骨铲起木盆里的嫩玉米浆,摊开在铁烙饼上,半熟的时候用羊扇骨在饼面上细致地压出几条横竖纹络,才递进火塘的炭火上烘烤。阿沃不时地在铁烙饼的柄上轻拍一下,饼松动了,就取出来翻个面,继续递进火塘里烘烤。饼子两面微黄的时候,开始发香,阿沃这才从铁烙饼上取下饼来,轻吹后递给布赤。布赤看着印有格子花纹的饼子不舍得吃,她把饼子送到阿沃嘴边,请阿沃先吃。阿沃张开很大的嘴巴,却咬下很小的一口,然后滋味浓厚地吃起来。布赤把阿沃咬过的饼子举到窗口请他看,他打开手掌遮挡在额上去看,说与布赤看到了同一枚饱满的上弦月。布赤这才开始吃起来,这是他们今年吃到的第一顿新玉米饼。
阿沃一个接一个地烙饼,然后把饼子立在火沿边煨烤,饼子的微黄加重了火塘的光芒,这光映射在阿沃的脸膛上,深刻了他额上和眼尾的皱褶。他的眼睛看着火塘,却像看着很深远的地方。窗外响起了几声清脆的铜铃声,布赤起身奔向楼梯后方的窗户去看院子,两匹骡马在院中吃嫩玉米壳。它们用力嚼梗的时候,颈脖上的铜铃铛也跟着摇动,并持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阿沃肩扛氆氇毡垫和马鞍子出现在院中,他将它们铺垫在马背上,然后耐心地梳理着马颈上的长鬃毛,脸上随之显出实现愿望的快乐来,仿佛已经走向了高山深处的大雁子牧场,牦牛们听到马铃声就事先知道了一场夏季草场的迁徙,它们会停止吃草,行注目礼迎接他。他走向那群新生的小牛犊,单膝蹲地与它们相认……他在这样的心境里抬头望见窗口的布赤,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看不清阿沃的模样了,那两匹马在她的眼里逐渐融化。布赤跑回火塘边,趴在毡垫上无声地啜泣,仿佛是一只即将遭遗弃的小兽那样无可如何地抖动着肩膀。阿沃回到锅庄屋,他的脚踩在楼板上慎重而小心,抱起布赤的时候也很轻,布赤不肯松开遮住泪眼的手腕,她趴在阿沃的肩头继续抽泣。
阿沃就这样扛着布赤来到了隔壁的友珍阿奶家,她家的孩子们见到布赤,迅速地把他们团围起来。友珍阿奶刨开面前的一个孩子,把布赤从阿沃肩上接下来,她用温软厚实的手掌揩拭布赤的眼睛。布赤看到了友珍阿奶家的孩子们脸上洋溢着笑,一起来欢迎自己。阿沃把一只热乎乎的布袋子交给友珍阿奶,她就让布赤站在孩子们中间,然后接过布袋打开看,她的双眼闪着生动的笑意。她对布赤说:“晚上,让六表叔给你读故事书;明天,四姑和五姑领你去金家沟摘羊奶泡儿……”友珍阿奶紧攥着拳头,说出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掰起一根指头。布赤知道,她掰起最后一根指头,才会说出祖母和母亲下牧场来接走布赤的事情。布赤用心看着友珍阿奶的手指头,看到有一根指头迟疑不决的时候,忙抬眼去看她的脸,只见她的一双眼睛正朝阿沃神秘地眨动着,像她眼睛上的短睫毛在极力驱赶一群麦蚊子一样。布赤忙去看阿沃,友珍家的孩子们又一次团围上来,使布赤什么也看不出去,她只看到挂在柱头上的白炽灯照出自己的影子,孤零地折叠在两个孩子身上。布赤的小小心灵再一次陷入了玉米地里,阿沃不在的地方就是无边无际,直到她听到马铃声轻轻灵灵地越过了院门外,渐渐消失在村庄里。
友珍家的孩子们没有等布赤的眼泪滴落出来,就已经用一双双手搭起了一乘轿子,他们蹲在布赤的脚边请她坐上去。她的手紧攥着衣角,抬脚坐了上去。他们唱着嫁娶的歌谣,踩着零零碎碎的步子走出院子,走向村庄,他们的歌谣不断地吸引着更多的孩子从家门口奔跑而出。夏日午后的七日村庄,像办喜事了一样活跃,布赤坐在“轿子”上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用胭脂菜打扮过的她一时间不能快乐起来,但她像河西的新娘一样,在喧闹中微微地低下了头。
原刊于《延河》2023年第4期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民族文学》《散文》《作品》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火塘书简》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